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热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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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如果没有梦想,就太亏了,那日子就不是过,而是熬,像熬苦涩的中药似的。我们瞎子最不缺的就是梦想。无忧无虑,活在梦里多好。我梦见麦田了,麦河两岸的麦浪,起起伏伏,熟熟透透的。麦芒儿燥燥地拥挤着,不分方向地摇晃着饱胀的脑袋,整片的麦田便像流淌的一条大河,金光闪闪,一直流向遥远的大海。

    这天一早,我从梦里醒来,跟桃儿一块儿起床。桃儿没有睡好,可能还不适应我这儿的环境。她住我这儿,不仅要忍受这些混合气味,还得听我发出的各种响声,吼痰声、呼噜声、撒尿声。这些天,我尽量摸到堂屋去撒尿。桃儿怕我跌了,还是把尿盆端进来:“三哥,我是你的人了,还怕这些味儿吗?”我听了心里热烫烫的,孩子不容易哩。桃儿去城里了,我糊弄一点吃的,就去后院摘了两朵包指甲花,让虎子嘴巴一叼,说:“虎子,去吧!”虎子雄劲地飞走了。我在花池子跟前蹲了一会儿,包指甲花的香气扑脸。我的身后跟了一群鸡蹦蹦跳跳。我想起今天收麦子,就径直去了村委会。刚在村委会门口大槐树下站定,就听见陈锁柱皮鞋哐哐的响声,响声到了跟前,我刚要说话,曹双羊的大嗓门就嚷开了:“哎,锁柱,快跟我上车啊。”陈锁柱问:“干啥去啊?”双羊说:“收割机大队来了,迎迎去啊。”陈锁柱朝我喊了一句:“瞎三儿,让虎子给算算,这两天有没有雨?”我笑了笑说:“虎子都给预测了,这两天风调雨顺。”陈锁柱急了:“你看你看,顺也不行啊,还是有雨啊。”我给逗笑了:“对不起,我说走嘴了,大晴天,没雨。”虎子对天气的预见功能让我吃惊。过去,狗儿爷主持生产都听虎子的。如果晴天,虎子就抬头,如果阴天就低头,要是有暴雨,虎子就“叽叽”地叫两声。桃儿跟我说过,四川石柱五斗乡,有一块神地能预测天气,天气一变,地的颜色就跟着变。晴天地是白的,阴天地是红的,大雨天地是深红色。乡亲们从不听气象台的预报,两眼就盯着“神地”。世间好多神秘现象真是没法解释啊!过了片刻,曹双羊说:“三哥,虎子呢?”我仰了脸说:“这畜生八成快到黑石沟了。”曹双羊愣了愣:“黑石沟?去我姐那儿啦?”我点点头说:“对头,我在后院种了一畦包指甲花,专给你姐种的,你姐最喜欢包指甲花啦!每隔一天,我就让虎子给叼去两支,你姐挺稀罕,收到就插在花瓶里!上束花一蔫巴,新花就到啦!”说到凤莲姐,我眼里有一泡泪,横竖流不下来。曹双羊拍了拍我的肩膀:“三哥,我替姐姐感谢你啊!我知道,她这点乐趣,都是你给带来的。”陈锁柱笑说:“瞎三儿,真有你的!啥时候也孝敬我点花啊?”我说:“等你给村里整治好了,我就让虎子给你送花。”陈锁柱哈哈笑了:“好啊!双羊,收割机到哪儿了?”双羊说:“地头哪,等咱们开镰仪式结束,铁家伙就开进麦田收割啦。”锁柱说:“你主持开镰仪式吧。”双羊说:“你饶了我吧,我才不当这个主持哪,还是让兆本支书干吧。要依了我就不整这个仪式了,瞎耽误工夫。”锁柱说:“这是咱麦河人祖上传下的老规矩,庆祝麦子上场,图个吉祥,你还能给破喽?”我插嘴说:“破不得,破不得呀!”双羊说:“三哥,跟我们一起去吧,感受感受机械化。”我就跟着上了车。

