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河-麦收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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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桃儿的汽车回了村。在村口,麦香就淡了。桃儿一把将药包塞给我,说:“我回娘那儿看看,过会儿带饭过来。回家等我呀!”我答应着,碰着她热乎乎的小手,浮想联翩。我听见汽车“呼”地一响,人没影儿了,抱着药呆愣了半天。村人都想跟我说话,我听出来曹双羊的奔驰汽车来了。全村就这一辆奔驰。车停下了,曹双羊说:“三哥,你在这干啥呢?”他的话像旋风,刮得我站不稳了。我来不及躲闪,强撑着说:“桃儿刚回来,她给我送药来啦。”曹双羊似乎对我的话并不介意,哈哈笑了:“三哥有艳福啊!”我知道他话里有话。鹦鹉村谁不知道,桃儿过去是曹双羊的恋人,如今是我的未婚妻了。

    我随便应了一声,跟曹双羊拉拉手。曹双羊不喜欢拉我的手,每次看见我,都要拍拍我的脑袋,有时拎拎我的耳朵,对我很友好的样子。如今的曹双羊啊,是我们上鹦鹉的首富了。这小子是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我记得他原来的模样:宽肩,长腿,圆脸,大嘴,眼睛里总是射动着一股英气。小时候他的帽子从没戴正过,头发从没捋顺过,衣领从没扣好过。听说当了麦河集团的董事长,他才注重外表了,出席场面,总是西装革履,板板棱棱的。有四个年头了,曹双羊的麦河集团在麦河中游几个村庄搞土地流转,把那么多的土地都集中起来了,搞起了现代农业。曹双羊娶了城里的媳妇儿,叫张晋芳,顶尖儿的漂亮。可他却冷落了媳妇儿,自己独来独往。他有他的理论:“我爷爷说过,搂着娘儿们睡觉是舒坦,但这事到底不顶吃不顶喝,吃的喝的还得从土地里挖。好男人应该把力气用在地里。”说到土地,曹双羊还有自己一套理论:“土地承包延长对农民是一件好事,凡好事都是一把双刃剑。利剑杀向对方的时候,也容易伤害自个儿。一家一户的土地承包,到市场化的今天,显得封闭、落后。土地必须规模经营,才能有大的效益。”对他的说法,我不以为然,我天生不喜欢生意人,感觉他们心冷,没有人情味儿了。尽管我不喜欢,村里好多农民也不适应他的、“流转”,可是,曹双羊当年还是还乡团一样杀回来了,大家好像也都中了他鼓吹的现代农业的圈套。破衣裹不住露肉,照他这样折腾,没多久,新衣就得穿成破衣裳。鹦鹉村还有个好吗?那几年,我啥都听不惯,常常发牢骚,跟双羊抬杠。双羊骂我是张飞卖秤砣,人强货也硬。这几年我心气平和多了,特别是有了桃儿,我对人对事都看得开了,脸上挂起了适意的微笑。曹双羊说:“好哇,三哥,桃儿回来就好,你这闺女算是混实了。该麦收了,我们晚上乐一乐吧?”听口气,我感觉到他有一点儿衣锦还乡的神气。我仰着脸问:“咋乐?还像上次那样喝酒吗?”曹双羊大声说:“不啦,瞎喝个啥?我出钱,晚上在戏台子上唱一出。叫上你的徒弟们!”我龇了龇牙说:“唱,我乐意。梨花板我都备好了。”曹双羊说:“三哥,那可就说定了,村里人我让小根通知,你的瞎哥瞎弟们,你召集吧!”我嘿嘿一笑,点了点头。我知道曹双羊给我们盲艺人施舍呢。曹双羊最初是不服我的,他常常跟我较劲。那年他合伙承包鹦鹉山煤矿,出事之前我提醒他了,他没听,结果死了人又破了财。从那以后,这小子嘴上不说,打心眼儿里却是佩服我了。公司有啥大动作,他都来跟我商量商量,掐算掐算。人们常说瞎子算卦两头堵,但即便是堵也有堵的“潜规则”。

