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痕-久违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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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微和外公都好像失忆了。

    两人在春日欲雨的树下对弈,走了下一步,又拐回头看上一步。互相闹不明白的琢磨着,却都不言语。

    南城的空气显得浓厚而凝重,四处潮湿着要蒸腾出许多烟来,只可惜没了力气,化作层层雾霭,匍匐在周围。

    外公一年多前的急性脑出血,似乎被老天偷换了一个大脑,开始事事健忘,妈妈不得不在家门口的树枝上栓上一根红绳子,指引他回来的路。

    而舒微在中秋后的二十岁生日那天,也似乎被老天偷换了一颗心,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不会哭,很少笑,只知道学习和发呆。她比任何人都冷静。

    妈妈看了下桌台上的日历,已经四月份了,明天舒微该回学校上课了。

    站在厨房的窗口静静望着树下的女儿和自己的父亲,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显然棋盘上将帅们厮杀得乱七八糟,舒微湊个头,一只小蝴蝶支在了她轻薄的刘海上,她却毫无反应。

    “两个糊涂人下棋,有什么好看?”丈夫走过来,瞄了眼,“她怎么还不说话。”

    “也说,就是不多。”妈妈冲着窗子喊了声,招呼他们来吃饭。

    “我看她脑子是清楚的。”父亲数了几个碗,拿下来,“学习倒很好。”

    “小微想什么,你才不会知道。”妈妈不耐烦,夺过碗,听到门咣当一声,两个人已经走到鞋柜换鞋。

    “东西收拾好了?”妈妈接过女儿手里的棋,叮嘱两个人去洗手。

    舒微仍然点点头,扶着外公去了卫生间。

    父亲冷眼一旁,心下涩苦:“舒微,你过来。”

    她像是听见了,眨巴下眼睛,拉开了洗手间的门,让外公先进,自己转身出来。

    “你坐那!”父亲的脸冷得像块冰。按以往,她会怯懦地眼皮直跳,可此时,她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坐在了他对面。

    妈妈在一旁心下稍松快些,舒微脸上转瞬即逝的不屑是曾经太熟悉的表情。她能预知父亲的讲话主题。

    “这已经一年多了吧?”男性的声音在这样的天气里,会沉重得要命。

    她抬起眼皮,轻咬着嘴唇。

    “你和你姐不一样,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的。难道父母的担心你看不到?”

    舒微低下了头,还是不言语。

    “我是父亲,看到一个人能够对自己的女儿好,很感激。但他被老天收了去,我们也只能接受吧。”他努力压抑着。

    她灵敏地抬起头,对那个“收了去”分外痛恨,两只眼睛里藏着豹子。

    妈妈已察觉到这气氛的不对,忙拉了下丈夫:“先吃饭吧。”

    “你想说什么?”父亲的语气冷酷无情,带着些痛恨,“咱们家是怎么了,两个女儿都被小赖皮弄得迷三道四。以为舒琳是个糊涂蛋,没想到这个小的,更是神经兮兮。你看看你自己。”他一口气说下去,还有诸多词汇垒成火车要开过来。

    “他不是赖皮!”舒微的语气蛮横得要将父亲吞掉。

    “你到底想干什么?”父亲恼怒地拍了桌子,指着她的鼻子,“你给谁摆脸子?从小都顺从你,尊重你,我和你妈,还有这些老人们,哪个亏欠你了。干嘛非要讨债鬼一样,冷着个脸。多少天了?三四百天了吧?你想干什么?”

    舒微的眼涨得比平时大了一圈,却连潮红都没有泛。

    “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了。”他痛心疾首,脸涨的通红,“连这点生死都看不破?安慰你多少次?体谅了你多少次?这些亲人都不要了?只为了一个小子,我看比你姐还荒唐。不觉得丢人?”

    女儿忽地站起身,呼吸急促,却说不出话。

    “既然这么痛苦,好,我成全你。”父亲看着依然默不作声的女儿彻底无法忍耐了,站起身,指着客厅宽阔的窗子,“你跳下去吧。我让你解脱了。”

    妈妈赶紧拉着舒微,忙打噤声的手势。

    “都是你惯的。心智从没成熟过,被个小子骗去了。这么多人的爱她都不要了!我连说说都不行?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白养了。”父亲显然没了理智,推开妈妈,拽了下舒微。

