麦河-麦穗理论与虚拟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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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 望之圆月

    庄稼人讲节气,生意人讲和气。

    可是,从双羊经商开始,我咋就看不到一点儿和气生财的迹象呢?赵蒙死后,黑锁也死了,他给吓住了,彻底离开了煤矿。倒卖了一阵钢材,不但没挣到钱,还被人骗了六十万。他瞅准了方便面市场,求助桃儿巴结上了张洪生,进了美食人家方便面厂。我问过双羊,为啥选择方便面这个行当?双羊给我讲了一个“麦穗理论”:传说古希腊哲学大师苏格拉底的三个弟子曾求教老师,问怎样才能找到理想的伴侣。苏格拉底带领弟子们来到一片麦田,让他们每人在麦田中选摘一支最大的麦穗儿!还有补充规定,谁也不能走回头路,且只能摘一支。第一位弟子刚刚走了几步便迫不及待地摘了一支自认为是最大的麦穗儿,结果发现后面的大麦穗儿多的是;第二位一直左顾右盼,东瞧西望,直到终点才发现,前面最大的麦穗已经错过了,只好随手摘了一支;第三位把麦田分为三段,走第一个三分之一段时,只看不摘,分出大、中、小三类麦穗儿,在第二个三分之一段里验证是否正确,在第三个三分之一段里选择了麦穗中最大最美丽的一支。我听着挺新鲜,笑着说:“我明白了,第三个弟子做得最出色!”双羊说:“在数不清的麦穗儿中,寻找最大的麦穗儿几乎是不可能的,所谓最大的,往往也是在错过之后才能知道,社会学家给这个故事起了个名字,叫‘麦穗理论’。他们给出的‘最优策略’是:前三分之一只看不摘,心里确定下来一个标准,中间三分之一还是只看不摘,对刚制定的那个标准进行修正,最后三分之一再按标准寻找下手目标。离开煤矿以后,我只看不下手。当我心目中有个标准后,就进入了张洪生的美食人家。我终于找着了下手的目标!”我感叹一声:“原来做生意,还有这么多学问啊!”据我所知,是桃儿介绍双羊认识张洪生的。最初张洪生还是信任双羊的,出资派他到清华大学进修,回来指望他干出点儿名堂。双羊是有野心的,他到美食人家是来偷艺的,当他翅膀硬了自然要飞的。他向张洪生递交了辞呈,得到的是挽留。过了几天,他就再递,仍旧挽留。第三次张洪生做出一副无可奈何、忍痛割爱的样子放他走了。张洪生对双羊的怨恨埋在心底了。

    没过多久,双羊就另起炉灶,创建了麦河道场方便面品牌。

    这个过程是双羊最艰难的。我记得他当时一无工厂、二无原料、三无市场、四无资金,处于一种“四无状态”。大环境还是腹背受敌,我知道,麦田县四周有几家方便面食品企业,相互之间虎视眈眈抢夺市场,不少人担心双羊难以立足生存,都不看好他的麦河道场。双羊偏偏不信邪,谁也拦不住,执意要干。他没选厂址,也没找原料,更没筹资金,而是胳肢窝底下夹了个皮包就奔了南方。我问他:“你的厂子呢?”双羊神秘地伏在我的耳边说:“厂子在我心里正建着哪!”我没听明白,他解释说:“我要虚拟建厂。”我一激灵:“虚拟?哈,就是造假呗,这不是骗人吗?”我脱口而出。双羊鼻子眼里哼了一下,明显嘲讽我说:“你懂个球儿?你唱大鼓都唱傻啦,这是时髦的管理方式啊!”我不说话了。我做过一天两天生意啊?咋能揣摩人家的心思呢?双羊拍了一下我的肩头,笑说:“买卖不懂行,瞎子撞南墙啊!”我不高兴地说:“以后你买卖上的事,别跟我说啊!”我嘴上说不管,心里还是放不下双羊。我跟桃儿咨询了一回,桃儿的看法跟我相反,难道我错了?在我的家里,双羊和桃儿有过议论。桃儿要买断面粉厂,被双羊拦住了:“桃儿,我劝你一句,购买固定资产,你的罪过大了!有钱做市场,做品牌,做客户!没钱更不能借钱买固定资产!”桃儿顺从地点点头:“我听你的,我不买面粉厂了。我那点资金都投在保洁公司了。”我插话说:“双羊,这是为啥?”双羊吸上一支烟说:“很简单,固定资产不增加你的利润,倒侵吞你的效益。比如说,固定资产占了太多的资金,没钱干别的,机会成本就耗费了。还有,这些厂房设备,每天都有折旧啊!投资要建厂房和作业线,时间呢?时间也是成本啊!市场变化速度贼啦地惊人,转产呢?转产设备就废了,弄不好,只剩下卖个废铜烂铁的钱啊!”我还是不理解,双羊苦口婆心地说:“三哥,你呀,这辈子经不了商!我打个比方吧,赵本山小品里有一句台词:青春痘长在哪里不影响自己美观?有人说长在脊梁上,有人说长在屁股上。高秀敏说,长在别人脸上不影响自己美观!最后的答案,我欣赏啊!我们要借别人的鸡下自己的蛋!”我恍然大悟了。