    我已经有两个月没碰到曹双羊了。听说他在加拿大买了别墅。听说他爱人陪着他去了加拿大,还从美国洛杉矶做了个手术回来,还带回了一些软红小麦麦种。有钱人越来越娇气了,小小的鼻窦炎手术还去海外做。听说手术花了不少美元啊,那得买多少麦子啊?我笑着说:“你鼻子做了手术,听声音都变了。”曹双羊朝我凑了凑:“变了吗?我咋变也瞒不过三哥啊!”我淡淡地说:“你是大老板,三哥算个啥?哎,双羊,是不是晚上有事情宣布?”曹双羊笑了:“麦收的事情,顺便说道说道。你别说,我还真想听三哥的鼓书啦!”我才不信他这虚头巴脑的话,商人都是服从利益的。嘭一声,我听见曹双羊关了汽车门子。我却叫住了他:“双羊,你说你是愿意在城里还是愿意回乡下?”曹双羊愣了愣说:“城里待久了,就想回乡下,乡下待久了,我就非常想去城里。”我明白了,其实,他的身份相当模糊了,说他是农民就是农民,说他是老板就是老板。我这时就冒了一句:“双羊,你为啥回家啊?”曹双羊说:“鸟儿都恋旧窝,更不用说人啦!”我又问他:“到底哪儿是你的家啊?”曹双羊说:“哪儿有我的房子哪儿就是我的家啊!”他的声音像鸭叫。我知道,他乡下有房子,县城有房子,市里有房子,省城有房子,加拿大还有房子。到处都是家,等于没家。这小子满脑子都是赚钱之道,整天沉浸在物质狂欢里,灵魂已经没有家园了。不过,他对鹦鹉村还是蛮惦念的。他对我说要给村民盖别墅,小村庄要麻雀变凤凰了。我却高兴不起来,我试图理解他,理解他的生活,但还是迷惑,总是把他和他的生活看成一个谜。

    轰的一声,奔驰车开走了。

    风越来越大了,吹动着树。一只狗朝着汽车叫了两声。我想,曹双羊的钱越挣越多,可是他找不着自己了,找不着家了。何止是他?连我这个瞎子不也是这样吗?我摸着自己的家没问题,可是,这心啊,总是不踏实,担心被日子甩在外边了。其实,河还是那条河,地还是那片地,可是,周围的环境变了,土壤变了,空气变了,人心变了。这时村委会大喇叭响了。曹双羊的弟弟曹小根在喊话。这小子是副村长,刚刚回乡的大学生村官。他的声音嫩嫩的,带着麦克风的尾音。

    天黑的时候,曹双羊还没有到,我和桃儿先来了。

    戏台下的人越聚越多,烟草的味道越来越浓。我支棱着耳朵听热闹,站着笑的,地上跑的,都是我眼睛瞎了以后出生的。他们在我心里都是黑疙瘩,还不如死去的人清晰。除了人的吵闹声,我听见远处猪的哼哼声,狗、鸡和鸭们也来凑热闹。一群孩子乱跑,追逐着村东赵彩河的傻儿子,傻子“嗬嗬”地叫着跑着。村人都给闹愣了,匆匆闪出一条道来。自从麦河改道,三个自然村合并为一个村了。如今的鹦鹉村,由上鹦鹉村、下鹦鹉村和黑石沟组成。村委会设在我们上鹦鹉村。一个大村子,三千八百口子人。鹦鹉村没有啥娱乐,但现在的人也不爱听乐亭大鼓。留守的庄稼人除了看看电视,就是喝酒、打麻将,或者搂着老婆瞎鼓捣。平时我们唱的时候,台下除了几个老人,就是几个疯跑的孩子。今天情形大不一样了。人们表面来听鼓书,其实是想听曹双羊发号施令的。土地流转之后,好多人家都以土地入股了。年轻一点儿的农民进了麦河集团的方便面厂,另外一些农民在地头劳作,像工人一样,穿着蓝色工作服给小麦浇水、打药和施肥,都叫啥“蓝领”呢。六十岁以上的农民可就惨了,都成下岗农民了。

    桃儿搀着我的胳膊一出现,村子一片喧哗。可能是桃儿太扎眼了吧?我一摸,桃儿换了发型,黑发长长地飘着,穿一件光溜溜的风衣,自然地衬托出她苗条的身材。我吸了一下鼻子,闻到桃儿身上的香水味。瞎子找女人,说起来真是悲惨极了。我在盲人演唱队的时候,两个瞎子竟然为一个瘸子姑娘争风吃醋。麦河沿岸的女瞎子、瘸子、傻子,缺胳膊短腿的,都叫瞎哥们儿找光了。

