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生还-生还/Surviv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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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 在这世上,你只有我而已

    我在复健室里醒来,身上插满了管子,脸上缠满了绷带、纱布。

    在来往医生护士的交谈声中,我得知自己经受了一场很大的灾难,受了严重的伤。颅脑的损伤最重,以至于丢失了全部的记忆。

    脸部也受伤了。

    我听到我的主治大夫说:“霍先生,拆除绷带后,如果发现夫人的面容与以前有不同,请不要太过惊讶。我们尽最大可能复原了,但仍有明显的差异。关于做整容手术……”

    无疑,这话是对我丈夫说的。他听了医生的解释,沉默很久。

    两个选择摆在面前——保留我原来的容貌,但会有错位和伤疤,只能慢慢恢复;做彻底的整容手术,那样,我将以完好的脸醒来。但究竟醒来的是怎样面容的我,还只能推测。

    我刚刚恢复知觉的手背,被他的手掌包住。他的手很大,很暖。我的纱布上停了一片阴影,他在端详我受伤的面容。

    “雅笙,你一定不能接受,自己的脸有任何不完美。”

    仅仅是能听到他声音的我,也在当时就意识到,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攥着我的手,他想要触碰我的脸,但他的话语很难说有任何感情。

    他只是打量着病床上的我,下了一个理性的论断。

    丈夫。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结过婚。

    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名字……

    雅笙,这是我的名字。

    加诸我身的苦难全部结束时,大约是决定要进行整容手术的两个月之后。在这两个月里,我的意识已经恢复大半,我大多时候都是清醒的。

    我贪婪地听他的声音,那些话语犹如甘露注入我的大脑。我的大脑如今是一块松弛的海绵,一片干涸的荒原。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于是日益急切地盼望着找回记忆。而找回记忆只有一条路,就是听他讲。

    “雅笙,你感觉怎样?”

    “痛不痛?哪里痛?”

    “光很刺眼,对术后恢复不好……”他很不快,“护士,把窗帘拉上。”

    “铃就在你右手边,如果有需要或不舒服,记得按铃。”

    他的话并不能使我想起以前的事,不是说他的声音陌生——我倒的确是记得他的声音的。只是,他的语气简直像客观冷静的医生,根本不像急切地盼着妻子苏醒的丈夫。

    “霍先生真是好。”他离开后,小护士发出艳羡的声音,“谁都知道他是大忙人,一天有十八个小时在工作。可现在,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夫人的床前。”这可爱姑娘的语调越发低沉,“真是老天妒忌,才刚新婚的一对好人,爱得如胶似漆的,竟遭到这种劫难……所幸性命还在,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想,在与他面对面相见的那天,或许我会想起这别人口中“如胶似漆”的爱。

    在那之前,我只能置身于白雾森林中,盲目无措地踽步行走。

    他问我痛不痛,我的确是痛。严重的时候好像被人毒打,仿佛每根骨头都断了,再拼凑在一起,形成木头人般的我。每次在医生指挥下抬臂、抬腿,我都能听到关节发出咯吱咔嚓的声音,甚是可怕。

    因为这些疼痛,我生出了另一种渴望,比起我和他的婚姻或爱,我更想记起的其实是,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故?

    从旁人的交谈中我大致了解到,是一场恶性车祸。

    那辆车本来好好地在环海公路上行驶,路上却突然奔出一个行人。司机始料未及,猛打方向盘,致使高速行驶的车撞向路边。当时车内有我,还有同我一起游玩的好友。

    我侥幸生还,她却殒命于撞击引发的爆炸中。

    没有人告诉我关于那个死去朋友的事。

    不提她的名字,想来是怕我更加难过。有一个家人差点儿说出口,却让我丈夫发了很大的火,叫他滚出我的病房。

    其实我不会更加难过,因为除了疼我什么也感觉不到。浑身如同被泼了硫酸的画布,千疮百孔,同时粗糙迟钝。跟我讲讲以前的朋友应该有助于我找回记忆,不是吗?我恨像现在这样,空洞萧索。

    “雅笙,你什么也不要担心。”他说。

    又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命令。我很恼火,他如果一直这样说话,怎么可能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

    “可我……想要担心……”

    周遭静谧足有三十秒钟的时间,大家才有了反应。

    他们意识到,那是我从车祸现场被抬上救护车,再来到这家医院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治疗以来,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我终于从长久的静默中醒来了。

    “医生……医生!”

    有家人拉住了他:“亦琛啊,你不要这么激动……”

    霍亦琛显然没办法冷静,医生急急赶来时,他在大声咆哮:“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怎么了?”

    是的,我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声音沙哑低沉,好像抽了一千根烟。但,任何人从长眠中醒来的声音也不会是清亮动听的吧?我不服气地想,也没那么难听啊。

    在那时,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很让我欢欣鼓舞的。真的,处于我那样支离破碎的状态,我连自己是个存在的人都不相信。

    原来我是会说话的。这无疑让我有了一丝的确定感。

    我丈夫可不这么想。

    他们去了另一个房间谈话,而即便是隔着墙,我也感觉得到他的愤怒。我的医生很好,我很感激他。可霍亦琛就老是在苛责他,好像我变成如今这样子都是医生的错。

    他发作的结果就是,医生被迫决定再为我做一个声带的手术。

    这个消息,霍亦琛好心地通知了我。

    “雅笙,你的声音会好的。”

    我的声音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啊,那好歹是活人的声音,我恨恨地想。凭什么要我再多做一个手术?我已经每天半夜都疼得睡不着觉了。

    我做不到大声反驳,只好疯狂按铃,以此来表示不满。

    于是他再一次攥住了我的手。

    我试图挣脱,但即便我们都是健康的人,他的力气也大过我太多。我挣扎几下,被他牢牢地箍住,直到我精疲力尽,放弃了抵抗。

    那时我忽然发现,他掌心传来的除了温暖与爱护,还有控制与管教。

    “乖。”他说。

    强迫我接受了他的决定后,他没有离开。我感觉到纱布外的世界从明到暗,而他一直没有离开。他的手停止了紧握,转为轻松的搭持。只余我们两人时,他晃晃我的食指:“再说句话给我听。”

    你不是不喜欢听吗?我赌气闭着嘴。我不想再说话,除了对他生气,还因为说话累且疼。

    我右手已经可以稍微活动,他现在不使力,我得以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来,将他手掌抚平,然后用指尖在他手上写了一个字。

    换。

    哈,原来我还会写字!

    “天啊,以前是个多好的文盲,现在竟然识字了。”霍亦琛若有所思地喃喃,“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报复地掐他,接着又将那个“换”字重重写了一遍,差点儿没把他抠出血。

    “换?”霍亦琛不解,“什么意思?”他是个聪明的男人,很快就明白了,“要我先说,你才说吗?”

    我抓着他的手,继续写了三个字。

    我是谁?

    我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不知道有没有戳疼他。

    “这你早就知道了啊。”霍亦琛用他那平静的语气回答。

    “你名叫靳雅笙,你二十四岁,你在夏天出生,你在出生那年的秋天认识了我。从去年的冬天开始,你是我的妻子。”他显得仁至义尽,“就是这么多。好了,换你说。”

    尽管他偷工减料,而且说得好像我存在的意义只是跟他在一起,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年龄了。而且,我在夏天出生,那么该是双子座?巨蟹座?我会选双子座。让我是双子座吧。我在出生那年的秋天认识了他,说明我们是青梅竹马。去年冬天结婚……在我对时间的隐约感觉中,我推测我们结婚大约有一年。

    他慷慨地给我如此充沛的信息量,我应该友好地回报一下。

    可是,说什么好呢?我口干舌燥,慢慢地张开嘴唇。

    “我们……很相爱……吗?”

    应该是我的嗓音依旧沙哑难听,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僵住了。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能不抽身而去。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胸腔里那微弱跳动的小红物,骤然发冷。

    霍亦琛恢复了平静:“当然。”

    连感觉如此迟钝的我,都听出了这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第二天,霍亦琛不得不跟我的医疗组去开治疗会议。说是“不得不”,其实这治疗会议是他强制要开的,医生们怨声载道。我很怕他的暴君作风会被连连叫苦的医生报复在我身上,幸好没有。

    代为陪在我身边的,大概是我的一个闺密好友,又或是霍亦琛的妹妹,那时我实在分不清。我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好不容易抓住一个霍亦琛以外的人,立马求她讲讲关于我的事,我这个人,我的婚姻。

    “他那样回答吗?”这姑娘笑了笑,“雅笙,你不要想得太多。他对你是很好的,尽管我不知那是不是爱情……但他一直努力地对你好。”

    霍亦琛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到了该娶的年龄,我到了该嫁的年龄。身边的长辈撮合,朋友起哄,于是一拍即合,我就这样成了他的妻子。似乎,他当时并不太乐意,婚礼第二天就兀自出差了一个月之久,因此我们没有度蜜月。后来,也是聚少离多。

    他另有喜欢的人吗?

    “当然不是!”姑娘矢口否认,“他性子很冷,对人人都是一样的铁甲面、冰块心,才不会喜欢谁。”

    我想再追问,听到病房门打开,谨慎地收了声音。

    并不是我害怕霍亦琛,而是感觉得到,身边这个对我倾囊相告的姑娘很怕他。我不想连累她。

    我知道,霍亦琛是来下达他的最新命令。

    “明天拆绷带。”

    霍亦琛想我做好心理准备,可我怎么也做不好心理准备。我只能枕戈待旦,睁眼度过一整个夜晚。

    我同他面对面的时刻,就要来了。

    我的眼睛没有太大损伤,应该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容貌。

    看到了,然后呢?

    如果还是想不起他,想不起我们……

    愁思百结,黑夜漫长如一万年。

    太阳升起,我被赶着进入那仪式。我躺在那里,麻木地任由护士摆弄。厚重窗帘遮挡住光线,因怕我一睁眼就被太强的白炽刺痛。我知道霍亦琛就在我面前,他的心跳跟我的一样急促。

    面容上遮盖的布料一层层揭开,直至完全轻松。

    我被告知,可以睁开眼睛了。

    世界由混沌变成明亮。这间淡绯色调的病房,陈列着许多祝福康健的花束。那情景让我奇怪地想到葬礼。当一个人死去,人们会赠送花朵。我受重伤,事实上也标志着我一部分的死亡。

    我定睛看着面前身材修长的男子,他背对着我,微微沉肩,但掩不住一派玉树临风的身姿。他高大,有宽广的双肩和修长的双腿。

    他竟背对着我……这场重逢,他竟比我还怕?

    医生不由得笑:“霍先生,请转过身来吧。”

    于是他转过身了,我们四目相接。那一瞬间,我感觉像被吸住了一样。

    不错,我认识他。那样墨蓝深邃的眼睛,高挺英朗的鼻梁,轮廓坚毅的下巴。

    我认识他,他曾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

    我微张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就只有这样而已,我“认识”他。

    我知道自己是认识他的,但后面竟是一串的空白。我本以为至少会想起一些夫妻的回忆,童年玩伴的回忆,但全是虚无,什么也没有,好像他这个人从我脑海中被连根拔起,藕断丝未连。

    我呆滞地看他。

    你是霍亦琛。

    可你是谁?

    事后回想,那真是一个毫无幸福感可言的劫后重逢。作为妻子的我,应该要悲痛但喜悦地哭泣。作为丈夫的他,应该要将我抱在怀里,温言软语地安慰。

    可我没有哭,我瞪大眼睛看他,根本不含任何感情。那神情很像白痴。他当然也不会来抱我,他受了打击,拂袖而去。

    杜莹心,曾帮忙看护我的闺密,好心地解释了他的行为:“你的脸还真是变了很多,他是因为这个才转身走开的。”她将我以前的照片拿给我看。照片中的女孩明媚而张扬,而不是现在的苍白和消瘦。如果我是霍亦琛,看到那样光芒四射的妻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大概也会觉得难以接受。

    这是第一重打击。

    第二重打击则是,我还是没有想起他。

    杜莹心很是痛心疾首:“霍亦琛那么骄傲的男人,他一定觉得,即便你忘记了全世界,也绝不会忘记他。”

    可我没有忘记他。我记得他,比记得别人都更深刻。眼前的闺密杜莹心,我就完全不记得。事实上,后来我又被指挥着见了许多人,那些人本该是我的朋友,但我一个也认不出。

    这场生还,我确凿认得的人,只有一个霍亦琛。不只是认得,我心底还分明有些很痛的东西,与他有关。我会被他的眼睛摄住,挪不开目光。

    说不定,这标示了过往的爱情与心碎。我暂时还不能想起任何实际的事情或片段。

    可是,如果他因为失望而拒绝与我相处,我怎么能找回实际的事情或片段?

    杜莹心宽慰我:“这才仅仅是开始。等到你一个个地见了家人,势必会大不一样。”

    据说这是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如我所见的医生,也都热情而有才华。但显然它的心理科室太过简单。我期待着一套系统科学的精神疗法来使我一步一步地走回过往,但到头来,医生们做的一切不过是像讲课一样,将过去灌输给我。

    如果要这样做,那我比较希望是由我的丈夫来做……

    可霍亦琛太忙,没有时间。

    为我进行“复忆教程”的人,是我的婆婆胡之文。

    婆婆是大家闺秀,在嫁入霍家前曾是一家能源控股公司的副董。她出身富贵,夫家同样富贵,没有付出过太多的努力,过着优渥的生活。

    尽管她不是公公的发妻,而是他前妻亡故后的续弦,但她真心爱慕年长自己许多的丈夫,因此很幸福。她一生无忧无虑,一直到了花甲之年。尽管公公早亡,但她每天瞧着四个成器的儿子、一个端庄的大女儿,还有一个伶俐的小女儿,日子依旧开心惬意。

    她说到这里,拿出家庭影集,点着叫我认。公公与一个前妻和一个前女友生的两个孩子,还有与婆婆生的四个孩子,一共六个兄弟姐妹——这可真是庞大的一家子。

    我的公公老霍先生是出生于远东的中英混血儿,眉目深刻如镌,英俊潇洒。婆婆则是地道的东方美人儿,面如玉盘,眉眼细媚。他们的孩子无不遗传了父母的美貌,个个是人群中一眼便认得出的人尖子。

    除相貌以外,才华也在霍家中流淌。并非所有儿女都是经商的奇才,他们中还有慈善人士、实业家、设计师、IT人士,并在他们各自的领域都是翘楚。

    然而,我几乎是一个也没有认出。

    只有几人有转瞬即逝的闪光,就像被人拿手电筒晃了一下。

    可是,待我回过神,想再去捕捉那个闪光,它已经不见了。

    婆婆不厌其烦地跟我讲解他们各自的名字、性格。我默念了几遍,大约能记住了。婆婆喜不自胜,以为我记忆恢复得很好。

    是否这样,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我只是记性好呢?

    这一天真是格外漫长。

    我累了,打着呵欠:“……亦琛呢?”

    如果我那时足够敏锐,应该会注意到婆婆的不安。

    “工作上的事,非得他去处理不可。”这本是一个足以搪塞过去的答案,但婆婆胆战心惊地继续解释,“雅笙啊,并非他不在乎你。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他心里毕竟还是疼惜你的,尤其这一遭劫难之后……”

    我想听她说更多,然而她改换了话题。

    “我方才与医生聊天,他说你恢复得很好,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回家了。是不是很开心?”

    我不想她难过,所以微笑,但真是没有感觉到任何开心。

    “那我留你睡觉了。明天见,要乖哦。”婆婆夸张地舞动她的小手跟我道别,好像我是两岁的孩子。

    我不喜欢被独自留在苍白晦暗的病房中。灯光渐渐转灰,我靠在枕头上,辗转难眠——这样说很讽刺,因为我其实重伤未愈,很难在床上翻身。我盯着对面墙壁上一幅奇特的抽象画,好像有森森白骨堆在无边的黑布之上,交错融合。不久之后,我发觉那只是一张被裱起来的X光片。

    因着一张X光片,我确确实实地回忆起大学时我曾选修临床医学,并拿到了高分。我很容易地就想起了大学里的事,速度之快令我惊讶。

    为什么对家庭生活,就没这么容易想起……

    哐!

    我一只脚已踏在梦乡的边缘,却被突然大亮的日光灯惊醒。我吓得缩成一团,霍亦琛将我从被子里揪出来。白天,我想他时他不在;晚上了,他却来吵我睡觉。

    “我听说你的恢复进展并不乐观。”他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明天我们会飞往纽约市,去拜访我的好朋友。他在当地有一家久负盛名的诊所。”

    所谓的“恢复进展”才只是一天而已,他就不能多点儿耐心吗?我大伤初愈,最不应该的就是到处移动。

    “再给我几天时间,说不定会有飞跃。”我试着跟他讲道理,“再说,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不适合长途飞行。”

    “我很希望可以和他约在这里,但我们需要他那边的专业仪器和专家团。”霍亦琛思考得滴水不漏,“我会亲自保证飞行条件舒适,也会带上你的医生和护工,随时护你安全。”

    他留下一段空白,等待我再次反驳。感受到我的宁静,他狐疑:“没有问题了吗?”

    “有。”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

    “害怕。”

    “哦。”他点头,“那就坚强一点儿。”

    我不知还能怎样:“可不可以让我见妈?”

    霍亦琛两道完美的眉高挑着,他很新奇:“你第一次这样叫她。”

    不应该这样叫吗?那我以前管婆婆叫什么?

    他很快回答:“这与她没有关系,是我的决定。”

    身处冰冷漆黑的夜晚,我打了一个寒战。霍亦琛站在我床前,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夜魔。他要带我去未知的地方,用他高兴的任何方法对我进行揠苗助长。我抱紧了双膝,希望能惹得他产生些许怜悯。

    “那我自己的爸妈呢?他们在哪里?”

    自我发生这头等祸事以来,一直是婆家的人在照顾,我从未见过一个娘家亲人。

    霍亦琛这时收了下巴,将本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放进口袋,似乎在掩饰一丝尴尬。

    “原来你连这个也不记得。”

    他面色终于发生了柔和的变化,但不知怎的,我并没有觉得他可亲。他是感到了由衷的解脱,因为我所能提出的最厉害的终极问题,都不足以与他的命令相抗衡。

    “雅笙,你的父母早就过世了。你也没有其他亲人。在这世上,你只有我而已。”

    霍亦琛并没有残酷到第二天就把我连同轮椅一起强行搬上飞机。他同意,至少等到我的腿脚恢复。当然,那意味着又一场治疗会议。医生们并不建议采取极端疗法,说那样可能收到短时效果但会落下病根,恶果会在几十年后显现。不过,霍亦琛坚持让事情按照他的节奏进行。

    尽管我很讨厌这个想法——如果腿恢复得很好就会被他押上飞机远赴西方,但能够重新站起来的喜悦感还是冲淡了这种畏惧。我决定采取一套战略,私底下,我要尽可能快地康复,但在霍亦琛面前,我要假装得越柔弱越好。

    我吃下味道如呕吐物的蛋白营养,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大量肌肉运动,记录每天行走的步数。数字与日俱增,我满头大汗、精疲力尽,同时狂喜得想要尖叫。

    但只要听见霍亦琛的脚步走近,我就会刺溜滑回轮椅。

    他看到的,是一个凄凄惨惨、伤春悲秋的我。

    “去躺回床上。”

    我稍微挺直上身,伸出两臂。

    他浑身不舒服,还向后退了两步:“这是干什么?”

    这意思应该很明显啊!

    霍亦琛极不情愿地抱起我,朝床走去。因伤病的缘故我体重很轻,但他走得也太过轻松了。他手臂结实有力,稳稳的,绝不会摔了我。

    我的后背平安着陆,但没放开挂在他脖子上的手,他不得不稍微垂头。一刹那,我们脸贴得那么近,他的嘴唇近在咫尺。我的脸唰地红了,很快,我被排山倒海般的感觉吞没。

    我记得这感觉,栩栩如生,似曾相识。

    我记得,这个没有完成的吻。

    那场景不是在医院,而是在一个更宽敞更舒适的场所。我记得一扇很大的窗户,衬出苍穹有如天堂临世。我记得星光和音乐。音乐是普契尼的曲子。是的,我记得普契尼。

    像之前千百次一般,闸门刚开了一条缝,又轰地关闭。我被迫停在这寥寥几个意象上,想要再往前走,却撞进一处黑洞。

    “我想起……”

    这三个字真的是非常鼓舞人心吧。

    他眼中立马闪过一丝快慰,我们呼吸交错,他的喉结上下游动。他先是大惑不解,后又闪现出一丝熟悉感,他离我越来越近:“你……”

    我喃喃地说:“可我又忘了……”

    他没有再答话,扳住我的脸,强行完成了这个吻。

    有如触电。

    我猛地抽离,大口喘着气。

    “不对……不对!”

    这感觉不对,他从没有真正地吻过我。我的嘴唇,并不记得他。

    霍亦琛被我拒绝,脸色发青。他若无其事地挺直了身体,如今又高高伫立在我面前了。

    “你要更努力一些才行。”

    白天里,婆婆又来看我。

    我忍不住想拉救兵:“妈,别叫亦琛带我去美国治疗。”

    “为什么不想去?”

    “我有一种预感。”我说,“他们会认为我是疯了,是精神不正常。他们会把我锁起来,甚至用更可怕的手段对付我。”

    婆婆哑然失笑:“你这孩子,真是胡思乱想。治疗而已,怎么会把你锁起来?有亦琛在,谁敢用可怕的手段对付你?”

    或许这是一种被害者妄想。我的心理医生曾说,每个大难不死的人都可能有幸存者愧疚以及被害者妄想。但我这个失掉了过去的人,只能依靠对未来的推测而活。如果我察觉到了危险,就要不惜一切地避开。

    尤其是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安全感。

    霍亦琛……

    没错,有他在时,我确知自己不会受到来自外界的任何伤害。可当他在时,我又难以抑制地想着,或许,最大的危险,正是他。

    婆婆取出了她的家族相册。她随意翻到一页,是个笑容爽朗的男人,三十多岁。他胡茬子满脸,却笑出一口整洁无瑕的白牙。他活像个隐在俗世中的海盗,粗犷但不邋遢,勇猛但不鲁莽。婆婆用探寻的眼神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三哥霍亦烽,掌管霍氏集团的重型特种制造业浩室工业。”

    婆婆乐得频频点头。

    我不忍奚落她这拙劣的记忆游戏,只好岔开眼,定睛打量这张照片。霍亦烽,照片上看起来直率简单的男人,我印象很深。三哥不像他的哥哥弟弟那样高贵、黑暗,如神坛上未解的谜。

    霍亦琛与大哥霍亦坤比较相像。说句实话,如果大哥不是两鬓已斑白且略微发福,我都会将他与霍亦琛搞混。

    想起霍亦琛,我忍不住碰触嘴唇。昨晚他吻过的地方,滚烫,灼痛,仿佛留有鲜明的烙印。

    虽然记忆只是朦朦胧胧,我却可以断定,昨晚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吻我。

    可,我们不是已经做了一年的夫妻了吗?

    离开医院那天,我局促地坐在车子后座,畏首畏尾。霍亦琛在我右手边,时不时用探究的眼神瞄我。那个吻把什么都改变了,现在我格外怕他。为缓解尴尬,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胡乱翻开中间一页,企图将头埋进里面去。

    我手腕被人一扯,杂志啪地落地。我吃痛,惊讶地看霍亦琛。

    霍亦琛手停在我腕间,没有动。他这会儿不使劲了,但还习惯性地停在那里。他说:“不要看字,你晕车。”

    “是吗?”我脸红,“可我不觉得。”我晃晃脑袋,盯视近处的车载酒柜和水晶杯子,一点儿也没有头晕恶心的感觉。晕车应该是那种重伤失忆也不会失掉的东西吧?我探身想捡杂志,“你就让我试试看嘛,反正坐车很无聊。”

    霍亦琛将信将疑地松手,我得以将杂志捧在手里,细读一篇关于神经细胞的探索发现。五分钟过去,我依然很正常。我抬头,朝他得意地笑:“瞧啊!”

    颅脑损伤会改变一个人晕车或不晕车吗?

    霍亦琛一点儿也不因我的开心而开心,反而皱着眉头问:“你到底想起来了没有?”

