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淳站在走廊窗户边，点着头，跟来往的老师和学生招呼，廊道尽头的班还关着门，安静得要命，应该在拖堂。他看了下手机，朝那边慢慢走。
老廖的手指正夹着粉笔，一脸的无奈：“让德尔塔变变不行吗？同学们。”语重心长又烦恼重重的表情。
下面埋头一片，后座的学生偷偷捂着嘴，藏在书后打哈欠。
陆淳哭笑不得，在后窗闪了下，老廖正沉浸在“怒其不争”的气氛里，抬起手，看到下面连点会意的回应都没，烦躁地直接想把夹着的“粉笔”拿起抽。
刚到嘴边，才意识，忙正了正表情，偷眼四处瞄了下。还好，没闹笑话。
暗自得意，恰好看到陆淳在后窗晃了下。
嗨。他叹口气，那小子又向他抬抬腕子，指着表盘。
“好了，下课吧。明天再说。”看到廖老师像失落的被撒了气的气球，学生们忙配合地把书合上了。
陆淳踱步到前门，跟放课的学生点点头，看着老廖合上教案下了讲台。
“我看到你，就头疼。”他直摇头，锁着眉。
“再拖，嫂子该找我事了。”陆淳笑起来，站在一旁。
“先别说这。奖金跟指标挂钩呢，我这个班不出点状态，你、我就白辛苦了。这什么狗屁啊。”他好不容易摸出盒烟，皱皱巴巴，叼了一根出来。
陆淳慌忙推他，用手掌盖住烟，嘴巴努了下斜上方的探头，低声说：“老哥，你别让我为难，这都监控着呢！”
“得。”他狠狠叹口气，收了烟，“老弟，天天这么忙活，至于吗？”
“你当我情愿？”陆淳苦笑，抬了下眉毛，“就这点钱，学生出一丁点事，比我老娘还罪责大。”
“你没见，老程现在溜须拍马的厉害。天天校长后屁股转，我看你想升，难！”廖的眼睛里尽是愤世嫉俗，天可怜见的同情。
“切，他？”陆淳冷哼一声，不搭话。
“你还别不忿。知道人家说你什么？”
“什么？我天天起的比鸡早，吃的比猪少，还错了？”
“当然错了。马屁都没拍啊。其他老师说你是校长的看门DOG。”老廖语重心长，安慰地拍拍身边的小弟。
陆淳抬起下巴，轻咬了下嘴唇，没说话。
“所以，还是凑合凑合，回家哄孩子，抱老婆睡觉吧。南城这地方，你还指望啥发展？老婆孩子热炕头吧。”老廖抬起步子，看学生都走光了，拉下身边发愣的陆淳。
“陈韦光，跑那么快干嘛，不许翻栏杆。”陆淳冲着尽头的学生吼，转过身，仔细检查门窗，跟着老廖走。身后的声控灯一点点灭了，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眼前的路倒清晰。
“还是你洒脱。”陆淳的声音很低，在黑暗中不徐不缓。
“得了吧。还能咋样。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点好胜心很正常。南城这儿，不是正经地。太小了。洒脱？切，哪次是咱自己愿意洒脱呢？”老廖忽然心中惆怅，转头看了下窗外。
“快回家，要不然嫂子担心。”
“别别，你别提她。”廖又开始无法控制的摇头，生怕陆淳一把把老婆抓来，“女人哪！我专门十一点回去，她还在床上等着，不睡觉。”
“啊？”陆一时没反应过来，诧异莫名。
“四十如虎啊。一回家，让你洗啊涮啊，开始到你身边摸摸索索，天老爷，我明天六点就起来查学生。哪有哪个劲，只想睡觉。这下完了。”廖双手一摊，无奈。“情绪跟翻书一样，前一秒绵羊，后一秒狮子。”他叹口气，看了下时间，“你还年轻，这方面别耽误了，赶紧回去。”
“得得得。”陆淳笑起来，拍了下他，“别拿我说事，看，过十点半了，不出现在宿舍楼，一会让徐大头发现，我这个月绩效奖没了。”
他赶紧撤了步子，掉转头朝另外的楼梯下。
还好，值班校长没来。赶紧去宿舍管理员那儿拿清点名单，问了两句，随便敲了间宿舍的门，环顾四周。
“你再查查热得快。班主任都来了吗，签字了吗？”他一边四处看了下，开始拿签到本翻签名。
陆淳快速地扫了一遍，走廊里隐约有学生被老师嚷嚷的声响，他反而放了心。
手机已经响了两次，管理员怯生生提醒：“陆主任。”
他用嘴叼开了笔盖，在下面签了自己的名，点点头，不动声色。另只手拿出手机。眼睛扫了眼屏幕，冷冷地不搭理。
“老陆。”班主任走过，打了招呼。
“嗯嗯。”他点头，招呼了下，又扫了遍值班本，出了宿舍。手机又在振动，陆淳走过了花坛，才按了接听键。
“你到底回来不？”那边的声音，他早料到，点了键，却没把手机放到耳边。
“陆淳，你说话。不想过了，就离婚。”她显然情绪不稳。陆淳沉吟片刻，操起手机：“你够了没？”
“够了？我早够了。”
“行了，都冷静下。我今天不回去。你跟孩子睡吧。”陆淳直接按了挂断，手机紧握在手中，步子却迈不开，已经闹了大半年了。