    我对桃儿坦白过,我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娘活着的时候,曾经托媒人将下洼村的疯子大芝介绍给我,我娶了她。鹦鹉村有个说法,穷人娶老婆就等于养了个吸血鬼,一天到晚喝你的血,直到熬干为止。你看村里多数是男人先走。到我这就特殊了。说了不怕你们笑话,我跟大芝入洞房了,还有一帮傻小子在墙根儿听声。光听大芝疯闹了,我都没挨上她的身子。他们失望地走了,我更恼火。不久她就死了,我白立国枉做一回新郎。村里人都知道我白瞎子“混了闺女”,这个女人竟然是桃儿,却不晓得是真是假。百闻不如一见,我感觉他们都惊了。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心里却在等待他们的赞赏。可是,人们议论开了,有说一朵花插在牛粪上了。还有人慨叹:“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啊!”甚至有人捅桃儿的老底儿:“她卖过!除了瞎子谁敢娶她?”好像只有把桃儿那段“卖淫”的经历抖搂出来,才能找到我们相好的“合理”性。不知桃儿听见没听见,反正我都听见了。我的脸刷地变了,大声吼道:“狗×的,闭上你们的臭嘴!”桃儿却宠辱不惊,轻轻劝我:“立国哥,别生气了。”我心中不服气,我们是真感情,凭啥这样找平衡啊?瞎子我混个闺女儿咋啦?桃儿有过失足咋的?好比一块臭豆腐,闻起来臭,可他娘吃着香啊!这世间的事情,只要脑袋能想到的,就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儿。

    田大瞎子过来拉着我的手打岔说:“白老弟,还活着呢?”

    我听见田大瞎子的破锣嗓,举着他的大三弦敲了敲他的胖脑袋:“咋不活着?我不活着谁给你小子揽活啊?”

    田大瞎子抓过大三弦,笑了:“是啊,还是立国老弟想着我们瞎哥们儿!不过,我们今天来,也给你小子道喜啊!听说你混了闺女啦?”

    我抖了一下桃儿的胳膊,仰天大笑:“好,桃儿啊,叫田大哥!”

    桃儿甜甜地叫了一声:“田哥!”

    田大瞎子应了一声,哈哈笑着,估计他的假牙就快掉下来了。我拉着田大瞎子坐下来。今天他是给我伴奏来的。田大瞎子用的是大三弦。大三弦杆长,共鸣箱大,发音响亮,音色厚实,传得远远的。他屁股还没落稳,就轻轻弹了一下,声音嗡嗡的,好像他的一声叹息。田大瞎子“嘭嘭”弹了几下,就把大弦递给小翠。今晚他让小翠弹大弦。听见小翠的声音,这让我想起十几年前的情景。那时的田大瞎子很有号召力,把麦河沿岸几个村庄的盲人召集起来,搞了一个盲人演唱队。麦河两岸每村都有一两个瞎子,一招呼就是十几个。田大瞎子带几个盲人沿着麦河流域走,走街串巷,唱大鼓,算卦,还真有点名气。到了山里,我们就往各家吃饭。一天傍晚进了萝卜沟村,吃了好几天“保爹饭”。这里有个风俗,凡是体弱多病的孩子都要找一个“保爹”。这个“保爹”要是残疾人,离这个村庄越远越好。他们感觉残疾人阎王爷不留,命硬。有了残疾人做底,孩子的身体就硬朗。小翠就是萝卜沟张老大捡来的一个弃婴。当时小翠病歪歪的,几乎不行了,张老大让小翠认我当“保爹”,我一想啊,娘走了,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回去咋照顾孩子?我对田大瞎子说:“你老娘还硬朗,你就带回去吧!”田大瞎子伸手摸了摸孩子干瘦的胳膊,就答应了。自从认田大瞎子做了“保爹”小翠就硬朗起来了。小翠跟着田大瞎子回了下鹦鹉村,长大了,还真行,给田大瞎子伺候得舒舒服服。