    这人真是会扫兴。

    我努力回想,用力开启全身每个细胞。没错,这辆车我非常熟悉。车椅舒适的皮革,行驶时完美的稳度,好像停在地上没有动。我应该搭乘过这辆车不下一百次。

    一个转弯,我透过窗子看到转角处一家珠宝店,天蓝色的罩子,尖细白字如蕾丝环绕。它的名字叫作“时光”。

    就在那时,我的世界闪过一道雷电,似曾相识的感觉涌来。

    坐在车里遥望时光珠宝店,这个场景,我曾经历过千百次。

    那时的我……总是很不舒服。不过,那时从心而发的沮丧和压抑并不是晕车。胃与心,我还是分得清的。

    “不。”我笃定地说,“我从没晕车过。”

    霍亦琛看上去被我的回话打倒了,他愣怔在当场,脸灰心寒。我忽然意识到,在那男人冷硬的外表下,其实是一颗脆弱孤独的灵魂。

    他丢了他的妻子,沿着一条夜路东奔西走,可怎么也找不回她。

    我将脸埋回杂志:“再试试看好了。”

    正想着该怎么假装,杂志第二次被霍亦琛强制性地拿走。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出声,他的脸骤然贴近,我缩在乳白色的靠垫里,没有逃路。这次他扳住的是我的后脑勺,因离得近,我在他那双夺魂摄魄的墨蓝色玻璃似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不甘心。我想试的是晕车,他想试的是别的东西。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可能我们之前也在车子的后部……那个吗?

    好看的薄唇马上就要压过来,我急得用手盖上了他的嘴。他面无表情地撕掉我的手,按在一边。我被迫沦陷,快要窒息。胸腔给他挤压着,从喉头发出带哭腔的呜咽。

    到了最后,叫停的人是他。他终于离开我几厘米的距离,用方才那姿势凝视我的双眼。他一定也被那种陌生感击中,不能继续下去。

    对于我的过去,他的记忆该是比我自己的还坚定不移。可他面对一个什么也想不起来的我,特别挫败。

    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死去的灰烬与尘埃。

    “你得跟我去纽约。”他慢慢整理着激烈摩擦中弄乱的衬衫领口,从容地命令道。

    原来,还没死去。

    我在家里停留的时间连二十四小时都不到。我像个木然呆滞的娃娃,坐在一边看着别人为我打包行李。那些衣物我不认识,想不起是获赠于何人,或是在哪里购买的。如果说这还不够刺激霍亦琛,我在我们婚床上的不舒服,令他终于爆发。

    是啊,自结婚开始我都睡在家里这张床上。但现在我更适应的竟是医院那张床。我翻了好几个身,怎么也睡不着。

    早晨五时三十分,天空吐出鱼肚白。

    霍亦琛翻身下床,将我打横抱起,放进轮椅。这个动作他现在已经熟悉且自然了。他宣布,这就出发。

    这次的粗暴,我不怪他。

    我难过地想,霍亦琛,你也睁着眼睛,一夜没睡啊。

    上了飞机,困意一下子向我袭来。我昏昏沉沉,没来由地想,这儿真是比家里的床舒服多了。靠头垂睑,目光正好遇上邻座眼含血丝的霍亦琛。他也是困倦至极,眼皮沉得能夹断一根火柴棍。

    安静的机舱内,我们两人对着,半梦半醒。

    他的声音似乎从雾里云中来:“你腿已经好了,居然瞒着我这么久。”

    “对不起……”我没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没关系,我喜欢抱你。”他揉揉眉间,“但以后不准再骗我,否则我会亲手把你的腿折断。”

    我们落脚于纽约市曼哈顿岛的一处公寓中,距霍亦琛朋友的诊所非常近。我对这个房子没有印象,好像没来过。它位于萨顿广场与54街的交接处,窗外可以看见美丽的皇后大桥,连接着曼哈顿区与皇后区。

    我像超市里买来的蔬菜,被胡乱放置在公寓中央的地板上。只不过装我的不是保鲜袋,而是轮椅。

    我抬头打量这座用了太多花朵去装饰的房子。从米白色的壁纸到香槟色的窗帘。沙发则奠定了温馨典雅的美式田园风,白丝绸上面点缀着粉白淡金的大丽花,漂浮于空,绝美自持。四脚茶几精致洁净,好像你下一秒就会看到一众南方佳丽的幽灵蓦然出现,戴着完美的帽子咯咯直笑,南部煦烈的阳光,还未来得及渗透她们瓷白的皮肤。

    我评论道:“这里一定不是你负责装修的。”

    浮夸,又乐呵。这两个词都不适合描述我亲爱的丈夫。

    霍亦琛从屋子那一边收到了我的揶揄,并没觉得自己被讽刺了,平白地回答道:“是霍亦洁。”

    哦,是小妹妹。从婆婆给我开设的“霍家成员入门课”上我得知,霍亦洁是个出众的时装设计师。原来她也热衷于室内设计。

    我对于设计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不懂评判。但就我所见,她对于自己所认定风格的表达是歇斯底里的。就好像有一桶彩炮在这间公寓里爆炸了,碎片喷得色彩缤纷,让人目不暇接。

    我们在阳台上吃了简餐,我试图克服每每席卷我的空白感,呆呆地看向窗外的纽约东河。霍亦琛则一直不停地接电话。

    傍晚时他约了人外出吃晚餐,我知道那是换了地方不换内容的“治疗会议”。

    夜很深了他也不回来,我只好独自上床入睡。

    我以为会是又一个不眠之夜,结果却很快就睡着了。

    于是我发现,其实我不习惯的并不是某一张床。

    而是身边有人。

    半夜时,霍亦琛回到我身边,重重躺在床的另一侧。我几乎是马上就醒了,动了动身体。我不知他的治疗会议是否开得不顺,但我推测他喝过酒。并不多,他没有喝醉。他这个人太爱控制,连饮酒量都完美地控制在稍有兴奋跟绝对失控之间。

    我很快就确定了,因为他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我紧张地缩着,感到侧脸紧压在他胸前。他一只手勾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放的地方令我面红耳赤。

    我居然没有想过那件事。

    在还没找回记忆之前,那件事是不可以做的吧?不然就太奇怪了,简直像被陌生人强迫发生一样。他的手探进了我的睡衣,我挣扎着扭开。

    “等等……呃……我们先商量一下……霍亦琛!给我住手!停!”

    也就在那时,我确定他没有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

    他自觉地停住了。一秒钟前还灼热躁动的身体,好像突然就冷了下来,有些僵硬。他退出去,我迅速地整好衣服,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这个……这件事我还没想起来,就暂时不要做吧。”我干巴巴地解释,觉得自己笨嘴拙舌。

    霍亦琛在不远的地方,轻声说:“没想起来是正确的。”

    他给我的感觉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从没发生过。”

    他泰然自若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这么说,我们是一对结婚一年没有接吻也没有行房的夫妻。

    这到底是什么婚姻?

    那晚,霍亦琛在酒精的作用下睡得很好,甚是可恶。我照旧因为身边有人而失眠整夜,天蒙蒙亮时我感觉被子黏在身上,很难受,于是穿着晨袍下床,在房子里游荡。我在书房里观摩了墙上的画像——许多我不认识的先人。后来,在书架的抽屉里发现了画画的工具。

    我下意识地将画笔攥在了手里,四下寻找可以临摹的事物。找了一圈,鬼使神差般地走回了卧室。

    现在说这种话大概又假又矫情,但在那个华丽到虚张声势的房子里,唯一简单而美好的东西就只有他。当然,他不是东西。

    日光耀眼,在他鼻梁附近打出朦胧的轮廓。熟睡的霍亦琛太可爱了,会让人一见倾心。

    我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中,一声不响地开始作画。睡梦中的他果然招人爱,没有那种霸道的气势。他那么听话,动也不动,完全配合我。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我看着手中的作品,非常满意。原来我会画画,还画得很好。即便是霍亦琛那么挑剔的人,也会认可我完全抓住了他的神韵。

    这时天色大亮,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打在他紧闭的眼睛上。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决定去厨房做早餐。

    就在走出卧室门的一刻,眼角不经意瞥见,他翻了身。

    那动作有些迫不及待。

    我触电似的停在原地,联想起方才那缕强光倾在他眼睛上,突然觉得感动。

    他是知道我在画他,所以才一直纹丝不动的吗?

    那天的早餐,我将最好的培根让给了他,同时温柔地看他。他吃得很快,搁下刀叉,就着一杯茶,捧着我的人像素描看。显然,他发现我的画工和厨艺一样好。

    “不但不再是文盲,还变成画家和大厨了。”霍亦琛非常非常地不快,“现在我也希望去撞个车。醒来后,说不定我会讲拉丁语和造火箭!”

    我雄纠纠气昂昂地认为这是莫大的表扬,就在那时灵机一动:“你也来画我好不好?”

    虽然问了这个问题,但我绝对没盼着肯定的答案,他要么太忙,要么不屑。

    可他答:“好。”

    当然,这次我没来得及感动,他紧接着说:“你快点儿给我坐好,一动别动。”

    这人报复心真是强啊。

    霍氏夫妇的纽约上午,活动是互相为彼此画像。听上去还真浪漫。我坐得快成僵尸了,苦恼地想,这难道不会对恢复不好吗?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从霍亦琛手里夺过画像,他神情古怪。我翻了个白眼,估计他会把我画成丑八怪。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张画像一点儿也不丑。

    “天啊。”我将画纸比在自己脸旁边,一同照镜子,“虽然只是铅笔素描,但真的好像照片一样啊!你真厉害!”

    我兀自兴奋,身后那人却全无声息。我这么激动,这家伙都不激动?我转头,对上他铁青的脸。他眼睛定定的,好似灵魂被抽掉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懂了。

    我恨自己那么迟钝。我不该叫他画我,这一点儿都不好玩,这是残酷的折磨。刚过去的一个小时中,我不啻是逼迫他一丝一丝地审视、研究、勾勒了我的脸。

    这张在车祸整容之后,他几乎不再认识的妻子的脸。

    我喃喃地说对不起。他没有理会,只用冰冷的声音说:“该去诊所了。我们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迟到,这是霍亦琛不能容忍的事。我愧疚得无地自容,心想今晚要为他准备一顿很好的晚餐来道歉。

    被他称作“诊所”的地方很近,他已经吩咐司机备车,我坚持要步行前往,他没有反对。一路上,我握紧他的手。

    高约翰医生的诊室位于海龟湾。他是个长相清秀的男人,眼睛狭长。他三十九岁,看上去非常年轻。初次见面,他给我的感觉是勤奋而友好的。在气氛温暖、堆满了书籍的诊室里,他首先向我的车祸表达了衷心的慰问。

    “没关系。失忆带来的好处是,我也不大记得那车祸了。”我诚实地回答。

    “你是个乐观的人,这很好,”高约翰频频点头,“乐观是治疗成功的第一步。”

    他对我详细解说了接下去要进行的治疗步骤,用词简单,确保我听得懂:“你的理解和配合是成功的第二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我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我先生都确认过了,所以我也没什么可插嘴的。

    我向高约翰保证,没有任何意见。

    接着他呈上了治疗协议等文书,给我们签字。霍亦琛已经让他的律师参阅过所有细节,这意味着我是要继续“没有任何意见”。就在我的签字笔碰上纸面那刻,霍亦琛忽然出声:“等等。”

    他仍是端坐着,但目光精准地点到某行字。

    “那上面写,治疗过程中如果需要我离开,我必须配合离开。”他眯了眼睛,“我不记得同意过这种条件。”

    高约翰清了清喉咙:“我以为这里没什么问题。治疗时势必只有我和尊夫人,其余人没有留在旁边的必要,否则会影响治疗效果。”

    “比如?”

    “全部!”眼见霍亦琛并不打算让步,高约翰有点儿急了,“这简直就是默认的惯例,心理治疗过程中患者甚至连医师都不该看见,所以我才没有提及。”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折磨她?”

    “拜托,你没在我这儿看见电椅,对不对?”高约翰举手表示投降,“不错,治疗过程会耗费精力,有时患者甚至很疲劳,但我知道怎么控制。我是有执照的,我相信你已经检查它一百多遍了。”

    即便我在场,却一直被指称为“患者”,不能直接参与讨论。

    我不想再忍,大声插嘴道:“我没关系的!”

    那两人都吃了一惊。真讨厌,我是个大活人好不好。

    霍亦琛意识到我是站在高约翰一边反对他,登时黑脸:“你明明很害怕。你亲口说过的,记得吗?”

    原来他记得我说害怕。

    “还好啊。”我尽量做出勇敢的样子,“你也亲口对我说过‘要坚强’,记得吗?所以我现在很坚强!”

    不知怎的,那句话轻易消解了患者家属与医生的争论。

    霍亦琛坚持不走远,但至少他不会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戳在诊室里虎视眈眈了。

    我对高约翰说:“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

    “我们是的,再好不过了。我连他小弟弟长什么样子都知道。”高约翰甩甩一头长发,“……还请霍太太不要介意。”

    我瞠目结舌。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但和霍亦琛是好朋友,和曾经的我也是。但在治疗会议里,他和霍亦琛一致认为保持单纯的医患关系会更好。

    第一次治疗并不累,高约翰没有想方设法地挖掘我的过去,而只是询问我目前的状况和我对日常生活的看法。我躺在舒服的沙发上,他坐在我脑后的椅子里,果然是看不见他。

    我详细地告诉他曾发生过的几个既视感瞬间。苏醒后第一次看见霍亦琛,看见我过去的照片,跟霍亦琛未完成的吻,坐在车子中经过时光珠宝店,还有画画。

    还有一些鲜明的矛盾。跟霍亦琛完成的吻,两人同寝,晕车,还有……他的抚摸。

    再来就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模棱两可的记忆。例如霍家的全家福,有几人我有印象,有几人我全无印象。

    高约翰大部分时间认真地倾听,间或问个问题。有些问题在我听来很无厘头,比如他居然问我现在怎么摆放毛巾。

    那次诊疗持续了大概两个小时。高约翰认为他已经得到足够的信息,将霍亦琛叫了进来。

    高医生对我们宣布,下次治疗在两天之后,将会使用催眠疗法。

    “我会坐电椅吗?”我担心地问。

    “不,你不会坐电椅。”高约翰风度良好地没有笑话我。

    我显出配合治疗的态度:“如果我再想起什么细节,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不可以。除了我们已经敲定的治疗时间段,你最好不要跟我讲话。”

    我吐了吐舌头:“你很冷酷啊,医生。”

    “请理解我的职业准则。”

    这时霍亦琛说了结语:“好了,走吧。”

    我了解到心理治疗师是不可以跟患者做朋友的,因此对高约翰的“冷酷”释怀很多。对我阐明这一点的是一本正经的霍亦琛先生,他说因为患者会讲述切肤的往事,医患之间很容易产生情愫,所以专业的医师会刻意与患者保持距离。即便对待作为患者家属的他,高约翰也要采取一些措施来划定界限。

    例如诊疗费用,高约翰是不会打折或允许他迟交的。

    霍亦琛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咬牙切齿。

    “其实你只是在心疼钱吧。”我故意拆穿他。

    于是他也故意纠正我:“是心疼花在你身上的钱。”

    “真小气,我还给你好了!”我叫道,“我这就去外面站街!”

    霍亦琛很遗憾他妻子对自己的姿色不能做出正确评估:“没有人会光顾你的。”

    “说的也是。”我可不生气,“所以还是你去站街吧,一定有很多人光顾的呦。”

    其实我可以去东河边给游客画像,那会比较赚钱。我脑海中浮现了另一种场景,贫苦的霍氏夫妇,一个卖画,一个卖身。啧啧,多么浪漫啊。

    在《麦琪的礼物》中,年轻的丈夫为给妻子买发梳而卖掉了珍贵的节操——我是说,手表。

    “假如我需要一套画笔,你会不会去跟富婆上床?”我贪婪地问。

    那时霍亦琛正嚼着我煎的牛排:“我会问约翰借钱的。”

    我悲伤地捂住脸:“所以你会跟高约翰上床。”

    “假如我不想跟别人上床……”霍亦琛呷了口酒,“你会不会多画一幅画,来换我一天不上床?”

    “会的。”我热切地说,“不只一幅,很多幅也可以。白天画不完,晚上熬夜画也可以。”

    “晚上就不要画了吧。”

    “为什么?”

    “晚上我们要做爱。”

    他盘子里的肉都吃光了,优雅地擦擦嘴角,看我看得一本正经。

    催眠疗法开始前,高约翰长篇累牍地对我解释了它的原理。他指出,我醒来后可能不记得催眠过程中说的话,而他会记录我的全部言语。我点头答允。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会将整个过程录音,以便霍亦琛了解发生的事情。

    起初,那些录音我事后会听。内容均是关于我车祸之前的生活,隐藏在我的潜意识里,尽管我“失忆”,但记忆却不曾被真正抹去,会在催眠疗法中被揭示出来。

    对于我自己在无意识状态下陈述的场景,我毫不意外。事实上,当我看到那些事情,我有笃定的感觉,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后来我不再听那些录音了,但我知道它们会被拿到治疗会议上去讨论。

    要是我能参加霍亦琛主持的治疗会议就好了,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不然,我也不会对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催眠的频率,最初是隔天一次,后来慢慢成为三天一次,乃至一周一次。这差不多也是霍亦琛接工作电话或应酬的频率变化。他忙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少,陪伴我的时间越来越多。虽然我还是没有想起我们从前的爱,但我过得幸福和谐,我在他眼中也看到了快乐。

    我们会像每个俗气的游客一样登上帝国大厦楼顶;我拉着他去第五大道购物,但买回的只有领带、围巾和男式手套;我们还去布朗克斯的街道艺术馆看画展;我们乘船前往新泽西。

    他的远房堂姐在波士顿待产,我们凭着一张地图驱车去探望。夜晚在汽车旅店将就,他满脸不情愿,最终妥协。

    日子那么开心,没有任何劫难的阴影。

    我站在花洒下,洗掉一身的疲劳。我往头发中涂抹香波时,对镜打量自己的身体,创伤要么已愈合,要么正在愈合中。联想到出院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这真可谓奇迹般的恢复。

    我满心喜悦地拧开热水。

    就在那时,我听到霍亦琛的声音,他在接电话。他本就常常接电话,既然陪我在美国接受治疗,那几乎是他唯一可行的工作方式。我没发觉有什么异常,手指已经触到旋钮。

    “对不起John,我完全忘记了。”

    这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手因着惯性还是将水拧开,但我没走过去站在花洒下面。我任水哗哗喷着,将耳朵贴上了门,开始偷听。

    霍亦琛的声音疲劳但并不沮丧。即便不承认,但这些天他也很开心。

    “是的,我当然知道今天是治疗会议,可我给忘了……别说教好吗?什么叫作‘我被摆布’,是我愿意陪她散心的……没错,我听到了你的结论,但我认为那是错的……如果是错的,那当然继续去找对的……我要挂电话了,今天很累,想早点儿睡觉……周三应该会回纽约,但不确定……John,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你变了一个人’这类话。我并没有变,你给我好好记住。”

    对话至此结束。

    我轻轻地离开了门,不想弄出动静让他知道我在偷听。

    那些只言片语,并没提到我。可高约翰说霍亦琛被摆布,霍亦琛则辩驳说是自己愿意陪‘她’的……这是不是在说我?

    他还说,高约翰的结论是错的。“结论”是个很大的词,就像是“治疗结果”一样。他们今晚本该有治疗会议,想必这个结论本来要在会议上讨论的。而且它足够重要,让高约翰打来电话。到底是什么结论?

    最后他说,他并没有变。这又是什么意思?这些天随和而温暖的他,并不是真的?可如果他还是那个冷酷的控制狂,又为何要对着我伪装天使?连我在医院里躺着的时候,他都没这么体贴。如果要装,那时就可以开始。更何况,我没有任何价值,用不到他来假装。

    曾经闺密、婆婆那些隐晦的话,他对于“我们是否相爱”那迟疑的回答,本来已经被我遗忘在太平洋的那一边,现在又重新回来了。

    我的过去被浓雾笼罩,从未消解。

    不安感在我心中升腾,我匆匆冲干净头发,关掉了水。

    周三我们没有回纽约,周四也没有。高约翰再次在他的诊室中看到我们,已经是两周之后。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跟从前大有不同,想起那通电话,我胆战心惊。

    如果说世间有谁掌握着我全部的人生,那么就是高约翰。

    这个精神治疗师看穿了我,直至我的潜意识。那些连我都不知道的自己的秘密,他也会知道。

    那天的催眠过后,我要求参加治疗会议。

    我想象中的高约翰会说“这个要问你先生才行”,但他没有。

    他埋首整理刚才催眠过程中记录的笔记,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立在原地,很是尴尬,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出去了。”

    出乎意料的,高约翰没有继续对我的声音置若罔闻。他对着我伸手,手里是飞快写就的催眠对话记录。

    那天霍亦琛有事不在,二姐霍桐早晨打来跨洋电话,托他代为洽谈纽约市上东区的一处商用地产。在几次治疗之后,霍亦琛开始对我放心,他约定了来接我的时间后离开。代替他留下的是关律师,他的得力助手。

    关律师名叫关若望,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人。

    他是曾和长兄霍亦坤一同打江山的干将,如今全力辅佐老四亦琛。这男人年长亦琛将近二十岁,相貌清俊,神秘诡谲,有一对浓眉,明明是炎黄子孙,却生就一双灰色深目。大家都说他有法眼,只消一瞪就能看出是人是妖。此番跟着我们一起来美国,他没少瞪我。

    在得到允许之后,他走进高约翰的办公室。

    他阅读了高约翰的手记,神色严肃凝重,对我说:“我要你看看这些,确认你自己说过的话。”

    这一幕太像事先排练好的,但我无暇去追究。

    接过手写白板的我,脊背发凉,好像这是一纸死亡通知书。

    我掀开空白的第一页,印在上面密密麻麻却不失工整有序的字迹,让我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高约翰的问题,哪些是我的答案。

    目光落在中间的两行字上。

    好像有人朝我的脑袋抡了一记重锤,我身体摇晃起来,手扶沙发靠背,才没有摔倒。

    那两行字,我不得不详细阅读了三四遍。没错,我的眼睛没有问题,我看得很清楚。

    我不是他的妻子。我没有结过婚。无论你问我多少次,我也会给出这个答案,因为那就是真相。

    我没有,跟任何人,结过婚。

    Chapter 2 你们至少要让我死个明白

    后来我才知道,身处被催眠状态的我坚决否认的,不止是我已为人妻这件事。

    事实上,我还曾在高约翰的引导下追溯童年,而那其中,并没有我青梅竹马的霍亦琛。我的父母已经亡故,在潜意识里对答我确认了这一点,但额外提出了一对“养父母”的角色。

    我根本没有什么养父母。

    还有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曾学习过的课程,我的学校老师同学。我所讲述的所有童年,情节与细节,都似“养父母”般是凭空捏造的,跟真实的情况大相径庭。

    这点让高约翰深深困扰,他曾怀疑我根本没有被催眠,而是故意说谎来捣鬼。这种可能在几次催眠后被推翻。霍亦琛同样是态度强硬地不相信。他认为,我身上发生了类似于创伤后遗症的转变,造成了人格分裂。而高约翰必须负责治好我。

    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谁也不能说服谁。高约翰力陈自己才是医生,更了解状况;而霍亦琛回敬,他才是我丈夫,更了解我,我一定是病了。

    关若望却察觉了个中蹊跷,认为这两位年轻人说的都不对。

    可能他灰色的法眼看出了我不是人,而是妖。

    当时的关大律师,隐去了其他跟实际情况有出入的回忆,仅仅是拿“我没有结过婚”这一条例证来试探我。

    我嘴唇颤抖,手足无措,但我的头脑还是足够清醒的,我不会撒谎。我感到羞耻,因为无论是大脑还是心底,都没有证据去推翻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为此,在那一刹那,我开始痛恨自己。

    “如果那是我说过的话,那么它就是我说过的话。”

    “这回答未免太过模棱两可。”关若望继续逼问我,“你到底承认还是否认有这样的记忆?”

    “我不知道……”

    高约翰摘下了眼镜:“如果你拒绝配合,治疗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可我说的是实话——我不知道!”我大声反驳,不想让眼泪破眶而出,“你是医生,你才该知道催眠的作用不是吗?如果催眠意味着我会讲真话,那么这当然就是真话!”

    关若望接腔:“所以你是承认了?”

