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往返在城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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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麦收雨水稠密,大雨下到后半夜才停。一阵夜风踢开我的窗子,我感觉到凉快了。不知躲藏在哪个角落的蟋蟀,不甘寂寞地欢叫起来,你刚唱罢我登场,老鼠跟着倒腾起来,硬是把个平静夜搅得一塌糊涂。要是往常,我静静地躺在炕上,谛听虫子的奏鸣曲,直到有了困意才渐渐睡去。可是今晚,我没了那份兴致,我得快快睡着,明天一早,桃儿要接我进城看眼睛去。蟋蟀叫得我心烦,我只好往两只耳朵眼里塞了棉花,然后,就有了一个幻觉,虎子叼着一棵麦穗飞来。叼一棵,吐一棵,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慢慢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桃儿就来敲门板了。我摸住她软软的手,喘着粗气往炕边拽。桃儿哧哧地笑着说:“三哥,劲头儿咋就总这么足呢?天天吃人参啊?”我不说话,在黑暗中解她的衣扣。桃儿就依了我。实际上,我没能干点啥,在她身上趴到天亮。桃儿把我推到一边,边系着衣扣边催促道:“快走吧,不早了。”我说:“刚天亮,急啥?”桃儿说:“你以为全麦田市就你一个人等着专家会诊啊?晚了今天就轮不上你了。”我一听急眼了:“我去,我去!”桃儿给我打扮了一番,穿了一身唬人的行头。

    桃儿搀扶着我上了轿车,汽车沿麦河岸朝市里疾驶而去。有一段高速路,一个多钟头到了麦田医院,我说饿了,桃儿就从汽车后备箱拿出麦河道场方便面,用水冲开让我吃。我吃着方便面,坐在椅子上等候,听见人们议论麦河道场。有个人说,你说是麦河道场方便面好吃,还是美食人家好吃?一个女孩儿说,麦河道场牛肉面好吃。一个老头说,麦河道场是从美食人家分立出来的,今天啊,麦河道场怕要超过美食人家啦!听说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啊!老板姓曹,挺没良心的。你说这人,咋说呢?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含着责备。女孩儿说,这叫竞争,竞争,懂吗?这小女孩儿真可爱,我想摸摸这女孩儿的脸,她尖叫一声,从我手底下逃开了。

    桃儿找了个熟人,熟人带我去了眼科。医生看过我的眼睛说:“可以考虑做手术的。”桃儿跟医生又嘀咕了几句。桃儿的手机响了。桃儿刚说了两句,我就知道是双羊打来的,我扯着嗓子嚷:“快告诉双羊,我进城了,让他请我喝酒!”桃儿在电话里说了说面粉厂的事情,就把电话放到我耳边。双羊说:“三哥,治眼着啥急啊,先把洞房入了啊。”我说:“一切都听桃儿的。我治不好眼睛,人家能跟我吗?”双羊哈哈一笑:“说啥呢?睡都睡了,恐怕桃儿都该怀上你白家的种儿啦!”曹双羊不管啥场合,想说啥说啥。我大声训斥他:“瞎叫唤啥,跟大叫驴似的。快说正经的,在哪儿请你哥喝酒?”双羊说:“你别问了,我就说了,你知道哪儿跟哪儿啊?桃儿带你去,我用茅台招待你!”我说:“这还差不离儿!”我跟着桃儿到了她的保洁公司,她忙活她的,我喝了一会儿茶,快到中午的时候,桃儿拉着我到了凤凰园大酒店。进了大厅,桃儿对迎宾小姐一说曹双羊的名字,我就听小姐们甜甜地说:“哦,是曹哥啊,请跟我来。”我边走边问桃儿:“这些丫头咋成了双羊的妹妹了呢?”桃儿反问:“那我咋成了你妹妹了呢?”我好像听明白了,心里想着,怪不得曹双羊跟张晋芳感情不和,敢情他私下还有一堆妹妹呢!

