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遍地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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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事,双羊终于答应回村搞土地流转。我唱上这一段咏叹土地:“要离去,除非没了地;要归来,除非有了地。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埋人的土地经风雨。风来了,雨来了。漫漫麦河在哭泣。春来了,雁来了,带来一派好心意。我的娘啊,我的地,子孙永远孝敬你!”我仰脸唱了一段乐亭大鼓。悲惨、沉重的歌声使空气颤抖,忽悠得人们流了眼泪。没用梨花板,没有大三弦,乡亲们照旧鼓掌、喝彩,连虎子都兴奋地咕咕着。我师傅说过,这是老戏《刮地风》里的一段唱词,土改和合作化时,他都搬出来唱过。可是,双羊不在场,可惜他听不见我歌唱。他去镇上开会了。这次镇里召开的还是落实土地流转的会议。镇长真有高招儿,不仅让村官参加会议,还请来了跟槐树镇沾边儿的所有老板。双羊就在其中。我感觉,一股社会变革的洪流即将席卷麦河,冲击鹦鹉村了。我的乡亲们啊,你们准备好了吗?其实,他们自己也清楚,一家一户经营土地,各过各的光景,农民劳苦,赔本赚吆喝;资源浪费,谷贱伤农。这是农民的一个心病,心病越来越重了。这一流转,就是给心病下的猛药。弄好了确实能降低种粮成本,多打粮食,多赚钱。只要看见了钱,大多数农民都拥护。

    我抓起村委会的电话打给了双羊:“你小子散会了吗?我们大伙儿都等着你哪!”双羊嘿嘿一笑:“三哥,土地流转不是小事儿,县长都来了,看来得开一整天呢!你帮我摸摸底,看看乡亲们到底咋想的?”我故意把声音放大了喊:“咋想啊?你吃肉,大伙儿跟你喝汤呗!”双羊小声说:“没那么简单,你先摸一摸,我不在场,他们能说心里话。”我说:“好吧,保证完成任务!”就把电话放了。我伸着脖子喊:“韩腰子大叔,你来了吗?”郭富九嘿嘿一笑说:“瞎三儿,我才不把土地交给他呢!他没来,这小子吓回去啦!”我歪着脑袋问:“你小子胡说,前两天我还跟他唠过呢,他巴望着土地流转哪!”郭富九说:“此一时,彼一时,人的脑瓜儿会变的。早上我在地里看见他了,正蹲在地头发愁呢!我问他,他说做了一个梦,梦里无地可种,无家可归啦!他害怕了,害怕失去土地!”我说:“这个韩腰子,咋跟老娘儿们似的?红口白牙说出去了,咋说缩就缩了呢?这个穷命脑袋!”郭富九说:“瞎三儿,你别说风凉话!你会算卦,会唱大鼓,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来钱。我们呢,土里刨食,这点地是我们的命根子啊!”我被郭富九的话噎住了。郭富九说:“我也做了个梦,梦见了连安地神。我向地神询问自个儿的寿命,他说我的那块地特殊,一定要守住。守着土地,我就能长寿,守不住了,就他娘的损寿哩!我家的地不流转,别说双羊回来,就陈元庆回来,我也不流转!我还想多活几年哪!”我轻轻地嘘了口气,沮丧地说:“完蛋,没出息的货!”老忠插话说:“富九,你这是迷信啊!”我也跟着说:“连安地神可敬,但是,地神不可能跟你说这个!瞎掰吧!”郭富九说:“我郭富九穷,但也是重义尚气之人。遇上知己,甭说出让土地,就是要我的命,我都不带眨眼睛的。关键是他曹双羊,在我郭富九这儿不好使!”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还记仇呢。前年麦收,双羊的奔驰汽车绕道,轧坏了他家的一片麦子,两个人厮打起来了。郭富九狮子大张口,惹火了双羊,双羊至今没有赔偿他。我淡淡地一笑:“富九,别说了,你不是个爷们儿!咱响鼓不用重槌儿。当着这么多人,我不揭你的短儿,你自个儿明白!”郭富九声音提高了:“你说呀,我郭富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脸对郭富九说:“双羊在煤矿上是出了点事,可那不是他个人的事。但是,他老觉得亏欠乡亲们的!他这次回来,有点修补过失反哺土地的意思。如果闹翻了,双羊撤了,人家还是大老板,照样吃香喝辣,损失不了啥,可是,这事儿传出去,双羊栽了面子,谁还敢来鹦鹉村投资?对谁都没有好处啊!如果仅仅是为了赌气,那就更没必要啦!”郭富九说:“瞎三儿,你别老向着他说话。他给你多少股份,你这么替他卖命?”有人跟着起哄:“对,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曹双羊的托儿?”这事儿僵在这里,非常让我撮火。我大声骂:“瞧瞧你们这副德行,往后有啥事,别找我去算啦!我再也不搭理你们啦!”