    洪水冲破堤坝,我终于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我什么也没承认!我……不……知……道!”

    关若望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同情。电话铃响,他看到来电主人,显然也不会心虚。他接听电话,短暂地答了几个“是”,最后不耐烦地说道:“我说过我会解决她,你就不能放心吗……”

    我心惊胆战,解决?

    电话挂断,他似笑非笑:“下楼吧。四少到了,接你去看剧。”

    那融合了惊奇、狐疑和滑稽的眉眼,犹如见到一头风驰电掣的猎豹,突然停下一意孤行的飞奔,在一株狗尾巴花边驻足,舔了舔那花瓣。身为看着霍亦琛长大的,犹如兄长一般的人,他难以想象霍亦琛会有闲情逸致接任何人去“看剧”。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纽约之行由休病假转为一场超长的约会。男主角是最不可能的人,霍亦琛。女主角是最合情合理的人,他妻子靳雅笙。这天经地义的事情,却不知怎的,让他们集体紧张。

    我潦草地擦干净眼泪,快步走出房间。

    霍亦琛偏头看我:“谁让你哭了?”

    “没有谁。就是……想不起……累,很辛苦……”我不想说实话,胡乱搪塞着,“没事,你别担心。”

    他半信半疑,然而还是收回了目光,专注地开车:“我正想跟你说,如果还是想不起来,就算了。说到底,我对所谓的精神治疗并不太相信。”说着话,他手打方向盘。前面是布莱恩特公园,说明百老汇已不远了。

    他道:“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感到心狂跳起来,因为喜悦:“你是说……我可以不用再去治疗了吗?”

    他表示允许:“是的,你不用去了。”

    我想尖叫,想拥抱他。考虑到他一定会满脸嫌弃地推开我,所以决定作罢,改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来表达感谢:“今天我真的好爱你!”

    这句告白,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笃定地知道,我们的日子和睦而美好,但那名为爱的字眼,还只是停在我的脑中,而非心中,没有丰满到可以大声说出。

    还没到目的地,霍亦琛察觉到窗外的什么,将车子停下。这里正是布莱恩特公园,当晚人声鼎沸,欢歌笑语。我看到公园中心巨大的白色百叶窗形背景幕与黑色舞台,但那并不是百老汇。我们该去看的剧应该是《女巫前传》,我昨夜不停欢唱里面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抗拒引力》,直到他忍无可忍。

    我们眼前的布景并非百老汇,而是一出露天歌舞秀。我疑惑地看霍亦琛,他只是将我拉进了舞台前的小折椅中。我们两人相贴而坐,舞台灯光四射,我只得开始欣赏这出始料未及的秀。

    尽管不知道名字,但这出剧很好看。第二幕第六场时,已近尾声。我听着那首名为《我是不是该少爱你一点》的歌曲,托腮看霍亦琛英俊到不可思议的侧脸。他那么好看,好看到不真实。

    这时,他也看向我。

    剧结束了,所有人谢幕。可爱的姑娘在派发柑橘饮料,带着蜜似的笑容。

    他忽然说:“I love you(我爱你)。”

    我像白痴一般:“嗯?”

    霍亦琛重复:“我爱你。”

    意识到正在被告白的我,五雷轰顶。他一定看出我热泪盈眶了,将方才塞进车里的五彩折页拿给我看。这是他停车更换剧目的原因。

    “这出剧的名字,叫作I love you。”

    那一瞬间我突然懂了,为何他不再执迷于使我恢复记忆。过去种种,就让它过去。因为无论你想或不想,过去都已被埋葬。

    从今天开始相爱,从现在开始相爱,不是更好吗?

    他的气息缓慢靠近。我被温热暖流环绕,手里的塑料杯子歪倒下去,柑橘汽水全奉献给了草坪,因此那0.99美元是浪费了。那一瞬到来时,我全身跟着时间一起凝结。

    满脑子跑马的胡思乱想中,我甚至感谢那桩几乎将我杀死的车祸。

    回到住处,在没有拉窗帘的卧室里,霍亦琛叮嘱我,如果受不了要马上叫停。

    我恶狠狠地命令他闭嘴。

    他曾说我们从没做过,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不爱他。

    那时的我,一门心思地认为,只要试过一次,我一定可以想起过去的爱,我一定会真的爱上他。

    在被汹涌的欲望吞没前,我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来思考怎么帮助他。如果不是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我应该会去买一套性感内衣啊,或至少晚餐时不吃第二个玉米卷……手抚过他结实健美如山峦的身躯,我被压着陷入床单。

    他把我的手拎开,按在我头顶:“别玩过火……”

    灵魂中的缺口终于被填补,我回归平静的地面。几个月前我便知道我是残酷事故中唯一生还的人,但那晚,我才真正感到重生。我不再介意我的过去是否如同隐藏在树丛后的野兽,会在我颤巍举足时,突然咬我一口。

    在那一刻,我真的生还了。

    我错误地以为霍亦琛是个清心寡欲的家伙,结果他是有点儿和尚下山的感觉。

    第二天早晨,我在香醇的烤芝士香中醒来,瞪大眼睛:“哇,跟我上床的男人还给我做了早餐!”

    “这话……”霍亦琛皱眉,“好像我们是一夜情。”

    “抱歉这么说。”我不能抵抗香酥面包的诱惑,迫不及待地开吃。

    “不过,很性感。”

    我看到那双靛蓝钻石般的眼睛里亮起火苗,烦恼地想,大概不会让我吃早饭了。

    “那不是一夜情,是我们在约会。”

    几秒后,他在我颈间细细地耕种着什么,用嘴唇。我则兀自喋喋不休:“……但如果是约会,至少你该请我吃顿好点儿的晚餐啊。”

    “怎么才能让你闭嘴?”他用一个深吻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手托起我的臀,重复了昨晚的勾当。

    “呃,可以把我的早饭还给我吗?”我舔舔嘴角,觉得跟烤芝士比,他并不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之所以在那个早晨心情大好,说个不停,是因为霍亦琛订了当天下午的航班回国。他将在上午去跟高约翰开最终的总结会议,了解回家后怎样加强我的康复。

    他太享受我们的现在,已经根本不想我变回从前了。

    “我不想去诊所。”我坐在他腿上,他正在用一块大到能吞下我的白毛巾擦干我的身体和头发,“不如你也不要去了,还去听他讲课干吗呢?我这么好,以后只要正常活着就可以了……”

    他将我包裹在巨大的浴巾里,低头亲我的唇。

    “觉得我话多,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我好容易挣脱开,恼怒,“如果每次都要这样,我们会有大麻烦。”

    “是吗?”他开始擦他自己,“我不觉得麻烦。”

    那不是一夜情,也不是约会,而是一对夫妻的劫后重生。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恩爱,直到天昏地暗。

    “不如你也来跟John道个别吧,他很帮忙。”

    我抿了抿嘴唇,挺直胸膛。

    “当面道别就算了,我保证会发一条情真意切的短信给他。”

    霍亦琛没有再勉强。他吩咐我别出去,在家等着。总结会议与航班的时间相差无几,会议一结束,他马上回来接我去机场。

    他还说:“如果我来不及回来,你就自己先去。”

    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那么软弱或任性。当最残酷的真相暴露在眼前,我甚至没有在那里和他一起面对。如果和他一起,形影不离,那至少我会有个机会去质疑,去解释。

    因此,几个小时后发生的没有告别的抛弃,其实我不该那么恨他。

    临走前,他揽住我的腰,在我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恍惚间,我没有回应他的吻。看见他眼中的失望,我狠狠地后悔了。

    激情时那么享受,却不能给他一个好好的吻?我是怎么了?

    我不由得意识到,那晚的激情好像只为纪念我的生还。而到了这真正象征爱情的亲吻,我的心和身体都还是没有任何火花。我凝视着他的背影,决定以后要更努力。

    但我怎能知道呢?

    在那之后很久,我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我什么也没有察觉。

    时间过去了两三个小时。我打开电视看了一部西班牙语电影,完全不知道那些尖叫的演员在讲什么。我把吃了一半的早饭继续吃完。我画了窗外的曼哈顿,琉璃色天空与青蓝的河,桥梁上年轻的情侣。

    距离规定的返程航班还有九十分钟,司机来接我前往肯尼迪机场。不错,霍亦琛的确说了,如果来不及,你就自己先去。

    我什么也没有察觉。

    换好登机牌,在休息室中等候,喝了一瓶矿泉水的时间,我听到广播,我所乘坐的航班已经邀请乘客登机了。

    可我不能登机,我先生还没来呢。我试着呼叫他的手机,却始终接不通。

    当终于看到关若望现身时,我还像傻子一样,在他身后寻找霍亦琛的身影。

    就算关若望亲口对我说:“上飞机吧,他不会来了。”我还是那个傻子,还在继续找他。

    我傻乎乎地随着他的话头儿走:“他换了下一班吗?改签手续办好了吗?怎么我们不一起改签?”

    关若望表情很难看。他一定是忍着笑,观赏我被蒙在鼓里的丑态。

    “快点儿走吧,我们已经迟了。”

    登机,关闭手机,调直座椅靠背,系好安全带。滑行,起飞,直上云霄。

    “亦琛改签了几点的飞机?”

    我有些昏昏沉沉,闭目静息。

    “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关若望声音尖刻地切进我的骨肉,“我说了,他不会来了。”

    这是个玩笑吗?我没觉得好笑:“……什么?为什么不来了?”

    “我想你很清楚。难道骗人太久,连自己也成功骗过了?”关若望冷声道,“我再说得明白点儿好了,他对你完全失望了,他不会再见你,更不可能承认你是他的妻子。”

    在千米高空,你真的无法逃离。

    如果可以,我绝对会打开舱门跳下去。我不管以前的我是怎样,有那么一会儿,我发誓也不在乎机组乘客的安全。那晴天霹雳直接击穿了我,我终于开始正视命定的破碎。

    “你到底在说什么?”

    关若望显得不耐烦:“你真的完全不听人讲话啊,丫头。”他在这个时刻还不忘表达对我幼稚的鄙视,“他还肯照顾你回国,已经是金子般的心了。如果是我,直接将你丢在身后,自生自灭。”

    我用意念向空中打着乱拳,想击退看不见的敌人。

    发生什么了?出错的一定是总结会议,高约翰将我的回答记录给他看了吗?他因为我在催眠中断然否认与他的婚姻而生我的气?因为我没有回应他的吻?不对,一定有更严重的差错,让他甚至不愿见我一面,不听我解释。

    几个小时前我们还那么好,他甚至不舍得离开我的身体。最后一个吻的温度还未冷却,他已经抽身而退,连背影也没有留给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你把话说清楚。”我牙根发冷,要咬紧了才能不颤抖,“你们至少要让我死个明白!”

    关若望从喉咙里哼了一声。在阴谋算计时,他的灰眼睛会闪光,成为某种沸腾的银。

    “小姑娘,世界不是事事如你所愿,游戏规则也不是由你制定。”

    我竟扑哧笑了出来:“对不起,这位莎士比亚,我看你是被气流冲昏头了,在说胡话。”

    “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关若望正色,“眼下的事实,你可以选择抵抗,也可以选择接受。我的建议是,别自找苦吃。”

    “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够聪明,就乖乖地回霍家。我不告诉任何人,四少不告诉任何人,你还是霍家的少奶奶。”关若望接着道,“说到底,嫁进霍家,这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吗?”

    心脏剧烈撞击着我的胸腔。为什么会这样?

    半天的时间,一切都错位了。

    空乘开始送餐,关若望从容地叠了餐巾:“不然的话呢,飞机落地后你也可以选择自己滚蛋。但你又能去哪里呢?你是个被切断的半死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山崩地裂,走投无路。唯独这一件事,充斥了我的脑海。

    “我要见他!”

    “那么就更要去霍家。”关若望用餐完毕,放了刀叉,“说不定你还有机会见到他。”

    坐上飞机以来,他第一次正眼看了我。

    “如果你熬得过去,不被折磨死的话。”

    三个月前离开霍家时,我思绪混沌,充满恐惧。前往纽约犹如降至另一个星球,只有我和霍亦琛,只有我和他。我们共同走在路的中央,竟陷入始料未及的好时光,悠长,隽永。三个月后我回到国内,所有美好一并收回。我的心碎落一地,惊慌失措。

    婆婆亲自迎出来,先是唤了“阿望”之后才转向我,赞我果然康复得好,人都更加漂亮了。在这微不足道的间奏之后,她紧张地问:“亦琛没有一同回来?”

    关若望笑道:“他有公干,派我护送雅笙回家。”

    婆婆听到“公干”二字,不十分信服。她惶恐且不安地嗔怪着:“无论什么公干,哪有让年轻太太独自跨洋的呢?这孩子,从小就猜不透他想什么。”不得已,又再转向我,“雅笙想起以前的事没有?”

    我说不出话,关若望在我背后敲了一记,我险些扑倒在地。他用恶狠狠的目光瞪我。我勉强开口:“还是影影绰绰的,进展不大。亦琛……放弃了那个疗法,叫我回家休息。”

    关若望露出不易察觉的赞许神色。

    婆婆颇赞许:“回家好,回家好!我本也说,多跟家人相处即是最好的治疗。”

    我僵硬地点头。

    “雅笙碰巧这时回来,真是再好不过了。”婆婆眉开眼笑,“这周末是你三哥生日,大家都来齐了,单单老四耍酷。但有你在,和他在是一样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关若望一直挂在脸上的假笑,此时越发锋利,好像终于看到猎物,他的利刃方才出鞘。我不免去想,安排我这时回来并非碰巧,而是有意为之。

    婆婆用目光在周围寻了一圈,没找到她要找的人,不太高兴:“亦烽呢?四弟妹病愈回家,他也不出来关心一下。”

    这时,洪钟般的笑声砸在我面前。

    循着声音的源头看去,有一个满脸胡茬儿的男人,靠在门口的白柱上,正吸一根雪茄。他穿得仪表堂堂,面相棱角分明、粗犷不羁,很像他们说的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我马上认出,那就是三哥霍亦烽。

    霍亦烽在那里站了很久,只远远地望着,没走过来。听到母亲点名批评,他才悠悠熄了烟,双手闲散地插在口袋里。这姿势其实亦琛也曾做过,但亦琛是偶尔散漫的迷人绅士,他的三哥则是偶尔优雅的闲散痞子。

    他眼睛盯着我,我这才发现他有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重生以来见到的男人都擅长以目惑人,但又各有不同。亦琛总是淡淡的,显不出感情,只有暗流涌动;关若望则是恃才傲物的嘲弄;但霍亦烽的黑瞳就是传说中的海盗湾,直率刚烈,桀骜危险,分分钟卷起滔天大浪,又在下一分钟消解,慵懒地发出低缓涛声。

    而且,没错,我认识他。那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荡气回肠。

    我们过去曾认识,而且认识得很深。

    这样看来,在霍家的兄弟姐妹中我是和三哥的关系最好吗?

    霍亦烽向我走过来。看到我的脸,他先有一刹那的迷惑。这不稀奇,因为我车祸后整容的缘故,很多人在见到我时都大惑不解。

    这是靳雅笙吗?真的是吗?

    在确定了以后,他们的反应则各有不同。要么唏嘘不已,要么啧啧称奇。甚至有“闺密”艳羡地问我是否乘机做高了鼻梁,问我要那医生的电话,好去做个一模一样的。

    但任何人的反应,也不会像霍亦烽这样。他的迷惑,实在太久了,好像陷进了记忆的黑洞,抽不出身来。

    婆婆打了他一下:“作什么死!是雅笙啊!”

    我听了这介绍,又瞧瞧庆生派对,于是说:“三哥,生日快乐。”

    他定睛打量我几秒钟,不能抑制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几乎要伏倒在地。

    婆婆跺脚骂他:“你是想把弟妹吓死吗?”

    霍亦烽止了笑,挠头:“抱歉。只是……想起一件很好的事。”

    霍亦烽将满三十四岁,哥哥弟弟都已迈入婚姻殿堂,唯他仍是孑然一身。他不结婚,也不打算结婚。当然他床伴无数,并不寂寞,他只是打定主意不被婚姻枷锁束缚。

    那是他的生日聚会,却有太多人到我面前来表示同情与慰问,让我因喧宾夺主而感到少许的愧疚。

    他收到我眺望的眼神,倚在远处向我扬了扬高脚杯,笑着一饮而尽。天啊,他的牙真白,而且笑得满口都看得见。

    我只得将自己杯中的饮品也喝光。幸好那只是果汁。

    饮料不含酒精,我却有点儿晕。这时我想起,是因为时差上脑。现在几点?我在这宴会厅里看不见钟表。

    亦琛那边几点?他在做什么?他会想我吗?还是为了我根本不知道的原因在恨我?

    头疼越来越剧烈,一口酸水顶上喉咙,我险些吐在面前。这时没人在看我,我抓住机会,踉跄地步出大厅,穿过长廊,跪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抱住马桶吐了个天昏地暗。不知是在哪一刻,我开始哭。

    眼泪、汗水和呕吐物混在一起,我的样子是该有多狼狈啊。

    感激上苍的是,没人看见我,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没人看见我。难道不是吗?

    就在这时,有人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揉着我的后背。我又呕出一口酸水。这时胃里空空的,没什么可吐了。撑着马桶圈翻个身,想站那儿是不能够的,我只能翻个身,靠着坐住。

    这样,我得以看清那个跟着走出大厅,穿越长廊,过来关心我的人。

    三哥,霍亦烽。

    他半蹲在我面前,逆着光,他瞳孔像夜里的猫的一样大,黑得难以置信。他凝重地看我,不久,爆发出一个放肆的大笑:“宝贝,你可真够惨的。”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是啊,谢谢,我不知道自己很惨所以非常需要你来告诉我这件事。等等,他叫我什么?宝贝?

    霍亦烽将他的杯子递给我,示意我喝下去。

    “你开玩笑吧?”我瞠目结舌,这家伙给一个刚刚吐过的女人一杯……酒?

    “喝啊,你会舒服很多的。”霍亦烽好不容易收住笑意,将酒送到我唇前,“相信我。”

    我好像别无选择。黑莓含着威士忌的香气萦绕在我鼻子前,还真是很具诱惑力。我接过高脚杯,一饮而尽。

    “呦嗬?不错!”霍亦烽对我竖起大拇指,“还是那个我认识的你。”

    他拉我站起来。

    “走,咱们出去兜风。”

    烈酒下肚,我飘忽地站起来,欣然答应这邀约。后来想想,这人也真是有个性,居然会从他自己的生日派对上消失,丢下一屋子客人面面相觑。但不管怎么说,当时我醉得什么都不顾,说走就走。

    霍亦烽和我跳进他那辆长得像怪兽的跑车,向天边驶去。我半梦半醒间将车腰黑与橙的颜色看成是天边夕阳,一望无垠的光河。霍亦烽开得很快,我觉得,他再加一脚油门,我们就能超越光速。难以想象,我在经历特大车祸之后还会上一辆超速的车。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玩具厂,”他这样回答,“你肯定也想玩具厂了吧?”

    我失忆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声音穿过呼呼风声还那么清晰,我喊回去:“我不记得了!”

    他骂了句脏话,又说:“你敢!”

    车子驶出大都市,进入两旁森林环绕的公路。在极速穿梭中,我依稀看见了路名——夏安路。其实我只读到了很模糊的轮廓,但大脑毫不费力地拼出了全貌。所以,我应该是来过这里的。

    霍亦烽将车子减速。沿夏安路走来,我逐一看着所有工厂的名字。浩室航天器材、浩室低温制造、浩室特种运输、浩室防火器材……最终,我们停在一个几米宽的大门前,上书——浩室特种设备制造。

    我想起曾经婆婆科普给我的霍氏家族分工,三哥霍亦烽掌管的是制造业。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实业家。夏安路沿线数十家大型工厂全部是霍家的产业,是霍亦烽的乐园。他口中的玩具厂,装满了他的大玩具。

    有个消防员模样的男人迎着我们走来。说他像消防员,因为他高大魁梧,隔着特种防护服都能想见那其中的胸肌。他朝霍亦烽捶了一拳:“你不是过生日去了吗?”

    “少废话!”霍亦烽又爆发出那海盗似的大笑,“给我把N-63牵出来!”

    消防员取下腰间的对讲机,对那边的什么人笑道:“三少要他的玩具。”

    霍亦烽对我说:“快来看我新做的消防车。”

    那满脸兴致的样子,像十岁顽童。

    然而,对讲机那边的人回答说N-63还没有准备好,连着一串我完全不懂的技术名词。霍亦烽显然懂了,脸色越来越差,最后骂道:“一群酒囊饭袋,要你们有什么用!都给我滚蛋!”

    消防员手里预备了两顶安全帽,他伸手拿来,潦草地戴上一顶,另一顶则拍在我头上。他大步流星地朝远处大得我无法想象的车间走去。

    我跟上他的脚步。

    接下来是一串眼花缭乱的演示,N-63的伸展云梯和水枪简直匪夷所思。霍亦烽解释说,城市的摩天大楼越来越多,一旦超高层发生火灾,怎样迅速到达火源是最重要的问题。N-63可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更因内部构造给力,创造了吸满水的时间小于三十秒的奇迹。

    浩室工程师刚才回答的“还没有准备好”,是四个罐体接口式出水阀口中的一个出了问题。霍亦烽不出声地听了许久,叫刚才倒霉挨骂的家伙拿工具进现场。我还没来得及搞懂那个机械故障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将西服外套丢给了我,叫我找个地方坐下,他则卷起衬衫袖子,亲自进车间开工了。

    漫天繁星时,我从旁边的椅子里醒来,身上盖着他的外套。我没有迈动双腿,身体却在向前,朝着来时的车子移动。过了大概两秒钟的时间,我发觉自己身处霍亦烽的怀里。

    “不好意思啊,把你给忘了。”

    他脸上有黑色的油迹,照旧笑出那口白牙。

    “回家。”

    我迅速地跳脚下地。

    回家的路上,霍亦烽一言不发,车速也比来时慢上许多。到达霍宅大门时,他将车子靠边停下,熄了灯,没有开车门。就这样静默着坐了许久,他问:“你真的不记得玩具厂了?可我呢?你记不记得我?”

    我点头。

    他克制着不喘粗气:“那老四呢?也记得?”

    我再度点头。

    “记得他更多?”

    我诚实地点头。

    “我想也是。姑娘,恭喜你实现了梦想,抓住了我们家最有前途的那个。”霍亦烽开了车门,他不知为何生气了,“现在给我滚吧。祝你晚安,好梦。”

    喜怒无常的三哥,并没让我感到委屈。其实那天我醉得很彻底,对发生的事、看到的东西、听到的话都很麻木,不太能感知,也不再记得。霍亦烽也如是,他在回家之后喝了很多酒。

    为他带我出去这件事,婆婆将他好生骂了一顿。她的责骂是“如果雅笙有什么闪失,你让老四怎么想”和“你完全不在乎弟弟的感受吗”。这些话让我觉得,其实她担心的人并不真正是我。

    霍亦烽当然是完全不在乎:“你们都眼瞎是不是?她根本就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靳雅笙。”

    没错,一个失去了全部记忆的人,很难说还是原来的人。

    婆婆捶他:“说得你好像很关心雅笙,很关心这个家的任何一个人!你除了害人还会干什么!嗯?你想干什么?”

    霍亦烽眼眸里现了银色刀刃似的光芒。有那么一会儿,我分明感到那刀刃是切割在我的皮肤上。我躲在了廊柱之后,假装不在场。可他还是看见我了,他毫不顾忌地冷笑。

    “我想干什么?”他对母亲说话的语气是不掩饰的放肆,“放心,当我拿定主意的时候,你们都会知道的。”

    在婆婆开始尖叫之前,我匆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听到霍亦烽上楼的声音,仿若恶魔。他还没有酒醒吗?他是个危险的人吗?可我对他根本不怕。

    真是奇怪,亦琛通常是不动声色的,可我面对着他醒来时,怕他怕得五体投地。霍亦烽看上去很凶,我却无论如何怕不起来,好像他只是只纸老虎,看似威武但一捏就破。

    即便他不敲门,直接踢开进来,抓住了我的手腕,狠狠瞪着我。

    “你最好想明白!”

    婆婆如果看到这一幕,又要歇斯底里地大叫了吧?