    我们刚进房间,曹双羊就打着手机跟进来了。桃儿问:“晋芳嫂子呢?”双羊说:“她跟孩子在省城家哪,保姆还有她娘照看着哪。”我打了一个愣,说:“生了?丫头小子啊?”双羊得意地叫喊:“咱曹双羊是谁呀?她敢不再给我生个带把儿的还不休了她?”我使劲儿拍了拍他的手:“生个大胖小子,看把你美的。哎,双羊,这么大的事你咋没报个喜呢?”双羊说:“还跑得了你这个大伯啊?我还得找你给孩子起名呢!这几天净顾忙麦收了,没顾上告诉你。再说,晋芳心情也不大好,想起先头那个孩子了,咳……”我一下子沉默了。我记起了双羊的第一个孩子,聪明又伶俐,可惜三岁那年得了怪病死了。这事一提起来,曹家老小都难受,我们也跟着难过。我叹了一口气说:“过去的事,别提了。双羊,那我就等着喝满月酒了啊!”双羊叹口气说:“快别提这满月酒了,前几天,我俩还因这事干了一架哪!”我咧了咧嘴,问:“咋回事啊?这么好的条件,还干啥架呀?”双羊说:“我娘想回家办酒宴,晋芳非要在城里办,意见不统一,说着说着就干仗啦!”我笑了笑问:“你的意见呢?”双羊一拍桌子说:“我要是支持在城里办,我俩不就打不起来了嘛。这娘儿们,骨子里瞧不起农村,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大学生吗?那么清高,别跟我睡觉啊,娘的……”桃儿劝慰道:“有话慢慢说,本来是大喜事儿,别闹得不愉快。”我说:“就是,好好商量。就你这脾气,人家跟了你,也不容易哩!”双羊说:“不说这个了,服务员,走菜!”菜一样一样端上来了。我们喝了一杯酒,双羊问我:“郭富九家打麦子,锁柱派人帮工了没有啊?”我说:“这几天没见着他们。听说派人了,可富九说啥也不接受啊!”双羊说:“这个郭富九,做人太小气啦,老记着我汽车压麦子的事!其他几家散户呢?”我想了想说:“只有三叉子接受帮工,还给工人一顿鸡鸭鱼肉伺候,那小子有点开窍儿,明年他的土地该给你流转啦!”双羊说:“乡亲们自愿吧,我们的土地规模不小了。”桃儿插话说:“双羊说得对,可别强拉硬拽啊!有的村土地流转矛盾激化升级,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啦!”我们正说着话,桃儿的手机响了,桃儿先是惊讶了一声:“啥?你说啥?”接着她安慰对方说,“没事,你别怕,有我哪!嗯,我知道了。”停了一下,对方换人了,桃儿接着说,“喂,黄哥吗?……是我呀,咋回事啊?麦圈儿是我从老家带出来的姐妹,负责我的保洁公司业务,还得给面子啊!”

