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月亮穿过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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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广场的钟声响了,钟声一环一环,在烈日中摇摇晃晃。

    曹双羊村里的家,坐落在村北边的文化休闲广场对面。广场是双羊赞助的。听说有华灯,有音乐喷泉,有旱冰场。不知为啥,我不愿意在这唱大鼓。我更喜欢在老戏台子上唱大鼓,一棵老槐树下,聚着男女老少。曹双羊跟我描述过,他家是一幢三层别墅小楼。红色琉璃瓦房顶,灰白色的砖墙,落地大玻璃,可以容纳二三十人聚会的大阳台,四周种满了各种花卉。一股股花香把周围的空气都搅动得甜丝丝的了。院子并不大,比我家院子大不了多少。在别墅占地的问题上,曹双羊跟老爹曹玉堂首次达成了一致。像狗儿爷一样,在曹家父子眼里,除了土地,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啥更好的东西了。

    我跟着凤莲姐走进曹家院子,听见了曹玉堂的咳嗽声。他八成是蹲在黄瓜架下干活,他干活儿总是没有声响。大伯是老了,就在我眼皮底下老的,我却全然不知。“爹!”凤莲喊了他一声。我没听见曹玉堂答应。曹大娘常常埋怨曹玉堂,人老不长心,一天到晚吃凉不管酸。可我知道,老头对女儿的病情很伤感,只是不流露在表面。他对儿子的发迹,更是不闻不问,自从双羊承包煤矿出事以后,他就再也不管大儿子的事了。双羊成立了麦河集团,他还是无动于衷。在他看来,除了地里的庄稼,别的都是扯淡,都是年轻人扯的淡,和他没啥关系。他是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人,一壶烫酒,一盘花生米,一个咸鸭蛋,吃饱喝足以后往热炕头上一躺,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他总要清清嗓子,来上一段皮影的。唱得不咋样,用两根手指头掐住喉咙,尖了声唱,像是老猫发情,难听得很。可是,自从凤莲得病以后,再也没听见曹大叔唱皮影。

    凤莲又热热地喊了一声娘。我听见曹大娘应了一声,接着响起脚步声,然后是一阵别的响声,估计是娘儿俩抱在一起了。凤莲哽咽了:“娘!”曹大娘说:“孩子,娘就知道你没事儿的!”我愣着没有搭腔。曹大娘转身对我说:“哟,这不是立国嘛,来得正好,镇里的徐镇长刚走,撂下几条鲶鱼,晌午大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鲶鱼卷子啊!”我受宠若惊地点头:“大娘别惦记我,快给凤莲补补身子吧!”我说话的时候就想,镇长给他家送礼,看的是曹双羊的面子呗。我接着说:“好嘛,沾您老的光啊。如今,咱鹦鹉村都跟着您沾光哩!”曹大娘说:“你个瞎三儿,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嘴巴越来越甜啦!”我就陪着大娘笑。我知道,在这个暴富的曹家,曹大娘才是说了算的掌柜。曹凤莲轻轻问曹大娘:“娘,小根不在家?”曹大娘小声说:“在,在他屋子里鼓捣啥哪!”然后就喊了二儿子两声。我听见小根在我头顶上喊:“姐来了,三哥来了,我这就下去啊!”小根说话磨里磨叨,女里女气的。我没瞎的时候,看见曹小根身材瘦瘦的,圆脸,单眼皮,小眼睛,目光有些呆滞,听说现在架了一副近视眼镜。曹小根去年大学毕业,被县委组织部门分派到鹦鹉村做村官,当了副村长。这小子性格内向,但有头脑,就是被他哥双羊压住了气息,在村里有点施展不开。我总想请他到我那儿给他算一算,调一调气场,可是,人家不进我这庙门儿。要不是我跟曹家关系好,他敢给我抓了。他在鹦鹉村当了半年副村长了,成了陈锁柱的跟屁虫,没啥业绩。我知道,他为此很苦恼的。苦恼是自找的,都啥时代了,见我还说这么一句幼稚的话:我愿意在乡间平凡的生活中品味孤独,去体味生命的意义。乍一听,挺有思想的,可是,跟这复杂的鹦鹉村不搭界。