    听声音,我知道曹双羊和陈锁柱过来了。我还听到了曹小根细细的嗓音。陈锁柱可是鹦鹉村的能人,实权派。他的模样,还是我瞎了之前的印象。他是方脸膛,天庭饱满,短而直的鼻梁,大眼睛瞪起来像牛眼。我知道,曹双羊回村的背景很复杂。最难对付的,还是陈锁柱,他毕竟有当县长的哥哥撑腰。在我们鹦鹉村,土地问题一直非常敏感。几年前村委会私留“机动地”,好像有五十多亩。是从五个村民小组强行抽出来的,集体发包出去搞了面粉加工厂。承包费村干部扣留了,老百姓联名上访,村委会收回土地,退了土地款。事情刚刚解决,陈锁柱又玩起了“以租代征”的把戏。“以租代征”是指不通过法律规定的征收制度改变土地用途,以租赁方式将农用地改工业用地。我知道,我们国家实行土地用途管制制度,把土地分为农用地、建设用地和未利用地,同时严格限制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陈锁柱他们刚收下开发商的钱,又被乡亲们告了。下边下来检查“以租代征”,又把此事纠正过来。这事又闹得村干部灰头土脸。这可咋办啊?机动地不能闲置啊!陈锁柱找他哥哥陈元庆,陈元庆出面把曹双羊请回了村。曹双羊心中没底,求我指点迷津,我让他选了个时辰,他说个数字九。我淡淡一笑说:“巩用黄牛之革!阳刚初起,谨慎为上,黄牛皮革,用以捆绑。意思是改革之初,人未信从,不可躁进,强行推进,则易失败受挫。”曹双羊听明白了,他回乡搞规模农业,处处想着乡亲,顺势而为。但我晓得,曹双羊够鬼的,种麦子的事就不说了,麦河西岸有一片沙地,种麦低产,种啥都赔钱。这块地流转到了曹双羊的麦河集团,他请农业专家陈敏给研究了一番,搞了高产小麦,搞小麦深加工,除了方便面,还有小麦面食系列产品,他把麦子吃透了。大秋是“马铃薯、大豆和玉米三茬连种”,每亩地增收六千多块,土地即刻成了香悖悖儿。

    开场之前,喇叭里突然响起评剧《刘巧儿》的唱段:“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一愣,听见陈锁柱嚷道:“今天是听大鼓,咋唱上了评剧?赶紧关喽!”曹双羊跟桃儿到一边说话去了,他们说的啥我没听见。大喇叭就关了。陈锁柱拽着我的胳膊说:“立国啊,给我看看病。”陈锁柱扶着我坐下,我给陈锁柱的手腕号脉。我懂点中医,村上人常常让我看病。陈锁柱的手腕很凉,我说他有胃寒。陈锁柱嘿嘿笑了。曹双羊说:“三哥啊,今天你们唱啥曲目啊?”我想了想说:“我跟田大哥最拿手的还是《光棍苦》。”

    “得了吧,有桃儿照顾你,还光棍苦呢?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曹双羊大咧咧地说,“马上就麦收了,今天唱点高兴的!”

    我想到了一段传统曲目《呼延庆打擂》。这段曲目我背得滚瓜烂熟。我清了清嗓子说:“吃饺子吃馅,听书听段儿。拉弓要膀子,说书要嗓子。”说着唱了一口,说,“我这嗓子咋样?”台下一片叫好声。我唱了一段,觉得累了,不知为啥,过去桃儿听我说书的时候,我一点儿不怯场,今天是咋了?我说还是让给田大瞎子开唱吧!田大瞎子把各种曲调都做了适当安排,根据不同书段的内容、人物、性格、情绪变化的要求,穿插使用,形成了一般的规律:“四大口儿”开始,下接“八大句”,再接“慢板”进入故事当中,随便安排,最后是“快板”收尾。乐亭大鼓的曲调有委婉、优美的特点,经过我们师傅的创造,就逐渐形成了它的高度抒情性,流行面儿越来越宽。