    我抬眼睛看他,这可不太容易,因为他身高有189厘米。我得再扬高脖子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时候,我能做的永远只是讲实话。

    “我不可能想明白。”不管他想让我想明白的是什么。

    我耐心地说,希望他能放开我:“因为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真希望可以不用再重复这话了,我烦得想割脉,“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些时间?”

    所有人都在为我的“想不起来”而着急,尤其是亦琛。三哥却跟他不同,他听我说“想不起来”,他心疼了,眼神一瞬迷离。

    我的诚实起了作用。

    霍亦烽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他的暴力,箍着我的手,渐渐松开。

    “弄疼你了吧?”他清清喉咙,拿抱歉的眼神看我,“我这手没轻没重的……”

    “没关系。”我郑重地表示不责怪他。

    他挠头:“那……你继续想。我就在……”他的所在,舌尖打转几番也没有出来,“离你很近的地方。”

    他转身走了。

    那段时间,我被困在亦琛和我的椭圆卧室里。说是“困”,其实并没有人关押我。我是被记忆困在了里面。我抚摸着有帆船标志的酒柜与玻璃杯,窗边古老却结实的藤条椅,衣橱里他的领带架,他因喜欢就买了的十几件一模一样的衬衫,以及我以前的裙子、手袋、首饰,但我对它们完全不熟悉。我贪恋地摸他的衣服,每件衬衫,偶尔也会摸他的内衣。

    我发狂地闻他的气息,希望此刻他在我身边。

    书房中有一台古老的笔记本电脑,白天时我用它搜索我的名字……实在没有人对我说话,只好诉诸冰冷机器。我开始明白,自己作为不受欢迎的妻子究竟是怎样嫁进霍家的。我也大概明白了,为何关若望说“嫁进霍家是你的目的”,霍亦烽也说“恭喜你实现了梦想”。

    我的家族也曾显赫一时,我爸爸是有名的贸易商,妈妈则是影坛出名的才女导演,不然,我不会有那样的“荣幸”,从小和霍亦琛一起长大。但在我二十岁出头时,父母因空难而亡故,我成了孤苦无依的孩子,还有谣言说我克家人、克夫。

    从小到大,我一向跟在亦琛后面,一心爱恋他。而他是否同等爱我呢?并不见得。亦琛即将接过大哥霍亦坤的江山,成为新一代的王者。他有了一个王朝,需要一个王后,所以他娶了我。一半是同情心,一半是好形势。

    皆大欢喜。

    我的父母没留下任何遗产,事实上,父亲的公司已是一个空壳,更欠下巨债。我由豪门千金成了一文不名的孤女,嫁入霍家犹如中了大奖,我身在屋檐底,活该看人脸色过活,但我一点儿也不知收敛。我查到许多当时的新闻,讲霍氏四太奢侈无度,整日血拼挥霍,更染上毒品。亦琛曾当众发飙,因我被传媒拍到在中环神志不清地游荡,鼻子嘴唇上俱沾满了白粉。

    我没有点开下一条新闻,因为标题中说我堕胎,这是不可能的,一看就是胡编的八卦。

    在曼哈顿与亦琛温存的那一夜让我知道,我还是处女。

    可即便没有这最后一条传闻,前面的已经足够不堪。如果那其中有一半是真实的,那我从头到尾都只有在给霍家丢脸。

    站在家族继承人的立场上,亦琛……他只怕是巴不得我死在车祸里吧?

    奇怪的是,我完全记不起自己做过这些事。

    医生说过,有时大脑在受创伤后会选择遗忘最痛苦的回忆。如果真的经由车祸而将肮脏过往从我脑海中挖除,并不一定是坏事。

    我本已经准备好了,与亦琛重新开始,他也抱我,吻我,不想放开我,可为什么,又莫名其妙地中途断裂?

    此时霍亦烽又在我身边若无其事地闲游,他将亦琛珍藏的每个茶壶揭开盖子、又合上。

    “我要找到答案。”

    我对他这样说,因为他是唯一听我讲话的人。我坚定地对自己发誓,要找到答案。

    “我有种感觉,答案就在这里。”

    我不想走,因为走出霍家,从此会离亦琛越来越远。我们会再也没有交集,在不可逆转的离婚来临之时,我只能见到他的律师。

    “你就是个傻子。”霍亦烽下了这样的论断,“你简直傻到家了。我也就是怕吓着你,要不然……算了,你自己玩去吧。”丢下这句话,他迈开大步,准备出门抽烟去。

    “三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知不知道,在我十八岁时曾经……”

    “滚,我什么也不告诉你!”

    霍亦烽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带着相好远走高飞,一消失就是好几个月。

    为了找到答案,我不会放弃接近任何一个人。

    即便在霍亦烽那里碰了钉子,我也不会放弃。

    婆婆胡之文是个老糊涂的妇人。我知道她有善心,但她的确不是头脑清楚的人。我踌躇着,想着要不要去找老管家之类的人聊聊,兴许会更有价值。

    而就在此时,家里迎回了一位很有分量的亲人——小妹霍亦洁。

    霍亦洁身在美国念书,平素不太在家里。据说这小姑娘从小被全家人溺爱,养成了乖戾跋扈的性格。就连她哥哥到了纽约,她也不现身一见,可见十足高傲任性。

    她挎着手袋进门时,我挤在众人身边看她。那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感击中了我。

    我对她一点儿也不感觉亲近。

    霍亦洁给我的第一印象,大概与婆婆胡之文相同,但要更偏黑暗一些。

    如果我生还后见到家人的情绪分为明朗亮色与无垠黑色,那么到目前为止,霍亦烽居坐标轴的正数端,即最亮色;亦琛居负数端,即最黑色;其余人零散地分散在坐标轴中间。现在在我面前,进了房子仍不摘墨镜的霍亦洁,无疑更接近黑端。

    霍亦洁摘了墨镜,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如果她没对着迎接小姐回家的人群翻了个白眼,估计会更好看。她真是很年轻,才刚满二十岁,有焕发光辉的肌肤和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及肩中长发,梳着齐刘海儿,发色乌黑。白衬衫半透明,隐约透出黑色胸罩,下身是黑色宽腿长裤。

    她高挑、利落且美好,活像《低俗小说》中风华绝代的乌玛·瑟曼,而且少了后者的世故感与风尘气。

    我却本能地想要退开。不该是这样啊,从我找得到的资料来看,小姑与我是一对知心姐妹。我应该很喜欢她才对。

    “真烦人。”

    霍亦洁卷起嘴唇,抛出这样一句话。在她身后,搬运工们辛苦地将至少十只大号行李箱运往她的卧室和衣帽间。在霍家的宅子里,她有三个比卧室还大的衣帽间。我可以在她的衣橱里搭一张床,再养三匹马。

    婆婆像往常一样地不被影响,仿佛她子女的坏毛病全是可爱的:“乖女儿,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

    “想我?”霍亦洁扑哧冷笑,“是想看我的惨相吧?自吹自擂过,又灰溜溜地回家,所以你们才列队来幸灾乐祸吧?”

    来为她洗尘的朋友们面面相觑,尴尬沉默。

    这回的故事,我碰巧知道。

    作为新锐时装设计师的霍亦洁,年少成名,在校念书时已经为许多大明星做过高级定制服装。当然,那些大明星多半是这位富家千金的闺密,友情相助。但她的服装一经亮相,的确获得了许多资深从业人士的好评。她的风格是复古中带点儿叛逆,她时尚触觉敏感,又有超乎年龄的精湛剪裁手艺,被视为可以去巴黎、米兰开秀的天才少女。

    因着时尚圈的诸多赞誉,她得以在纽约实现了开秀的梦想。前不久的纽约时装周,霍亦洁曾以其品牌Rigel Huo与许多大牌设计师一起列席。她亲手制作的十二件高级定制服装合成一个春夏系列,走上T台。

    那本该是属于她的荣耀,然而她的压轴模特在出场时踩住裙摆,当众摔了个狗吃屎。在时尚编辑们、买手们、好莱坞明星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得意之作刺啦一声撕裂。

    耻辱还没有结束。

    压轴模特在秀后接受采访,对着镜头痛哭流涕。她指责霍亦洁是个偏执狂,在秀前两周逼迫她疯狂减重,她已经绝食了好几天,还要每天忍受霍亦洁的言语虐待,说她又蠢又胖。

    这名只有十六岁的模特还大倒苦水,说霍亦洁从不在乎时装的可穿性,执意使用毫无弹性的布料,还做出直筒轮廓,使得她走秀时腿都迈不动,这才不慎绊住裙摆的。

    当然所有这些场外噱头,都及不上最终的致命一击。

    Rigel Huo的春夏系列,被批评得体无完肤。

    尤其是压轴礼服,长及拖地的天蓝包腿裙摆,后面却莫名其妙地点缀了大量黄、绿、靛相间的呢子布料,拖出半码的距离,好像人鱼稀烂的尾巴。大家都知道这个系列的主题是向自然致敬,因此用色可以理解。但那条裙实在太过抽象,有过度设计的嫌疑。

    《时尚》杂志给出的评论是:“作为霍亦洁的首秀,这个系列可谓令人大失所望。我们看不到任何的亮点或者连贯性,而最终的压轴礼服,模特几乎是在拖着一堆凌乱的布料蹒跚前行。”

    野心勃勃的霍亦洁,遭遇滑铁卢。

    她一定想安安静静地独自咀嚼失败,然而家里却有这么多人等着看她大败而归。

    婆婆几乎要无语凝噎:“乖女儿,什么也不要想!洗个澡,好好休息!”

    “我没有时间休息!”霍亦洁噔噔地走上楼梯,“我会扳回局势的,我绝不是失败者!”

    我被她高而尖的声音惊吓到了。环顾四周,我确定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大家都很恐惧——她的声量让人觉得她已经不像一个有理智的正常人。

    但婆婆有一颗金刚石般的心,毫不介意,她哭着追了上去:“小洁,妈妈心疼你啊!”

    小姑的状态几近癫狂,每天都在工作室里熬夜工作。这样,我也没法去跟她讲话。霍亦烽回过几次家,带着他的女朋友。他奉劝我离他小妹远远的。

    “亦洁需要看医生。”霍亦烽说,“这话我都说了好几年了。但我妈不让啊,她说小洁没病,只是脾气急了点儿。”

    “以前,亦洁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我有点儿纠结。就我所看到过的证据来说,亦洁和我很要好,我们姑嫂两人经常被拍到一同逛街或出席活动。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更是我的御用造型师。我想试试和她相处,说不定能找到别处找不到的记忆。

    霍亦烽摇头:“你已经有了老四,就别妄想连小六也收了。小心玩火自焚。”

    “啊?”他说的话,我没听懂。

    再要问,他已经搂着女朋友走了。他的手,好像长在那女人肩膀上。

    霍亦洁“荣归”后,婆婆为了让她开心举办了好几次宴会。霍亦烽携女友参加过其中的一次。

    车祸后我几乎与世隔绝,因此看到宾客的反应时才知,他的女友是电影明星苏诺。

    苏诺年少成名,不到十岁时即与影帝合作过大片。她当然是演影帝的女儿,这角色让她在十几年前一炮走红。那是个很纯很真的姑娘,演技浑然天成而不做作。人人预测她前途无量,有望在二十岁前斩获一个很有分量的奖项,从童星成长为新一代实力小花旦。

    可惜,伤仲永毕竟是人间常态。在进入青春期后,她经历了一段迷茫期。太早就达到巅峰,让她再难超越自己。她并没能在二十岁之前拿到任何奖项。如今她二十三岁,其实还很年轻,但已过气。

    七天前,苏诺成为霍亦烽的最新爱人。

    “你不是吧?”乘苏诺与霍亦洁聊得甚密,我忍不住揶揄霍亦烽,“她简直就只有十六岁的样子。”

    霍亦烽纠正我:“二十三岁。”

    “有什么区别!”我说,“你简直是拐卖幼女的色大叔。”

    “有那么严重?”他对着银勺自照,“我把胡子剃了呢?会不会好些?”

    “不会!”我义正词严地表示年龄差距不可逾越,“不过剃了也好,显得干净。”

    霍亦烽没有理会我的义正词严。

    然而,第二次见到他时他的脸光滑得能摔死蚊子。

    那次酒会,成为霍亦洁东山再起的契机。霍亦烽带苏诺回家可不是为了见父母,而是为他妹妹拉生意。苏诺在最近一部文艺片中的表演为她拿到了一个大奖的提名。看起来,她在二十三岁时终于离那个迟来的奖项近了一步。她正愁不知穿什么礼服出席。

    当然,对一个明星来说,这应该很好解决。

    最后的结果是,苏诺推掉了欧美大牌设计师们抛来的橄榄枝,决定穿年轻设计师霍亦洁的高级定制礼服。

    霍亦洁接到苏诺经纪人的电话时,开心得流下了眼泪,抱着她三哥又叫又跳。

    旁观的我,突然觉得她也只是个奋斗中的年轻女孩,艰难,可贵。那一瞬,她眸中闪烁的真心喜悦,让我喜欢上了她。她有无与伦比的才华,也肯放下身段,在低谷中寻求帮助。

    霍亦烽嫌弃地将妹妹推开:“你个死丫头,抽了多少烟,别蹭我衣服上!”

    “我会分你一支最好的雪茄。”霍亦洁保证。

    “这才像话。”

    霍亦烽笑出了他的满口白牙,用他的洪亮大笑搭配霍亦洁的惊声尖叫。没有络腮胡须,他依然是个粗犷的海盗。

    得到这单生意的霍亦洁,一刻不缓地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工作。

    一周时间,要完成一件可以走红毯的礼服,真是相当紧迫。

    因此,全家人迎来了六小姐如井喷般的脾气大爆发。她没日没夜地打版、定型、剪裁、缝制,周遭人等必须保持绝对安静。谁脚步声大些,都会被她一顿痛骂甚至痛打。

    婆婆念着阿弥陀佛,继续为女儿找借口:“她只是压力太大了。只要衣服做好,颁奖典礼过去,就会好的。”

    苏诺时不时会造访霍家,挎着霍家老三的胳膊,一脸幸福。因了她照顾女儿生意的关系,婆婆倒是对她颇为亲切。如果是个不太清醒的女人,会误以为这是接受了她做三儿媳。

    苏诺是不是够清醒呢?我不确定。

    只是,在第一次设计会晤上,年轻演员对设计师说:“这条裙子一定要有很多的钻石,还有玫瑰。在我的设想里,它必须是一条我想穿着去结婚的长裙……”

    说到“结婚”,苏诺瞄霍亦烽。

    霍亦烽若无其事:“你们先聊,我出去抽根烟。”就这么堂皇地溜了。

    很多的钻石,还有玫瑰,这些要求让霍亦洁很头疼,她自己的设计风格是欧美高定,苏诺却是少女漫画;她的衣服准备登上《时尚》,苏诺却在《瑞丽》中乐不思蜀。简单地说,她们不是同一挂。

    然而作为设计师,霍亦洁必须满足客户的要求。

    钻石与玫瑰,设计师翻译过来就是亮片和假花!其实,凭霍亦洁的技艺来说,缝出层层叠叠的花瓣褶皱根本不在话下。但她思来想去,决定独出心裁,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那段时间,我看着一车一车的奇异物品运来霍宅。有时是新鲜玫瑰,有时是打碎的玻璃,有时甚至是成箱的棒棒糖、甘草糖。霍亦洁不停地试验,最终决定用真正的玫瑰花瓣来为苏诺织梦。

    “我还会做成套的手包和鞋子。”她坚信这是个好主意,热情高涨,“这条裙子准保是她最美的梦。”

    婆婆、我和其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离颁奖典礼只剩四十八小时的那天,又起风波。

    那是原定苏诺来试衣的日子,然而她之前敲定的一个广告拍摄需要去马来西亚取景。她是不可能当天来回了。

    我屏息等着霍亦洁大发作。

    然而……

    “Ali,你的身材和苏诺很像。”霍亦洁瞪大眼睛打量我,“天啊,我之前给你做了那么多衣服,又陪你买了那么多衣服,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她捅捅霍亦烽,“三哥你说是不是?她们两个很像吧?”

    霍亦烽不想搭话,但更不想被妹妹捅死。他不情愿地打量我,眼神很游离。

    “也就那么一点儿像。”

    “明明是非常像!”霍亦洁已经皮尺上手,不经允许,过来量我的胸围、腰围。我在她眼里应该只是个会喘气的塑料模特吧。

    她啪地拍了我一下:“可以的!”

    “喂!”

    我险些被拍吐血,揉着肋骨喘气。

    “少废话!快过来试衣服!”

    “……遵命。”

    霍亦洁的两个助理Mandy与Brandy正在向礼服上的花瓣喷水,以使它们保持新鲜娇嫩。在公主大人的指挥下,她们放下喷壶,开始脱我的衣服。

    可恶的霍亦烽,这会儿他怎么不出去抽烟了?他聚精会神地在看什么?

    我局促地推脱:“有没有试衣间?衣服给我,我自己去穿!”

    助理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没有一件高定礼服是可以一个人穿上的。”

    我只得任她们摆弄。见霍亦烽不动,我横了他一眼。他哼哼几声,勉强退了出去。

    “你这胸罩也太丑了。”霍亦洁对我的内衣很不满,“Mandy,给她拿个抹胸。”

    她们剥下我最后的遮盖,我拼命仰头望天。幸好抹胸很快送来,Mandy和Brandy一左一右,将我塞进了华美的玫瓣裙。

    霍亦洁看上去惊呆了。我对老天祈祷,这惊呆是因为惊喜。

    在她身后,我看到了另一个更呆滞的人。

    是听到声音知道我已经换装完毕,于是从容地潜了回来的霍亦烽。

    “我绝对会穿这条裙子去结婚。”Brandy喜极而泣,“简直太美了……”

    霍亦洁回过神来。自从踏上祖国大地,她头一回从心而发地幸福。我想,这就是艺术家看到自己作品的那种满足感。“四嫂……”也是头一回她这么叫我,这段时间她都是喊我Ali,是我英文名Alison的昵称。

    “你跟四哥纸婚庆典的时候,也穿这件吧……”

    我想那条裙中一定嵌进了几百根缝衣针,因为我突然难受得不能站立。那不是痒,也不是痛,而是两者兼有。一周以来,我不啻在陪着小姑一同打仗。尽管只是精神上的,但至少占用了我不少时间。我成功地,很久没有想起霍亦琛。

    这条裙一定有针忘记拆下,不然,是什么在刺我?

    我低头不语时,霍亦烽消失了。

    我想,是他烟瘾又犯了。

    又过了一天。霍亦洁的大日子,在精确的24小时、86400秒之后到来。Mandy与Brandy没日没夜地照顾花瓣,亦洁自己也在确认每个针脚的痕迹。那是项大工程,因为有数万针。关于她怎样将花瓣缝制在打底的布料上,而不破坏它的柔美,是个未解之谜。

    她的确是个偏执狂。她也是个有智慧的人。失败过一次,便从其中汲取教训,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亲眼所见的只是,她熬过三个昼夜,不眠不休,一针一线地缝,直到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她本就是模特般的骨感身材,在不眠不休完成这次定制后,几乎成了纸片人。更何况,我作为“模特”亲身穿过了那条裙子。它美丽、可穿、舒适,非常合身,四肢也不会行动不便。

    作为正常庸碌之辈的我,对天才加勤奋的霍亦洁生出了更多敬佩与爱惜。

    我提前制作了庆贺蛋糕,还有小小蜡烛,会燃出迷你烟火。那是个与礼服神似的美味蛋糕,芝士上面有轻盈的鲜奶,鲜奶上面则漂浮着柔媚的红玫花瓣。共有12朵,12是亦洁的幸运数字。亦洁,希望你的回归之作大获成功呀。我花了很多的心思在上面。许多人一定不相信,这蛋糕是我亲手做的。是的,我很会烹饪。

    霍亦琛,就算你在纽约不想我,你也一定会想我为你煎的牛排!

    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自己为亦洁准备了这个美味的庆典。

    从看到那些写亦洁与我姐妹淘的八卦文章开始,从她叫我第一声Ali开始,从衣帽间里无数她亲手为我制作的衣服开始,即便我再怎样不记得她,我也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好好地找回她。

    有句话叫,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我当然不会知道,在那天午夜十二点时,我的蛋糕,将会与亦洁的礼服一起破碎。

    那些我们煞费苦心去制作的美好的东西,到头来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就像一个笑话。

    Chapter 3 谁也不知道的话,都跟你说了

    在家里看着电视屏幕的我,抱着的那种眼神应该叫作虔诚。我的灵魂已飞出身体,到达不远处灯火辉煌的盛大典礼。婆婆应邀出席,亲自去到那边,着了一条黑底紫红千鸟结过膝裙,外搭皮草披肩。她很想穿亦洁设计的衣服,但亦洁只为超模身材的姑娘做衣服。她一点儿也不懂寻常女人,或稍微上了年纪的女人的需求。

    “你怎样穿也不会好看的。”我亲耳听到霍亦洁这样对婆婆说。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婆婆相较于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讲,风韵犹存,魅力独具。一生的荣华光景让她得以优雅地老去。在子女面前,她是个乐呵呵的妇人;在外人眼中,她是位高雅的皇后。

    霍亦洁那样毫不留情地鄙夷母亲,却又回头说:“不要选那件蓝的,里料选得不好,磨得厉害。既然怎样都不好看,那至少选舒服的吧。”

    她忽然神经质地问我:“Ali,它呢?它的感觉怎样?会不舒服吗?”

    我答,不会不舒服。她已经用手摸了好几百遍,我亦亲身穿过一回。

    我瞪着眼睛等在电视屏幕前。

    来了,来了!

    屏幕上的苏诺优雅地步上红毯,她看起来简直“美绝人寰”。裙子华丽、大气、梦幻、浪漫,经典的倒V下摆,白裙上点缀了大量玫瑰花瓣却丝毫不显得俗气。妆容同样亮眼,黑发整齐服帖地垂下肩头,雪肤似凝脂,嘴唇娇嫩红润。手包、鞋子,一律搭配默契。没有任何故弄玄虚的招数,简单的黑白红三色,简洁得恰到好处,艳到无与伦比。

    镁光灯闪耀,苏诺款款走过,摆出熟练的姿势。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里,生怕她走出岔子,礼服会突然撕裂。

    然而,整个红毯展示顺利度过。

    那夜,霍亦洁最终决定不去现场。她也没有同大家一起看转播,而是一个人缩在工作室里,不敢看,闭着眼睛祈祷上苍。

    我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决定在婆婆和霍亦烽回家之前,先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端着精心准备的蛋糕,彩棒上有跳跃的烟火。

    工作室一片漆黑,霍亦洁抱着双膝,躲藏在窗帘后面的角落。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半跪在她面前。烟火跳跃如萤,她从双膝上抬起头,憔悴、疲惫,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她不敢高抬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惴惴地看我。数不清几个夜晚,她将睡觉的时间花在工作室里,只为完美。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做到了。”

    霍亦洁声音因紧张而嘶哑。

    “结束了吗?”

    我点头。

    她猛地起身,险些把我和蛋糕掀个人仰马翻。她开始在一堆裁缝废料里挖掘手机。我很快意识到她是想在网上搜索对于她的作品的反馈。我没有阻拦,因为有信心那将全是赞美之词。尽管我认为她不该在乎别人的看法,那是凝聚了她心血的宝贝,无论别人作何评论,都不该打消她的骄傲。

    我凑过去,和她一起看。

    今夜红毯Top 10着装,玫瑰封后……

    苏诺着Rigel Huo“花魅”装惊艳红毯……

    创意“花魅”服,由120朵鲜嫩玫瑰织出最美梦境……

    果然都是称赞。

    我拍拍亦洁的肩膀。她手指疯狂滑动,在不同新闻条目间转换。

    “别再看了,妈跟三哥回来了,我们去开香槟庆祝呀。”我敢肯定刚刚透过窗帘的车灯是他们回来了,于是拉着亦洁的胳膊。

    小妹这会儿很是听话,居然就轻易地被我拉动了,跟着向前走。她真的还是个小孩子。

    走到楼梯口,她定住脚步,一动不动。

    我纳闷地回头,惊讶地发现她脸色煞白,眼睛大张,有如看见尸首。不错,即便对一贯歇斯底里的亦洁来说,那也实在太过吓人了。

    “怎么了?”