    曹小根跟凤莲说了会儿话,就来拉住我的手,说:“三哥,那天晚上你唱的真好。”我笑笑说:“这几天我编了一个新段子,唱你姐婆家黑石沟的事,刚刚给你姐唱来着呢,有空我唱给你听,你给我指点指点啊!”小根说:“好啊,指点可谈不上,欣赏欣赏吧!”凤莲问:“小根,在屋子里忙乎啥呢?”小根说:“没忙啥,写点东西。姐,你的气色挺好的。”小根扶我坐到椅子上,我对小根说:“你给我讲讲大学生当村官的感受,我也想唱唱你们。”曹小根说:“这半年来,我可充实了!跑遍了村里的许多角落,感受很深啊。无论是走在河岸上,还是在田间地头,我都感觉到一个真理。”我愣了愣:“啥真理呀?”小根说:“谁赢得了农民,谁就赢得了中国。”我笑了:“这是毛主席说的,也不是你的发现啊,后面还有一句呢,谁解决了土地问题,谁就赢得了农民。”小根使劲儿拍了拍我的肩膀:“行啊,三哥,你怎么懂这么多啊?”我摆了摆手:“别夸我,你三哥就怕表扬,一受表扬就着急,还是你懂得多,你说你说!”曹小根继续说:“刚才说到土地问题,我还是挺佩服我大哥的。他搞土地流转,搞现代农业,这方向都对。我更关注的是科技,我跟农业专家李敏聊过,土地形式咋变,单位面积产量上不去都是空谈。”我说:“这是对的,农民挺重视科技种田的啦!但是,投资也大呀,如果不是你哥这样有实力的公司来做,农民谁请得起李敏这样的专家?你说是不是?如果不集中土地,科技也施展不开呀!”

    过去曹小根说话爱翘下巴,不知这几年改了没有?他想了想说:“我跟大哥说过,集中土地,搞规模经营,道路是正确的,可也有很大风险。我在村委会待了半年了,别人不敢当着我说闲话,可是,通过各种渠道,各种意见还是都听到啦!”我说:“别说了,我也都听见了。我想听一听,你是咋看的?”曹小根说:“有人上告说,我哥跟陈锁柱官商勾结,巧取豪夺,侵吞土地,想成为大地主。我了解我哥,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土老板,他是有理想的农民,他不会听陈锁柱的。陈锁柱也不是傻子,他已经看出我哥的两面性,处处提防着他,限制着他的发展。这就是我哥处处不顺当的原因!”我拍了拍小根的肩膀,笑着说:“咱哥儿俩还从没这样聊过,三哥看错你了,你行,表面不哼不哈,心里有数啊!不是我想象的书呆子!小根,你知道我跟你哥是莫逆,我是怕陈锁柱把他带坏了,你得看着他们点!”曹小根说:“是啊,我也不愿意我哥往坑里跳啊!他的事,我思考了很久。最近我要写一个调查报告,谈如何深化农村土地改革的问题。我发现阻碍土地流转的问题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土地的承包权和使用权不明确。有些农民为啥不愿意流转?其中土地权属不清,流转起来太麻烦。我建议在麦河镇建立一个土地流转服务中介机构。通过竞价,让乡亲们获得更多的流转收益。剩余劳力咋办?我想同时在全镇建立一个农民劳力市场。对每家的失业农民逐一登记,年龄啊,特长啊,都记录下来,由这个中介跟用工单位挂钩。同时,还要制定农民离土离乡的优惠政策,让农民对土地耕种有信心,流转着放心啊!”我笑道:“前有车后有辙,啥事真得有规矩。你好好写啊!”曹小根还问了我桃儿的情况,我说桃儿去城里了。曹小根认真地说:“出去的人,都很难再在村里生活了,你们结婚后,你也要离开鹦鹉村吗?”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结啥婚?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想起昨晚桃儿关机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就把话题岔开了:“小根啊,我可告诉你,陈家很快就要走背运了。我跟你哥商量过,等陈锁柱垮了,我们扶你当村长!”

    “哎呀,这能成吗?”小根惊愕地说。

    我神秘地说:“你得留点心眼儿,陈锁柱民愤太大了,你搜集一些他的材料。”

    曹小根声音颤了:“要干你们干,我可不干这种事儿。”

    我感觉小根很兴奋,还有点紧张,毕竟这刺激太强烈了。

    凤莲把这次回娘家的任务对小根说了。凤莲娘家人让她把“流转”到双羊手中的土地要回来。小根想了想说:“姐,我不同意你撤股。咱们都应当支持大哥的农业计划,不能给他撤火啊!”凤莲说:“其实我不想撤股,可我公公那个人,脾气倔得气死牛,这可咋办啊?”曹大娘在一旁擀面,感觉到闺女为难了,她心疼了,进屋给双羊打了电话:“双羊,你姐她公公想要回你流转的土地,想整大棚菜。你姐这身体了,还夹在当中,我们心疼啊!你已经有那么多地了,不在乎他家这点,告诉你那边的合作社,快退给他们吧!”双羊电话里说:“娘,我听您的。我姐一准是想先跟您合计合计。看起来我姐她肯定特别为难,她从来不给别人出难题,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张这个嘴的。既然这样,就别让我姐挨挤对啦,要撤股就撤吧!”我听曹大娘喘气都粗了,肯定是感动了。小根听了很惊讶,说:“我哥这是咋的了?昨天还听他说,退地的口子不能开,咋又变卦了呢?”曹大娘哽咽着说:“凤莲是你姐,也是他曹双羊的姐嘛,她要有个好歹,你们还有几个姐?”我听了有一种忧虑,这下可坏了,曹双羊流转土地的步伐会受挫了。