    曹双羊跟我承认,他那点可怜的资金都用在广告上了。用有限的钱,打造一个响当当的方便面品牌,这是创业的捷径。

    大旗竖起来了,双羊赶紧招兵买马。双羊告诉我,他先找了张洪生,想盘下美食人家方便面厂。张洪生满口拒绝了。张洪生怀有敌意地说:“我早就料到你会有这么一天找我来的,但我只能叫你乘兴而来,失望而归了。”双羊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咱俩可以谈谈合作上的事。”张洪生摇摇手说:“咋合作啊?你当老板我接受不了,过去我是你的老板啊!我还当老板你不干,你那么聪明咋会甘居我之下呢?再说了,我跟一个背叛我的人合作,别人咋看我啊?我还有骨气吗?”双羊一听有道理,只得告辞了。双羊转身到了麦河源头的“八大碗”方便面厂,这个八大碗经营管理不善,牌子不响,效益很差。双羊找朋友借了一辆奔驰轿车去的,故意和门卫发生口角,招致不少人的目光。然后,他就叫喊:“把你们沈老板叫来,我有公干啊!”沈放达早就接到了双羊的电话,知道他的来意,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出来,快速地迈着他的两条小短腿儿迎了过来。他一边小跑一边扬起胳膊朝属下们叫喊:“都给我规矩点,贵人来了,还不快点敬礼?”属下们一听来了贵人,慌忙朝双羊点头哈腰。有人哈腰急了点,屁都放出了声,引起低低的嗤笑声。双羊的心理得到满足,大度地挥挥手,说道:“去吧去吧,都去工作吧,啊,我跟沈老板聊聊合作的事。”员工们一听原来是来了救星,纷纷向他投来注目礼。双羊挺满足,想要的效果得到了。双羊和沈放达的合作谈判十分顺利,“八大碗”更名为麦河道场,双羊控股,担任总经理,沈放达为副总。整个企业按照双羊带去的新的管理模式进行改造,设备、生产、销售、供应都按照双羊的设计模式重新运作。

    两年过去,麦河道场小有名气了。

    一个人越聪明,越容易陷在简单的圈套里。我预感不好,双羊有了虎子的速度,他的速度太快了,容易出事的。双羊跟我诉苦,先是双羊矗立在外环路上的巨幅广告牌被人划破了灯箱布,那可是花了十五万块钱做的啊!双羊没让报警,也没说啥理由。我听见了破损的灯箱布在风里头呼啦呼啦乱响,就小声问双羊:“你分析会是谁呢?”双羊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看不像人为的,在咱这麦田县谁敢跟我曹双羊唱对台戏啊,借给他俩胆子,吓死他!”