    汽车上了麦河大堤,沿着堤坝走一会儿就下了堤,停下来了。我知道到了鹦鹉村第一号麦田了。我听见熙熙攘攘的说笑声,男女老少,还夹杂着外地人口音,像是河南人。河南人准是开收割机的。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有人是来看收麦剪彩的,有人是去赶集的。今天开镰,正巧碰上槐树镇大集。那个集我去过,一片河道里,到处拴着牛、羊、猪、马、驴等牲口,生意人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带着一脸的神秘搞交易。今天过一会儿,这里鞭炮一响,那边赶集的人就会跑过来看热闹。如今,只有麦收我们才能找到集体劳动的快乐。我拽住锁柱村长的胳膊,担忧地说:“这么多人,别踩了麦子啊!”锁柱说:“有我往这儿一站,哪个敢?”我走进麦田,就听见麦子摇摆的声音。麦子是好东西,记得《本草拾遗》中提到“小麦面,补虚,实人肤体,厚肠胃,强气力”,就是说,小麦的营养价值很高,对人体健康很有益处。过去我有一种误解,吃面爱胖,实际上面食不胖人。蚂蚱从麦垄里飞起,翅膀扇动的声音都能听到。蚂蚱在我脚面上蹦来跳去。我弯腰捉蚂蚱的时候,把麦秆压下去,倔强的麦秆又一根一根弹起来。小时候的蚂蚱真多,顺着一根麦秆往下撸,一撸一把,装进口袋里回家烧蚂蚱。我喜欢逮一种红蚂蚱,翅膀跳动像火焰,娘说这种蚂蚱叫“八蹦”。见着人它蹦八下子就蹦不动了,束手就擒了。我抓着一只蚂蚱,让曹双羊看,曹双羊说是八蹦。八蹦好看不好吃,我爱吃油炸蚂蚱,油蚂蚱被炸得通体焦黄,脆香脆香的。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陈哥,曹哥,请二位领导验收,我布置得咋样啊?”这是谁呀?不是鹦鹉村的人啊。曹双羊悄悄告诉我:“是城里来的,婚庆礼仪公司的,你的桃儿介绍来的。”我笑了:“婚庆公司?收麦子咋还整成婚礼了?”再一想,也对,给麦子举行“婚礼”,如今都赶个时髦。我听见曹双羊说:“挺好挺好,丽娜办事我一百个放心。”陈锁柱说:“光让我验收仪式现场啊?”丽娜说:“当然不是喽,只要哥哥有兴趣,今晚上就验收我这个处女好了。”几个人嘎嘎大笑起来。曹玉堂对我说:“瞎三儿,他们把礼炮摆好了,待会儿可别吓着啊。”我转了脸问:“大叔,除了猪头馒头还有啥?”有人抢嘴说:“还有彩虹门儿,气球,乐队,还有一排跟坦克那么大的收割机哪。”我说:“真好啊,不用扬场啦,可惜我看不见啊!”

    大喇叭里响起田兆本的声音,蔫巴巴的,好像嘴里头含着块豆腐一样的口齿不清楚:“安静啦乡亲们,安静啦啊。现在,我代表村民委员会宣布,麦收开镰仪式开始。放礼炮,奏乐——”顿时,鼓乐声起,呜里哇啦,伴随着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人们的欢呼声喊叫声响起来,整个麦地沸腾了。过去一家一户割麦,哪儿有这阵势啊?喧闹声终于小了下来,陈锁柱开始讲话了:“乡亲们——”声音不大,现场却一下子安静下来,还是陈锁柱有虎威啊。“今年又是个大丰收,这是上苍赐给我们鹦鹉村的吉祥,是上级政府领导得好,说明我们土地流转是成功的。希望没入股的乡亲们也感受感受,抓紧加入麦河集团吧。咱们吃着烙饼、馒头可不能忘了好日子是咋来的啊!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幸福日子等不来。老少爷们儿还得再加把劲儿,跟着双羊董事长一块儿往前奔哪!”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零零碎碎不整齐。我听见陈锁柱继续说:“下面,请双羊给咱们说几句,大伙儿欢迎。”一片噼里啪啦的掌声,显得比较整齐。“好啦,别呱唧啦。”双羊一声吼,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没啥说的,哪那么多可玄乎的呀,一句话,把麦子收干净,都收场上去,变成面粉,变成方便面,最后都变成钱。听我的,收割机,给我进地干起来吧。”说着,他就要开第一镰了。我听见他拧镰刀把的声音,接着就是割麦子刷刷的响声。一阵掌声,曹双羊喊了一声:“收麦子吧!”收割机就冲进麦田了。马达轰鸣,隆隆成一片,鹦鹉村的麦收真的开始了。这场景真叫人热血沸腾。虎子飞回来了,在我肩膀弹了一下,顾不上陪我,自个儿可劲儿扇动着翅膀,扑棱棱追着收割机飞去。

