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夏天-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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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从马德里出发得很晚,但是我们管它叫“拉巴拉塔”(便易货)的那辆兰西亚车子令人惊奇地为我们争取了时间,很快就驶完了北上的那条熟悉的道路。我们在布尔戈斯那家老客店停下,以便我们以前的司机马里奥可以尝一下镇外卡斯蒂列高山中山涧里的鳟鱼。马里奥是在雷亚尔城的那场面对面决斗前驾驶着那辆兰西亚从意大利的乌迪内驶来的。那些鳟鱼闪闪发亮,有些斑点,新鲜、肥美,肉很坚实。你可以到厨房里去,挑选出自己的鳟鱼和鹑鸡来。酒是盛在石罐子里送上来的。我们还吃了那种美味的布尔戈斯干酪。从前,我从西班牙乘三等火车回家时,总把这种干酪带去给巴黎的格特鲁特·斯泰因[1]。

    马里奥从布尔戈斯到毕尔巴鄂驶行得很快。他是一个赛车手,所以从理论上讲,是很安全的,但是当我望着速度计录表时,它可以叫我身上出汗。“拉巴拉塔”上有三种喇叭。一种表示打开,我们这就要穿过。它起了很好的作用,不过在我们驶过去后,我常看见驴子、山羊和它们的主人仍旧注视着等候火车驶过。

    毕尔巴鄂是一个工业和造船业的镇市,坐落在一条河畔一个杯形的山谷里。它很大,既富庶又充实,气候并不炎热、潮湿,也不寒冷、潮湿。从镇上往外,有一片很美的乡野;那些向外深入乡野的、潮水倒灌的小河全很可爱。它是一座大金融镇市和运动镇市。我在那儿有许多朋友。除了科尔多瓦外,它在八月里会比西班牙的任何地方都炎热。这一天,它很热,不过还不算太热,天气晴朗,宽阔的街道上看过去很欢畅。

    卡尔顿是一家上等旅馆,我们都获得了很好的房间。毕尔巴鄂的周日是很充实,很繁忙,很花钱的。西班牙没有其他的城市像它那样。斗牛士们全都穿外衣,打领带。我们在路上走了那么久,以致我们到了那间时髦的小门厅里觉得不大相称,不过“拉巴拉塔”挽救了我们的社会地位。它是镇上最漂亮的汽车。

    安东尼奥的心情和我们离开他时一样欢快。他喜欢毕尔巴鄂。当地的闷热和过分繁荣根本不使他烦扰。这儿,谁也不能走进斗牛场内的过道去。他们甚至把前一天在那儿斗牛、下一天还要在那儿斗的斗牛士也领出去。显然,这儿比西班牙任何其他地方都更讲究法制与权力;警察喜欢让我们绕着斗牛场整整走上一圈而不是由过去常用的、显然切合实际的入口进场。

    我们终于找到了我们的座位。坐在座位上看斗牛,而不是从围墙边上看,实在很别扭。安东尼奥像在整个斗牛季节里所做的那样,施展出了各种招式,对两头牛全都撩拨得异常出色。两头牛他全都割下了两只牛耳。在毕尔巴鄂,这是允许割下的最多的器官。他表演得完美、自然,一切看来全都简单、容易。他以同样的自在与果断的作风把牛杀了。

    安东尼奥使观众心醉神迷,深深被打动了。坐在我身旁的一个人说,“他把早已完全消失了的、我过去对斗牛的感情,又带回来了。”安东尼奥对自己的牛很高兴。他能够把这份高兴传给观众;他们也和他一起十分高兴。那就仿佛一切对大伙儿都变得美好而朴实了。

    下一天,路易斯·米格尔的演出是一件令人非常失望的事。他开始时表演得很好,用披风对第一头牛做了几个闪避动作后,又做了两个优美的贝罗尼卡。那几个闪避动作不只是过得去,实际上还相当好。在跟安东尼奥的竞争中,他的挥舞披风的动作不断地进步,而在演出的初期,他显得坚定、稳妥。那头牛是中等大小的。撩拨它并不错,不过也不是很容易显出长处的。米格尔并不显得很快乐,但是也没有显得不快。他两次都刺在骨头上,虽然他刺得很出色,接着他把剑刺进去了大约四分之三;牛死了。