    田大瞎子唱着,我听着曹双羊跟陈锁柱说话。新农村建设的战役打响了,各村都搞政绩,当时陈锁柱拉他回村搞现代农业,受到镇长的表扬。可是,他越来越感到曹双羊在村中的地位,明显挑战他的权威了。曹双羊是有野心的,他不仅仅是回乡挣钱,还想把自己的弟弟扶植起来。弟弟曹小根大学毕业,回村当了大学生村官,听说这都是双羊的主意,他是想让曹家在鹦鹉村一手遮天。那样,日子久了,陈家的势力就会完蛋的。我看出了陈锁柱的心事。我听见曹双羊说:“二哥,麦收过后,我还想把那几户地圈过来!”陈锁柱现在就怕他提土地的事情。村里眼下正因土地“以租代征”的事告状呢。陈锁柱没吭声,曹双羊就火了:“你耳朵里塞鸡毛啦?我跟你说话呢!”陈锁柱咧咧嘴巴:“你听,你听,田大瞎子唱得多好听!”曹双羊说:“好听个球啊,谁也别打哑谜,哪如电视好看?还不是为了拢人说事吗?”陈锁柱尴尬地咳了声。我都听见了,沉了脸说:“双羊,你这话不对喽!你们有钱人得尊重人啊!”曹双羊见我生气了,急忙改口说:“立国你别生气,我是个粗人,说话向来心直嘴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不是激将嘛!”我不说话了,抬脸装出听书的样子。曹双羊这狗东西,人活得硬气,性子硬,口袋里钱多腰杆子硬,说话办事硬,连放屁都嘎嘎地响。我听见陈锁柱悄声说:“双羊老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几家的地你眼下是不能惦记的。那可是老虎的屁股!”

    “老虎屁股的,球儿!”曹双羊张口就是这句口头禅。

    陈锁柱又说话了。我能想象出他说话的样子,眼眉吊起来。桃儿凑过去,开玩笑说:“你们不听大鼓,密谋啥呢?”曹双羊和陈锁柱的话头就停下了。桃儿一挺圆滚滚的胸脯子,从曹双羊和陈锁柱的缝隙里穿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我身上就热了。我感觉,桃儿心里还装着曹双羊呢。曹双羊是个有老婆的人了,他跟桃儿的感情早就结束了,如今桃儿只是曹双羊的部门经理。有人劝我,别让桃儿给曹双羊干,两人早晚会旧情复发。我不信这个邪,曹双羊是我的兄弟,他知道桃儿是我的女人。这还不够吗?再说,他还有个小媳妇张晋芳看着呢。

    田大瞎子在卖命地唱着,达到忘我的地步。他唱的啥词我也没搁耳朵听,早烂熟于心了。只想象他脸上的汗珠闪闪发亮,跟麦河水面一样,就忍不住摸自己的脸跟脖子,指甲里立刻塞满了泥儿,沉甸甸的。风熏熏热热的,夹杂着麦苗的清香,直往鼻子眼里钻,痒得我打了三个喷嚏,还想打却憋回去了。桃儿一双软软的手摸住了我的后腰,嘴巴凑近了我的耳朵根,小声说道:“立国哥,小点动静啊,田哥可唱着哪。”她嘴巴里呼出来的气儿甜丝丝的,真好闻。我这瞎寻思着,田大瞎子唱完了。一片叫好声,还有起哄的。桃儿尖着嗓子叫喊:“让立国哥再来一段好不好啊?”大伙儿齐刷刷喊好。曹双羊喊得最邪乎,好像跟谁赌气正好有了发泄机会似的。跟谁啊?我没多想,只顾整个身子在桃儿的搀扶中幸福地哆嗦着,火烧电灼一般。我一个瞎子,能赢得桃儿的爱情,能跟鹦鹉村的首富争风吃醋,这种感觉真他娘好啊!我听见田大瞎子说:“立国真他娘有艳福啊!”我自豪地说:“我给大伙儿唱第二个吧!”田大瞎子咧嘴笑了,喷出一口臭气。我知道他笑我口音呢,我们这地方“二”跟“恶”不分。