    桃儿收了手机,双羊问桃儿:“黄哥是谁呀?”桃儿说:“麦圈儿的朋友,这小子有老婆,还纠缠着麦圈儿不放。”双羊说:“麦圈儿不是收手不干了吗?”桃儿说:“是啊,是不干了,我不让她干的,可是架不住男人软磨硬泡啊。”我插话说:“别怪别人,麦圈儿不自重!这丫头,天生一副贱坯子!”桃儿委屈地说:“三哥,不是这样的。双羊哥,你不知道,麦圈儿爹前年得了风湿病,为了治病欠了一屁股的债,如果只是指望着年底在集团分的那点红利,他们哪辈子能还清啊?不出来做事活得下去吗?”双羊不吭气了。我觉得气氛沉闷了,端起酒杯说道:“来,喝酒喝酒,干。”双羊喝干一杯酒,“啪”地一蹾酒杯。桃儿悄悄捅咕了我一下,意思是慢点喝,别喝多了。双羊的手机响了,铃声是首抗战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双羊的声音:“喂,晋芳啊……”我一听是晋芳,连忙说:“把手机给我,我有话对弟妹说。”双羊就把手机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来,背转身说道:“是弟妹吧,我是你瞎三哥呀……哎,先向你贺喜啊,喜得贵子啊!刚才我还埋怨双羊哪,得了大儿子不告诉我一声……满月酒我一定得喝呀!晋芳,在我们乡下,百善孝为先,在哪儿办酒宴,还是得听老人的,听见啦?再说啦,双羊是咱麦河集团的董事长,添丁加口的大喜事,那贺喜的人还少得了啊?眼下正是麦收的大忙时节,你要不在村里操办,大伙儿去城里喝喜酒,哪有这么大的工夫啊?是吧?另外,如果你不回来,乡亲们会不会觉得你们架子大,瞧不起他们呢?你公公,你婆婆,可都是要脸儿的人啊!是不是?双羊回村流转土地,对双羊影响也不好啊,是不是?弟妹你是文化人,是个通情达理的,这事咋办好,你肯定能掂量出来呀!好好好,这个主意好,要不咋说我弟妹说话办事有水平哪!”桃儿笑道:“看你跟晋芳拉呱得还挺热闹!”我说:“弟妹让我给说通啦!”双羊接过他的手机,一拍巴掌说:“太好了,太好了,三哥你立了一功啊!”我说:“娘儿们都迷信,她们往往都信我的。”双羊捶了我肩膀一拳头,差点儿把我从椅子上擂下去:“哈,自己都说漏了,你在搞迷信吧?”我说:“这周易原理,是科学的一种,咋叫迷信呢?”双羊哈哈大笑起来,旁若无人。我们重新喝酒的时候,麦圈儿进来了。听桃儿说过,麦圈儿的眼睛最好看,眼睛像是黑圈儿,满圈儿汪水,来风起波,无风映月。桃儿问:“刚才是咋回事啊?坐下跟我们慢慢说。”麦圈儿没有声响,不知道她坐没坐,她小声哭了起来。我说:“桃儿,你别问了,干这个的哪有不受委屈的啊?”我听到桃儿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对麦圈儿批评几句,让她干点别的、干点体面的活儿。可是,桃儿狠狠拧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把这话咽回去了。也是啊,麦圈儿都哭了,我还火上浇油就不好了。麦圈儿姑娘自有苦衷,咱一个外人何必多这个嘴呢?麦圈儿没吃饭,拉着桃儿到外面嘀咕事儿去了。

    这顿饭我是吃得没滋没味。桃儿和双羊好像没受啥影响,注定是城里待久了的人啊!我是傍晚回的村,麦圈儿跟我一块儿回的,双羊派他们方便面厂的汽车送来的。麦圈儿下车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的螃蟹味。我的鼻子一阵刺痒,就要打喷嚏,还没打出来,麦圈儿搀了我的胳膊,细声说:“来,我送你,三叔。”麦圈儿的声音没有桃儿的声音好听。我摇着头说:“不用,你进家吧。”麦圈儿说:“天黑了,你去哪儿啊?”我说:“不怕,黑着走三十多年了,跟白天一样。”我朝村口走去。麦圈儿在身后喊:“你别跌了啊,早点回家啊!”我低头应着,心里一热,这丫头心地还是不错的。

    一觉到天亮。虎子喊醒了我。这畜生早早儿就饿,吃得还真多。不过,它从不挑食,给肉吃肉,给菜吃菜。吃完就朝我咕咕两声,身子一缩,然后奋力一纵,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笔直地射向广袤的天空。在这阳光明媚的早晨,翅膀映着光泽,金灿灿的。我往虎子饭碗里搁了一块兔子肉,虎子就扑扇着翅膀落下来了。我向虎子交代任务,让它抓两只兔子,算是给双羊儿子送的满月礼。我摸到曹家别墅门前的时候,曹大娘正开门出来。“哟,这不是立国吗?”我对曹大娘说,我把张晋芳回村过满月的事说妥了。曹大娘爽朗地笑了:“三儿啊,你为我家立了一功,大娘请你喝茅台酒啊!”我抓着脑勺嘿嘿笑。曹大娘说:“双羊已打过电话来了,一个劲儿夸你心眼儿好,嘴好使,说话在点子上。别站着说话了,屋里坐吧!”我跟着大娘进了院子。“立国来了。”曹玉堂大叔跟我打了个招呼。我探着脑袋说:“大清早的,大叔又伺候你的菜园子吧?”曹玉堂满足地笑了两声,没动静了。曹大娘拍拍我的胳膊,给我让座儿,还往我手里塞了一双筷子。曹大娘说:“没吃呢吧?麦秸子烙的饼,软和喷香哪。”我也不客气,卷了一张烙饼,就着摊鸡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着吃着,想起小根来。曹大娘说:“晨练去啦,该回来了,咱先吃,不等他。吃完,大娘有事跟你商量。”我点点头:“啥事儿您说啊!”曹大娘说:“是这么回事,咱麦河不是有这么个风俗嘛,孩子过满月得认个保爹。我跟你大叔合计着,就请你当我们小双的保爹,你看行不?”