    郭富九难受地哼唧了两声。虎子告诉我,这家伙背着手,勾着腰走了。

    我听见老忠躲在暗处鬼笑。他牙口不好,一张嘴就漏风跑气打架似的:“瞎三儿,你应该跟乡亲们站在一起,因为你也算穷人。穷人不抱团儿,还咋跟富人斗争?”我说:“老忠,你这是啥思维?这是新时代,你当是土改呀?”老忠蔫巴了,手掌攥得咯咯响。我扭脸说:“你小子弄啥呢?”老忠一说话就滑稽可笑:“我刚脱了裤子,不就露出你来了吗?”我伸手摸着他的光头:“我的家伙咋长这儿啦?光不溜丢的!”人们笑得更响了。老忠就跟我动手动脚。我挥手扒拉了他一下:“别瞎闹啦,快说,你家土地流转不流转?双羊还听回话哪!”老忠爽快地说:“我家的地流而不转!”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啥话,啥叫流而不转啊?”老忠说:“统一耕种可以,但我不签合同。啥时候收回来也方便!农业税都免了,种粮还有补贴,自己种田有啥不好啊?”有人附和道:“哎,这办法不赖呀!”我仰着脸喊:“都他娘是贱骨头,整天喊命苦,喊着累死了。有人替你种地了,替你挣钱了,你们却草鸡啦!没劲,没劲!”大冬子插话说:“我同意把土地流转给双羊。在厂里当工人多好。”他的声音清脆,不急不火。我听见几个老娘儿们七嘴八舌地嚷:“那要看双羊的态度啦!不,看他给多少钱吧!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人一多就嚷,我身上就像扎了麦芒一样烦躁。我强装耐心地说:“人家是大老板,还能欠你这点钱啊?”大冬子老婆喊:“唉,越是富人越抠门儿。他要是有爱心,咋不分点钱给大伙儿?”老忠叹息说:“富人有几个是好东西?好人能富吗?这地要是流转出去呀,我们农民越过越穷喽!”我摆了摆手说:“屁话,你们仇富咋的?人家挣钱了,是人家的本事,跟流转土地挨边儿吗?我们今天就碗说碗,盆说盆。”老忠咳嗽一声说:“瞎子,那我们就不瞎逗了,说点真心话。土地上的事,都是扎心窝儿的事啊!刚才富九说,韩腰子怕了,怕无家可归,流离失所。郭富九虽没说怕,其实,这畜生也是怕啦,他怕承包费难以兑现。你说,双羊的汽车轧他麦子的钱,两年了,都没赔偿呢,承包款能好好给咱吗?不给咋办?打官司吗?屁股后头追着人要账的滋味不好受哇!每家都有每家的情况,我的想法可能跟他们不一样。我也怕,怕双羊没有这么大力量,很难把土地集中起来。刚才你都听见了,郭富九宁可受穷,也当钉子户啦!他家那片地,你知道吧,麦河西岸,三条路在那儿会合,地理位置多重要!他不答应,咋能连片经营?集中不到一块,双羊咋搞现代农业?到后来,背着抱着一般沉,说不定,他弄个一年半载,拍屁股走人了,这乱局谁来收拾?乡亲们的钱谁来兑现?你想过吗?”听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大冬子说:“我也有一个担忧,现在签了转包合同,过两年土地升值了,后面的钱咋算,这个钱咋补偿?”我的嗓子眼儿如同堵着一个疙瘩,咳了咳说:“你们的担心都有道理。可是,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人挣的?只要有能人,啥东西都会有。我们不能光听拉拉蛄叫,就他娘的不种地啦。你们等着,这些疑虑,双羊都会一一解答的!”