    没隔多久,县政府、镇政府、新闻媒体陆续接到匿名信或匿名电话,控告曹双羊的方便面有危害人身健康的有毒物质。陈元庆县长非常重视,立刻亲自带着两名食品化验员到麦河道场过问此事。化验结果当然是没有问题的。“要当心此事态的进一步扩大。”陈元庆提醒双羊,表达了关切的态度。双羊说:“我们打算请记者专门写一篇文章,对匿名信和匿名电话诽谤进行调查,为我们澄清事实,公布于众。”陈元庆表示赞同,并嘱咐:“动作要快。”紧追慢赶,双羊还是迟缓了。很快,河南、山东、湖南等地连续出现食用麦河道场方便面中毒事件。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当地城市商业局紧急通知有关商场、超市立即停售麦河道场。电视台随后也都停播了麦河道场的广告。很快,大批订单被中止,已经售出的遭遇退货,两个工厂生产销售告急。麦河道场到了生死存亡的危险境地。如果不迅速采取有效措施冲破窘境,麦河道场就死定了。退,没有退路,忍,也无济于事了。双羊倒是想组织强力反击,暗中灭了美食人家,但苦于无证据师出无门。桃儿提议找陈县长出面摆平,双羊开始是赞成的,他想事到如今也只能搬官员出面了。后来一想,不妥,凭空臆测的,没有实际依据。即便陈元庆答应出面帮忙,张洪生要是一口否认,陈元庆如何张嘴呢?即便张洪生不再对麦河道场出手了,麦河道场也无法翻身,从此失去立足之地,这样活下去还咋在商场混呢?那样苟活,无异于行尸走肉。他一连几天彻夜难眠,噩梦不断,痛苦不堪。碰着小问题,双羊就找我商量,我会给他说说,这次是遇着大事儿了,我给双羊出了个主意,让他到麦河源头的灵山寺看一看。记得那是冬天,一个落雪的早晨,双羊只身去了灵山寺。这个寺院双羊来过好几次了,一到人生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他都要来这里捐点钱,上几炷香火,抽个签,占卜迷津的。

    双羊傍晚回来了,特意找我来喝酒。我说:“见着白零大师了吗?”双羊点了点头说:“大师给了我一个纸团,我打开一看,里面用毛笔写了一个字。三哥,你猜是啥字?”我想了想说:“一个死字!”双羊惊讶了:“神啦,你咋知道?”我神秘地一笑:“一个代表死亡的‘死’字,就告诉了你,你和麦河道场怎样逃出死局。”双羊更加疑惑了:“死,死就是完蛋啊!”我摇了摇头:“你分明是走进了必死之地。一个处于死地的人还有啥死不死可言?两条路都是死,向张洪生求饶是个死,麦河道场强顶着生产也是个死,横竖都是必死无疑。白零大师送给你的这个‘死’字寓意何在呢?”曹双羊让我帮助参悟“死”字所蕴含的真义。我喝下一口酒,咽下一口菜,抹一把嘴巴,解释说:“死就是说,打个比喻吧,说你一人爬山,到了半腰子,遭遇恶狼了,处于乖乖等死的境地了。跑是个死,不跑也是个死。但是,这个死不是让你真的死,让你以赴死之心求生。”曹双羊急切地追问:“深山遇狼,跑不得,退不得,怎样才能求生呢?”我说:“不是没有求生的办法。”双羊的声音颤抖了:“这办法是啥?”我说:“不是我有啥办法,而是古时候灵山寺有位禅师叫石霜和尚,这位大师教给了我们求生的办法。他说山岩狼啸立一人,临危不惧未为真。”曹双羊依然疑惑着:“三哥,你就别跟我摆迷魂阵了,工厂停产,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快告诉我这话是啥意思啊?”我轻轻笑了,说:“你那么聪明的人,还能理解不到真谛?这意思是说啊,面对恶狼即便是临危不惧的人,也还算不得真英雄。谁是真英雄?恶狼嘴边求生的办法只有一个,继续往前走,不停留,狼来了,拼个你死我活。狼不来,你不理睬,尽管往前走!”曹双羊摇着头说:“那不是饱狼,是恶狼,往前走,只能死啊!”

    我激动地说:“对的,你就在恶狼的嘴边,走一条无路之路吧!”双羊绝望地骂开了:“那能走吗?好你个瞎子,这不就是让我死吗?”我说:“能够让人摆脱死亡的只有死。必死即生,必生即死。抱定必死的念头,方可求生!”双羊愣了一会儿,突然“啊”地喊叫一声,猛然站立起来,跟我碰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搂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三哥,我的好三哥!我们农民就是走着一条无路之路啊!你不瞎,不瞎呀!”他顿悟了,彻底明白大师写给他的“死”字意味着什么了。