    中午,所有参加麦收的村民和收割机师傅一块儿在地头吃饭。饭菜都是麦河道场工厂食堂定做的,用一辆汽车送到地头。听那架势,一定是挺丰盛的,要不,这伙人咋会吃喝得这么开心呢?我叫虎子数数有多少道菜。虎子数了好一会儿,不耐烦地咕咕叫,这畜生也数不过来。我吃着叫不上名儿的美味佳肴,过去收麦子有碗凉粉儿吃就不赖了,现在没人想吃那玩意儿了。曹双羊和陈锁柱各端着碗凉啤酒轮流给大伙儿敬酒。年年麦收他们都敬酒。也不知啥原因,双羊总要先给我敬酒。他说:“麦收动员大会,你和田大瞎子给唱了大鼓,鼓了干劲,整个鹦鹉村,不,整个槐树镇不就你白立国会唱吗?就冲这一点,就值得先敬你。”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我挺感动的。陈锁柱也跟着敬酒。他愿意不愿意的就是跟着。我就总是一边说着“这不好吧,双羊,锁柱,这么不好吧”,一边抖着碗里的酒跟他俩碰碗沿儿,咕咚咕咚地喝进肚里,感觉腰杆子拔得直溜溜生疼。

    吃饱喝足,大伙儿或躺或坐在地头歇息,年轻人聚拢在一块儿打扑克、下象棋。人们相互间聊的话题差不多都是关于麦收的。上了年纪的人还聊起了土地承包前的麦收,都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大伙儿一块儿收麦子;可又不太像从前,从前的麦子归的是生产大队,现在归的是麦河集团。从前收麦子用的是镰刀,人钻进麦地里,咔嚓咔嚓地响。现在用的是收割机,镰刀闲在了房檐下头,连不少劳力都闲下来了,浑身痒得难受。这人啊,真怪,身子累不着了,轮到心里头累了。不管咋说,有了收割机这大家伙,麦子收得就是快,刚才还是麦浪滚滚的一大片,不消一个时辰,光剩麦茬裸在地里了。我站在地头,看着空落落的麦地,心里头除了丰收的喜悦,还有淡淡的失落,打麦场上的热闹以后不会有了。

    虎子飞来了,嘴巴尖尖地啄我的鼻子,咕咕叫个不停,我听明白了,它是在告诉我,河沿儿那些土地没入股的零散户收割的速度太慢了,舍不得雇收割机,只能耍镰刀了。我找到双羊说:“双羊,零散户也是鹦鹉村村民,乡里乡亲的,咱不能看着不管哪。雨季来前,收不完就糟啦!”曹双羊说:“我也正跟锁柱商量这个事哪。气象部门通知说,这两三天之内有雨,一定得赶在大雨前头把麦子都抢收进仓啊。”我问:“你们打算咋管那些散户?”双羊大嗓门说:“让收割机抽空免费帮散户收割。”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免费?真的吗?”孙大爷插嘴说:“你垄断了今年麦河两岸的收割机,谁不知道那是花了钱的。你花钱雇了收割机,却要为别人干活,还免费的,你图的啥?”我想起了郭富九,他不想流转土地,难道还要双羊管他吗?双羊看出了我的疑惑,哈哈一阵大笑,说:“我们是流转自由,他郭富九不流转,知道受瘪就行啦!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麦子沤烂在地里头啊?”我说:“那你该收钱收钱,要不,郭富九恐怕不好意思领你这份情。”

    “咳,啥钱不钱的,咱麦河集团还在乎他那俩钱儿?让他们这些散户受受教育,是好事儿!”双羊的话声一大有时候刺激嗓子眼儿,痒得他勾下腰使劲咳嗽起来。曹双羊直了腰便安排了两台收割机,去了散户家的麦地。

    我松了一口气。可是时候不大,那两位收割机师傅开着机器又回来了。师傅用河南口音说:“那个姓郭的老哥说,他们全家人都进了麦地,用不着帮忙。”我没好气地叨叨说:“这个富九哥,都啥时候了还逞强?”双羊说:“他心里头有疙瘩呀,自家的地没流转,不好意思接受集团任何形式的接济啊。”他对收割机师傅说:“走,跟我去看看。”曹双羊走了几步,转身对我说:“三哥,你也过来跟我帮帮腔儿。”我正闲着没事儿,就跟着上了收割机。一路上,我就想郭富九的模样,高个子,大身板,听说他做了个开胸大手术,腰塌了,人穷了,目光就短浅,只顾眼前小利,办事小小气气,抠抠搜搜的。