    我还想听一听外出打工者的意见。我想到了刘凤桐,这两口子都在城里打工。听说回来了,我就朝他家去了。进了他家大门,听见一阵呼噜声。日头落山了,刘凤桐还在睡,你不怕睡扁了脑袋啊?夜里还睡不睡啦?我拽醒了他。刘凤桐见我过来了,直不棱登地坐了起来:“三哥,你有事儿啊?”我把来意一说,刘凤桐痛快地说了心里话:“立国呀,你说谁跟钱有仇?我们不愿意挣钱吗?可是,我们怕呀!害怕被进村的老板给坑害了啊!我们在城里打工,身边有四川的、安徽的、陕西的、山西的,哪儿的农民都有。这事儿听得多了,见得多了!南方有个老板,把全村土地流转过来,不好好经营,却把土地抵押给银行,他贷了巨款逃跑了。乡亲们得不到承包款,却欠了一屁股的债,剩下只有打官司啦!你说坑人不坑人?”我听了浑身发紧,认真地说:“我了解双羊,双羊不是这样的人哩!”刘凤桐知道我跟双羊的关系,急忙改口说:“我们不是说双羊啊,双羊不会坑害乡亲们的。但是,我有一点担忧。”我愣了愣:“你担忧啥呀?”刘凤桐往我耳边凑了凑:“那一年,你在地头骂我们不投入,糟蹋土地,他曹双羊呢?嘴上说得好听,不也这样吗?乡亲们反映,双羊说的比唱的好听,实际上也是掠夺种植!他是老板,他想工业管理。工业管理就是小投入,大产出,小投入种地,土地能有个好吗?土地都板结了,往后还能打粮吗?”我疑虑地问:“还没干呢,你这不是栽赃吗?你听谁说的?”刘凤桐说:“都这么说,连玉堂大叔都这样骂他儿子!他老爹都扛着,何况外人啊?”我绷着嘴唇,表情还是那么冷淡:“曹大叔是迷恋土地,老观念,脑袋瓜儿转不开!”刘凤桐说:“你别替双羊辩护了,好吃的包子谁他娘的都不撂嘴儿!还是他双羊种地有问题!我给你打个比喻吧,这地就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被租出去了几年,结果回来了,被糟蹋得不像样子了,还得了啥艾滋病,不,就算得了一般性病,出租那点钱还不够给闺女治病的呢!”转香在一旁咯咯笑出了声。我给了刘凤桐一拳:“你小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刘凤桐说:“立国,话糙理儿不糙啊!我家那点地,本来就少得可怜,过几年收回来了,很难复耕,种了麦子也不抽穗儿啦!我们找谁哭去?”我听明白了,刘凤桐有两怕,一怕土地被老板抵押贷款,二怕收回来的土地难以复耕。刘凤桐说:“我的土地宁可荒着,也不能流转出去呀!”他们说得那样吓人,我的脸都变了色,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唉,这狗×的土地啊!还有这么多乱事儿,活活一把辛酸泪,一笔糊涂账啊!”

    中午回到家,我喝了一碗大麦粥,放了银耳莲子,有点烫嘴,喝起来很爽。上午人们把我闹蒙了,我的脑子越想越乱,半瓶“二锅头”见了底,脸和脖子都憋红了。我晃了晃脑袋,伸出双手搓了两把脸。这时候,双羊给我来了电话。我说:“双羊啊,这个底儿摸的,让三哥心凉了半截子!”双羊轻轻一笑:“有那么严重吗?都不愿意流转土地?”我说:“都像狼似的,非吃了你不可!”双羊自嘲地说:“本来我是头羊,一不留神,误闯进狼群里来啦!”我使劲儿一拍炕桌,酒瓶子震倒了。我大声说:“甭看平时吹五唤六,到了动真格儿的,都他娘露原形了。韩腰子躲了,郭富九半截退了,枣杠子瞪眼跟你抬杠,打工的刘凤桐最应该流转土地了,嘿,这小子给你整出两个怕,好像奸他的女人似的。到你老爹这儿,照样碰钉子,我看你啊,好好经营工厂吧,快别蹚这浑水啦!弄不好,就像美国陷在阿富汗,你就栽这儿啦!”双羊说:“三哥,本来这事儿,我是有一搭没一搭,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他娘的来劲儿啦!我曹双羊非干不可啦!上午的会上,镇长还夸奖我是有名的三不倒。这高帽儿一戴,我还咋撤?”我一愣问:“哪个三不倒哇?”双羊说:“夸不倒,难不倒,吓不倒!现在工厂效益好了,那么多人都夸我。上电视,登报纸,县长表扬,我自己不能晕。一晕就倒了!三哥你最清楚了,矿难,赵蒙灭我,黑锁被毙,美食人家的张洪生给我打冷枪,我难倒了吗?吓倒了吗?”我嘿嘿一笑:“你小子是个特殊材料!这点事儿给我,我早就趴架啦!”双羊说:“韩腰子、郭富九、枣杠子、刘凤桐,这几块料算个球儿?只要我稍稍一动劲,他们就草鸡啦!”我说:“你可不能开刀不使麻药,硬来呀!”双羊说:“我知道政策,不强迫!你先歇着,傍晚的时候我就去看看,探一探我老爹的心思。”我苦笑了:“好吧,我一个瞎子都让你指挥得乱转,我就是你小子的马仔呀!”双羊在电话里嘎嘎笑了。