    曹双羊跟我喝了一宿的酒,喝得我舌头梆硬,嘴巴像撬了一样,说不出整话来。第二天早上,我们俩歪倒在炕头,依旧呼呼大睡,鼾声响彻屋前屋后。我俩喝得太高了。人要喝到这个程度,睡着了是不做梦的,做了也记不住。我除外,梦境如实境。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吹得麦秸漫天飞舞,落到哪儿哪儿就五彩缤纷的。双羊的身上养草,整个身子都绿了,青草咋绿他就咋绿。在他的身后,啥都绿了哪,房子啊,小桥啊,田埂啊,没有不绿的东西了。我就看见双羊的爷爷狗儿爷了,狗儿爷从一片墨绿色的庄稼地里头钻出来了,浑身沾着玉米和高粱的花粉,风是从他后边吹过去的,彩色的花粉就飞起来,一波连着一波的。曹景春老爷子的脸色不好看,他问我:“鹦鹉村的土地都哪儿去了?”我告诉他:“都流转到麦河集团旗下了。”曹景春说:“扯淡。我当支书时候开发的那块学大寨样板田呢,咋不见了呢?”我想实话说让双羊在上面建“物流仓库”了,没敢贸然说出来,心里头一紧,张嘴巴就想撒尿,憋得凶,就扒下裤子尿了……

    我感觉身体热嘟嘟的,真的尿了,尿了褥子得自己焐干。我一动身子,碰到了身边的一个人,是桃儿吗?桃儿醒来会耻笑我的。我习惯性地摸她的胸脯,唉?咋这么平啊?我猛然醒了,摸出了是双羊,这才记起来,昨晚我们喝得酩酊大醉。我一想,自己真是邪了,自己这么平静的日子,快乐无边。交了双羊这么个哥们儿,不仅乐不起来,反而苦恼不断。我没好气地把他给捅咕醒了:“快醒醒咧!”双羊嘟囔说:“瞎摸啥呀?我又不是桃儿。”我咧着嘴巴说:“是桃儿我就不捅了,你可真心大,都啥时候了你还大睡。”双羊爬了起来,一句话没说,光闷头抽烟了。我问他:“有啥好法子了?”双羊大声咳嗽一声,说了句:“我走了,三哥。”我说:“天还没亮哪。”双羊说:“待会儿不就亮了?”我揣摩着他的话,陷入了茫然。

    过了两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鹦鹉村。麦河道场方便面停产了!

    双羊后来告诉我:“三哥,那天早上我匆匆回到厂里,叫来了沈放达、王贵和陈梅三个副总,我郑重地对他们说,今天开个新闻发布会,麦河道场今天正式停产整顿!两个分厂分别恢复原来的名字!八大碗和婆婆飞!麦河道场从此消失啦!说着把写好的一张纸条递给了沈放达。这三人都傻眼啦!”我吸了一口凉气:“能不傻吗?连我都哆嗦了!麦河道场可是你两年的心血啊,就这么完了,这不等于输给张洪生了吗?”双羊坚定地说:“你傻啥?这不正是白零大师的意思吗?三哥,第二天,发布会一开,全社会为之震惊了,麦河集团也炸了营。记者们追问我为啥,我没有回答,集团总部没有正面回答。毫无疑问,美食人家赢了,他们欢呼雀跃起来了。他张洪生终于扳倒了我曹双羊,完成了对背叛者的打击。他高兴得乐不可支,在省城宏贸大饭店摆了一桌庆功宴,还请了省城要员和陈元庆县长参加。”我恍惚明白了双羊的意图:“张洪生露出狐狸尾巴啦!”双羊嘿嘿一笑:“我前前后后一想,我都明白了,为啥张洪生敢对我这么嚣张?原来有陈元庆做后盾,陈元庆真不是个好东西!他的胳膊肘竟然往外拧了!”我咬牙切齿地说:“得给陈元庆一点儿颜色看看!”双羊大咧咧地说:“我会的,但要等下面的时机呀!”我有一种预感,双羊要捅咕出大事来。我一遍一遍警告他:“你这小子,给我稳着点,出水才看两脚泥呢!”

    这天早上,我正带着虎子顺着河堤遛弯儿,曹双羊开着他的轿车过来了,停在了我的身边。双羊下车陪我溜达。他问我:“听说了吧,新上任的孙市长后天上午要来考察咱县里的企业。”我摇摇头说:“我一个平民百姓哪知道这种事啊!”双羊说:“要考察的企业都是陈元庆内定的,除了钢铁企业,方便面企业选的就只有美食人家这一家。”我问:“这种泄气的事儿,你告诉我干啥?我帮不上你啊!”双羊说:“谁说让你帮呢?你听我说呀,孙市长的车队要去钢厂,就必须要路过咱们工厂,工人本来对整顿就不服,到时候咱给他……啊,明白了吧?”我摇摇头说:“不明白,你啥意思啊?”曹双羊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等着好戏看吧!”我说:“我也看得见啊?!”双羊拍了拍我的后脊:“你就听,这么麻烦!比你那乐亭大鼓都好听啊!”我嘱咐他:“你可别胡来啊!”双羊冷笑两声,没再说话。