    她成了凝固的玉雕。

    我夺过手机来看。

    苏诺变身花仙子,素美倾城,灵气袭人。

    这不是很好吗……

    我接着向下读。

    苏诺身穿Rigel Huo高级定制惊艳全场。不张扬不黏腻,青春好身材是最大的本钱,再叫这身恰到好处的少女心玫瑰裙一衬,娇嫩仿若花间一点露珠。跟着闪耀红毯的自然是年轻设计师霍亦洁,身为豪门千金的Rigel,才华惊人,曾以十九岁的年纪成为在纽约时装周开秀的最年轻的设计师。经历低谷的她,此番为时尚圈交出满意答卷,这灵感卓绝的作品让人联想起上世纪90年代鼎盛时期的Christian Dior……

    “这是什么意思?”霍亦洁声音扭曲。

    我不禁寒战,每当这个时候,就意味着她即将发作。

    “是什么意思!让人联想起Christian Dior?”她开始吼叫,“说我模仿吗?说我抄袭吗?那全部是我的作品,我的!他们怎么敢这么说!”

    “这显然只是记者在凑字数,没人真的这么想……”

    我徒劳地安慰她,心底也知道还是无可挽回了。霍亦洁就是这样的性子,一百句的实质赞美,也敌不过一句的疑似诋毁。

    霍亦洁眼睛血红,狠狠盯住我:“别假惺惺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我超烂的,我设计的都是垃圾!我再也不会成功了!”

    她的偏执说来就来。

    “亦洁……”

    “放开我!”

    那时我的手还抓着她的胳膊。她用尽全身力气挥开,我重心不稳,踉跄几步,一脚踩空,仰面从楼梯顶端跌了下去。

    车祸之后很久,都没那么疼过。

    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第二遍踩碎。

    霍亦烽接住我时,我脑袋还很清醒。

    我揉着头,紧张地问:“我的脸,有没有摔坏?”这张动了多少手术只有医生和亦琛知道的脸,真的很容易摔坏吧?

    霍亦烽后来笑话我很久,他这个糙汉完全不懂我的哀愁。

    但在当时他还是有人性的,问我哪里痛,哪里最痛。我说,都还好。于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检查我有没有断骨。人一生骨折次数应该是有定量的,我车祸中都用光了,因此这次跌下楼梯只有脚腕脱臼。

    他将我抱到床上,打电话叫医生,之后不得不转身去控制住他几近癫狂的小妹。她几乎在用工作室的剪刀自残。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有一架飞机将霍亦洁接走了。

    “妈,妈,他要把我送进疯人院去!救命……”

    婆婆一定对霍亦烽又抓又踢了,她哭喊:“你放开我女儿!你这个不孝子,混账,你只会害了家人!你害得还不够吗?你连我也关起来吧……”

    我后来在霍亦烽脸上看见几道血痕,知道都是婆婆的手笔。

    “喂……”我问,“你疼不疼?”

    “啊?”他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哼。”

    我不知道这回答是什么意思。

    霍亦洁设计的礼服在颁奖礼之夜熠熠生辉,苏诺也风头大劲,将最佳女主角大奖收入囊中。那只是颁奖季的第一个典礼,后面还有许多。她随霍亦烽拜访婆婆几回,在下午茶间得体地表现对于更多奖项的渴望。

    苏诺跑得勤,婆婆却渐渐地对她冷淡了。我知道,婆婆生怕这年轻女孩有了什么不应该有的幻想,例如,嫁进霍家。似乎有人说过,因为有过不堪的先例,婆婆很忌讳影视艺人。

    “六小姐怎么就这样去休学旅行了?上次那条裙子,还没来得及好好谢她。”

    提到亦洁,婆婆才稍微温柔些:“她知道你看重,一定开心。”

    苏诺发觉找到突破口,趁热打铁:“接下来金鼎奖的颁奖典礼,我还想穿她的作品去走红毯呢。”

    “这……”婆婆既喜悦又为难,喜的是为了这理由,可以使得霍亦烽允许小妹从医生手中脱身,放假回家;为难的是,不知上回那风暴后,霍亦洁还愿不愿意接苏诺的生意。

    不管怎么说,她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

    霍亦洁在那边说:“只要能脱离这监狱一样的地方,什么都肯!”

    撒谎。我知道她所居住的三亚的房子,衣橱同样大得能养马。但我也知道,霍亦烽找了“专业的看护”伺候妹妹。我自己经历过所谓的心理复健师,知道那些人会拿你当实验室标本看,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有测试和数据,没有关怀或喜欢。

    “乖女儿,妈妈马上接你回家!”

    可以想见,那之后又是对霍亦烽永无止境的威胁、责骂。在遭到三儿子斩钉截铁的拒绝后,婆婆习惯性地痛哭流涕:“哥哥弟弟不在家,你便称大,连我这当妈的也欺压!你巴不得我死吗?我死了你才安心,我死了才没人知道你的歹毒!你已经逼走了他,你也逼走我吧!”

    霍亦烽凝住。

    “妈,你的丑事,不要隔几天就自发地拿出来抖一遍。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烦。”

    紧接着他就被婆婆甩了一耳光。他好像很习惯挨打,面不改色,只捏了捏下巴,食指略微扫过被打的地方。

    他知道我看见了,但他装作不知道。

    当晚,他敲开了我的门。那几日我频繁地去图书馆,找寻昔日期刊。找到关于霍家的(还有很少的关于靳雅笙家的)便影印一份,集在一起,制作成了厚厚的剪报簿。他进门时,我正盘腿坐在床上,读一则关于婆婆的花边新闻。剪报簿打开置在膝头,我见霍亦烽眼睛朝那上面瞄,急忙啪地合上。

    “有何贵干?”我也假装没有看见他遭打,故意轻松地问。

    这人从容地爬上了我的床,展开手脚,像一个苍劲放肆的“大”字。他盯着天花板:“我该不该让小洁回家?”

    我不置可否:“你才是家里的王,何必找我商量。”

    “我是什么‘家里的王’。”他苦笑,“我每个月只回两次家。”

    我又翻开剪报簿,潦草地浏览:“这与回家次数无关,只与关心程度有关。其实婆婆看得出,你才是最关心霍家的一个。这恰恰使你成为真正的王,不是戎马疲惫的那个,也不是虚无缥缈的那个。”

    霍亦烽点头:“你说是就是吧。”他将双手枕在枕头上,“小洁还不到回家的时候,对不对?”

    “我可不知道。”

    他撑起脑袋,注视着我:“王在问你,你敢不回答。”

    “呃……”我想了想,决定不再回避,“当然不是说我热切地盼望见她什么的,毕竟她把我推下楼梯过。但若我是做哥哥的,就会教妹妹,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成功能治好亦洁的偏执,看到她的努力程度,就知道她的成功不过是时间问题。”

    “好一个善解人意的才女。”霍亦烽扑通躺回枕头里,“真奇怪,你婚姻如此不幸。”

    他毫无同情心的话,让我对他的可怜烟消云散。

    “三哥也是宅心仁厚的男人。真奇怪,你竟故意开车撞过人。”

    我知道婆婆为什么恨他。

    或者,作为母亲到底是否真的“恨”他。是否到恨的地步,还要看在婆婆心里,爱情和亲情何者更重要。

    与所有家庭一样,霍家也有许多陈年往事。有些如同纹理细致、轮廓清晰的古玩,被供在宅子里,经常在昏黄的夕阳之下伸着亘古华丽的懒腰。有些则像被霍亦洁弃之不理的过季衣物,沦落在衣橱的死角,落满灰尘。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每个家庭都有秘密,但不是每个家庭的秘密都重要到曾占据娱乐人物版不小的篇幅。

    为了搜寻回忆,我的剪报簿中关于霍家任何人的信息都不缺少。

    这件事情发生在十几年前,曾经的大风大浪都随着时间抹平。毕竟不是什么光荣事,霍家很少有人再提起。

    也只有迟钝率直的婆婆,才会在别人的礼貌缄默下,时不时将她自己的旧时丑事拎出来,大吵大嚷几回。

    富太太遇小狼狗,王后娘娘包养无良面首,惹起太子公主们不满,几欲处之而后快。

    留在报刊上的只是一个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标题——《霍氏三公子酗酒飙车致无辜路人受伤》。

    时间与霍太的绯闻刚好吻合。

    “真的是你吗?”我盯住霍亦烽的眼睛。

    霍亦烽低头瞄了两眼我的剪报簿,假装无事地点了头。

    然后,他伸手至衣襟里。我以为他要掏烟,结果他只是无措地动了动,随即抽出。他坐在一旁的沙发里,手肘搁在膝盖上,十指指尖对着。他那样的神情肯定不是落寞,也不至于后悔。至多是男孩子的懊恼,又有种一肩担过的坦然。

    “事情呢?”我老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答案,“真是他们写的这样吗?”

    霍亦烽深深地看我,眉间竟有笑意:“就知道你比别人聪明。”笑意转瞬被风吹散,他问:“要听真话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们都有份儿。”

    “你们?”

    霍亦烽答得很平和,也很笃定:“对,我们。我们四个……三个吧,那时小洁还小。我们开会的时候她只是在旁边乱跑,追蜻蜓。”他笑笑,“抓到一个就用手指头捻死。”

    “开会?”这庄重的字眼儿让我感到的是不寒而栗。

    “嗯。”霍亦烽答,“我们得保护这个家,对于不善良的外来者,必须消灭。”

    当他回忆起来时,神情显得很肃穆。

    那场面如果不说肃杀,其实还是相当养眼。

    三个同样人高腿长、眉目相似又各有性格的男人相对而坐,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为首的一个,年龄显然大于另外两个许多。这次的会议,也正是由他主持。

    和以前的每次一样。

    “短短两个月,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已经败掉几百万了。就算有钱,也不该用在一条狗身上。”

    霍亦坤不带感情地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接着便不再继续,将目光投向了两个弟弟。

    “你们两个说,该怎么办?”

    坐在他右前方的年龄最小,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男孩。他与大哥很有默契,也同样沉静:“他从妈那里榨的钱大部分拿去买了毒品。我已经清楚他跟谁买,几时买,在哪里买。马上叫他吃牢饭。”

    霍亦坤赞许地点头,但这计划并非万无一失:“只是坐牢,总有出来的一天。”

    霍亦琛修长如钢琴家的手指慢慢握拳,又松开。他语气没有变,只是乌黑的眸子在那一瞬放出光芒。

    “谁说他一定活着出来?”

    这时身边响起女孩清脆的笑声。三个男人一起转头,小妹妹正放肆地大笑。

    “安静。”霍亦琛命令道。

    制止得晚了些,书房的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个长发过腰、面容枯黄的年轻女子。霍亦洁吓得笑都不敢,躲进大哥怀里,一双眼睛瞪着来人。

    霍亦坤皱眉。

    “谁允许你进来的?”

    对这统治性的口吻,女人不经意间露出冷笑:“我看见关若望走过来,想来问他讨我的发卡。”

    霍亦坤根本不关心这发卡是怎么回事:“他也是不许进书房的。规矩你知道,阿桐。”

    霍桐愣了一愣,面色发冷。她不置可否地转身离开,不忘记带上房门。

    霍亦坤为妹妹擦拭指尖的昆虫尸体残渣。

    被打断的会议,沉默着过了三十秒钟。直到兄长在小妹口袋里发现了一袋糖豆一样的东西,他嘴唇一紧,将它取了出来:“小洁,这是什么?”

    “叔叔给的。”霍亦洁奶声奶气地说。

    那不是糖豆。

    脾气最爆的三哥将那袋东西夺了过来,怒发冲冠:“混账东西!”

    “现在就杀了他。”

    回忆当时,霍亦烽甚至不记得是谁说了那句话——现在就杀了他。

    “然后呢?”我听得太入神,忍不住追问。

    霍亦烽耸肩:“然后,就发生了。”

    “有人下了命令,你就执行,是这样吗?”

    “呃,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三个都有份儿。”霍亦烽倒是很耐心,“有人负责把他引到那里,有人负责打点后事、掩人耳目。”

    真是齐心协力的兄弟三人,有勇有谋的诡计俱乐部,手起刀落的复仇联盟。

    “可……开车撞人的是你。”

    也就是说,直接手上染血的人,是他。这么多年,母亲的怨恨,也是他独自承受。

    “我自己选的。”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车是我开的,人是我撞的。没谁逼我。”

    “可他受了伤,但并不重。新闻里说车子在最后一刻试图转弯,最后只是剐蹭。这说明,在执行的一瞬间你突然后悔了,你并不想真的杀死他了,对吗?”

    看着他,我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像坏人一般本色地抛出一个“不”字。

    但最终,他做不到。

    那一刻,我竟有点儿欣慰。

    “你过来。”霍亦烽说。

    我对这样的话题转换猝不及防:“啊?”

    “叫你过来。”他不耐烦地扇手,“谁也不知道的话,都跟你说了。不能白说,你给我过来!”

    我懵懂地向前迈出一小步,脚尖轻轻点地,好像怕烫着。

    他没有等,朝我迈了一大步。

    我就这样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他抱我一会儿,微微低头,将脑袋放在我的肩上。

    结果,发生了奇妙的事情。

    我苦苦找寻的回忆,就像一只猫,你费尽心机讨好它,它不睬你;哪天你忘记搭理它,却见它凑过来了。

    我的脸颊碰上他胸膛的那一瞬,连一毫秒的时间都不到,我的心便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膛。数月以来,我终于成功地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这个胸膛的温暖,我不是第一次拥有。

    在那个令我迷惑的拥抱之后,霍亦烽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十五天。

    再次出现时,霍亦烽亲自带回了他的小妹妹。撇去婆婆制造的苦情戏大场面不谈,我也有些微的不忍,因着发现亦洁又消瘦了。我决定亲手为小妹做点儿好吃的。

    我端着餐盘走进工作室,有点儿怕霍亦洁会急皮酸脸地轰我走。可她着白衣,静静地面对大窗,盘腿而坐。上次回家那一丝不苟的黑发,在三亚之行后显得松散,四方披散,倒是形成了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呆萌俏皮感。

    我将餐盘端过去,清出她身后的一些空间,放置在那里,自己也坐下。

    “小洁,我亲手烤了黑森林蛋糕哦……”

    霍亦洁缓缓转身,我这才发现,她满眼都是泪水。她伸手搂住了我,声音细弱呜咽:“别让三哥再赶我走……求你……”

    “亦洁……”

    “妈奈何不得他,可他会听你的话……”她抽抽搭搭地哭了很久,“我会乖乖的,你跟他说,别再送我去别处……”

    我不知如何答,只能回抱她,轻拍她的背。

    霍亦洁好容易情绪稳定,开始吃我为她烤的甜点:“好棒,你厨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以前可是连开水都不会烧……”她狐疑地盯着我,“车祸会将笨蛋变成大厨吗?天啊,我也该去撞车,说不定醒来就是哲学家了。”

    有其兄必有其妹。我想起亦琛的话语,好生伤感。

    “小洁,我问你个问题。”

    霍亦洁在大嚼大啃中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嗯字。

    我鼓足了勇气:“亦琛他……爱我吗?”

    “哦。”她咕噜一声咽下这口蛋糕,“不爱。”

    还真是斩钉截铁简单粗暴啊。

    我抚平额头上因这个直接残酷的答案而新生的一条皱纹:“不爱?一点儿都不爱?”

    黑森林蛋糕的恩惠马上过去,霍亦洁擦擦嘴,开始不耐烦了:“拜托,Ali,你吸烟、酗酒、嗑药、拜金、派对狂、性冷淡,婚后还跟别的男人鬼混。你会爱你自己吗?”

    我不禁想,“婚后还跟别的男人鬼混”和“性冷淡”似乎是矛盾的……霍亦琛倒的确说过,他跟我不曾成为真正的夫妻。看来不全是因为他讨厌我,阻碍是来自双方的。不过,重生的我可一点儿都不冷淡,纽约时的我们可以证明一切。

    “但四哥至少在公众面前还能尽到丈夫的职责,在你胡作非为时,是他出面去压下媒体报道。回家来呢,他也尽全力去爱护你。在他心里,你应该还是一起长大的妹妹一样的女孩吧。”霍亦洁吃饱了肚子,谈兴渐起,“奇怪的是,从去年夏天开始,他很奇怪,连见都不想见你。”

    去年夏天……我飞快地回想,那是在车祸前约四个月。霍亦琛从那时开始,突然对我见都不想见?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讲详细点儿。”我催促霍亦洁。

    六小姐的好脾气果然到了尽头:“我怎么知道啦!我人都不在,还是电话里听妈絮叨的,她那个人老糊涂,根本说不清。去问三哥好了,可能与他有关。四哥对你特别差,正是跟三哥闹得特别凶之时。他们兄弟间的事,都不会对我讲的。”

    千头万绪,如今指向霍亦烽。

    我深叹一口气,可霍亦烽从一开始就申明,不陪我玩这找回记忆的游戏。

    这时有人进来说,苏诺来了。

    霍亦洁马上抛下我,去讨论她的新生意,换我独自坐在明亮大窗前,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车祸前四个月,我的剪报簿里没有任何关于霍亦琛的新闻。如果有一项动因,让那时的他突然刻骨铭心地恨我,我是多么想知道啊。

    这些不明原因的变动,的确让我看清了他应该是个爱恨无常的人。

    但,没有人可以突然地爱或恨。爱这隽永的情感,犹如罗马,从不是一夜之间可以建成或摧毁的。

    如果一个人可以突然地爱或恨,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从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无论那时,还是现在。

    磅礴如斯的盛大日光下,身后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不想回头。

    “家里一次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就够了。”

    霍亦烽的声音恼怒而无奈。

    我这才想起,是他带亦洁回家,又带苏诺来定制礼服的。他落座:“有哭的时间,不如帮我个忙吧。”

    我擦擦眼睛:“什么忙?”

    “看好小洁。”

    这可不是帮他的忙,我本就想爱护她。对于霍亦洁,奇怪的事情是,她明明有妈妈、姐姐和嫂子,却仿佛在她生命里根本没有一个可以去倾诉和依靠的年长女性。

    霍亦烽挪近:“我要跟你道歉。抱歉,说你婚姻不幸福。”

    “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我朝他伸出手,“那,做回朋友?”

    霍亦烽冷笑:“别说梦话了,我们从来不是朋友。”

    他失望的苦笑声,莫名地让我全身血液凝固。我试图假装轻松:“喂,你刚才还叫我帮你看管妹妹。”

    “装傻这回事儿,你做不像的。”霍亦烽眼神是渐染的焰色,“赢得小洁的心,就是赢得妈的心,也就是赢得在霍家的地位。你会不懂?”

    他搁下这句话,起身走了。

    与上次的电影颁奖典礼不同,苏诺这次是要去一个面向年轻粉丝的网络时尚庆典。因此她的要求没有那么华丽盛大,她想要一条简单的裙子,最好是活泼,富有朝气,也不失高端奢华。霍亦洁打算为苏诺做一条细肩带及膝小礼服,颜色是今年很流行的薄荷绿。

    为使整体看上去时尚而不老气,霍亦洁巧妙地运用了银灰色丝绸和皮革的拼接,又推荐她一双同是金属银色的罗马风晚宴凉鞋。

    苏诺一直以来的形象都是乖乖女,讨巧是讨巧,久了便显刻板。亦洁设计的小礼服会让她在清新亮丽之余,兼具朋克女孩的劲酷。

    这任务比上回轻松许多,但霍亦洁不会怠慢。她仍用足一周时间细细打磨,先在我身上试了试,之后苏诺亲自来试。

    “你怎么瘦了?”见苏诺穿上后肩带略松,霍亦洁很是烦躁。

    女演员最忌讳的便是变胖,苏诺这下打击受得不轻,慌乱地说:“是吗?我都没有注意。可能是最近胃口不好,上吐下泻的……”

    “真是的,那么这里要收紧一点儿……”霍亦洁不管不顾地说,“你不会怀孕了吧?据说怀孕初期会变瘦,三哥是不会娶你的哦,别打歪主意。”

    苏诺像石雕一样凝住,眼睛顷刻噙满泪水:“我……不是的……没有想……”

    “没想就最好。”霍亦洁一向口无遮拦,不会关心是否伤害他人感情,“三哥的女朋友没有长过六个月的,你也快到时间了。”

    苏诺轻抿朱唇,她毕竟还是年轻:“可他对我是不同的。”

    “哦。”霍亦洁伸手,Brandy立马一路小跑过来接走了裙子,“她们都是这样想的。”

    庆典当晚,一切完美。

    苏诺并没能增重,她居然在试装后瘦了更多,宛如松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那已经收紧了的肩带依然不够紧,在她的红毯时刻不慎脱落。

    只是肩带掉落问题不大,问题是,连着肩带的半片上装随着剥松。

    镁光灯频闪,众目睽睽之下,玉女苏诺走光了。

    霍亦烽警告我,今时今刻的家里就像一座爆发中的火山。火山口是霍亦洁的工作室,以那为圆心的方圆百米都是辐射范围。还想要命的话,就躲远点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在摸电话,两道浓黑眉毛紧绷得有如壁立千仞。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又要把小洁送走。我赶快按住他的手:“给我一点儿时间。”怎样安抚疯狂中的霍亦洁,我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但我不能看着家里再一次上演苦情离别戏码。

    更重要的是,我真的真的怕看见霍亦烽脸上再落下被他母亲挠的血印子。

    “她再把你推下楼梯,我可不接着你!”

    我奔向喷发中的火山口,试图让霍亦烽气急败坏的警告消弭在耳边呼呼的风声中。

    事实上,工作室里的场面比我想象的要柔和许多。在冲过来时,我很怕会看见霍亦洁正在拿剪刀戳自己的手,或者试图用皮尺勒死自己。还好,她只是推翻了桌子,塑料模特七零八落地散在旁边。

    她头发乱如狂草,凝然立在废墟之上,眼神呆木,如同电影中的静止镜头。就连那一滴泪珠都不曾滴落至地面,傻傻地挂在下巴上,不知所措。她赤脚穿着拖鞋,细瘦脚背上青紫的筋,几要顶破透明的肌肤。

    我陪她站立,过了不知多久。这是亦琛的妹妹,这如同受伤小兽的女孩,如此弱小。

    “小洁啊……”

    我就这么张嘴了,没有计划,没有腹稿。

    “小洁啊,你帮帮我,好不好?”

    胸中渐有成竹,语气亦是充满了笃定的气息。

    我两手握了紧紧的拳,走近霍亦洁。

    “我,真的……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小洁,我想亦琛,可他不回来;我爱亦琛,可他不爱我。

    我住在这里,可这里不是我的家。这里没有我的丈夫,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我的亲人。哦,对了,我本来就没有任何亲人。我的爸爸妈妈都已经死了。更糟糕的是,我甚至完全不记得他们的样子。

    我失去了记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是你们告诉我的。

    我想找寻的过往,就像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勉强看到一点儿影子,朝着它奔跑,却发觉是一片虚幻。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人愿意帮我。

    小洁,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将头搁在霍亦洁的肩膀上。她个子高过我一些,我这样依靠着她,居然很舒服。亦琛那种冷冽疏离的气质,小洁也有,但他们两个又有不同。亦琛真的从内到外,刻骨铭心;可小洁,那冷壳只是纸做的,脆弱易碎。

    霍亦洁身体仍是僵硬的。过了那么久,我甚至想,还是放手吧。

    就在那时,她回抱了我。下颔那滴泪珠,坠落在我的右肩。

    “靳雅笙,你不需要人帮!”

    那双骨瘦如柴的手猛地握住我的双肩,将我们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她黑得过分的眼睛盯住我。

    “你可是靳雅笙,你什么时候怕过?你可是对着狗仔镜头比中指的女人,你可是在皮草时装秀高举‘保护动物、拒绝皮草’横幅的激进分子。就算命运夺走了你的回忆又怎样?你在这里自怨自艾是想死吗?你去创造新的回忆啊!”

    对着狗仔镜头比中指,这事我知道。剪报里面有这样一则,是我和霍亦洁疯狂岁月的见证。不过当时吸得太嗨的不是我,而是她。她走路不稳,跌坐在地,狗仔凑过来拍照。我全程护住她,险些与一班男人大打出手。

    “我有那么厉害?”这一切都像是别人的故事,霍亦洁硬要给我回放一遍,我听得瞠目结舌。

    “靳雅笙,给我拿出你的剽悍来!”霍亦洁大吼。

    “就因为四哥不爱你,你就变作受害者,真是太丢脸了!”