    他的第二头牛很大,角也很锋利。路易斯·米格尔保持了出色的挥舞披风的动作,但是这头牛并不很容易应付,具有很大的潜在危险性。它对马的冲刺有点儿踌躇不决,而长矛手在用长矛刺它时也踌躇不决。最后,那头牛看起来仿佛会昂起头冲到路易斯·米格尔的面前来,难以应付,实际上又没有给长矛刺到。因此,最后那名长矛手接过牛去,实际上是靠到了牛身上,尽力使牛旋转,拼命地刺牛。他只可能是奉命才那么做的。

    那头牛来到了路易斯·米格尔面前,比第一次面对着马儿时还不好应付。路易斯·米格尔表演得很聪明,不过这时候却为自己的腿烦心起来。他设法控制住那头牛,使它站定,再摆脱它。牛一直在红布下寻找他。路易斯·米格尔谨慎小心、缺乏自信地两次突向前去。牛是不可以信任的。路易斯·米格尔的那条腿在闪避开时拖曳着。在第三次尝试时,他把大半截剑身刺了进去,但是刺中的却是一处致命的地方;牛瘫倒下。观众感到很失望,并显露出来。

    大伙儿都为路易斯·米格尔觉得不好受,可是他的大夫塔马梅斯却觉得糟透了。米格尔在巴伦西亚所受的伤一直使他烦心,而伤口的疼痛、麻木、断断续续的发作,使那个伤口和他当时受伤的环境,回到了他的思想里。在马拉加表现出的那种信心不见了;他在马拉加被抛起摔伤的那条腿,他越多去使用,就变得越糟糕。损伤是在半月形软骨里,就是一个足球运动员受到的那种,要是他被人从侧面猛撞一下的话,或是一个棒球运动员受到的那种,要是他把穿着钉鞋的一条腿伸进一个垒去又给人扔出来的话。塔马梅斯正设法在用超声波抑制住半月形软骨的炎症。如果炎症得不到抑制,反而变得更为严重,那么膝部可能会意想不到地锁住。那一来就会送了路易斯·米格尔的命。要是那块软骨给去掉,他有三到六个星期可能不好走动,他的斗牛士生涯可能就结束了,这总是有可能的,虽然不是极有可能。到那时为止,那块软骨并没有变得很糟,或是由于使用和刺激而对腿上的两根主要骨头造成足够的伤害,使锁住成为即将出现的情况。然而,它却是痛苦的,它破坏了路易斯·米格尔的信心。

    我为路易斯·米格尔感到很发愁。但是他坚持要把跟安东尼奥的决斗继续下去。在看了他最后这次演出,并且想起从巴伦西亚那次决斗以来,他们间每次决斗所出现的情况,我深信,这种决斗的结果只会是路易斯·米格尔送了性命或者彻底毁了,不能再做斗牛士了。我看到安东尼奥演出的方式,以及他的绝对自信与精湛的手法,我不能不承认,他再次被牛抵伤是不可能的。我总为他捏着一把汗一直到最后。但是他这时候会被抵伤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尽管所有的抵伤事先几乎总有预兆,而从心理上、体力上和策略上看,我都看不到这种预兆。他正处在涨潮、泛滥、才气“横溢”的明白无误阶段。不过才气“横溢”是他现在正常的状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规则规定他应该做的。那就是说,一招一式做得十分完善,既徐缓又优美,而且总是极端危险的。但是他能够十分出色地驾御所有的牛,以致一切对他似乎都很容易,而他把对死的恐惧抛开以后,便获得了什么,似乎武装了他。

    不过毕尔巴鄂集市日对安东尼奥很危险,因为安东尼奥在那儿有太多阔绰和重要的朋友了,而且那儿的社交生活也太丰富。那可不是马德里的那种阴险的社交生活。但是他晚上睡得太晚。我们没有时间做那种很不错的、令人感到疲劳的体操,也没有那种耗费体力的短途旅行来取代那种体操使斗牛士好好入睡。