    我的梨花板脆生生一打,就开唱了。只要桃儿听我唱大鼓,我浑身就来劲,嗓子也格外豁亮。我一开嗓儿就唱:“二月里龙抬头,光棍发了愁,人家都吃鱼和肉,光棍在家啃骨头!三月里三月三,光棍上坟祭祖先,人家上坟子孙多,光棍真可怜!”田大瞎子骂上了:“白立国,唱着唱着你就走板儿了啦!你都有桃儿了,还唱啥《光棍苦》啊?”我一想是啊,桃儿听着多不高兴啊。这么一憋气,似乎气拔不上来,一转身驴拉磨似的原地转圈。大伙儿都逗笑了。天不遂人愿,今天我还是栽了。因为总想着桃儿,新编词儿没记住,唱着唱着就回到《光棍苦》上去了。我是头一回露了怯,唱腔跟不上鼓点,让弹大弦的非常为难。大伙儿都听出来了,偷偷笑着,有人哄着。我就想给桃儿一个人唱。那年秋天,我开始医治眼睛的时候,桃儿没去城里,天天在家里陪我,她把我搀到她家院子里对着太阳唱大鼓。一唱就有了幻觉,枣树结枣了,向日葵花开了,满院子黄澄澄、金灿灿的。我站在向日葵下唱,染了一身的金黄。我唱的啥曲目记不得了,光记着桃儿那银铃般的笑声。

    曹双羊嚷嚷开了:“三哥啊,你这是中邪了啊,晚上跟鬼亲嘴儿了吧?心思叫狗给叼去了吧?”是哩,我这是咋的了?心里头咋老想着桃儿白花花的身子呢?这可不是好兆头。莫非昨晚上,坟地里真有泥塑在我身上附体了?我咋没觉出来呢?今晚上我得上坟地问问那帮鬼去。

    结束的时候,陈锁柱登场了,他大声说:“乡亲们,今天听大鼓,都是麦河集团曹总赞助的。如今我们村大多是麦河集团的职工。下面请曹双羊老板给大伙儿说一说麦收的事情。大家鼓掌欢迎啊!”

    我听见掌声响了。曹双羊走到了我的身边,我收起梨花板,准备走下台去。曹双羊一把拽住了我,让我在台上陪着他。曹双羊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说了:“麦河两岸的鹦鹉村,多么美丽的地方啊!偏偏这么美丽的地方,乡亲们活得不快乐。为啥呢?穷啊,为啥穷呢?我们要多问几个为什么。有人会说,种地不挣钱,为啥不挣钱?粮价是个问题。还有人问,咋还不知足?农业税免了,种粮政府还给补贴。可我发现,有的农户,光用化肥,致使土地板结,产量不高。让人痛心啊!我们是北方有名的小麦产区,荒年歉收不怕,怕就怕丧失产粮能力!所以说,我们一边收麦子,一边还要翻耕土地;在种植大秋作物时,要全部使用一种新的有机肥料,滋养我们的土地!大伙儿别担心啥,天塌不下来,记住,我曹双羊又回来啦!”

    台下有人议论,他们说啥我听不清。但是,这句“我曹双羊又回来啦!”听着很滑稽,咋像电影里一句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听着让我毛骨悚然。

    曹双羊提前布置了冬小麦的播种,还布置了机械翻地。别看他离开土地有几年了,他对庄稼活还挺精通的。麦河流域,冬小麦是八月开始播种,在来年六月前收割,正是河流的平水期,完全不受涨水期的影响。到了涨水期,河水来的泥沙沉淀淹没在河滩的农田上,就等于给农田施了肥,为小麦的生产提供了必要的养分,保证小麦的高产。这小子精啊,他老爹咋就不知道呢?我听见曹双羊继续演说:“乡亲们,过去种地的方法得改进啦!在小麦的生长时期,尽管北方干旱缺雨,但麦河上游供水,保证了一定的水量与水位,利用河床的向下游倾斜度可以引水灌溉,解决小麦所需水量。麦河的河水涨落,河水中的有机物、河谷地貌等特点的组合与小麦的需求形成良好配合,加上我们的农业专家李敏的科研成果,我们的小麦就能持续高产!今年的麦子丰收不就是证明吗?”他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村民。村民们都热烈鼓掌。

    呼的一声,一群夜蝙蝠直端端地冲上云霄。

    曹双羊又宣布了几条纪律。收麦子一律用收割机,剩下的麦茬儿不能燎荒,那样破坏环境,要深耕翻入土地当肥料。田里的人一律穿着工作服,在田里不能吸烟,不能撒尿,不能吐痰,严格按时间上下班。人们都议论开了。我听出来了,他是种地来的,但是管理方式完全是“工业”的。不让吸烟我能接受,这小子太狠了,不让吐痰,不让撒尿,这也太缺德了吧?

    人们陆续走了,怀了兴奋准备麦收。场院里,已经安安静静了。只有一群夜蝙蝠,在黑暗中飞出各种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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