    她咆哮着叫Mandy和Brandy进来,扶起四脚朝天的桌子,再将塑料模特排列好。这说明,她又要进入战争状态了。

    “让苏诺什么的贱人去死吧,我要给你做一条最美的裙子,教你变成全世界最美的女人。下个月四哥回家时,让他看看冷落你是犯了多大的错误!”

    是啊,我当然记得这个晚上应该是要全力安慰霍亦洁。看起来我也成功了,但这些我都不关心了。

    我只听到了一句话。

    霍亦琛要回来了。

    我的丈夫要回家,而我这个做妻子的,却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婆婆慌乱地闪避开:“我当然有告诉过你啊!啊,没有吗……哎呀哎呀,瞧我真是年纪大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啦,只是忘了提起……我最近很忙的,还要筹备慈善晚宴……哎呀雅笙,你也应该帮帮我!”

    霍亦琛回家,很大原因也正是这个“慈善晚宴”。是救助什么的慈善我并不知道,霍家显然也没人关心。

    只有霍亦洁兴奋地说要亲手给我做一件礼服。没几天,她就把她画的几个草图伸了过来,叫我选个喜欢的。我一一翻看,有淡紫如霞的垂坠流苏裙,富有光泽的丝绸镶边,经典而优雅,最惹人怜爱;银白溢彩,呈现硬朗几何线条的荷叶裙,腰间两侧镂空,花纹细腻,刚与柔的矛盾,最耐人寻味;蓝色知更鸟印花大摆裙,膝盖往下拼接威尔士亲王格纹,艺术前卫,最夺人眼球。

    说是让我选择,但其实六小姐的心意已决,已经帮我选好,必然是不容我置喙了。

    要不然她不会在银白荷叶裙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金星。

    我本来也无所谓,也就顺了她的意:“……那么,就这个吧。”

    见我顺利上钩,她将草图簿抽走,黑眸跳动斑斓光点:“明智的选择!就知道我们心有灵犀!”

    “呃……”对衣服我不计较,但关于别的事还想再多问一点儿,“妈说叫我帮她筹备晚宴……”

    “妈这样说吗?”霍亦洁颇感诧异,转念一想也合理,“是了,这次晚宴四哥回来,妈最想讨四哥欢心,肯定想好好准备。”她走回工作台,“这些晚宴什么的,对外都是霍家的场子,都尊妈是女主人。但谁都知道,真正操办事情的是二姐。二姐天生就擅长社交,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妈是百般忌讳她,唯这一桩事情乐得闭起眼睛给她做。”

    这时Mandy和Brandy抬出了事先购置好的布料,摊开供霍亦洁比画。霍亦洁选出一卷,按照大致形状围在塑料模特身上,许是不太满意,皱了皱眉。模特空洞的眼睛中若有眼珠,看得到她的轻蔑,应该会感到很不舒服。

    “说到底,外面人养的孩子就该给主家干点儿活计,这样还算是抬举她了。”

    霍亦洁说着,将那卷白布嫌恶地丢在一边。Mandy马上换了另一卷银泽更纯的,放在她摊开的手里。

    二姐名叫霍桐。

    在我残存的记忆里,似乎有她隐隐约约的影子。从以前看过的相册里,感到她是个硬朗与妩媚兼具的女人,俊眼修眉,英气勃勃。只是那一身气派太过倔强,又让人不免猜疑坚硬铁甲下面隐藏着刻骨忧伤。

    从她没有排“亦”辈,就能看出她在霍家尴尬的处境。但她进了五个孩子的“金木水火土”,占据木之主心。而且后面的弟弟妹妹们,叫她一声“二姐”。这些也算是主母开恩,留了半分情面。几十年下来,霍家内外对她的称呼各有不一,极拥护婆婆的,会歹毒地称二姐为野种、私生女。

    当年,公公的第一任妻子死去不久,他刚与婆婆胡之文结婚。有一天,不知是何人突然跟婆婆告状,说他外面一直有个情人。

    彼时,婆婆与公公婚后两年没有生下子女,他们之间的气氛因此僵硬难解。那时,公公开始与一个当红女明星出双入对。对外称是朋友的关系,但没有事业合作却常常共进晚餐,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的朋友其实早已是枕边人。这段私情开始的时间,甚至早于他第一任夫人的病故。时至今日,婆婆仍对娱乐圈中人很是忌讳,正是因为那桩韵事。

    更让她难过的是,不久那个女明星便怀孕了,胎检是个男孩。巧合不已,就在那时,她自己也怀孕,胎检是个女娃。

    老天不公,让第三者得逞。风言风语一时沸腾,人人都说霍家主母马上就会换人。

    可人算不如天算,发生了第二桩巧合。

    妻子和情人的预产期相差不远,两个孩子降生的时间也仅差了几分钟。情人先生下孩子,竟是女儿;妻子随即也传喜讯,却是儿子。

    霍桐与霍亦烽的出生时间相差无几,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同,一个无人问津,一个普天同庆。

    这真是命运奇妙,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公平。

    从那次开始,婆婆竟得了送子观音几十年的眷顾,接连又诞下一个儿子和一对龙凤胎。有自己的儿子做倚仗,婆婆终于挺直了腰板,拿出了她的正室范儿。女明星则一败涂地,独自带着女儿,从没有进过霍家的门。

    后来,公公病重,求婆婆接受二女儿霍桐,承认她是霍家的骨肉。

    婆婆显出大度的样子,亲自将二姐接进了霍家。在公公床前,她对二姐亲厚,视如己出。而在公公看不见的地方,她对这个外人生的女儿极尽虐待之能事,将当年自己因女明星而受的委屈尽数发泄在了幼女身上。

    “倒是不会真的打骂她啦,那样做太明显。”霍亦洁幼年时曾听保姆绘声绘色地形容,“只是到处敬告他人,说二姐精神有问题什么的,又说她是恶鬼附身,叫大家不要靠近她。”

    “恶鬼附身?”我不禁怔忡。虽然无稽,但对于鬼神之说相信的人还真是很多。

    霍亦洁两肩一抖,眉间有阴色:“那时我还很小,被添油加醋的谣言吓到夜不能寐,见到她就会尖叫着躲开,好可怜呢。”

    这“可怜”二字,多半是六小姐用来形容她自己的。可不知怎的,我却隐隐地同情起二姐。如果每个人都是这样看她,那她长大得该有多么艰难?

    “有天夜里我好端端地睡觉,突然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妖精似的。我却很勇敢,拿起床头柜的花瓶丢她,她砰地被砸中,倒了下去。”霍亦洁选定布料,用尺比着做出一条线,“那样子还蛮可笑的。”

    “……你说的是二姐?”

    “是啊,来找她的猫还是什么。”当年还是幼女,如今回忆起来,霍亦洁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但又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她没有受伤。我见许多小孩子用石头丢她的,她一声也不会出,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许是我眼神里的苛责太明显了,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低头思忖半晌。

    “不管怎么说,二姐十八岁时被妈送出国去念书,她的生活就转变了。”故事讲到这里,霍亦洁又显出鄙夷,“听说她在国外也颇当自己是大小姐,只跟富贵家的孩子交往,拿名牌手包,开豪车,出入上流聚会。前几年回到国内,无时无刻不以名媛自居,继续做女主人,专职社交。”

    因此才乐于坐镇霍家,迎接八方宾客,结交显贵人士。

    “她谈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不长久。依我看哪,就算没有什么恶鬼附身,妈妈做小三,命也要报在女儿身上的。”

    作为霍家仅有的两个女儿,即便嘴里叫着二姐,霍亦洁对于霍桐却全没有姐妹的温情。对她来说,兄姐里头只有哥哥们才是亲的。而那唯一的一个姐姐,只是夜里会闯进她卧室的幽灵,活该被砰地一声击倒。

    “我们几个,只有四哥对她还算客气。”霍亦洁说,“不过四哥那个人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喜欢有用的人。”

    幼年被诅咒为恶鬼附身的女孩,长大后成为霍家难得拿得出手的女主人。即便他们几兄弟再能干,总有一些事情男人不便直接出面的,因此就需要一个心灵手巧、勤于操持的女人,即便这女人的出身不甚光彩。

    “怎么我回家这么久,都没见过二姐?”我狐疑地问。

    “她做了一个什么交流协会的主席。”霍亦洁皱着鼻子,吃力地回忆那一长串名号,“虽不在霍宅,但离得并不远。”她停了停,有点儿失落,“比身在国外的大哥不知近了多少呢。”

    “最常回家的是三哥。”我掰着手指头数,大约每月都能见到霍亦烽两次,每次持续四五天,这已经是霍家子女里最顾家的一位了。尽管他态度很差,惹人讨厌。

    “说到这个,我也觉得奇怪。三哥最近回家很勤,好反常的。被恶鬼附身的,可别是他吧。”

    这姑娘应该还没忘记霍亦烽一心想把她关进精神病院的大仇。腹诽她三哥之后,霍亦洁很贴心地为我着想。

    “虽然筹备舞会通常是二姐的工作,但这回我们两个年轻女孩子来做,一定能做得不同。你的裙子一制好,我就着手设计礼品袋。眼下,不如你先想个主题出来。”

    如此自然地与我同舟共济,我感激涕零得想拥抱她。

    尽管这件事是三哥提议、小妹首肯,但真正的决定人是婆婆,还得我自己去主动请缨,他们兄妹两个乐得站在一旁看。

    “雅笙,你肯做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婆婆的积极反应大大超过我的预期。还不等我致谢,她已经开始哀叹悲苦命运,“我那么多儿子,到头来竟只有你一个儿媳能在我身边,帮我一把。有朝一日我病死在床上,只怕他们也不会关心!好雅笙,这次真是有劳你,妈这就叫阿姨去熬燕窝粥给你吃……”

    她话里全不提之前也“有劳”过很多次的二姐。说不定,她是很乐意家里有她待见的女人接过这一摊,最好以后再不用求着霍桐做事。

    我攥了一支铅笔,趴在床上,跷着脚。面前的写生簿上七零八落散着简笔画,每幅都标注了潦草的两三字。

    最中间是一朵花瓣柔娆的芍药,春光明媚下犹如仙子,“花魅”。

    接着在它右上方画了一座惟妙惟肖的埃菲尔铁塔,塔尖挂着一顶诙谐的贝雷帽,“花都”。

    思路突然转向这还未及春的冬末,六角雪花晶莹纯美,“冰雪”。

    再到冰雪严寒相对的另一极,火舌冶艳,“冰与火”。

    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还只是停留在纸面上。晚宴主题可不仅仅是关系了宾客们的着装风格,更要将相关细节全部呼应在主题上,从酒到甜点,从请柬到礼品袋,还有乐队和布景,足可写出厚厚一本计划书。

    问别人应该是没有用的吧……

    因为我试过了,问了他们所有人。

    以下是他们的回答。

    霍亦洁:“天啊,你怎么这么老土。都是花啊花的,女人们该穿什么衣服呢?一朵硕大的臭球花吗?几百朵拼成一条裙子的臭球花吗?(“你不是还做过一条全是花瓣的裙子……”)那不代表别人就可以模仿我啊!我可是独一无二的Rigel Huo!你为什么要教唆别人来模仿我?听我的,我们应该策划的是哥特金属晚宴,那不是很酷吗……”

    霍亦烽:“主题这种事是你们女人定的,问我干什么?我只关心,你打算上什么酒。”

    婆婆:“哎呀雅笙,我好累!你一下子给我看这么多东西,我好头痛啦……梅姨,快点儿扶我上床去躺一躺……这些事,你们小辈商量就好了嘛!我老古董一座,怎么跟得上你们的潮流!”

    霍亦洁:“……超白脸妆,烟熏眼妆,透视皮裙,染血的皮靴,从伦敦请来的地下乐队,现场表演生吃活鸽……瞧,这是你的荷叶裙,我把它剪成一条一条的,那该多好看!”

    霍亦烽:“嘿,我说真的,你准备上哪些酒?”

    婆婆:“哎呀,哎呀,我心口痛,哎呀,我腰痛……”

    霍亦洁:“血浆,断肢,装满眼球的罐子……”

    霍亦烽:“有酒就行了,谁在乎穿什么衣服。不穿最好!”

    婆婆:“哎呀……”

    我把自己关进卧室,想一头撞死。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拿点儿靠谱的主意?”我绝望地对霍亦烽吼。

    之所以是对他吼,因为他攥着一瓶啤酒尾随来到了我的卧室,并且和以前无数次一样,不经邀请就大大咧咧地躺在了我跟亦琛的椭圆卧床上。

    面对我的抱怨,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意思大概是我小题大做、非常烦人。

    我想起什么,挪动身体靠近他,压低声音:“那个,以前二姐都是怎样做的?”

    “她谁也不会问,从来都是自己做决定。”

    我点点头,这个我想到了:“可还有其他问题。比如我们家惯用的外烩厨师都有哪些,还有花商和乐队,我敢肯定二姐有一套名录;再有就是场地,若不在这里,而是去山里的别墅,我就连那边管家的电话也没有……”

    酒气忽袭,我面前不再是画得花花绿绿的图板,换成了霍亦烽微醺的脸。他胡子又长了回来。他离我那么近,超过朋友的距离,更超过了哥哥与弟妹该有的距离。雪茄味道与酒香混在他身上,竟然毫不刺鼻,男人的气息轩举如松。

    亦琛饮酒时,我总觉得别扭。他那样理智的男人,应该与乱性之物为敌。可在霍亦烽身上,酒是那么自然的东西,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一时不知所措,垂下眼睛,本能地想推开他。手指伸出去,触到他胸前的一颗纽扣,又尴尬地缩了回来。

    “你喝醉了……”

    “你认真的样子,真是可爱。”

    他嘴唇印上我的脸颊,贪恋地停留。

    这一个出奇温柔的面颊之吻,却扑闪起火,让我狠狠灼痛。这宁静的下午,我本来只是焦躁但并不痛苦的情绪,骤然生出一个无底黑洞,将我吸了进去。在悬崖的谷底,我瞥见时光中的花。

    我回过神来,用足吃奶力气将他推走,自己也弹下了床。

    霍亦烽只用两步就绕过了床,将我堵在墙角。他这会儿看起来清醒了,或者根本就没醉过:“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你浑蛋!”我像只困在他囚笼里的金丝雀,一时火冒三丈,“放开我!”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仍是重复这句话,语气加重不少。

    我无望地推搡他,希望地板裂出一个大口,将我吞没。

    “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他终于咆哮。

    “你以前也这样对我!”我跟着喊叫,声音嘶哑,在不经意中带了哭腔。

    将这句话挤出胸腔,我彻底崩塌。

    你以前也这样对我。

    在我苦苦找寻时不曾出现的记忆,却在我最轻松的时候,残忍偷袭。

    是的,我记得这个面颊吻。或许是几个月前,或许是一年前。

    总之,我失去的那段记忆拼图,这一片硬生生地闯了回来。

    霍亦烽以前也曾吻过我,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触觉,同样地被他下巴上的胡茬儿弄痒。

    同样地,想要欢笑出声。

    你以前也曾这样吻过我,而我当时开心得像得到了全世界。

    你拥抱过我,你也亲吻过我。我对丈夫的亲密那么陌生,竟对你的感觉栩栩如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若望。”我脱口而出。

    霍亦烽那表情像刚吞了一只苍蝇,他怀疑我被刺激得精神失常:“宝贝儿,是我,我叫霍亦烽。嘿,你看着我……”

    “不。”我越过他肩头,指着突兀出现在我房门的男人,“关若望来了。”

    那阴寒的男人不知从何而来,此刻正眯眼打量着房间里的两人和显然太过暧昧的气氛。

    他身边站着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静如止水,凝若兰霜,练达世故。她看上去三十多岁,才智却显得高于常人许多。

    这应该是世间最不该跟“恶鬼附身”四字有牵连的女人,因为她典雅得不似人间之物,而应位列仙班。婆婆也美,霍亦洁也美,但都不及她。

    二姐,霍桐。

    Chapter 4 我一定是疯了

    “我们似乎……打扰二位了。”

    关若望反复打量着我和霍亦烽,那狐狸般的眼睛藏着无数心思。在霍亦烽烈火般的逼视下,他冷笑着收敛了目光。

    “我与二小姐恰巧在门口撞见了,于是就一起上来。”这灰眼狐狸又接着说,话中带刺,“现在看来,其实是不巧。”

    我听着这些亦真亦假的客套寒暄,忍不住去看二姐霍桐。奇怪,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根本没见过这个人。也可能是刚才霍亦烽那一吻的作用太大,让我本就脆弱的大脑不幸死机。这会,只能等待它缓慢地重启了。

    关若望颇“体贴”地没有忘记我:“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霍桐女士,过去几个月一直在主持新村小学的设立。”他看向霍桐,“托二小姐的福,又有更多贫困孩子读上书了。”

    霍桐微笑,答得十分谦逊:“你也知道人家说什么,‘多一座学校,便少一座监狱’。我们有能力的,就该做点儿事情。”她没顺着关若望的赞歌往下和,而是转向我,“阿望怎么这样讲话,什么‘介绍一下’,好像雅笙是个陌生人似的。”

    不知是否我看错,霍亦烽和关若望都显出了莫测的神色。

    关若望清了清喉咙,提醒二姐:“这……半年前发生的车祸,二小姐怕是不太清楚。”

    “这可又是错话,我怎会不清楚?”霍桐责怪地看他,“四弟那时心疼雅笙,疼得寝食难安,还是我对他说,雅笙吉人自有天相,祖上庇佑着哪。倒是你,你做丈夫的若是垮了,还有谁为她遮风挡雨。四弟从小执拗,爱钻牛角尖,唯我的话,他还是听的。”

    霍亦烽响亮地咳嗽一声,两手插着裤袋,浪荡气质尽显无疑。

    霍桐不恼不怒,一步向前:“怎么,就没说你吗?老大不小了,还不娶回一个来,是要生生急死母亲,你才甘心?”

    这份姐姐威严让人瞬间遗忘了她尴尬的身份。那话里透出的关心竟也真真切切的,绝无矫饰。

    霍亦烽是天底下最没礼貌的人,兀自转头走了,将姐姐晾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关若望不怀好意地笑笑,屈身退下。

    我脑子重启开机,抓紧最后时间问了此刻最关心的问题:“关律师,亦琛他有没有跟你一起……”

    他已走至楼梯口,远远地抛来一句:“没有。”

    霍桐看看我,笑道:“我们家这些个男人,各有各的魅力,对吧?他们最大的哥哥才是最厉害的一位……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我着实不记得了。

    她没用多少时间就搞明白了我那一摞草稿纸上琢磨的是什么。我有些脸红,生怕她因我来筹备晚宴的事而多想。

    “雅笙,你年纪毕竟轻,经验不多。今年的开季尤其重要,还是我来操办吧。”

    没想到姐姐如此光明磊落,直接问我要。我只得应了声“是”。

    霍桐将我的簿子攥在手里,转身走了。

    指派给我的活计就这么归了别人,我一时间有些蒙。我愣住几分钟,低头看着鞋尖,是霍亦烽又回来了。

    他笑,那专属他的、海盗似的笑:“被那唱大戏一样的女人恶心着了?”

    我抹抹额边冷汗,霍桐给我的感觉的确不太舒服,但并不是反感:“我看二姐挺好的,虽然……”

    “坏的事情,你果然忘了很多。”霍亦烽竟然压不住笑,“好的事情,所幸还是能想起一些。”

    “三哥最近没有女朋友了吗?闲成这样。”我忍不住呛他。

    “胡说!我随便打个电话,响应的女人能排到南极洲去。”

    “那就快打电话啊!”

    我追着关若望下了楼梯。亦琛没跟他一起回来。

    那亦琛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霍桐回家后,我隐隐地怕看到两个女人的战争。结果家里还算和睦。为着即将到来的社交季,婆婆与二姐彼此屈尊,维持了表面的和谐。但如果以为那是真的和睦,就太过天真了。

    “阿桐,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个帮手也是好的。”婆婆忙不迭地吩咐,“雅笙啊,你帮妈盯着些。”

    言外之意都不必说,言内之意就已经是要帮“妈”盯着些,而非帮二姐。

    二姐笑意盈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其实二姐不是一个人在忙,连霍亦洁都有助手Mandy跟Brandy,二姐作为霍氏家族的第一名慈善家,又怎会没有几个秘书助理在旁佐助。

    于是,安秘书在我走到距离她还有十米之时已经将笔记本电脑啪地合上:“四太,预算的事情还是不需您操心了。”

    数十人包装请柬的现场,安秘书妥帖地堵在门前:“四太,宾客邀请的事情还是不需您操心了。”

    二姐款款地行于大厅之内,安秘书汇报着座位安排。我才刚走到门口,安秘书便踩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一路小跑过来,将我挡在门外:“四太,宾客位次安排的事情还是不需您操心了。”

    我耐着性子:“二姐有没有五分钟?我想跟她说句话。”

    安秘书连头都没有抬:“霍女士还是不需您……”

    这时二姐听见声音,在大厅那头欢叫:“快让雅笙过来!”

    安秘书挥舞着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只得放行。

    二姐实在是个极聪明的人,见我气势汹汹地来了,就知我恼的是什么。她塞给我一张名片,一双丹凤眼笑成了弯月形,留尼汪香草和希蒂莺的香气凌然尔雅:“来得正好,有事给你做。”

    于是我花费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在鲜花点饰的长条桌前,品尝薄荷冰淇淋、黄香李果酱、覆盆子派、杏仁脆片、桑葚慕斯、太妃杧果小甜饼、千层蛋糕、巧克力泡芙、马卡龙、松露和另外一些多半要被弃掉不用的货色。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侍者也为我上了涂满蜂蜜酱的热狗、热腾腾的百吉圈、辣到流汗的墨西哥玉米卷跟几大盘椒盐饼。

    派对的零食摊归我管,还真是好大的责任呢!

    在敲定了菜单之后我返回二姐身边,她大大赞赏了我的“好品位”,同时又下达了新的任务:“好样的,明天派你去品酒哦。”

    我试着与她沟通:“可我不太能喝酒……”

    “别说笑。”没什么能打消二姐光芒万丈的笑容,“每种只小饮一口,那么一百种也不会大醉吧。”

    没办法了。

    “如果没有不方便,我想看看我们的预算。”我提出了第二个请求,“你知道,甜品之类的还好,但如果涉及酒,我得知道档次卡在哪个区间才行。”

    霍桐绝美的脸上写满了谅解与容忍:“你只管挑酒。挑回来之后呢,我觉得不合适的我会删掉。很简单,对不对?”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立在那里没有说话。

    她慷慨地为我解除了顾虑:“雅笙,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别担心,妈那边自有二姐给你兜着。你什么也不用做,到时功劳还是你的。我这辈子收的功勋只怕能铺满地球,并不在意家里这些了。我只求晚宴稳妥。这毕竟是霍家的面子,无论在别人眼里我是个什么,我也认这个家。”

    最后一句说得暗含玄机,若我再坚持下去,倒好像我瞧不起她的出身,故意给她难堪。

    “二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霍桐容颜转柔:“好了,我也没有责怪你。乖乖听话,我们姐妹将这晚宴办好。等到亦琛回来看见,一定要赞他媳妇能干。”

    这话真真触到我心坎,我感激地接受了安排。

    次日,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去品酒。

    为什么会有品酒这道程序,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如果是甜点还说得过去,毕竟那很大部分取决于主厨的个人发挥,应该事先检验。但酒先行尝了毫无意义,相同年份相同酒庄的产品,总不会有太大差别。

    品酒是在家里的酒窖进行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一名不速之客。

    就知道,有酒的地方总不会少了他,半点儿不意外。

    意外的是,在我到来之前,他已经酩酊大醉。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一只巨型木桶,两条长得过分的腿伸在前面,一曲一直。他一定是听见了哒哒的高跟鞋声,这会儿仰头看着来人。

    陪同我来的是二姐另一个秘书,见状先跟他打了招呼:“霍先生,我陪霍太太来选下月晚宴的酒。”

    霍亦烽扬扬手,恶人先下逐客令:“知道了,你走吧。”

    “……你醉了。”我倒吸一口凉气,拍拍身边秘书的手臂,“他醉了。不要走……拜托不要留我自己在这里。”

    秘书免不了窘迫:“霍女士吩咐,要我陪着……”

    霍亦烽可不是以好脾气见长的:“你废什么话,我又不会吃了她!”