    那天上午,郭富九跟我说:“曹双羊让工人把一箱箱的方便面搬到厂门口了,堆得小山似的。”我的脑子就转悠开了:这小子葫芦里卖的啥药啊?把方便面堆厂门口干啥呀?我想起来了,一定是给孙市长看的。孙市长看你这玩意儿干啥呀?一个小小的方便面厂在市长眼里算个球啊?整不好,造出个啥不好影响来,没准陈元庆反过来收拾你小子,到时候看你咋收场!

    孙市长考察的这一天说来就来了。上午九点多钟,我正坐在炕头编鼓词,双羊踹门进来了,气喘吁吁地拉着我的胳膊说道:“快走,跟我上厂门口下棋去。”我两人常常下象棋,虽说我眼瞎,下棋走子一点儿不含糊,明眼人还常常输给我这个瞎子。我问他:“你是真下棋?我看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双羊边拽我边说:“快,领导们的车队快到了。”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要干啥?不说清楚我可不跟着你去丢人现眼!”双羊得意地说:“我叫你看看你兄弟都有啥道行!”我是疑虑重重地跟着双羊来到麦河道场大门口的。下车后就听双羊对人说:“快,都泼上汽油。”然后拉着我回到车上,上车的时候,我吓掉了一只鞋,我弯腰摸到那只鞋,提到汽车里穿上。这时候汽车朝村子方向驶去了。我疑惑着问:“你要干啥?耍你三哥哪?”双羊开着汽车,嘿嘿一笑:“下棋呀,我改主意了,上你家下去,有茶水点心,多潇洒啊!”我长叹了一声。进了我家屋子,双羊把棋盘放到我跟前,“哗”地倒了一堆棋子,说道:“来吧三哥,老规矩,还是我先走。”我微微一笑,挨个儿摸了一遍我的棋子,心里头有了谱。我心里明白,此时此刻,双羊的心思根本不在这棋上,而是在厂门口的那堆方便面上。他要干啥呢?管不了那么多,静观其变吧。难道这就是他领悟的走“无路之路”吗?

    双羊下棋还是老一套,棋艺没有丝毫长进。我随便摸着棋子,就知道怎样布阵。我们都没说话,默默地下棋。双羊的手机响了,刚刚出狱的吴三拐来了电话:“车队到了,点火吧?”曹双羊恶狠狠地说道:“狗×的,点火!”就扔掉手机,仰脸哈哈狂笑起来了。我听出来了:“你小子要杀人放火,是吧?”双羊没回答我,踉跄几步,扑到窗前,啪的一声,推开窗扇,大声吼叫道:“烧吧,烧吧,哈哈,都他娘的烧光,烧光!哈哈哈……”我脑子里就火光冲天了。我被双羊的举动震惊了,我咋也想不明白,他为啥把辛辛苦苦生产出来的方便面都烧掉了呢?用意何在呢?刹那间,我好像闻到了香辣的烟味,感受到现场火焰冲天的巨大能量。我正揣摩着双羊的心思,这小子笑得更响了,笑得是那么放肆。突然,他笑着笑着,声音变得嘶哑了,笑比哭还难听,让我猛然记起了一个雨天里一只受了伤的猫,它的叫声就是这样心酸。我感到心有些疼。我知道,曹双羊把所有财力都压在方便面上了,烧面就等于烧他自己的身体啊!

    “双羊,别笑了,你疯了啊?你那么珍爱粮食,快让工人把火灭了吧!”我抓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双羊不笑了,似乎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了:“三哥,我知道这法子不好。可是,我一忍再忍,他张洪生把我逼到恶狼嘴边上啦!咋着都是个死,不这么做,我又有啥好办法呢?只能这样了,烧吧,兴许这个死,就是大师说的必死即生啊!”他在安慰自己、谴责自己。我感觉,双羊正一步一步地改变着自己,在他的灵魂深处,最隐秘的地方,一定在做着善与恶之间的生死较量。人性之中的善根,在田园里头是美好的,双羊不会丢掉的。罪恶总是充满着诱惑,恶之花盛开了。双羊似乎在“恶”的毁灭中不惜代价地去寻找真和善,寻找自己并成为自己。