    傍晚来临,风凉了,吹得我心里软塌塌的。我带着虎子去了曹家。吴三拐刚刚出狱,凤莲好久没回来了。凤莲不在娘家,我就不愿意过来了。我进来的时候,曹大娘不在家。虎子告诉我,玉堂大叔站在里屋,面对着墙壁擦奖状。墙壁上挂着五个奖状,一面锦旗。有三张是狗儿爷的,农业学大寨那阵子,县里奖给狗儿爷的。还有两面奖状,是联产承包之后,镇里、县里奖给玉堂大叔的,是“售粮大王”和“劳动模范”的称号。我走进来了,玉堂大叔说:“三儿啊,咋老不过来串门啦?”我嘿嘿一笑:“大叔,我这阵儿不是忙吗?”玉堂大叔说:“如今的人啊,都忙,你看双羊哪儿着家呀?”我渴了,舀了半马勺凉水,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人家是大老板,更忙啊!”玉堂大叔嘟囔道:“大老板顶个屁,还不是要回村戳驴屁股?”我一愣:“咋,大叔你都知道啦?别看大叔料理庄稼,却长着一双火眼金睛哩!”玉堂大叔说:“快别挖苦我了,我眼下是滚油烧心哩!”我说:“这是新生事物,您得支持哩!你思想咋还这么古板?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玉堂大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儿!”我又问:“您怕双羊流转土地赔钱吗?”玉堂大叔说:“赔钱是小事,做人是大事儿!”我越发糊涂了,说:“这咋跟做人扯上啦?”玉堂大叔叹息着说:“三儿啊,你不种地不懂我的心情。土地流转,吃亏占便宜的放一边儿,我们就这条件,还在乎点钱吗?不是!农民恋地哩,从他手中拿地,谁受得了啊?只要他来流转土地,首先丢地的就是我呀!我爷爷曹老大,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眨眼,后来为啥身体垮了?还不是丢了地!双羊回来兼并也好,流转也罢,建设新农村,口号都是冠冕堂皇的。可是,架不住分析,说白了就是抢农民的土地。抢农民土地的人,还有啥好人吗?”我吓得一缩头,不吭声了。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他咋这样看呢?玉堂大叔继续说:“这活驴,听见风就是雨,他多年没劳动,咋能一下子受了这份罪?”我说:“你以为双羊还像你那样种地呀?人家遥控生产,让农民跟市场对接!”玉堂大叔说:“遥控庄稼?这不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吗?”我轻轻地说:“农民不管啥时候,都是劳动,吃饭。我们感觉,这世界上实在没有比劳动吃饭更难的事儿啦!”玉堂大叔咳了一声:“三儿,我觉得种地挺快乐的,城里的生活,我真不稀罕!劳动吃饭有那么难吗?”我沉沉一叹:“也许,是我多年不劳动的缘故吧?大叔,我小时候有印象,农民收获点粮食,受多少威胁?自然的,人为的,有时累倒在地头还喝不上粥。农民不想妨碍别人,别人却还来找你,抢你的饭碗!”玉堂大叔打了一个唉声:“你说这个难,我都麻木了。我说双羊的是,不能异想天开,难道天上会掉麦子?你看哪有靠幻想填饱肚子的?”我想了想说:“眼下农民没了这个难,却碰上了市场的难。卖粮多难?他就要帮助解决这新困难来啦!”玉堂大叔说:“他有那个本事吗?”我说:“他不行,鹦鹉村谁还行?陈玉文行吗?”我把玉堂大叔给噎住了,他半天都没话。我试探着问:“大娘是啥意见?”玉堂大叔说:“你大娘能同意吗?她的意思是,既然走了,就别再回来。”我大声说:“大叔,出腿才看两脚泥,我感觉双羊不会跌跤的。你老真是榆木脑瓜,双羊给咱村在干好事,你们却都在骂他,实在是冤枉了人家。”玉堂大叔不说话了。我伸手抓了玉堂大叔一下,老人的头低倾着,我猜测,老人说不定在哭呢。