    这一点在他和路易斯·米格尔最后一次决头前一天的表演中,就显露出来了。他的两头牛任何一头都不好;最后一头牛在演出的过程中眼睛几乎变瞎了,所以冲进斗牛场时,实际上并看不太清。两头牛一头也不适合出色的披风撩拨动作,更不适合用穆莱塔和它表演一个适当的精彩回合。第一头牛很危险,喜欢慢步跑,而且一直在红布下面寻找斗牛士。那是一头用披风撩拨时不可信任的牛。不过当安东尼奥用披风闪避开牛时,他和牛之间的空隙要比倘若他午夜才就寝的空隙大一点儿。

    有两天,毕尔巴鄂上午一直在下雨,随后到斗牛时又晴朗起来。毕尔巴鄂斗牛场排水设备很好。他们建造这座斗牛场时,知道自己具有什么气候和需要哪种沙土。那一天,场地表面很湿,不过并不滑,尽管到中午时候看来,就仿佛这场演出会因为下雨而被取消。但是最终太阳出来了,接着气候就变得分外湿热,不断有浮云掠过。

    路易斯·米格尔接受了塔马梅斯给予他的治疗后,觉得好了些,不过他情绪沮丧、心事重重。一年前的这一天,他父亲患了癌症,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去世了。路易斯·米格尔在想到这件事和许多其他的事情。他像惯常的那样,总是谦恭有礼,不过在逆境中他变得平和多了。他知道在前几次和安东尼奥的重大决斗中,自己都险些儿送了命。他知道这些帕尔阿斯牛决不像从前的。从前的帕尔阿斯牛全是特大的米乌拉斯牛。他也知道这个镇市不是利纳雷斯。但是积累起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且他运气也不好。活着做世上他这行业中的第一号斗牛士,并且一生都抱着这个作为唯一真正的信念,这可是一回事。每次他登场想证明自己是第一号斗牛士总险些儿送了命,同时知道,只有自己最阔绰、最有影响的朋友、许多妩媚的女人和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在西班牙看过一场斗牛的巴勃罗·毕加索[2]仍旧相信他是第一号斗牛士,这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要相信。如果他自己相信,并且能使自己的信念成为事实,那么别人就全都会回来。他身心受到损伤,这可不是使自己的信念实现的一个好日子。但是他要试一下,也许他在马拉加过去创造的奇迹会再出现。

    安东尼奥在房间里镇定、自在,像一头豹子那样睡在床上被单下休息。我们只待了一会儿,因为我要他休息。不过大伙儿都很快乐,像整个夏天那样。

    楼下,在主要的一层楼里,酒吧间和餐厅全坐得满满的,还有许多人在等候餐桌空出来。我们最终跟许多老朋友和新朋友在一张大餐桌上共同进餐。多明戈·多明吉告诉我,他认为这些帕尔阿斯牛会比巴伦西亚的那几头好得多。有两头重量稍许轻点儿,不过看上去比实际上要大。它们配成了相当均匀的一组组。路易斯·米格尔首先接下他的较小的那一头。场内坐得满坑满谷。有许多政府高级官员全都到场。国家元首的夫人卡门·波洛·德佛朗哥带着从圣塞瓦斯蒂安[3]来的一伙人,坐在总统包厢里。

    路易斯·米格尔的第一头牛很快冲进场来。它很英俊,角也很锋利,个头看来比实际高大。路易斯·米格尔用披风把它引过去,做了几个出色的闪避动作。他最初把牛从马前面引开的那个动作也做得极利索。那条受过伤的腿似乎压根儿没有妨碍他,可是等他走到靠近木围墙的时候,他的情绪似乎很沮丧。

    他用穆莱塔在靠牛很近的地方撩拨牛,做了几个出色的向右旋转的闪避动作。在他进行下去时,那些动作变得更为出色;他对这头牛变得很有信心。我一直注视着他两脚的功夫,感到有些担心,不过一切看来全很正常。路易斯·米格尔用左手拿着穆莱塔,做了一系列纳图拉尔动作。对任何其他的斗牛士而言,这些动作全没有问题,但是它们看上去不像在马拉加表演的那一手,只有场内票价高的那一面有人鼓掌。他们要求演奏音乐。路易斯·米格尔做了一系列马诺莱特使之普及的那种侧面闪避动作,而且做得很出色。接下去,他用两、三个摆动的闪避动作使牛把头抬着,进入了睡眠状态,然后在牛前面跪下。