    我们继续下棋。大约过了半小时,沈放达推门进来了,向双羊汇报说:“董事长,这招儿挺奏效啊!陈县长被这阵势镇住了。孙市长问我们为啥烧这些面,我们说,反正好东西叫坏人败了名声卖不出去了,不如烧个狗×的!”双羊拍着巴掌叫喊道:“好,好啊,太好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沈放达问:“接下来我们该咋做呢?”双羊问:“你们没说我在这儿吧?”沈放达说:“没有,您不是不让说吗?”双羊说:“好,快去照看现场吧。”沈放达踢踢踏踏地走了,双羊的手机就响了,一直响,他都不接。我催促他:“你手机响哪,咋不接啊?”双羊说:“陈元庆打来的,不接!”我怕他心里难受,就咧咧嘴,张罗着说:“来,来,接着下棋。”我俩刚坐定,双羊的手机又响了,这回双羊关了手机,专心下棋了。我听到一种声音,微小的,我断定是双羊下棋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也像是浑身在抽搐。我心里头泛起一阵阵酸楚,说不清究竟为了啥。尽管我赢他已成定局,可还是把棋毁了,笑道:“双羊,别下了,我给你唱一段大鼓吧!”双羊苦笑一声说:“三哥,你唱吧,只要你高兴。”我更正说:“应该说,只要你高兴。”双羊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出水才看两脚泥,笑到最后才是赢家哪!”我明白双羊的心思了,从炕头抓起梨花板,敲着鼓,清清嗓子唱了起来。整个一天,双羊都没离开我家。我俩不是下棋就是喝酒。一直喝到我脑袋发沉,迷迷糊糊歪倒在炕头,分裂成一堆垃圾。

    曹双羊去澳门了。整整过了二十天,他才回来。听说他给老婆买了一只LV名牌皮包,还给中层以上干部每个人买了份纪念品,居然也有我一份,给我买的是袖珍收音机,外国货,挺精致的。双羊得知工商局因焚烧产品事件关闭了麦河道场,没有惊慌,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我要行动了,瞧好吧三哥。”我问:“你要干啥?”双羊嘎嘎笑了,笑完了,一本正经地说道:“反击的时机已经成熟了,该我大干一场啦!”

    没过几天,吴三拐带人来算卦,他对我说:“美食人家内部传出风言风语,工人马三喝醉酒的时候吹嘘自己,竟然泄露了天机,美食人家的销售经理胡大奎指使他朝麦河道场下了黑手。双羊派人暗中侦察,侦察到了胡大奎的一些情况。马三是个赌徒,特别讲哥们儿义气。大奎抓住他这个弱点,在他赌博大输走投无路的时候,替他连本带利还了债,马三感激涕零,发誓今生今世跟定了胡大奎。双羊在美食人家的时候,胡大奎是张洪生的贴身保镖,任保安队长,这小子对张洪生死心塌地,双羊认为不好拉拢,但马三应该说还是有可能拿下的。双羊就委托吴三拐来干了,吴三拐带着手下把马三这小子从他姘头家里掏出来,一通皮带抽打,马三很快就招供了。原来是张洪生指使胡大奎买通了一个品牌策划公司,利用十几家媒体对麦河道场方便面进行了诽谤,发了近百篇恶毒攻击麦河道场的稿件,严重诋毁了麦河道场的名誉。我们都气得牙根疼。”我听了一阵欢喜,双羊终于绝地逢生了。我问吴三拐:“双羊打算咋处置这小子?”吴三拐哈哈一笑:“人证物证俱在,双羊自有办法的!”吴三拐一走,我给双羊打去了电话,跟他分析形势。听口气,双羊还很冷静,他说:“明儿个安排一下,选一家大饭店,宴请陈县长和张洪生。”我猛吃一惊:“啊?宴请张洪生?我没听错吧?张洪生不是你的仇人吗?”双羊说:“你是见证人,还宴请你呢!”我说:“好啊,这次宴会我不能缺席!”