    我鼻根儿一酸,眼泪涌上了眼圈。农民们这么多的“怕”,连玉堂大叔都有自己的“怕”,真不知双羊流转土地的结局究竟会咋样?几天过去了,我思前想后,也没理出个头绪来。我的脑子陡然跳出这样一个问题:人是健忘的,生活和历史往往是一种重复。他们的怕,跟当年合作化交出土地是一种怕吗?如果不是双羊流转土地,他们还那么怕吗?怕这个人,还是怕别的?还有,双羊说他不缺小麦,更不缺劳力,那么还需要啥呢?还需要啥呢?我应该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双羊没回来,可能太忙了,我去麦河集团总部找到了他。陈元庆县长也在集团总部。人们把我搀扶进双羊办公室的时候,双羊正跟陈元庆说着悄悄话,细一听,陈锁柱也在场。我进屋就打趣说:“哎呀,我来的不是时候儿吧?打搅领导们了,我先回避。”双羊大声说:“别走啊,三哥,我们只是闲扯。我们正说土地流转的事,你来得正好,快给我们说说,乡亲们都是咋想的?”我清了清嗓子,把郭富九、刘凤桐、枣杠子和曹玉堂大叔等一些人的“怕”说了,说得双羊直嘬牙花子。陈锁柱骂道:“没人搭理他们,总嚷嚷种粮赔钱,土地种不下去了。双羊这儿刚刚有点动静,他们就怕这怕那,怕个球儿,惯坏了,回头我收拾他们!”

    “陈锁柱村长!”陈元庆大喝一声,说道,“你咋又犯自由主义了,啊?我批评你多少次了,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你是一个村干部,不是普通老百姓,要有素质。”

    陈锁柱赔着笑脸点头:“是我……我一时激动……我错了。”

    陈元庆问双羊:“双羊啊,你咋看这件事?”

    双羊说:“农民有他们的害怕、担忧,我都理解,土地问题对他们太敏感了。我感觉,怕归怕,不等于事情走到了死局。我们应该多跟他们沟通,让他们了解我们的意图。我们不是来搜刮他们的,是来帮助他们打开大市场的。眼下可能有点困难,不会挣太多的钱,但是,凭我们麦河集团的实力,前景还是非常好的。如果乡亲们有抵触,我就不回去流转土地了,我们可以从美国进口小麦粉。”

    陈锁柱吼道:“双羊,你可别听见风就是雨。这些农民啊,就是想钱想疯了,想一口吃个胖子。要知道,这是种粮,不是开发煤矿!这事儿你交给我们村委会,我一切替你代办了,有玉文呢,看他们谁敢调歪?”

    我听着吸了口凉气,村长这是啥水平?他就会指使陈玉文来混的,好政策也让他们整走样了。陈元庆反对说:“让龙头企业直接对农户,你们村委会代办,那可是违反政策的。”双羊抢着说:“锁柱,你要是跟乡亲们来横的,我情愿不流转土地。这是咱家乡,不能留骂名啊!”我插嘴说:“对,绝对不能来硬的。再说,乡亲们只是有顾虑,不是跟咱作对。”双羊说:“跟乡亲们讲,土地就摆在那里,大家都看得见摸得着,小偷偷不走,强盗抢不去。如果我经营不好了,他们可以要求返还。我可以把地还给他们。”

    陈元庆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步,脚底下不时发出嚓嚓的细微声响:“咱们都是农民的儿子,最懂农民的心啦!他们对土地的热爱超过爱自己。如今,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是复杂的,既爱又恨,爱恨交加,我们不理解,谁还能理解啊?一方面,土地是农民财富的重要来源,是农民生存的重要保障,是农民精神的重要寄托,农民对土地怀有深厚的感情,真诚地爱着土地,这种爱是主动的、发自内心的。所以说,双羊说多做沟通是对的。另一方面,我们还要看到,土地束缚了农民的发展空间,成了农民的负担,加上目前土地调整比较频繁,农民的土地权利屡遭侵害,而他们又无力保护土地,这样对土地的感情就产生了恨的一面。当然,这种恨是被动的,也是无奈的啊!”