    郭富九家的地位置好,在麦河与大路的交叉口,紧挨一片柳树林子。与大冬家的土地相连。大冬子上城打工,土地流转给了双羊。我们很快赶到了那里,一下车,就听到风吹麦浪的声响,麦香四下里飘流。虎子咕咕叫了两声,俯在我耳边告诉我,郭富九一家五口都在麦地里,勾着腰忙收割哩。还告诉我,郭富九和他儿子郭章并排割麦哪,汗流浃背。他老婆和儿媳妇小萍在他们屁股后头捆麦个,动作已经不连贯,身体还有些踉跄,表明她们婆媳俩实在是累了。三岁的小孙女奇奇在弯腰捡麦穗,一条老黄狗卧在麦捆旁瞌睡。

    “富九大叔,你这是何苦呢?放着收割机不使,偏要自己顶着毒日头拿镰刀收,有瘾是吧?”双羊进了麦地,两腿碰得麦子刷刷响。

    虎子告诉我,郭富九直起腰来看着双羊。待双羊走到近前,说道:“谢谢双羊啦,甭惦记我了,这点麦子慢慢收呗,你那摊子挺忙的,忙去吧!”双羊递给富九一支烟,以一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道:“算了吧,别硬撑着啦,还是叫收割机干吧,那玩意儿快。”富九看了双羊一眼,顺下眼帘说:“不用,不用了,我这闲着也是闲着。”双羊没再搭理富九,朝收割机师傅晃了下手。那个中年汉子蹿上收割机,发动起了马达。郭富九拽住双羊胳膊,央求道:“快把收割机开走吧,我求你啦!”双羊甩掉富九的手,朝收割机师傅叫喊道:“开,收割吧!”我在一旁忍不住了,大声说:“富九啊,你这人咋这么操蛋呢?心眼儿咋那么小呢?双羊的一番心意,你就领了吧,人家又没有强迫你流转土地。”

    郭富九再次拽住双羊胳膊,急赤白脸地说:“瞎三儿,你跟着掺和啥?双羊你干啥呀?我不是说了不用收割机吗?你咋还硬叫我使呢?”双羊瞪着眼睛珠子,吼叫道:“我看你是不识抬举,给我猪鼻子插大葱装象,我就不信你打心眼儿里不想使收割机。闪开,轧着你我可不管啊。”双羊一用力,把富九甩了个大趔趄。

    大黄狗颠过来了,叫得怒气冲天。

    郭富九恼了,大声喊叫起来:“曹双羊今个儿我把话挑明了吧,你要不还我那两千块钱,我就不把土地流转给你。”双羊打了一个愣:“两千块钱?啥两千块钱哪?”他把脑门拍得啪啪响。我给他想起来了,去年夏天的时候,他开着奔驰汽车从郭富九家的地头经过,为了躲避一只羊开进了他家地里,轧倒了一小片麦苗,郭富九硬要双羊赔两千块钱,双羊说顶多给你五百,不许你狮子大开口。郭富九梗着脖子不依,这事一直就僵持了下来。土地流转签约那阵,郭富九跟双羊闹僵,其实,症结还在这上头。郭富九这种人啊,常常因贪小便宜而贻误大事。我悄悄走近双羊,拉他到一旁咬了耳朵。曹双羊两手一叉腰,耍了赖劲儿:“我就不给你两千块钱,麦子也得叫我收。”郭富九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有俩臭钱就横行乡里。你也忒霸道了,这是我家的地,凭啥你想干啥就干啥啊?我……我……今儿个就不信这个邪啦!”说完,身子朝后一仰,就躺在了麦地里,压倒了一片麦子。