    观众中有些人很喜欢这种动作,有些人并不喜欢。安东尼奥曾经临时教导他们不喜欢这种动作。路易斯·米格尔站起身,并没有用穆莱塔的棒子去撑一下,那条腿行动自如。他紧抿着嘴唇,显得好像醒悟过来了。他突向前去,笔直的一剑杀得很利落。剑刺得相当高,但是牛嘴里流出血来。它轰隆一声倒下。并没有给斗牛士牛耳。在我看来,那一剑刺得很出色。遇到有一根动脉被剑在较高的部位割断后,嘴里常常是会出血的。欢呼的人很多;路易斯·米格尔走出来,致意。他很阴郁,并没有笑。不过他的腿行动自如,要不然他决不会跪下来的。

    安东尼奥的牛出场了。这头牛和路易斯·米格尔的那头几乎完全相同,大小也差不多。它两侧都很灵活。安东尼奥从自己前一天停下的地方把它接过手去。那就是我们在整个斗牛季节里见到的那种宏伟、壮丽的挥舞披风动作。你从突然发出的喊叫之间观众的那种嘁嘁喳喳声里,就可以感觉到,那份欢乐又回来了。

    在一副倒钩短标枪给插进去后,他要求准许把牛接过手去,开始用穆莱塔把牛调弄起来。这头牛在冲刺时有点儿迟缓;安东尼奥不得不朝它稍许突上前去点儿。在他用一系列向右旋转的躲闪动作使牛有了信心后,音乐演奏起来了。那一系列躲闪动作根本没有惩罚牛,而是使牛越冲越近,后来到了最最贴近的地方。安东尼奥把牛领出来,用左手里的穆莱塔从一定距离外逗引它。这时候,他已经使牛精神抖擞起来,延长了牛肯冲刺的距离。

    牛在一定距离外看得很清楚。安东尼奥让牛冲过来,然后引着牛用手腕使红布恰恰按着可以吸引住牛的那种速度缓缓地移动,使牛通过了一系列贴近、徐缓而完美的纳图拉尔。后来,他用一个使牛角掠过胸膛的闪避动作结束。我看着穆莱塔的红布掠过牛角,然后缓缓地扫下牛颈、牛肩、牛脊背和牛尾。

    最后,他宰杀了牛,蓦地一下使劲儿刺进去,一直刺到了剑柄。剑刺入的地方很恰当,也许在那个致命凹口顶上偏左一英寸半的地方。安东尼奥站在牛前边,举起右手,用吉卜赛人的深色眼睛凝视着牛。那只手是举起来向观众表示胜利的。他身体傲慢自大地转向后方,对着观众,不过两眼却像一位外科医生的那样注视着,直到牛的后腿颤抖起来,开始支撑不住。最后,牛倒下死了。

    随后,他一下转过身,望着观众,那种外科医生的神色从他眼睛里消失了,他脸上现出了对自己所做的动作感到快乐的神气。一名斗牛士决看不到自己正做着的艺术活儿。他没有机会去修改他的活儿,像一个画家或是一个作家能做的那样。他也无法听见它,像一个音乐家能做的那样。他只能感觉到它,听到观众对它的反应。当他感觉到它,知道自己的演出很了不起时,这一情况就支配了他,以致世上没有一件其他的事有什么重要了。他在创作他的艺术品时,始终知道自己必须不超出他的技艺和他对牛的知识的范围。那些明显地流露出来心里在想到这一点的斗牛士,常给人说成是冷漠的。安东尼奥并不冷漠;观众这时候全都倾向于他。他抬起脸来望着他们,谦虚而不是卑恭地让他们知道,他明白这一点。在他手拿牛耳绕着场地走上一圈时,他望着毕尔巴鄂不同阶层的人。毕尔巴鄂是他热爱的一座城市。在他经过时,他们全站起来。他对自己拥有他们,感到很快乐。我看着米格尔从围墙里茫茫然地朝外望着,不知道这天会不会就是末日,还是它会出现在一个其他的日子里。