    “不如我们晚些再来。”我为了圆场而假笑的脸都要抽筋了,唯一愿望只是快点儿逃离那个地方。

    “没错。”霍亦烽咕哝,“晚点儿再品酒吧。”

    如获大赦,我拉起秘书转身要逃。另一边胳膊被大力一扯,我险些跌下那咯吱作响的木梯。我向上帝起誓,那0.1秒的时间根本不够任何人跑过来。他是用飞的还是怎样,真是太可怕了。

    “晚点儿再品酒。现在我有话想跟你说。”霍亦烽下了命令后,对闲杂人等下了最后通牒:“我警告你快点儿消失,不然你会后悔生出来。”

    一阵荒乱的脚步声之后,我听到头顶三寸木门残酷地被甩上。酒窖里静得过分,我跟三级台阶之下的霍亦烽大眼瞪小眼,没来由地想象他会不会一个不平衡翻滚下去。那个场景,一定超滑稽。

    眼看就要笑出来,我赶快改换想象场景。如果突然地震呢?那些木头架子会一个个劈裂,酒瓶如疾雨般散落。门被堵死,救援的人不知道下面有人,不久氧气就会消耗光,我们只能白白等死。

    如果他再吻我,怎么办?

    各种血肉模糊、痛不欲生的场景突然被这一句话突兀地穿透。

    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想其他事情了。

    霍亦烽向上走了一级,离我更近一步。

    “你还要否认到什么时候?”

    我的掩饰一定是相当蹩脚:“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很知道我说什么!”

    灰尘纷纷扬起。我想,大概真的会地震了。

    下一刻,他将剩下的两级阶梯也走完,吻上了我的唇。

    我被那温度包裹,好似地球重力全失,身体飘忽着失去引线。看来,要失足滚下楼梯的人是我。然后险情并未出现,他强有力的臂膀牢牢箍住我,我根本不用以自己的力量去站立。

    被松开时,眼前一片昏黑。黑暗中我听见他问:“想起来了?”尽管不再唇齿相接,却依然耳鬓厮磨。

    我僵硬着,试图整理头脑中那些星星之火。一些从未出现过的记忆,突然从坟墓里跳了出来,声量洪大,将我包围、吞没。是的,我想起来了。不是全部,但至少是笃定的真实,就像当初我认定自己不晕车那样笃定。

    “吻我好不好?”年轻女人的声音。尽管在要求着一件很激烈的事情,却毫不迫切,半是轻柔半是戏谑。

    “我对小孩没兴趣。”男人假装不为所动。

    “真没劲。”女人埋怨,“那,我吻你好了……”

    男人忍无可忍,俯身亲了她的脸颊:“好了,离我远点儿吧。”

    这到底是为什么?

    霍亦烽偏偏在煽动:“想起什么了?说出来,快说!”

    “不要离开我……”我垂着头,低声呢喃。

    声音太低,他没听清,端着我的下巴迫我抬头,我只想微微提高音量,出口却成了嘶吼:“……不要离开我!”

    不错,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怀罪的,惴惴不安的,不知所措的,祈祷着上帝,请不要将这个男人带走,请帮助我,让他一直一直都这么爱我。

    “你……”霍亦烽眼神复杂,手臂略微放松力量。

    我于是脱身,拔腿向地面上奔去。

    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平静一下。

    回到坚实的大理石地板上,我不顾四周嘈杂,一心一意地想回到卧室。我需要一处安全的墙角,可以装得下我,让我好好地整理思绪。

    一路上大概有十几个人叫了我的名字,很多人用怪异的眼神看我,我都没有理会。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驻足观看。

    等等……

    这是谁的声音?真烦人。这声音的主人居然还跟上了我,加倍烦人。残存的理智让我分辨出那是关若望,于是三倍地烦人。

    只有我的卧室是完全属于我的,不会让我伤心。

    我一把将门推开。

    卧室却不是空的,中间站着个人。脑海里杂乱飞舞的思维火花,因看到那个人而全部冻成冰凌。

    关若望气喘吁吁地追上我,抚着胸口,语气难听,咬牙切齿:“我叫你停下的时候,你该听我的话。”

    声音倒是很小,怕对面那人听见。

    四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我看到霍亦琛很震惊,霍亦琛看到我似乎更震惊。如果他那张脸还能更阴郁,那么就是在此刻,阴郁得一如漫天雾霾。他没有跟我说话,而是朝向我身后的关若望道:“这是个玩笑吗?”

    显然并不好笑。

    关若望一时支吾,霍亦琛眉头紧锁:“你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不想再看见她。”

    就好像我是一抹空气,根本不在那里;或者是一件破烂的家具,他吩咐关若望立即将我清理出去,不然摆在这里,大煞他的心情。

    关若望急道:“我自作主张留下她,是因为她于我们还有用。”

    原来,纽约那桩没头没脑的抛弃,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绝情。原来他甚至不想我回到霍家,他是要我彻彻底底地消失,再也不在他面前出现,就像一个黑暗版的童话故事,猎人不忍心听从命令杀死白雪公主。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没有邪恶的皇后,王子才是下令处死公主的那个。

    “你只剩五十秒了。”霍亦琛样子越平缓,就说明他越愤怒。

    “亦琛,拜托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关若望年龄与大哥霍亦坤相仿,当他以兄长的姿态来讲话,至少还是有几分威力的。他叹气:“还有不到一周就是霍家今年的第一次慈善晚宴,到时你想怎么解释太太不在身边?”

    霍亦琛没有回答,这已经是可以进一步说服的迹象。

    关若望马上捧出下一重慰藉:“这一周内你甚至没什么时间待在家里,她的存在对你根本没有影响。”

    霍亦琛思考片刻,冷声出言:“晚宴之后,不如你连自己也一同清出去。”

    关若望笑:“是的,知道了。”

    我拿到了缓刑判决。蒙霍亦琛的恩典,我可以赖在霍家继续做他的妻子。当然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想他们也并不关心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会不会流落街头。

    霍亦琛绕过我,走出了卧室的门。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关若望跟着一起出去,临出门递给我恶狠狠的眼神,仿佛这一切都是我惹的祸,害他无辜受累。女佣慢吞吞进来,开始解包霍亦琛的行李,将衣服挂好。

    零落一身的我,这时想起刚才上来的目的。我缓慢步至墙角,抱膝坐下,将脸埋进膝盖。

    我想象中的那一场地震,为何还没来到?

    粉身碎骨,现在看起来要容易些了。

    关若望说得没错,从那天起到晚宴之间一周的时间,霍亦琛都没有回家。

    对此最忧心的人是婆婆。亦琛是她最爱的儿子,无奈这最爱的儿子却丝毫不恋她。霍亦琛不回家,她很自然地迁怒于我,认为是我这媳妇太过泼辣,我们夫妻吵架,才逼得他有家不回。婆婆因此对我态度冷淡,没有之前几个月亲热了。

    此时霍亦洁临时接到邀请,赴台湾去参加一档时尚节目的录制,录制档期刚好与晚宴的准备时期重叠。事业心很重的她,马上宣布不参加晚宴。不过,她颇贴心地赶了几个昼夜,将我的晚宴裙跟礼品袋全部制好,才放心地离开。

    当然也少不了抱怨:“天啊,你能想象吗?我,参加一个综艺节目。看看我,我是设计师,难道我是那些野模吗?她们坐在那里媚笑着谈论卡路里的时候,我可是连续一个礼拜不睡觉地工作呢。”最终却不能不妥协,“唉,可我需要客户啊。又能怎么办呢?”

    我为她烤了一个红丝绒蛋糕,她欣喜不已,捧着它走上飞机:“还不到台湾,我就会把它消灭掉。Ali,我回家时还要再吃一个的。”

    霍亦烽也很自然地人间蒸发了,宣布他不会来参加晚宴。他大概知道,我不会想见他。

    剩下的空闲里,我与二姐亲厚了不少。表面上,她说是同我一起操办晚宴,实则大包大揽地全部自己去做。我偶尔问起,她也只是搪塞敷衍。

    结果,直到晚宴当天我才知道晚宴的主题是“纽约”。也难怪我去试吃小食时,曾有百吉圈、热狗和椒盐饼。

    亦洁之前按照巴黎主题设计的礼品袋只好弃之不用,幸好她本人已不在这里,不然又要一场大闹。

    我坚持穿她为我设计的白色荷叶裙出席,这个,也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我尽量缓慢地步下楼梯,希望不要踩到裙角摔个狗吃屎,这时霍亦琛已经在下面等着了。他还真是会计算,一秒钟也不会早出现。

    灯火阑珊中见到他,我还未饮酒,却有些醉。他是那么英俊,仿佛周身有光芒环绕。我还记得他那双黑冷的眼睛,看上去若无其事,却平平静静吐出“我爱你”三个字。我还记得他脱掉我的衣服,黏腻地亲吻我。

    “开场舞。”他任我挎着他的胳膊,领着我走进舞池,不咸不淡地说。

    “把戏演好。”他注意到我精神不济,出声命令,“就这一支舞的工夫,没那么难。”

    可我不想就这一支舞的工夫,他是我的丈夫,在曼哈顿的那间房子中我们还是好好的。一个转身,什么都变了。他甚至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给我个解释。不解之下,我生出了愤怒。

    “我会把戏演好的。”我反唇相讥,“既然怎么都要跳这一支舞,不如我问问题,你来回答。”

    “不行。”霍亦琛斩钉截铁地拒绝。搁在我腰间的手,很是僵硬。

    “好。”我笑笑,“那我问问题,你不要回答。第一个问题,在纽约你对我做过的爱,是假的吗?”

    霍亦琛眉间发紧,我能看出,他被激怒了。如果不回答,那么合了我的意;如果回答,那还是合了我的意。能激怒他,我真是痛快。

    “第二个问题,你对我说过的‘我爱你’,也是假的吗?”

    “我警告你……”

    我咬了咬嘴唇:“第一个问题的答案,霍亦琛,我对你做过的爱,绝对是假的。这种事,女人最会假装了。”

    “……住嘴!”

    从那箍在我身上的铁手力度来看,他是真的到了临界点。好啊,为何不在宾客面前出个丑呢?能破坏他跟关若望的面子工程,我该多开心啊。

    音乐由柔娆转急促,我们在转圈。在转晕之前,我还没有解恨。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霍亦琛,我说过的‘我爱你’,每一个字都是假的。我宁愿去死,也不会爱上你。”

    霍亦琛忍无可忍,停下了舞步。我猝不及防地被刹住,惯性之下险些如脱线的风筝般飞出去。

    婆婆在不远处看着,吓了一大跳。

    我与霍亦琛原本保持着10厘米的跳舞距离,他向前一步,我们两人的腹部紧紧贴在一起。他将嘴唇贴近了我的耳朵:“你当然不会爱我,你爱的是别人。酒窖里发生的事,你以为没人知道吗?”

    好像被屋顶的大吊灯砸中头部,我元神都出窍了。

    酒窖里发生的事……他知道了?

    “你……”

    霍亦琛哼了一声,退开半步,牵引着我重新合入音乐。我像个木偶人任他摆弄。万万想不到,他真的无所不知。可那时明明没人在旁,霍亦烽断不会说,那么会是谁?

    我心里摇摆,矛盾的记忆再度涌起,我再也不想去刺激他。一支舞结束,他却没有放开我。他手臂似乎长在了我腰上,我被他牵着,去跟各路宾客微笑、打招呼。

    “手不要抖。”他冷冷告诫。

    侍者走过身边,我飞快地取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酒精丝毫没有缓解我的紧张,我又喝下第二杯、第三杯。到第四杯的时候,霍亦琛劈手夺过,喝得比我还快。我只好换拿旁边一杯,他居然手疾眼快地再次抢先占有。

    “够了,你清醒时惹出的乱子就已经不少了。”

    我在不易察觉的范围内,挣扎几下:“看来,你是真的忘了纽约。”

    我的声音已经够响,霍亦琛冷眼看我。

    “我也忘记了很多过去,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没办法。我唯一记得的过去,你却故意地忘了。”我继续道,“我不会忘。我会一直记得,在纽约,你话也不说地抛弃了我。”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在舞池中央对峙的我和他。

    霍亦琛好像被什么击中,他呆滞地站立了片刻,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中走了出去,一言不发,头也不回。

    当着众人的面,他再一次抛弃了我。

    霍桐将她白皙柔软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时,时钟已走过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寂寞。

    我已经逃进了卧室,没人看到的地方。我孤坐而已,并没有哭,莫名感觉一种“还未死绝”的鼓舞,好像屈辱感也没那么排山倒海了。我低低地唤了声“二姐”。

    “打起精神来吧。”霍桐绝美的面容在我眼前如隔云雾,她的声音亦很温暖。

    只那双幽眸中含了黑魅的影子,一闪而过,如同一只暗夜中的乌鸦对着死去的尸体嘎嘎大笑。

    “他走了。”

    走了?

    “老四半分钟也不肯在家里待下去,好像这里有妖魔鬼怪似的。”她的唇瓣好似罂粟,“雅笙,你的能耐还真是不小。”

    她抚上我的头发,细如青葱的指尖渐渐拢紧。

    “打起精神来吧。”她重复了这句话,“妈一向疼你,可这次你捅了大娄子。”

    地震终究还是要来的,终于如愿以偿地粉身碎骨,我却不明所以。

    霍桐神色凝重:“雅笙,酒窖里面是有摄像头的。你疯了吗?那是你丈夫的亲哥哥,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不如来个人告诉我,因为我也不知道。

    一面是无法解释的回忆,一面是无法抗拒的现实。所以这才是真相——我跟亦琛的婚姻不幸福,是因为我爱的是他的哥哥?纽约时,他决绝地抛弃了我,并且一直痛恨我,是因为我在催眠中无意中承认了曾经这一段出轨的不伦之恋?

    “站起来。”二姐将我拉拽离地,我勉强站直双腿。

    她拉着我向前走,力气大得不像女人,更不像气雅如兰的女人。

    “妈在找你。”

    我就像一个在考试中作弊,而且被抓住的小学生,只想远远逃开。如果他们两个男人都可以逃,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我要被落在后面,单独面对责罚?

    “等等,我可以解释的……”

    二姐回头瞧了我一眼,那一瞬我读出她面上一些来不及掩饰的光彩,似乎该叫作“同情”。从没见过,有人可以将同情表现得这般绘声绘色。就好像,她从心底炫耀着那同情。因为如今她不必在这个位子了。

    霍桐同情地答:“别害怕,雅笙,会过去的。”

    我站在地板的中间,盯着那法兰绒垫子,通常那里趴着婆婆养了将近二十年的老猫。猫可以活二十年吗?别问我,我可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大概活不到那个年份了。

    婆婆正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生气地抽搐。我又将视线放低了些,那方地毯已磨出了线,正搭她那些富于异国情调的过季花卉。

    脚步越来越近……

    壁柜里面有一套《不列颠百科全书》,她会去翻吗?

    面前覆上一片阴影,娇小的头顶只到我鼻尖。

    一个耳光甩上我的脸,我的头猛地向一边偏去。我抓住椅背,勉强没有倒。

    终究是低估她了。婆婆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懦弱。事实上,她是这里的女主人。五十年以来,一切威胁霍家的危机都被她化解了。在平安无虞时,她如同对着夕阳打瞌睡的老猫,但当敌人来临,她会第一个伸出利爪,守护霍家,免受失财、伤痛、死亡,以及……丑闻。

    二姐在旁相劝:“妈,不要太过了。我看,她也不十分清楚。”

    “这里的事,还轮到你说话了?”婆婆毫不掩饰地朝着霍桐冷笑,等到后者退却才又转向了我,“还有多少人给你撑腰?一并拉出来吧。”

    我双肩被人死命一按,膝盖着地。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挥开霍桐的手。

    我是做错了事,但不想这样屈辱地逆来顺受。

    婆婆厌恶地盯着我,好像我是黏在她地毯上的污垢。她问霍桐道:“那带子还有谁看过?”

    “没人了,就只有文秘书。”二姐沉着地回答,“放心,我已料理好一切。这事绝不会泄露出去,叫外头人知道。”

    婆婆翻了个白眼:“还有呢?”

    二姐咬咬嘴唇,停了几秒:“还有,绝对绝对不会叫老四知道。”

    迟了,他已经知道了。

    哐!

    我头晕眼花,根本看不清面前。听见这声音,以为她们又动手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挡。

    哐!

    婆婆惊得跳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是有人在踢门,或者撞门。劝阻声、尖叫声一齐在门外升腾,霍家此时似乎乱成了一锅粥。

    乓!

    火药的气味及时传入,那是枪响。紧接着是更多尖叫声。我怕得抱紧了身子。天啊,天啊,天啊……有人死了吗?

    坚实的,含了愤怒的脚步声传进来,他拉住我的手,将我护在胸前。

    “……你……你这不孝子!你要把全家人都害死才安心!你连你弟弟的妻子也不放过!你拿那猎枪要做什么,不如一枪把你妈妈也崩了吧!”

    好熟悉的叫骂声。我终于知道这人是谁了,看来,他拿枪打坏了门锁。

    擦过漫长的走廊,指尖触到凝凉如水的夜息。他走得毫不费力,好像手里没有发狠地攥着一个大活人。他把我丢进车子后座,再将门甩上,自己到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风驰电掣中,我莫名地预感,我们前进的方向是玩具厂。

    夏安路的曲径通幽,如同能把整个尘世隔在外面。浩室特种设备制造,霍亦烽的办公楼如同一座城堡。这里不像两小时车程以外的都市,寸土寸金,拥挤嘈杂。这里,四面广阔平原环绕,参天森林飘着迷雾,远处机器群发出昂扬的轰鸣。

    他的办公室位于三层城堡的顶楼,里面连着他的休息室。打开窗帘便是璀璨星穹,俯瞰下去,近处是他的玩具。在天际与地平线的交接处,一水相隔,那一片咄咄逼人的高楼玉宇,则是我们刚刚逃离的城市。

    “还好吗?”他匆匆地问,将我按在他的沙发里,我脑袋枕着舒服的皮扶手。

    我没事,其实在婆婆的刑房里,大多时间都是跪坐于地毯上。她还说要找人来调整我的跪姿呢。

    “我去拿个冰袋,马上就回来。”他似乎在强调着,不会离开我。

    没错,大约六个小时之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离开我。

    冰袋敷在脸颊上,我清醒许多。透过逐渐分明的视线,对上男人担惊受怕的脸。这人还真好笑,刚才拿枪打门锁的时候,就半点儿不害怕。上帝作证,那可是一把猎枪,是公公生前用来猎熊的。他打坏了门锁后,就将那枪哐当扔在地上,好把手空出来,捡起我。乖乖,那可是会走火的东西。

    霍亦烽专注地看我:“跟我说句话。”

    我没有做声。

    他舔了舔嘴唇,好像很干燥:“说你恨我,也可以。”

    我摇了摇头。

    “要么你说话。”他收起了故作温柔的嘴脸,“要么我上午还没亲够。”

    “我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我又摇头,不是全都想起来。

    霍亦烽一直半蹲在我面前,此时叹了口气,伸手拉一把椅子,坐了进去:“如果你想说,我就在这里听。”

    我自己持着那冰袋,脑子越发冷静。

    “以前,我也曾被这样对待过,也发生在那座房子里,同样的房间。”

    我潦草地做了一个甩耳光的动作。霍亦烽愣怔一下,马上就明白了。

    “不要脸的贱货!”记忆中的声音分毫不减尖刻。那不仅仅是一个耳光,根本是惨无人道的拳打脚踢,就像对待一只蹭脏她鞋子的流浪猫。

    “凭你,也敢招惹霍家的男人!”施虐者抓住她的头发,朝墙上撞,但被另一个女人拦下来了。

    这个女人悠悠地道:“撒撒气就行了,没必要为这种贱人脏了自己的手。”

    “太便宜她了!”她恨恨地,“我真想抓烂她的脸。”

    另一个女人咳嗽几声:“也差不多了,看她,都肿成猪头了。你扇了几十巴掌,手痛不痛啊?”她探着身子研究我的受伤情况,“打她几下,估计他是不会在意啦。但真搞出人命,那还要烦劳他去收场,他转头还是要同你发火,你又何苦?”

    一直在充当行刑者的女人想了想,觉得有理,但还是不解气:“把这贱人的衣服扒了,丢到江里去。”

    另一个女人跺脚:“不要搞出人命,这六个字你哪一个不懂?”

    她的同伴咬牙切齿:“至少,也要给她留个印记,叫她得到教训。”

    这是人能编出的最痛苦的噩梦,然而这是发生过的事实。

    两个对我施虐的女人,有一个人的声音我能够清楚地辨出,是霍桐。另外一个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是婆婆,不是霍亦洁。她究竟是谁?

    我讲到这里就停下了,霍亦烽一双手因愤怒而颤抖。他紧紧闭目,用手去揉脸:“我不知道……我从不知道……我竟从不知道……”

    我并没有将全部故事讲完,但这段回忆是有一个结局的。那结局实在太痛苦,连提起都仿佛重新痛一遍。我能够管住嘴不再说,却没有管住手,轻抚上小腹。车祸之后,我每次冲凉沐浴看到身上有什么伤疤,也不会多想。可它并没有同其他伤疤一起愈合,因为它的屈辱,比它们更深。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只是粉红色的痕迹,只看得出是用烧红的针刺的,好像是在写什么字。

    已经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字。

    霍家究竟有谁这么恨我,要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手段来惩罚我?

    Chapter 5 我真希望你死了而活的是她

    我躺在夏安路浩室城堡宽大的浴室里面,用粉紫色的泡泡浴包裹全身。好笑的是,就在不久以前我还那么努力地想记起,而现在,我只想要遗忘。我闭着眼睛,连霍亦烽走到了身边都不知道。

    猛地看见他,我下意识地遮住身体,不过丰盈的泡泡已经替我做到了。我把手拿开,尝试着重新回到呆滞的睡眠中:“可以拜托你出去吗?”

    “不。”他趴在浴池沿儿的样子,颇似忠犬,“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我闭了眼。出浴时再次催促他出去,他没有出去,但郑重地背过身子,承诺不会偷看。

    休息室只有一张床,我睡在上面。

    “这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我对着满天星斗,不忍移目,“真希望可以忘掉江对岸的那一个。”

    城市灯火下的霍宅,跟夏安路的玩具厂。这两个世界,如果可以,我只想留一个。

    “江这边的世界,就是你的世界。”霍亦烽说,“只要你愿意。”

    只要一晚的避风港,一晚的天堂。

    我准备好进入梦乡:“明天早晨,我会有很多问题问你。”

    “改到晚上吧。”霍亦烽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打了床铺,“白天我得上班。”

    一夜无梦。

    太阳照至城堡面前时,我闻到可颂、蓝莓丹麦酥、蛋饼与咖啡交叠的香气,软绵绵地蔓延。我腹内馋虫大动,但这床太过舒服,实在不想离开。昨晚刚一触到枕头,熟悉感立即涌上心头。不错,我在这里睡过。

    而且,当时的霍亦烽,并没有睡在沙发上……

    我赤脚跳下床,去右手边的浴室里洗漱。那么自然地,我知道一切东西的摆放位置。向左边伸手是樱花香的洗手液,向右边伸手是毛巾。毛巾不是一对,而只有一条,从颜色和气味来推断,应该是霍亦烽的。看来,过去的我并非长住在这里。

    长住?我猛地放下毛巾,向起居室冲去。梳妆台左手的第一个抽屉。我深吸一口气,唰地拉开。

    不错,那里面,是我的画笔。还有一本并不太厚的写生簿。

    天啊,天啊,天啊——

    这时一个女人推门进来,见我披着晨袍,熟稔地打了招呼:“Joa,你醒了。”

    Joa?那是什么名字?

    我一脸茫然地回看她。这是个可爱的小个子女人,身材匀称,容貌美丽,年龄与我相仿,左边的眉上有颗美人痣。那颗痣仿佛是打开记忆的开关。我像漫画里即将要变身的超级英雄一样集中全部意志力,终于使我那迟钝的脑子蹦出了三个字。可这名字也太离谱了,或者说,太明显了,就像白痴出的益智题。

    “左凌眉?”