    收割机戛然止住,事情就僵住了。车上的中年汉子看着双羊,吓得大气儿不敢出。郭章想上前拉起老爹,被他娘拉住了。小萍黑了老公公两眼,意思是咋这么想不开啊,放着免费的收割机不使,偏要顶着火辣辣日头流臭汗。我悄悄提醒双羊:“别冲动,冷静,冲动是魔鬼啊!”我听到了双羊粗重的喘气声,表明他真生气了,我真担心他控制不住,把郭富九咋样。我冲到地里,扯着嗓子喊:“快起来富九,不知好歹,有话慢慢说。”双羊在我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一句话也没再说,一个字都没说。我还等下文呢,咋没动静啦?郭富九老婆说:“瞎三儿,还愣着干啥?双羊走啦!”我很尴尬,今天耳朵咋不灵了?我冲着双羊喊:“这王八犊子,你耍啥小孩子脾气?回来!”收割机也开走了。郭章小两口儿可劲嘲笑我:“嘻嘻,还神人呢,跟不上趟儿了吧?”郭富九在老伴儿的搀扶下站起身,拍打拍打身上的草屑,朝双羊的背影说道:“想拉拢我,给我点小恩小惠,拉我土地入股,哼,没门儿。咋着?我就是不入股,你能把我咋样!”郭章劝说:“爹你真是死心眼儿,这么一大片麦子咱得割啥时候去呀,先使收割机干了再说嘛。”小萍捶着腰也说:“是啊,他曹双羊也没说使了收割机,就一定逼你入股啊。”郭富九说:“你俩懂个屁,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眼下是占了便宜,可吃亏的日子在后头哪。废话少说,干活儿。”小两口叹息一声,转身走了,没好气地拿镰刀乱划拉,我听着响声都乱了。

    我心情复杂地离开郭家麦地,到了麦河大堤,刚要往家返,虎子飞来在我肩上咕咕叫。哦,畜生,又有啥新情况?

    听见几声响雷,我才明白变天啦!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阴天的时候,我的眼睛就涩涩的。风紧着吹,一阵急过一阵。麦浪翻滚得厉害。我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大朵大朵的乌云重叠着由南朝北压了过去,像千军万马奔腾咆哮。俗话说:黑云往东要刮风,黑云往西披蓑衣,黑云往南摆木船,黑云往北发大水。这么多黑云朝北进发,雨一定是小不了了。远处的声响越来越近,传来双羊手持大喇叭的喊声:“各车间负起责任来,加把劲儿啊,大雨就要下来了,快,把装麦粒的麻袋都苫上塑料布,把麦秸都苫严实喽。”锁柱村长和田兆本支书在渡口指挥运麦,他们的声音也隐隐传来。有人摔倒了,麦粒撒了一地,手忙脚乱地往麻袋里收着;还有人扛着麦捆跌了跟斗,身上扎出了血,爬起来扛上麦捆继续奔跑。调理一会儿,就井然有序了。我这才想起来,曹双羊那边是车间工业化管理。我不放心郭富九一家,这小子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雨下得急,像老天爷到处撒尿。老天爷的尿不腥不臊,却很噎人,我听见地上雨水冒泡的啪啪声。抢收的人们动作更快了,像有鬼催着。虎子飞在我的头顶,两只宽大的翅膀张开,给我挡雨。我嘿嘿一笑,骂道:“这畜生,还挺有孝心的。”我说着就躲在一棵大树底下了。这棵老槐树有年头了,已经烂空了肚子,树伞很大。不知是谁家的狗跑过来,围着我蹲下,湿淋淋的尾巴蹭着我的胳膊。我的脑子还是离不开郭富九,他家怎样冒雨抢收麦子啊?人少力单,老的老小的小,一定很无助。麦子发了芽咋办?这可是他家的活命粮啊,这狗东西后悔了吧?他会跟双羊服软吗?双羊是否会杀个“回马枪”带人去帮他?

    傍晚回到家,我浑身都湿透了。桃儿给我换了衣裳,告诉我,双羊没有再搭理郭富九。倒是韩腰子发了善心,带着几个人帮助郭富九抢收了麦子。郭富九一个劲儿咒骂曹双羊,看见韩腰子,感动得直淌眼泪。韩腰子被大雨淋感冒了,娘让她给买一盒“白加黑”感冒药。我知道韩腰子就认“白加黑”。我仰脸打了个喷嚏。桃儿说晚上就住她娘那里,让我好好睡一觉,不要再去墓地溜达了。这娘儿们真精啊,她咋知道我想去墓地?她说:“答应我,你不能出去啦!”我说:“我不出去!”桃儿还是信不过我,走前偷偷地把灯笼藏起来。桃儿怕我黑夜出门摔了跟斗,离开的时候,给我的衣兜里塞了两个鸡蛋,回来她要检查鸡蛋的。她一走,我就偷偷把鸡蛋取了出来,明天早上再放进兜里呗。

    夜深了,雨住了。雨后有一坨月光在地上汪着。月光是平等的,对谁都不偏不倚,即使我看不见它,它也会静静地注视着我。我一个人睡不着觉,找了半天灯笼,没找着,索性披上衣裳出了家门,扑扑跌跌出了村,走进了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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