    “你今天跳下去吧,我绝不拦你。”他两只眼睛瞪得通红。

    “好了。孩子如果不是考虑家人,怎么会这么勉强自己。”妈妈的声音直发颤,拍了两个人。

    “你去啊!”父亲痛心疾首,失了理智。

    舒微的眼睛瞬间被挑破了一般,横出两束刀光,不等反应,直往窗口奔去。

    “小微……”妈妈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差点一个踉跄。

    轰隆隆一声,窗外的天终于破了,像是大石头在天庭上翻滚,倾斜下来。

    把迎头奔来的舒微惊了一遭,视域里一片灰暗。

    心被紧接着的又一道闪电劈得趔趄了下,狠揪起来。

    “小微……”外公蹒跚地走出来,扶着矮柜,“都不给外公洗手。”

    她已打开窗子,应声回头。

    “傻孙女,要下雨了,关上窗子。”他不够灵活地支起胳膊,摆了一下,“你外婆还做了红烧鸡块呢。”

    他一脸的温和,慈爱又迷蒙,像个孩子,笑起来,依赖着孙女等着搀扶。

    舒微的全身像涨了气又松了绑的气球,一下子瘫软地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爷爷……爷爷……”

    窗外下起了开春之后最大的雨,哗啦啦地毫不吝惜。

    舒琳开门进来时,妹妹仍站在窗台边发呆。她蹑手蹑脚,关上卧室的门。

    父亲闷声不响地低头吃饭,外公的呼噜声有节奏的从书房传来。妈妈刚放下外婆打来的电话,看到大女儿回来,有些惊讶。

    “大下雨的,这时候跑回来?”

    舒琳的气色并不好,结婚一年,胖了些。

    “怎么气氛怪怪的。”她并没回答,拉妈妈进了自己的卧室。

    “今天你爸和小微都抽疯了。”她一身疲倦,坐在大女儿的床前,顺手抚弄下床单,爱惜地望了眼女儿,“怎么脸黄黄的,吵架了?”

    “没有。”舒琳低下头,欲言又止,咬着嘴唇。

    “怎么了?”妈妈靠近了些,“今天也没上班?”

    “妈……”她的眼眶蓄满了泪,“我是不是当不上妈妈啊?”

    “瞎说。这种事不能强求。好多人都是三四年才怀上。你急什么?”提到这些,母亲眼里的担心仍然无法掩饰。

    “可……可婆婆已经搬到家住了,我压力很大。”她抓紧自己的裤子,恨不得严丝合缝地将皮肉碾碎。

    “不是检查过吗?都健健康康的,要顺其自然。”她拉过女儿,拍了拍,“唉,本想能帮你操下心,结果小微碰到这种事。已经一年多了,她硬是没掉过一次眼泪,一句话都不说。你看她瘦得,今天哭的样子,你没看到……”她彻底绷不住,抽泣起来。

    “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没事的。”舒琳跟着掉了眼泪,既为自己又想起妹妹当时的情景,不寒而栗。

    林申她是见过的。

    可没想到,等舒微赶回外公病床前,居然是他们的最后一面。直到二十多天之后,小微二十岁的第一天,成辉才肯把林申的死讯讲给她。

    之前的那么多天,林申依然用邮箱提前写了邮件,设定好发给她。

    反常,太反常了。

    倔强的妹妹一如往常,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悲伤,仅仅是漫无边际的沉默,厚厚实实的沉默。

    她仍然记得,在去年春节时,家里的一切都是原样。她带来了自己的丈夫,有了欢笑,却让外公和妹妹都瞬间凋零了。

    一个糊里糊涂,一个沉默寡言。

    舒琳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看到妹妹扶着外公,在窗台边看烟火。

    嘴角吊着口水的外公,扶着最疼爱的小孙女。一下子黯淡的两个人,仰头看着绚烂的烟火。

    小微呢喃着一年多来唯一的话:“爷爷,我……我是不是把他弄丢了……”

    站在门后的舒琳,心猛地一揪,扯下一片没来由的痛来。

    外公嘿嘿笑着,似乎听不懂,指着那个洒得更大的烟花:“你看,还有好看的。”

    她想,妹妹并不是一直无话的,外公会是让她信赖的听众。

    正兀自发呆,听到门厅咣当一声,紧跟着妈妈出去,父亲站在鞋柜旁,一脸无奈。

    “她出去了?”妈妈发狠地跺了下脚。

    “咱妈打电话让她去呢。”