    海梅·奥斯托斯在斗牛时表现得十分出色。他的那头牛比前两头稍许大点儿,是一头撩拨起来绝佳的牲口。他挥舞披风的动作做得十分地道,舞动穆莱塔也既稳健又精彩。观众被他的表演深深地打动了。他获得了一只牛耳,尽管他用剑刺的时候碰上了些困难。

    在海梅拿着牛耳绕场一周后,这三名斗牛士一起走上去,到总统包厢向卡门·波洛·德佛朗哥夫人致敬。路易斯·米格尔是大元帅[4]女婿的朋友,又跟着国家元首打过猎,先前已经请人去致过意,并道了歉。但是他的腿这时候感觉良好,使他可以向上走到那个很高的包厢去。或者即便腿不太好。他反正还是上去了,接着他不得不再走下来。下一头牛是轮到他斗。

    那是一头黑牛,比他的第一头牛稍稍大点儿。两只牛角很锋利。它强壮而凶悍地冲进场来。路易斯·米格尔提着披风走出去,做了四个徐缓的、令人遗憾的贝罗尼卡动作,然后做了一个适中的贝罗尼卡,使牛绕着他的腰四周转。

    但是路易斯·米格尔并没有一直令人遗憾。他的一个最了不起的优点一贯是,知道如何控制一场表演,如何指引自己撩拨的牛的全部行动。他要从这头牛身上得到能得出的一切。他用披风接过了牛,使牛在他要牛朝长矛手冲去的确切地点站定。长矛手走上前,举起矛柄;牛冲刺起来。长矛手打马时也打了牛,似乎是要在牛再次冲刺时把长矛的位置稍许校正一下。路易斯·米格尔把牛引过去,又做了四个迟缓的、令人遗憾的贝罗尼卡动作,结尾总很庄重。

    接着,他把牛引回来,让它站好位置,以便再向前冲。这是斗牛中最简单的动作之一;他曾经做过好几千次了。他想把披风轻轻一抖,使牛站定,让牛把前腿站在彩绘的圆圈外边。但是他正在马前面移动,面对着牛,背朝着马和长矛手。长矛手把长矛伸向前,握在手里,牛朝马冲过来,路易斯·米格尔正在牛冲刺的路线上。那头牛没有去注意披风,把角低下来,刺进了路易斯·米格尔的大腿,把他很结实地朝马扔过去。路易斯·米格尔还在空中时,长矛手用长矛击中了牛。牛在半空中接住了路易斯·米格尔,在他跌下后,在沙地上连戳了他几下。他的哥哥多明戈跳过围墙,把他拖开。安东尼奥和海梅·奥斯托斯两人都提着披风赶进场,想把牛引开。人人都知道这是一次重大的损伤;牛角看起来仿佛已经刺入了腹部。大多数人认为他受了致命的重伤。倘若他被抵靠在用垫子覆盖着的马背上,那么那几乎肯定会是致命的,牛角很可能会刺穿了他。他们抬着他由过道走去时,他脸色苍白,咬紧了嘴唇,双手横捂着下腹部。

    从我们坐的第一排座位上,没有办法走到医务室去。警察也不允许任何人呆在走道上,因此我只好坐下看着。这时候,安东尼奥已经把路易斯·米格尔的那头牛接过去了。

    通常,遇到一头牛使一名斗牛士受到像这样一次如此严重的、也许是致命的损伤,接过那头牛的另一名斗牛士总短暂地撩拨一下,尽可能迅速地就把牛杀了。安东尼奥却并没有这么做。这是一头很好的牛;他不愿意浪费了它。观众花了钱来看路易斯·米格尔。他以愚蠢的方式被排除出去了。这是他的观众。如果他们没有看到多明吉表演,他们可以看到奥多涅斯演出。