“DOG？”他冷哼，使劲仰着头，“这年头，辛辛苦苦当回真人，还被骂畜生。”
校园里的熄灯铃此起彼伏。一仰头，正看见古旧的六角楼飞檐挂着偷窥的月亮，半隐半现。
家？他有些惭愧，是啊，她受够了。我何尝不是这样。
陆淳一阵委屈，不敢再想，心里空旷的不用投石子就会有回声。要不是那个人，我会在这？
他不愿想下去，仿佛记起曾经爱过的那个女人就万分恐惧。不是痛恨、无所谓伤心，唯独恐惧。女人真是妖怪，一方面热情缠绵，转头就把你抛弃，从不给温情的理由。
三年、五年？快十年了吧。他揣摩着，那个人一定幸福得要死，而自己却在这个地方一晃眼的十年。没什么记忆、没什么兴奋。结婚、生子，完成一个人该负的人生责任。
他深深吸口气，一点点往办公室走。开了门，显示屏还在不停晃动着，屏保缓慢组合变化着图形，不慌不忙。四处就一张桌子，另一张桌上全是学生作业，旁边一摞书积了两个班的试卷，溢出来的课标评测还有好几张没填。
完全没了耐心，陆淳走近，看着这些琳琅满目又杂七杂八，变得烦躁不安，直接坐到了电脑前，晃动了下鼠标。
屏幕一点点恢复了正常。浏览器被点到一角，他点开，正是一个清爽的页面，满眼的绿色。（第八章）
“他送了我61只袜子，给了我人生61个愿望。
我仅仅才许了一个，老天就毁去其他60个希望的可能。真后悔，为什么第一个不去许，我和他永远不分开？发自内心，我多希望自己长大了，像个女孩子，可以站在他的身旁不羞涩不自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我。毫不留情。
我愿意拿另外六十个愿望换取他回来，却是无力得要死。老天不给我机会！！！
一把火全烧了这些，我的人生就此不会有希望。心甘情愿！”
陆淳看到这些字，一身战栗。明明是满眼的绿色，却冷得灰暗绝望。怎么会呢？
一个多月了吧。他点开了那个博客所有的章节，却看得一点点冰冷刺骨。陆淳只偷偷在搜索栏里输入了“舒微”、“小微”、“中广”，无非是再普通不过的词语。他没想到，这简单的词汇连起来，是这么一个掩藏在众多搜索条里悲痛绝望又美丽的故事。
怎么会这样？陆淳锁紧了眉头，猝然站起身，摸了根烟点上，站在窗户边发呆。
“陆老师，你就是唐僧。”她笑起来一览无余，轻快又灵动，坦诚的让人不忍心责备。
“我走了。”
舒微骄傲的身影在月光下的空廊道里，还不忘背对着自己，潇洒地摆摆手。
我是那么虔心送走一个精灵，却捡回这样一个凋落绝望的小鸽子。
陆淳长叹，抬头望了下四野无声的校园，日光灯晃得眼痛，烟居然把自己呛得流了泪。
这丫头。
他咳嗽地关了灯，望着窗子外被黑暗和光影勾勒的“脊背”。建筑物庞大肃穆，小树林的叶子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你把五毛钱退过来，米线都长毛了，是毛线！没让你全退都不错了。”舒微有理有据地跟食堂师傅理论，不忘拿筷子挑了下。
“给，小雅，拿着。要维护自己的权益。”她脸不变色地接过五毛钱的硬币，塞进旁边女生的手心。
“你再这样，我要让后勤主任找你算账。”她光明正大，小脸一转，拉起好朋友喜笑颜开地坐回小板凳上吃饭，一嘴的油渍麻花。后来，她洋洋得意，这叫兵不厌诈，不拿帽子扣，谁会给脸面。小鼻子挺直，努了下嘴。
陆淳第一次见一个嘴巴不饶人的小丫头，伶俐、无邪。
“陆老师，你别管我了。我什么都不会了……”应该是几年前了吧，她蹲在地上，一个人嘤嘤地哭。
很多都想不起来了。陆淳抽了一口，烟雾缭绕，一个小马尾的女孩子，调皮的在路对面向他挥手。
可一下子，就在大雨滂沱的夜里，瑟瑟发抖。
他撑着伞，看到门廊里缩着脖子发呆的舒微，滋味难明。她像个万花筒，不断变化，却不凌乱耀眼，是飞溅的水花。
陆淳的心忽然荡漾着一浪又一浪的热，她埋在网吧的椅子里，哭得旁若无人。
这怎么会是舒微呢？
重新坐回去，快速按了几个数字上了QQ，她的头像却是灰的。
唉，都几点了。他瞟了眼角落里的阿拉伯数字，自嘲的摇摇头，下了。
两千公里外的舒微，却一反常态的没上床，屏幕上光标在闪烁。她显然有半个小时没打上去一个字。角落里的“小企鹅”敦实矗立，毫不动摇。
一个多星期了，他很忙吧。
舒微努了努嘴，把“隐身的自己”果断退出来，啪的一下，一片黑暗。
“你看，多准时，十二点断电。”陈晨在帘子后牢骚。
舒微的心，忽的被拉了闸，空旷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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