    站在门洞的舒微看着一帘子的雨水,心口呼呼地吹起了风。

    她毫不迟疑地走进了漫天的雨水里。四月的天气仍然湿冷。南城的树刚刚有了新绿,被这瓢泼一浇,搀了白雾进去,视域里的一切迷蒙成浅淡,看不清脚下的路。

    越下越大,浑身已经淋透了。舒微披散的发粘在额角和脖子,鞋子里全是水,走起来,扑哧带响。

    她怯生生地缩着头,看了看愈加黑沉的天,忙跑进路边的网吧。还好,裤袋里有湿巴巴的钱,六神无主地拿了上机卡,坐在一旁开机子。

    周身开始有了点温度。烟味呛得直咳嗽,脑袋一片空白,心口隐隐发闷。

    “没事,没事,没事。”每次心口作痛时,她都不断重复着两个字,像是经文一样,维持着镇定,倒有效用。

    手紧接着又抖起来了,这感觉已有了惯性。接下来,将是一场汹涌澎湃的疼。习以为常。

    她深吸了口气,点开了自己的QQ,成辉的留言很快跳出来。

    “不要沾凉水了,快例假了。”

    他该是对她彻底绝望吧,连留言都越来越少了。舒微的喉头开始刺痛,忙点掉了对话框。

    她又点开了QQ登陆框,轻车熟路地打了一串数字上去,手指跳跃着输进了密码,看着小企鹅左右摇摆,屏着呼吸。

    太阳穴的神经又扭动了,她把鼠标向前移动了下,点开了林申的QQ上自己的头像,几乎是不用想就打了三个字。

    “快出来。”

    于是,自己的QQ有了反应,那个头像在任务栏一角欢快地跳动。

    她呆呆地望着,心砰地一跳,又低低艾艾地纠结起来。

    每当那个头像有了颜色,开始不断闪烁时,舒微才放下心,缩进座位里。

    她沉迷于自己设定的假象。

    仿佛,他跳着,就还是存在于这个空间的。只是林申是个坏蛋,躲起来捉弄她。

    她呆呆注视着那一角的“头像”,仿佛戴着发光皇冠的天使,一脸坏笑地跳动。

    心紧跟着猛烈跳。

    又在白炽灯下,他嘴角的酒窝像木船的双桨,一点点划开,于是,脸上就绽开波纹,开出温暖的花来。

    他是一只木船,却划走了。

    汹涌澎湃的痛直逼上来,舒微狠狠咬着嘴唇,却分明冷静地大脑警醒着:他是走了。

    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表情,是这样温暖又厚实的微笑。

    她开始控制不住,忙点开了那个闪烁的头像。

    上面寥寥三个字:“快出来。”

    可,头像却已经灰了。

    终于无数次的一个样,绷不住。

    她哇地哭了出来,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万念俱灰。

    邻边的男生,游戏正打得酣畅,被这突然的哭,惊得手一抖,这关算是死掉了。他骂着扔了耳机,转过头,脾气暴躁。

    “你搞什么啊,我这一下子死了。鬼哭狼嚎的。”

    舒微在臂弯里不能自已,控制不住地抽泣,这过程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能感觉到,却抬不起头。

    “去一边哭不行吗?”他声音大起来,莫名其妙地站起身,叫了下身后正“组队”的同学,“今天算是撞邪了。”

    另外两男生同样愤愤不平,被拖了后腿,不甘不愿地扭头看失态已极的舒微。

    “快走。”另一个“同伙”觉察到什么,忙抽开凳子,拍了下兄弟,“靠,淳哥神经了吧,下雨也来抓。”

    “都怪你,非到这网吧。”

    “都给我站那儿。”不远处的声音直穿进来,冰冷刺骨。

    几个人灰头土脸地忙站起来,钉在了原地。

    他一身雨水,衣角打了皱。

    “在这翻天呢?”

    两只眼睛凌厉地扫了一遍,雨水未曾让那双眸子染一点点迷蒙,反显得愈加冰冷。

    他的下巴微微点着,暗自核对着数,稍出了口气。

    哭泣的声音仍然不止。

    他闻声扭过了头,看在角落里湿漉漉的女孩子蜷缩着,浑身颤抖着,把自己深深藏在了臂弯里。

    头发一缕缕地挂在脑袋上,跟着全身的震颤,抖落下许多颗“珠子”。

    “我都不认识她。”旁边的男生忙摆手,目光迎上来,无畏地表示自己的清白。

    他停了几秒,还是走了几步过去,小心翼翼地拍下她座椅的扶手:“你……你哪个班的,逃课的?”

    舒微的耳朵灌入一股流,猛然一烫,受惊地抬起头,泪水全漏了出来。

    “舒……微?”

    “陆……陆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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