    曹凤莲嘤嘤地哭了。我劝她别哭,她抽噎着说:“我弟他是心疼我呐。我给他出难题啦!我对不起他……”小根叹口气说:“这事儿,我姐夫应该说话呀,他还有个姐夫样吗?”曹大娘一拍桌子说:“咋的了,小根,你还想不明白呀?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你姐得罪老公公事儿小,得罪你姐夫的事大呀。那年煤矿出事儿,你姐夫替你哥顶了罪,出了狱就得要待遇。就你姐夫那个人,腿肚子拐,心还拐哪,他能叫你姐安生喽?”转脸对凤莲说:“莲哪,不是娘说你,你也该在他们吴家挺直腰杆子啦!他们敢欺负你,有娘给你撑。你自个儿得硬起来呀,叫他们好好看看,咱老曹家出去的人个个都是有血性的!”凤莲哀怨地说:“都怪我这肚子不争气,生不下一男半女,又得了这么个糟钱的病,唉……”曹大娘叹息说:“生不了孩子是咱理亏。可要说你这病,他家可没花多少钱啊,还不都是双羊给掏的?他们家又不是不知道。”凤莲又吧嗒一下嘴,却没再说啥。我知道,她有许多话都搁在心里头了。

    凤莲和她娘上厨房做饭去了。我和小根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曹大叔走过来了,摸了摸我的脑袋,就转身上楼了。我不明白这老头是啥意思,村里不少事小根好像都有兴趣知道。聊了一会儿别的,我问小根:“你说现如今村村都搞现代农业,搞得农民都不种粮食了,种菜,养花,栽蘑菇,要是有个灾年,咱吃啥呀?喝西北风啊?”小根笑笑说:“国家要粮食安全,种粮有贴补呢!这个就是我哥高明的地方,他提倡种粮食,特别是种麦子。这与他的企业有关,方便面啊,离不开面粉啊!过去我就想啊,这是某种巧合吧?后来,我发现还真不是瞎碰,我哥他有自己的想法,为啥说呢?因为他把暂时不种粮的土地规划了,这些工地也要保持种粮的能力。这是他的眼光,我没想到的。”我不由得竖了竖大拇指:“你哥牛,真牛啊!”曹小根又说:“不准说粗话,你还没听见我的但是呢。”

    我愣了愣,等待着他的“转折”。曹小根说:“但是,这不是唯一的选择。上级号召,市场召唤啊!必须多种种植,转变生产方式。现在不是我爷那时代了,吃不饱饭,饿得啃树皮!现在讲养生,讲低碳,高级餐桌上,蔬菜、海鲜和肉类已经替代粮食。过去,咱农民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忙活那点地,侍弄那点庄稼,这叫传统农业。你说,咱农民一年四季忙到头儿,日子过得究竟咋样,大家心里头都清楚吧?这是啥原因呢?主要一条就是土地的经济附加值太低了,老是种祖上传下来的那些农作物咋行啊?种来种去咱得受一辈子穷。”我咧着嘴说:“那该咋办呢?”曹小根说:“最好的出路就是,广泛应用现代科学技术,还有现代工业提供的生产资料和科学管理方法进行农业革命。改变过去一提农业就是种玉米大豆高粱谷子的老一套做法,咱得在育种啊,栽培啊,饲养啊,土壤改良啊,这些农业科学技术提高上头多下功夫。”我点点头,又问:“那啥是绿色农业啊?”小根说:“绿色农业就是把农业和环境协调起来,走可持续发展的路子!”我听见曹大叔走过来了。曹大叔声音很浓地说:“你们哪,就别闲吃萝卜淡操心啦!”然后拎着鸟笼子溜达出院子了。

    我在曹大妈家吃了饭,就独自回家了。到了晚上,眼前老是晃动着凤莲姐的身影。想着想着,想起了桃儿,想着桃儿是个啥样子?双羊说过,桃儿跟他姐当年一样好看,凤莲是朴素美,桃儿是娇媚美。我挺骄傲的,心想自己这一生除了娘,还拥有一个女人,心中想着一个女人。到了墓地,见到狗儿爷和枣杠子他们,还有牛可吹的了。这样想着,睡不着觉了,在黑暗里头点点滴滴地笑着。我的眼皮忽然跳了跳。我知道,月亮升上了树梢,然后穿过厚厚的云层,飞升起来了。我感受月亮的方式跟常人不同,我仰着脑袋,眼皮一挑一挑的。我借虎子的眼睛看到,麦河两岸千棵槐树,树梢上都挂起了月亮,河里到处都飘起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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