    第二天晚上,双羊在市里最高级的大酒店宴请陈元庆县长。双羊派车把我也接去了。他还让陈元庆把美食人家的老板张洪生邀来。我跟双羊打赌,我说张洪生不会来,双羊说一定会来的,我不知道他出于哪种判断,结果张洪生这小子真的来了。看来我还是不了解张洪生这个人的脾性。

    饭菜很丰盛,不少菜都是我爱吃的。在饭桌上,张洪生假惺惺地给曹双羊敬酒:“双羊老弟是条汉子,我不计前嫌,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美食人家还欢迎你的归来啊!”双羊忽然仰脸哈哈大笑起来。我听见哗的一声响,他杯里的酒水泼了张洪生一脸。张洪生当下就怒了:“你?!”陈元庆吼道:“双羊,你咋了?太无礼了吧?”双羊使劲儿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陈县长,好戏还在后头呢!给老子滚进来!”我给弄蒙了,他这是跟谁说话哪?滚进来?这么不客气?就听张洪生惊讶出了声:“马三?!”天哪,双羊把马三提溜到宴会上用意明显啊,这不是当众摊牌要张洪生的好看吗?房内一时很静,我非常清晰地听见了双羊和马三之间的精彩对话。双羊问:“你姓什名谁?”马三回答:“马三。”

    “知道为啥叫你到这来吧?”

    “知道。”

    “为啥?”

    “干下坑害麦河道场的下三滥的事了……”

    “畜生,具体点儿说!”

    “砸麦河道场高速公路边的广告牌;拦截恐吓运输车辆;写匿名信、发匿名短信败坏麦河道场名誉!”

    “是你自己所为,还是受人指使?”

    “指……指使……”

    “谁的指使?”

    “胡大奎。”

    “哪个胡大奎?”

    “美食人家保安队长……”

    张洪生“啪”地一拍桌子吼叫道:“够了,曹双羊!”他一指马三,“你不要再表演了,请问你这是从哪个下水道里找来的小瘪三儿啊?你啥意思啊曹双羊?你拉走了人马,今天反来报复我吗?”双羊转身问陈元庆:“县长啊,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麦河道场能有今天,您付出了多少心血?美食人家如此不讲职业道德,你看咋办吧!”张洪生的窘态我可以想象出来。陈元庆的尴尬模样,我也能想象出来。双羊接着说:“陈县长你都看见了,你埋怨我不该烧面,可我为啥烧面,难道我不心疼吗?我不知道那都是我们自己的血汗钱换来的吗?张洪生往死里逼我,我不这么做行吗?”陈元庆惊愕了,破口大骂道:“张洪生,你还算啥企业家?连个地痞都不如!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啊?你这是……这是犯罪啊!你知道不知道啊?”张洪生声音软了:“是,是,知道知道!”陈元庆吼道:“马上给我到公安局自首去!”张洪生“扑通”一声,给曹双羊跪下了,连连认错道:“曹总,曹总,我错了我错了,求你看在咱俩曾经合作的情分上,看在我曾经那么赏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从今往后我们还是朋友!”曹双羊哈哈笑着说道:“我说你咋这么快就蛋了啊?你不是挺横的吗?草鸡了是吧?傻眼了是吧?行了,快起来吧,甭跟老子装蒜了。我说县长啊,俗话说,醋从哪里酸,盐从哪里咸,弄清就行啦!既然张老板认错了,我看就别惊动公安了,你看呢?”陈元庆捶了张洪生一拳:“还不快谢曹总,看人家多有气度!”张洪生忙不迭地称谢。陈元庆气愤地说道:“美食人家要在媒体上公开向麦河道场道歉!赔偿经济损失,保证以后不再重犯!听清楚没有?”张洪生连连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县长。”双羊把张洪生扶了起来,诚恳地说道:“老张啊,你作为县人大代表,民营企业家,真不该做这种事啊!俗话说得好,人有脸树有皮,人活世上不都要个面子嘛,咱们县的方便面品牌是更大的面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看哪,公开道歉就免了!赔偿损失这项呢,我知道你的厂子不大景气,赔多了,你们没有,赔少了,顶不了啥用。我只要一条,必须承诺:下不为例,永不再犯!你能不能答应?”张洪生频频点头答应:“能答应,我答应,我要再伤害麦河道场就不是人!”陈元庆对张洪生说:“企业发展必须懂得共存共赢,尊重对手,就是尊重自己!最危险的,不是看到对手日益强盛,而是目睹对手的衰落,很大程度上,这预示着一个产业的走向。我陈元庆可是证人啊!”张洪生说:“陈县长,您就看我行动吧!”双羊叫喊道:“服务员,上菜。”我默默吃着,根本没有我插话的份儿。

    几天以后,麦河道场恢复了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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