    我宁愿这样想到这件事,要不然他就是在替路易斯·米格尔实践他的合同。不论怎么说,他并不知道路易斯·米格尔伤势多么严重,只知道抵伤的地方,是在右面大腿的顶部,而且伤得很重。这时候,他神经镇定和平静得和斗前一头牛那样上场去,撩拨刚把路易斯·米格尔抵伤的这头牛。欢呼声开始了;音乐也演奏起来。安东尼奥对这头牛起了好感,开始在令人难以相信的近距离内做出他的闪避动作。最后,他用穆莱塔做了一个绝佳的动作,然后敏捷地把牛杀了。他用剑刺得很利落,只是剑离开那个最高凹口整整差了两英寸。观众向他欢呼,不过他知道自己原本是瞄准什么地方想迅速杀死牛的。

    手术室里传来口信说,伤口是在右腹股沟的下部,正是上次在巴伦西亚受伤的同一部位。伤口向上进入了腹部,不过他们还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穿孔。路易斯·米格尔已经上了麻药;他们正在给他做手术。

    随后,安东尼奥的那头牛出来了。这是到那时为止最大的一头牛。它生着锋利的角,跑进场来时显得仿佛它毫无价值,一面朝四周瞪眼看看,一面小步快跑。胡安把披风对着它;它吓得躲避开,迅速跳过围墙,进了走道,然后挤挤撞撞,用牛角东挑西刺,一路走到开着的门口,才又回进场去。可是等长矛手出来后,那头牛倒很勇敢地朝马冲过去。长矛手们成功地抵挡住了它。它在长矛下使劲儿往前冲,用蹄子向前突,对着钢矛头朝前直闯。安东尼奥朝它远远走上前去,使它对披风惊动起来,然后闪避开它,仿佛它没有缺点似的。他正按照毫米衡量牛冲刺的速度,并使自己挥舞的披风适应它,控制住这头牛。但是在观众看来,那些闪避动作全像一贯的那样,是毫不费力、异常迷人、十分徐缓的晃动。

    从倒钩短标枪上,我们可以看到,牛可以怎样学会既危险又不好惹。我当时认为,我看到牛就要垮了,所以为那份耽延感到焦虑,急等着安东尼奥用穆莱塔和剑去结果它。我看得出来安东尼奥也在发愁,虽然从我坐的座位上我无法听见他对费雷尔和霍尼说些什么。

    我们全注视着,观众对每一个闪避动作都感到惊讶,大声欢呼,而到每一个回合结束时则大为鼓掌。安东尼奥在音乐的伴奏下,引着这头牛做完了一个人对一头勇猛的牛可以做出的一整套传统的、优美的动作。这头牛本来似乎只是硕大、紧张、粗暴而没有什么价值。这当儿,在牛角擦过他身体时,他和牛之间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空隙。他总按照牛选定的速度把牛引进前来,而他的手腕对那块下垂的红哔叽的控制会形成一个可塑性的体形,于是那个庞然大物和这个笔直的、柔软的体形就融合到一起,完成了他们的旋转动作。接下去,手腕就会转动一下,让那头沉重的黑牛以及牛角上所带的死亡,在所有塑像中最危险、最艰难的最后一次塑造中,掠过他的胸膛。我看见他一次又一次做着这种胸前闪避动作,心里便肯定他想要做什么。那一切使人感到像一首伟大的乐曲,不过它本身并不是结局。他正在使牛做好准备,好等牛冲上前来时从正面一剑刺杀它。

    如果牛还能冲刺,最了不起的杀牛方法就是等牛冲上前来,从正面一剑刺杀它。这是最古老、最危险、最壮丽的方法,因为斗牛士并不突近前去杀牛,而是静静地站着,挑逗牛向前冲,然后等牛冲过来,用穆莱塔引着牛冲过去,向右转,一面把剑刺进牛肩胛之间很高的地方。这很危险,因为如果穆莱塔没有完全控制住牛,牛抬起头来,那么斗牛士的胸部就会被牛角抵伤。通常,如果斗牛士突入杀牛时,牛抬起头来,牛角总把右大腿刺伤。等牛冲上前来、从正面一剑刺杀牛,斗牛士要想恰当地做到这一点,必须等牛的冲刺结束,如果他等牛再迫近他一、两英寸,牛就会抵到他。倘若在他挥动红布时,他偏向外边,或者给了牛一个过于宽大的出口,那么剑就会斜向一侧。