    “这么说,大哥,咱们流转土地是侵害他们的利益了?”陈锁柱问。

    陈元庆说:“土地流转没有错,关键是要在村民自愿参与流转的情况下进行。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土地已经演化成了一种资本金,是农民参与工业化,分享产业利润,分享发展红利的土地股,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把农民从土地辛苦劳作中解放出来的有效途径。”

    双羊说:“老实说啊,我过去对土地流转也想不通,咱们的父辈总是教育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规规矩矩,勤勤恳恳,在土地上播种、锄地、拔草、浇水、施肥,就一定能够创造出养活咱们的财富来。所以啊,我一直认为,农民绝不能没了土地,没了土地就不是农民了。腰子叔他们的思想肯定还处在这个阶段,担心哪一天成了没了土地的农民,就无家可归了。”

    我接过双羊的话说:“说来说去,还是咱农村养老制度的落实。现在虽说有不少农民进城打工,但真正能够在城市定居下来,不再回乡的毕竟还是极少数,大多数农民往返在城乡之间,离土不离乡,进厂不进城,还不就是因为在农村有土地,万一在城市工作不下去了,回家还可以种田。要是咱农民啥时候除了土地,还有别的稳定的生活保障,我估摸对土地的依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你们说得对呀!”陈元庆进一步说,“土地不仅是财富的象征,也是农民的生存方式,自古以来就有着‘土生万物由来远,地载群伦自古尊’的土地崇拜观念。我们必须承认,农民和土地之间难割难舍的关系,深刻影响着农民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道德观念还有价值取向。土地就像神灵一样被农民世世代代敬仰着,土地在农民心中深深扎下了根,人离不开土地。你别看不少农民进城打工,但是我敢肯定,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最后还是得回乡种地的,进城打工是暂时的、阶段性的,回乡耕种才是长期性的、必然的,也是最后的选择,穷家难舍,熟地难离嘛!”我想了想说:“县长说得对,刘凤桐两口子在城里打工,这不还是回到村里种地。他不想流转自家的土地!”

    双羊感慨地说:“是啊,陈县长,就说我吧,在城里买房住进去的时候,心里那个美呀,觉得自己终于成了城里人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愿回村住。后来省城又有了房子,就觉得更不愿回村了。可最近不知咋的了,现在我开始想村里这个家了,隔三差五地回村住,当然住在村里又想城里的那个家。这样弄来弄去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家了,你们说这是啥心态呀?”

    陈锁柱说:“你这是典型的时代病,在哪儿都不安稳!”

    陈元庆说:“你们唠吧,我得回去了。双羊、锁柱,你们一定要把土地流转搞起来。但是,有一点,千万不能给我惹乱子,咱村要是有上访的,我先拿你俩是问!”

    双羊说:“县长放心吧!”

    陈锁柱说:“强迫也是为大伙儿好,希望他们都过上好日子。”

    我咳了一声说:“你说的不假,问题是有人想不通嘛!”

    陈锁柱说:“想不通也得通,是咱鹦鹉村的人,就得成为麦河集团的人,只有这样,小日子才能越过越富裕。路儿都铺好了,是成为天上的凤凰还是地上的草鸡,全由他们敞开了折腾,哈哈!”

    陈锁柱跟着陈元庆一起走了。

    送走了陈元庆,双羊喝了口水,“咚”的一声放下茶杯,感叹道:“三哥,如今咱这乡村,跟过去真是大不一样啦,人心复杂,想啥的都有。就说陈家兄弟吧,你以为他们的心思统一呀?没有,你来之前,哥儿俩还吵架呢!”

    我听了一愣:“他们有啥分歧呀?”

    双羊叹了一声:“这不明摆着吗?锁柱想捞政绩,怕我不回村搞土地流转。陈元庆别看嘴上唱高调,其实,他不愿意我回村流转土地。他想得多,也有一怕,是怕我回村闹起来,跟锁柱尿不到一壶。我弄好了,威信大增,现在村民直接选举,我有威望,还有经济实力,他陈锁柱怕是秋后的蚂蚱蹦到头了。”

    我心中一喜:“这不是好事儿吗?”

    双羊说:“我不能干,真的不能干!”

    我迷惑不解,但有一种预感,在鹦鹉村,迟早要来一场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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