    我愣住了,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一时没说出话来。曹大娘说:“你琢磨琢磨,先别说话。”我寻思开了:曹家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选我这个老光棍儿当他家孙子的保爹啥目的啊?难道就因为我会唱大鼓?就算是吧,可我这个唱大鼓的,一不是明星大腕儿,二挣不来大钱儿,三没权没势的,他们凭啥这么抬举我呢?不过再想想,人家也许就不图啥别的,兴许就愿意为孩子找一个平民保爹,以求平安呗。也罢,既然人家曹家不嫌弃咱,那咱就当这个保爹啦,肯定没亏吃。将来哪一天桃儿不跟我了,也好有个退身步。我冲着曹大娘说:“你们当真要我当小双的保爹?”曹大娘嗔怪地说:“看你这孩子,谁还拿你开心不成?”我不放心地问:“要我当多少年保爹?”曹大娘打了我手一下:“问得新鲜。你全麦河打听打听,谁说当保爹不是一辈子的?”我啪地一撂筷子,说:“那这个保爹我当了。”曹大娘笑了:“哎,这就对了。”座机响了,曹大娘去接电话。我兴奋地吃不下了,抹着嘴巴走到花圃前,使劲儿耸动着我的蒜头鼻子闻沁人肺腑的花香。正闻着,听见院门响,接着是凤莲大姐的细嗓音儿:“三儿来啦,早啊!”一听见凤莲姐的声音,我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朝她的方向伸出了胳膊:“姐来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当上小双的保爹了。”凤莲姐抓住了我的手。我的心惊了一下,从她的手上感觉到,她身体越来越虚弱。凤莲说:“有你这个保爹啊,可忒好啦!”凤莲身边带着一只山羊,山羊咩咩地叫着,蹭着我的左腿。我说:“咋还带山羊啦?过满月杀羊啊?”凤莲姐吸了一口凉气说:“杀?可杀不得。这山羊怀孕了,跟我做伴儿呢!”我伸手摸了摸羊的脊背,肥嘟嘟的。我说:“是啊,让虎子也陪着你吧?”凤莲轻轻地说:“不用,虎子跟我不习惯了。”我笑了笑说:“你的身体没事儿吧?好人一生平安啊!”凤莲说:“多亏你派虎子送包指甲花给我,我挺开心的。谢谢你哩!”我说:“凤莲姐,除了包指甲花,你还喜欢啥花?”没等凤莲回答呢,曹大娘接完电话出来了:“咋来这早啊莲儿?”凤莲姐说:“不是明天过满月吗,帮你忙活忙活啊!”曹大娘说:“你身体不好,就在屋歇着吧。双羊工厂来人帮厨的。”

    我们正说着话,身后响起了一个小伙子敞敞亮亮的嗓门:“三叔哎,你在这哪,上级来人验收麦收了,快走吧,村长请你到村委会唱大鼓去哪!”我耳朵尖,一听就听出是枣杠子的儿子大强,就对曹大娘跟凤莲姐说:“这不村长喊哪,我还成忙人啦,大娘,我去了啊!”曹大娘说:“晌午上家吃饭来啊!我们都想听你的大鼓呢。”凤莲姐也跟着说:“三儿啊,姐求你个事儿。”我大咧咧地说:“这不见外了,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说吧!”凤莲平静地说:“姐哪天死了,你就给我唱《捻麻线》,我爱听!”她这话叫我心头刷地一颤:“姐啊,我唱啥没问题,但是答应我,你不能死啊!”凤莲轻轻笑了:“我这病说死就死了,就跟树叶一样,天一冷就落了,没啥好怕的。我跟双羊说好了,死了我回鹦鹉村,墓地我都看好了。”我很伤感,还是鼓励她说:“你死不了,好好活着吧!”我强装着笑脸,摇摇晃晃走出去了。

    走到街上,太阳很烈。我边走边跟村人打着招呼,觉得特别充实,脚下常常游动着鸡、鸭、狗、猫,它们发出的声音和气味我都喜欢。有时候,我对着这些畜生唱大鼓,它们好像很爱听,嘀嘀咕咕,给我捧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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