    “等到牛就快挑刺到你,”是这种杀牛方法的规律。没有几个人能等到最后,还要具有一只了不起的左手,可以把牛低低地一直引过去。就牛而言,这基本上是和胸前闪避动作同样的动作。这也就是安东尼奥当时为什么使出那些闪避动作的原因。他要使牛有所准备,同时确定牛还具有冲劲,会跟着红布冲,而不会昂起头来,或是在接触中停下,踌躇起来。等他看到牛丝毫没受损伤,准备好了后,他在我们下面让牛站定,准备刺杀了。

    夜间乘车长途行驶时,我们曾经谈论过这种杀牛方法,大伙儿曾经一致认为,就安东尼奥使用他的左手而言,这么做是容易的。使它困难的,只是那种不利的因素。不利的因素就是,牛角会像一柄匕首那样刺进胸膛去。这柄匕首四周大得像一只扫帚柄,通过牛头部肌肉的力量刺进去,可以挑起并扔开一匹马,或是使围墙上两英寸阔的木板拆裂开。有时候,这些牛角角尖可以像剃刀那样划裂一件披风的丝绸面子。有时候,它们自身也会裂开因此它们造成的伤口可能会像你的手掌那么宽。如果你能够静静地等着看牛角直接朝你冲来,并且知道你不得不等候,直到牛感到剑身刺进了它的时候抬起头来,牛角就肯定会从下面向上戳进你的胸膛去,知道这一点,你做起来就很容易。当然,这很容易。我们对这一点全都同意。

    因此,这当儿,安东尼奥振作起来,沿着剑身瞄准了一下,在他把穆莱塔朝牛摆动时,把左膝朝前弯屈下。那头大牛冲起来了;剑在肩胛之间很高的地方一下刺到了骨头上。安东尼奥向前朝牛倾斜过去,剑扣住了,本应该结合起的那一群肉体分裂开来;穆莱塔的一挥使牛完全转了过去。

    在我们这时代,没有人等牛两次冲上前来从正面去刺杀。这样杀牛属于佩德罗·罗梅罗的时代——多年以前那另一位了不起的龙达斗牛士的时代。但是只要牛肯冲,安东尼奥就不得不这样把它杀了。于是他再次使牛摆好架势,沿着剑身瞄准了一下,用腿和红布把牛引进前来,领到他不得不杀了它的地点,即便牛翘起头来的话。剑再一次又刺中了骨头,那一群肉体再一次混乱起来,分裂开,穆莱塔再一次又把牛角和那头大牛引开。

    那头牛这时候行动已经缓慢了,不过安东尼奥知道,它还能干净利落地冲上一次。他必须知道这一点,但是没有一个别人知道;观众对自己所见到的根本无法相信。安东尼奥要在这头牛身上取得一场大胜利,不得不做的就是,把剑正正当当地刺进牛身上去,剑身部分不露出太多。他要为自己一生中用不正当手段杀死的每一头牛做一些补偿,而这样的牛很不少。这头牛有过两次可以对着他的胸膛直接戳来,要是它想这么做的话。现在,他要容它再戳第三次了。每次牛冲上前来时,他本可以把剑稍许放低一点儿或偏向一边插进去。当他在牛冲上前来的那当儿,从正面一剑把牛杀了,谁也不会根据这一点就攻击他。他知道什么地方是柔软的,要是飞快地刺进去会看起来很不错,相当不错,再不然好歹总还过得去。在这些年的斗牛生涯中,这就是获得大多数牛耳的那种杀牛办法。但是这一天,让这种杀牛办法见鬼去吧。这一天,他要为自己曾经用剑以一切不正当手段刺杀的牛付出代价了。

    他使牛站好,场内异常寂静,我身后一个女人把扇子折起时,我都可以听见咔嗒一声。安东尼奥顺着剑身瞄了瞄准,把左膝弯屈向前,对着牛摆了摆穆莱塔,等牛冲过去时,他等候着,直到牛角恰恰会挑到他的那一刹那,然后剑头直刺进去,牛推动着剑向前突来,头低下跟着红布。安东尼奥平摊开的手心推着剑柄的圆头,剑身在肩胛骨顶部之间很高的部位缓缓地滑落进去。安东尼奥的脚并没有移动;牛和他这时候形成了一体。当他的手平展地摸到黑牛皮的顶部时,牛角擦过了他的胸部。牛在他的手下死了。那头牛还不知道;它看到安东尼奥站在它面前,举起了一只手,并不是得意地,而是仿佛在说再会。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过有一刹那,我很难看到他的脸,牛也无法看到他的脸,但是那却是我所知道的最陌生的小伙子的一张陌生而友好的脸。就这一次,那张脸上在斗牛场内显露出了怜悯同情,而在那地方,怜悯同情是没有地位的。这当儿,牛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它的腿支撑不住,两眼变得呆滞。安东尼奥注视着它倒下。

    这就是安东尼奥和路易斯·米格尔之间的决斗在那一年是如何结束的。对于当时待在毕尔巴鄂的任何人而言,不再有任何真正的竞争了。这个问题已经解决。理论上讲,它可以重新再恢复,不过那只是严格地按照字面而言。它可以在理论上恢复过来,或是为了挣钱或是为了利用一下南美的观众而赢利。但是如果你观看过这几次斗牛,如果你观看过安东尼奥在毕尔巴鄂的表演,那么谁是最优秀的斗牛士就不再有什么问题了。不错,他也许只是在毕尔巴鄂是最优秀的,因为路易斯·米格尔一条腿不好。也许,根据这种设想总可以挣钱。但是如果有朝一日想在一座西班牙斗牛场里当着一群懂行的观众,用长着真正牛角的地道的牛来试验个明白,那将是过于危险和致命的。这是一件已经解决了的事。当有人从手术室传话来说,虽然牛角刺入了路易斯·米格尔腹部很深的地方,肠子却又一次没有给刺穿,我听了很快慰。

    那天晚上,等安东尼奥换好衣服后,他和我驾车出去看看路易斯·米格尔。安东尼奥驾驶着车子。他还没有从斗牛中平静下来。我们先在楼上房间里谈论了这次斗牛,后来又在汽车里谈论了。

    “你怎么知道那头牛有足够的气力再冲第二次和第三次的?”我问。

    “这我可知道,”他说。“你怎么知道任何事情?”

    “但是你那时候能看到什么?”

    “我那时候对那头牛已经很熟悉。”

    “它的听觉吗?”

    “它的一切。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就像这样。你当时不认为它会再冲吗?”

    “当然啦。不过我是坐在看台上。离开得很远。”

    “那离开也不过六到八英尺,不过那真像有一英里远,”他说。

    在门诊部路易斯·米格尔的房间里,他显得很痛苦。牛角刺进了他在巴伦西亚受伤的那个老伤疤的组织里,把它又划开,接下去沿着老伤口的轨迹向上刺进了腹部。老伤疤还没有完全长好。房间里有六七个人。路易斯·米格尔在疼痛中对他们还彬彬有礼。午夜以后,他的夫人和他的姐姐从马德里乘飞机就要赶来。

    “很抱歉,我先前无法到医务室去看你,”我说。“痛得怎么样?”

    “还可以,欧内斯托,”他很平和地说。

    “马诺洛会使它不痛的。”

    他微微地笑笑。“他已经这么做啦,”他说。

    “我可以让这些人里出去几个吗?”

    “可怜的人儿,”他说。“你早先已经带出去过那么许多人。我很想念你。”

    “我会到马德里去看你,”我说。“也许,要是我们走,他们有几个人也会走。”

    “咱们大伙儿一块儿在那些轮转凹版图片上显得那么好,”他说。

    “我们到鲁贝尔再去看你。”鲁贝尔是他要住进去的那家医院。

    “我已经订好了房间,”他说。

    注释:

    [1] 格特鲁特·斯泰因(Gertrude Stein 1874—1946):美国先锋派女作家,一九〇三年后移居巴黎。

    [2] 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西班牙画家、雕刻家,一九〇四年后定居巴黎。

    [3] 圣塞瓦斯蒂安(San Sebastián):西班牙北部一处海港城市,是一处度假胜地。

    [4] 指国家元首佛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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