    左凌眉笑了:“我就说,你不能连我也忘了。”

    这么说,我猜得没错。这个叫左凌眉的大姐姐一样的女人,我曾经和她很亲厚。

    左凌眉又道:“霍先生出去谈事了,要到晚上才回来,那时同你一道吃晚饭。”她做出个懊恼的神情,“霍先生不准我们跟你说更多。可是,真想带你去参观他的办公室。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那里变化很大呢。还有,大家都很想你。”

    这倒是车祸以来第一次有人表示很想我,而且看上去是真心的。

    “谢谢你。”我在不明所以的时候,都只重复这三个字,一定不会错。

    左凌眉不能抑制好奇心,凑近了看我的脸:“还真是有些变化。要我说,还是以前更漂亮呢。”

    她走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早餐。接下去的时间,我想好好逛逛霍亦烽的玩具厂。城堡一层有夏安路所有产业的沙盘模型,我略微扫了一眼,意识到,我内心早已清楚那些房子所在的位置。我甚至知道,应该去哪里拿一顶安全头盔。我甚至还知道,身上穿的裙子不适合去化工车间,带起的静电容易导致火灾。

    最后,我竟然也知道,如果想换一条裤子该去哪里找。

    全身发冷,心跳加速。

    这里,才像是我的家。

    我一定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长过在霍家。

    为了证明这印象,我凭着直觉的牵引重又走回楼上。这次不是去顶层,而是去二楼,东北角的一间袖珍卧室。面朝那扇单薄的红木门,我颤巍地伸出手,又用力一推。

    门开了。

    这是夏安路城堡的另一间休息室。它比霍亦烽的休息室小很多,也没有一面墙那么大的落地窗。这只是间员工宿舍一样的小屋,面积约有十五平方米,正中间是浅紫色的低矮床铺,墙上挂着静物画,另一面墙上则是米黄窗帘罩住的窗。窗外有树遮挡,看不到江,只有斑绿的梧桐沙沙作响。这间屋子细小、简陋,但很温暖。

    我拉开衣柜的门,不出所料看见几身衣服,有随意的T恤、牛仔裤,也有正式的西服套装。里面有天蓝、藏青、深黑的裤子各一条,白色、鹅黄、深黑的衬衫各一件,还有上头印着小猫、小熊的套头衫各一件。

    一套同是白色的桌椅,书桌的架子上整齐地摆着几本书,其中有纪伯伦的《先知》与精装的《华严经》。书本落了灰尘,但仍看得出曾被翻得很频繁。

    那一瞬间,强大的确定的闪回感让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里,就是我的家。

    门外响起左凌眉的声音:“你怎么……”她急火火地拉我出去,“真是的,霍先生特意嘱咐过不让你乱跑。”

    “不,不,这里是我的……我的……”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左凌眉像哄小孩一样轻捏我的脸颊,不忘将门带上,“乖,你已经不住这里了哦。”

    “可那里面还有……我的衣服……”

    “乖啦乖啦,咱们先走。衣服我会吩咐人送上去。”

    左凌眉扯着我的手将我带回了顶楼。她实在是拿我当幼儿,为让我老实,还塞给我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快吃。”

    为证明她不是我的幼儿保姆,她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伴着苹果一起咽吧。但只许喝这一杯哦,霍先生不叫你喝太多酒。”

    就在她忙得转不过身的时候,卧室中的电话丁零零地响了。她接起:“喂?”听清来人是谁,样子很是厌恶,“关律师,好久不见。霍先生这会儿不在……您说找谁?”她突兀地看了我一眼,“这恐怕不行,他不会希望她跟您讲话。”

    关若望没有再坚持,直接将电话挂断了。左凌眉本来铆足了劲儿想跟他对垒一场的,不料他临阵斩断。可以想见,关若望并不想跟我讲话,他打来只为确认我人在此地。

    “不要理他。”左凌眉忧心忡忡,却记得安慰我,“有三少在,没人伤得了你。”

    霍亦烽驱车回到城堡时正是夕阳西下,周围万物被笼罩在夜初的灰茫中,轮廓柔软,暗影翩跹。

    我聚精会神地画画,连他站立在我身后都没有察觉。我画的是二楼东南角的小屋,哪怕被左凌眉匆匆地拉走,我也记得那里面所有的事物。那是我生还以来,感觉最像家的地方。

    直到室内黑得不能再黑,我揉揉眼睛想去开灯,才发现他在不远处静立,身材高大魁梧,像一座山。

    “怪不得这么暗。”我调侃。

    他温声问:“饿了没?想吃什么?”

    “还能吃什么?”我下意识地说,“在这个地方,不进城的话,不是只有Steak House 55吗?”

    霍亦烽怔住,随即双目含情。我知道,我脱口而出的牛扒馆名字,让他想起了往日。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掉。

    “我以前在这里住过吗?住了很长时间?为什么这里这么熟悉?”

    想起的越多,问题也随之越多。

    “要解释的,不过先吃饭。”

    夏安路55号,即这一带唯一的饭店Steak House 55。进城的路途并不太遥远,一个小时足矣,遇上习惯性超速的人,那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但我说了想要忘却那个世界,于是我们只停留在江边的这个世界,不去穿越边境线。

    坐在窗边熟悉的位子,手边是静静的公路,以及依旧静静的森林。

    “下楼时我一个人也没看见。”我狐疑道,我们出发时并不太晚,不知公司里怎么就没人了。

    霍亦烽答:“我叫他们早点儿下班。”

    “班车是晚上七点钟。这才几点啊……”我刹住。我连这也知道?没错,我知道。夏安路的员工大部分将家安在城里,每晚经由班车送回江外的那个世界。

    霍亦烽露出海盗似的笑:“才一天时间,你已经想起得太多了。”

    “……关若望打来电话。”

    “那王八羔子,早晚宰了他。”霍亦烽对关若望的厌恶比左凌眉只多不少,“这么多年也没放弃在霍家兴风作浪,不知他到底图什么。”

    他见我紧锁眉头,又说:“别想了。”然后动叉子吃肉,“不问问我,白天做了什么?”

    “好像不问你就不说似的。”

    霍亦烽像得到赞赏,得胜地扬起头:“我在跟军方谈判,以浩室为基地建立与中央合作的消防学院。如果初步进展得好,还可以考虑特种兵学院。”

    “哇,那就是说,以后城堡里会有数以百计的性感帅哥?”

    想象着肌肉发达、身形矫健的年轻男人们在城堡附近训练飞檐走壁,那场景真是令人心驰神往。

    霍亦烽悻悻地制止:“你给我正经点儿。”

    “哦,那不如讲讲以前的事吧。”

    这回他沉默不语了,耷拉着脑袋将他面前的大号牛排啃得一点儿不剩,才看我:“我不是没有想过将一切都告诉你,可又不敢。”

    “不敢?”

    霍亦烽摸摸鼻子:“嗯,怕吓着你。”

    我向他保证,不会被吓着。大致的故事情节我都拼得起来,出轨、乱伦这些我也猜到了,还有什么能吓到我呢?

    “我真不是个善于说话的男人。”霍亦烽诚恳道,“那场车祸,你不知我有多痛苦。那段日子,我没有一天不是泡在酒精里度过的。可你居然回来了,你出现在霍家的那一刻,我简直跟着重生。”

    我记得他与我的重逢。他突兀地大笑,笑得不能自制。婆婆说他疯了,他淡淡地答,只是想到了一件特别好的事。

    “可你的行为却令我陌生。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玩具厂。不错,你是失忆了。但整件事,你的归来,你的整个人,你的所有认知,都不是简简单单的失忆可以解释的。我真是怎么也没想到,老天这个玩笑,开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从一开始,他就很介意我记得他多还是记得霍亦琛多。他二话不说带我回到玩具厂,希望我能想起。可当时的我,并没有想起。

    “我看不清你的状况,不知你是否刻意为之。老天知道,我当然也不会找老四问。我只能尽量在家。毕竟,对我来说,你是否还是之前那个人并不重要。只要可以在近处看着你,我就很满足。”

    我屏息凝神,等着霍亦烽一步步铺垫的真相。他说怕吓着我,那一定是个石破天惊的真相。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能比跟丈夫的哥哥出轨更加石破天惊呢?车祸前的我是个外星人吗?

    霍亦烽沉默了几秒钟,抬头。

    打响指。

    招呼侍者,上甜点。

    “嘿,你做人不能这样大喘气的。”我险些憋死,“先把话说完啊。”

    “别急。”霍亦烽笑,“我要吃我的巧克力熔岩蛋糕。”

    我用餐巾擦擦嘴:“为什么我会在城堡里有一间小小的……宿舍?”

    这是我能想到的描述那袖珍小屋的唯一词语。

    “你以前在这里工作。”

    “我?在这里工作?”我居然曾经工作过,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在所有人,包括剪报簿和家人的印象中,我应该是个不学无术的浅薄女人。我把生命用在娱乐和作践他人上面。

    霍亦烽点头:“你应该已经见过一个以前的同事了,左凌眉。”

    怪不得左凌眉会说,这里跟我“以前在的时候”不大相同,变了许多。

    我若有所思地皱了眉头:“挺有意思的。我还以为你把我金屋藏娇在这里,没想到,我是在这里工作。”不得不说,这个结果让我很欣慰。得知我在无知而虚度的人生中曾经凭自己的双手赚取工资,那真是相当令人雀跃。

    霍亦烽慢条斯理,似乎在琢磨字句:“你……呃,工作能力并不太出色。至少在我看来。”

    “那怎么不开除我?”在我看来,他不是个允许下属不完美的老板。

    “哦,不,不,你上班很出色。”霍亦烽又矢口否认,“只是,工作并不单单是那些。”

    “你这样说我有点儿迷糊。”

    这时霍亦烽面前的巧克力熔岩蛋糕所剩无几了,他复又叫了咖啡:“那时你年纪小,生活无聊,想找点儿事情做。你的好朋友把你安插在这里,作为一名助理窥探我的举动。可惜,你没能达成他的期望。”

    “我的好朋友?”

    看着霍亦烽幽深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霍亦琛?”

    那时我还没有同他结婚,我还仅仅是他的“好朋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我可爱的弟弟眼里,我的浩室是不该盈利的,浩室的实际经营情况也确实不那么乐观。他想不通,在明面上又瞧不出端倪,因此改用了阴招。然后,砰的一声,他就派你来了。”

    原来我的人生如此精彩,我可不是什么无所事事的豪门少妇。我曾是一名商业间谍。哇哦,真是没有想到呢。

    “派我来,我能瞧出什么呢?”

    霍亦烽的黑眼睛含了宠溺的笑意:“不要妄自菲薄,你聪明得很!你在浩室工业帮了我很多忙,你的同事也都喜欢你。”

    “我查出了‘端倪’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没跟我说过。”霍亦烽续了一杯咖啡,“但我确实知道的是,你什么也没有报告给我弟弟。”

    “呃,这说明我是个失败的间谍。”

    “非也非也。”霍亦烽从餐桌上覆住了我的手,“你只是一个陷入了爱情的间谍。”

    这会儿我才闻到从对面传来的白兰地气味。见鬼,就知道,这家伙喝的是爱尔兰咖啡。

    陷入了爱情的商业间谍。

    所以,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禁不住我的哀求,霍亦烽答应让我在昔日的宿舍里睡一晚。当然,如果不是很清楚他的堡垒有多安全,他也不会答应。

    夜半时分,这间小屋安静得过分。周围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反而觉得这孤独是种安全。只回来几个小时的时间,它已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温柔而宽和地将我拥入体内。我翻了个身,床咯吱咯吱地响。霍亦烽在我头顶正上方,此刻是否已经鼾声大作?

    丁零零零。

    急促的铃声划破宁静,我猛地坐起,心跳加速。在意识到那是电话铃声后,我半秒也没迟疑,本能地拉开了右手边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果然,电话在里面。

    “冷不冷?”

    是霍亦烽。这家伙。我哑然失笑,摸摸心口:“你把我的魂都吓飞了,知道吗?”

    “这么胆小。”他忍俊不禁,“那我还是下去陪你睡吧。”

    小床又在咯吱咯吱地响:“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这床真的太小,而且,不太结实。”

    霍亦烽只好妥协:“好吧。”

    我笑着挂了电话。

    脑袋刚挨到枕头还没有五秒钟,铃声再次大作。我气得够呛,提起来便发作:“喂,早点儿睡,别骚扰我了!”

    电话那头无话半晌,戏谑的声音响起:“你跟老三,居然还是颇有情调。”

    我全身血液跟着凝固。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尽管这里有铜墙铁壁,仍然难以抵挡诡计多端的妖魅穿墙而入。

    “关律师。”

    关若望知道我在宿舍而不是顶楼,是用猜的还是用其他更令人不齿的方式,我想想就觉不寒而栗。

    “你主子已经摆明了想让我离得越远越好,你还是不依不饶地纠缠,请问是为了什么呢?”

    关若望对我的诘问置若罔闻:“奉劝你,还是不要把关心你的人推开。”

    “据我所知,我正跟关心我的人在一起。”我懒得再多费一句话,“我挂了,拜托不要再打来。”

    关若望反应速度很快,生生停住了我的手。

    “你真的那么相信老三吗?”

    我按住话筒,不争气地沉默片刻:“我相信我所看到的这个人。”

    “哦?”关若望讥讽地说,“告诉我,他是谁?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还是自我膨胀的野心家?至少你该知道,他是个酒鬼,而且是个杀人凶手。”

    “胡说!”

    “他没告诉你?被撞的那个人几天后就在医院里死了。而且,估计他说起那件事的时候又把责任推给了兄弟几个吧?说是大家一起合谋的?”

    我好像吞了一块冰,关若望好像对霍亦烽了如指掌。

    “够了!”

    “小姑娘,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自己还深。所以你最好听我一句话。”关若望加快了语速,“事实就是,在车祸发生前你本有机会选择他的,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四少。你自己难道不好奇,这是为什么吗?”

    我撑住了额头。不错,连我这并不大灵光的脑子都能分辨出霍亦烽故事中存有的疑点。按照他所说,我在爱上他的时候还是单身,还没有成为四太。那么为何我最终仍是嫁给霍亦琛?

    车祸前的我,真的没有在浩室工业中发现任何问题吗?

    关若望轻声道:“在霍宅你已经没那么多的答案可找了。如今你在夏安路,那么不如去找夏安路的答案。你知道我的电话,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

    咔的一声,嘟嘟忙音响起。

    电话挂断了。

    我将电话线拔掉,仍是一夜无眠。

    天边泛白时,我昏昏沉沉地合了眼睛。本以为可以睡个悠长的白天觉,却没来由地惊醒,弹跳起来去卫生间洗漱,再摸出一身衣裤穿上。忙完一整套,看看墙上的挂钟,七时三十分。正将长发系成马尾,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

    我竟在不知不觉之间,走回了以往的生活……

    站在那里,对着窄小的穿衣镜打量自己的米黄修身裤及白衬衫上装,一派标准白领的打扮,有种奇异的合衬。

    这就是我生还以前,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

    有人咚咚敲门,是左凌眉。她瞪着我,出声数落:“天啊,以后再别这样了,大白天的像见到鬼!”

    我笑:“哪里有鬼,是我呀。”将胳膊挎过她的臂弯,“我的工卡呢?”

    “停,停!”左凌眉只差暴跳如雷了,“死丫头,你这是要我掉脑袋吗?”她侧开身子,叫餐车推进来。

    早餐依旧丰盛,我唤左凌眉一起吃。

    左凌眉倒不矫情,爽快地坐在我那张低矮小床上,大快朵颐。她嚼着面包,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唉,上次我们两人一起吃早饭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动情地看我,“死丫头,要是你没能躲过那车祸,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哭着哭着,她自己先打住,“唉,看我这人,说的什么丧气话。好啦,快点儿吃,我们今天可是有任务的!”

    “啊?”

    “霍先生要我带你去取衣服。”

    我瞄了衣柜一眼,里面大大小小琳琅满目,虽然跟霍宅的那一间不能比,但也足够日常穿着:“我有很多衣服啊。”

    “傻子,谁说这衣服是给你的了?”

    车子缓缓驶入城区,道路两旁由参天绿树改为林立高楼。

    给霍亦烽取衣服,这差事我显然不是第一回做。进入那家并不大起眼的店面后,我知道该向右转而不是左。从右边的走廊一直向前,再出一个门,那家小小的裁缝店才是我们的目的地。

    霍家的男人都是定制衣服的,并不太买成衣,这点我知道。霍亦琛的衣服大多在欧洲大陆上定制,极为重要的则要飞去伦敦的裁缝店。霍亦烽则不是这样,他一直从城中的同一家裁缝铺制衣,二十年没有改变。

    不错,我来过这里,很多次。

    白发苍苍的老人持一口浓重的吴侬软语。取衣服的时间是在两周前就预约好的,老人见我们乘浩室的豪华轿车前来,却丝毫没有遇到贵宾的恭敬。他坐在原地不动,将一个深褐色的衣套塞给左凌眉,眼睛盯着我瞧。

    “这个新的丫头是谁?”

    左凌眉捂嘴笑:“郭老,你认不出她啦?”

    郭老认真研读我,双眼像深沉的井。半晌,他看出了我是谁:“原来是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我……”我红脸解释,“就是出了点儿事,然后……有点儿毁容……”

    出门时,我听见左凌眉在我身后对老人交代:“过去这段时间,我只是替她。现在她回来了,以后就还是她。”

    我们取的是一件很简单的西服外套,法兰绒,深灰,非常丑。我从没见霍亦烽穿过类似的衣服。后脖颈儿处的商标处写着“Kowloon,F-22”,根本不是这家裁缝铺的地址,看上去也不像是设计师的名字。

    左凌眉小跑着出来,我按原样将衣服塞进深褐色的套子。她催促我:“走吧,快要天黑了。”

    回到城堡时已是浅夜。霍亦烽在他的办公室里,左凌眉留言叫秘书通知他,随即自己走了。我一个人走进那扇厚不透风的双开门时,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别扭预感又踢又踹。外面小间,他的秘书并不在座位上。我犹豫着是否该等候,只听见里间霍亦烽在与谁通电话,语气并非很愉快。

    “你是在做梦吧!”他对着电话那边的什么人呵斥道,“……怎么解决,应该不需要我教你。地址马上就可以拿到,估计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到下周一的时候,如果惹麻烦的人还没有消失,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我手一松,西服坠地。

    本是极细小的声音,霍亦烽耳朵尖得像猎豹。他出来时我正俯身捡衣服,耳朵里塞着耳机。这iPod是他前几天买给我的,很老土的银白色经典款。正在播放的是一首很舒缓的歌。

    “你来多久了?”霍亦烽问。他的笑容没有往日那么开阔,显得有些冷冽。那神情,让我想起霍亦琛。

    或许,他们兄弟两个的差别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

    因此,我做出了在当时无法理解的反应。

    我下意识地大声嚷嚷,好像耳机中音乐音量很大:“你说什么?”

    那是假装的。他的话我听得很清楚。

    霍亦烽这时却舒心地笑,蹲下身子将我的耳机取掉。他修长的手指触到我的耳垂,让我起了微微的战栗。

    “回来得还真早。”

    我答:“路上很顺畅。”

    他接过我手上的衣服,将衣套去掉,上下左右地打量这丑到爆的西装,手指拨弄了几下后脖颈儿的标签。

    “你真的会穿吗?”我狐疑地问。

    “怎么?”

    “我觉得……不太适合你。”

    霍亦烽耸耸肩:“我同意。不过,郭老是个有主见的裁缝。要我说,这衣服真是难看到得烧掉的程度。”他将外套随意地丢在椅子上,“这事回来再说吧。你饿了没有?吃饭去。”

    “有件事我想问你。”我说,“我想重新开始上班,不知可不可以?”

    “什么?”霍亦烽在发短信。短信发出去了,他抬头朝我微笑,我不确定他刚才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上班?宝贝,你今天就已经在工作了。”

    “我是说真的工作。”

    “这……你瞧,目前浩室工业没有职位空缺了。”霍亦烽说,“你希望我开除左凌眉吗?因为那是唯一的方法。”

    我对他说,我当然不希望那样。

    “今天想起什么没有?”霍亦烽问。

    我不咸不淡地答:“没多少。除了帮你拿衣服。”

    “嗯。”他显得很满意,这应该就是他希望我想起的事,“那有没有想起,怎么处理衣服?”

    “……帮你把脖颈儿处的商标条撕掉。”我像摸石头过河一样,费力地搜寻。奇迹般地,并不费力。看来我过去真的经常做这事。

    “因为?”

    “……因为扎得慌。”

    “很好,宝贝。”

    那是我的幻觉吗?为什么他的瞳孔突然变得深邃?而当他说“很好,宝贝”时,就犹如一个驯兽师,得意地瞧着他那一只海豚做出了精彩绝伦的一跃。

    晚餐之后,我执意回到我的袖珍宿舍睡觉。

    霍亦烽板着脸,说话也没了好气:“你一个人在那儿做什么?又冷又小的。在我的卧室里也一样可以打电话不是吗?”

    “打电话”三个字,他咬得很清楚。

    他知道那个电话吗?关若望打来的电话。可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他远在楼上,城堡的墙也以隔音见长,至少我就从来听不见其他房间传来的声音。我脊背渗出冷汗。他将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语调柔缓:“我把你从霍家劫出来,不是为了让你一个人睡在蜗牛壳里的。”

    我仍是坚持自己睡觉,然而回到宿舍时我发现电话线被切断了。那时我开始留心一些不经意的细节,比如说,自从离开霍家住进城堡,我没跟除霍亦烽和左凌眉之外的第三个人说过话。

    我从没在城堡里面看见过本该在办公室工作的人。霍亦烽总是说,他们提前下班了,或者他们去工厂了。

    我试着向左凌眉要一个手机,左凌眉的回答是:“你要那个做什么?想什么吃的、穿的、玩的,直接对我说就好了呀。”

    “呃……有几个之前的朋友,我想跟他们聊聊天。”

    左凌眉瞪大了眼睛:“你有朋友?”义正词严地教训我,“死丫头,你是不许有朋友的哦。”

    什么?

    左凌眉怪我大惊小怪:“你干吗这样子,跟见了鬼似的。你不是有我嘛?你还有别的朋友吗?我可是会吃醋的。”

    她开始夸张地标榜独占欲,并以此恐吓我长达半个小时,直到我承诺再也不会要求跟“朋友”聊天。

    而事实是,我利用白天霍亦烽不在的时间走遍了城堡所有没上锁的房间。

    没有一个房间有电话。

    这一天,我正在为此而懊恼。就在此时,眼睛不经意间瞄到垃圾桶中半卷着的一份晨报。之所以挪不开眼睛,是因为头版的图片是一处燃烧的房屋。超大字号的标题包含了我近期刚见到过的两个词,Kowloon和F-22。不顾上面沾了恶心的番茄酱和肉泥,我将它挖掘出来,试图阅读。

    Kowloon F-22商铺发生火灾原因尚不确定

    此前因占据市政零柒柒号编地、拒绝为新建工程挪铺、与投资方对峙长达9个月而被称为“最牛钉子户”的Kowloon F-22商铺日前发生特大火灾,连同店主在内的3名在场人员遇难。市消防局表示,根据火场情况判断,一支未关闭电源的烫发棒被初步推测为引起火灾的主要原因……

    那一刻,我的心跳骤停。

    那件丑得想要烧掉的西服外套,他说“扎得慌”而应该撕掉的商标。

    我认识到自己无意间可能做下的事,全身似被针刺。我慌乱地丢下报纸,奔上楼梯。

    我知道,就算整个城堡的电话线都被切断,也还有一个房间是会被保全的。

    我抱着霍亦烽卧室里的电话,将眼前的刘海儿拨开。我该拨多少?报警吗?可以说什么?我这时想起,霍亦烽甚至已经明确地告诉过我,那件外套会被烧掉。

    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划出火花。

    我拿起听筒,按下了6个数字。

    “喂。”

    居然有这么一天,听到关若望的声音,我觉得很欣慰。因为极度紧张,我说不出话。

    “Joa?”

    见鬼,为什么他们都叫我Joa?这到底是个什么名字?

    “Joa,我知道是你。”关若望如同平静的海洋,任何暗流到了他那里,都被压得风平浪静,“不要怕,你可以把一切同我说。我会保护你的安全。”

    “我……我不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我应该是做了一件坏事……确切地说,是我帮忙做了坏事……”

    关若望试图让我冷静下来,说着安慰的话。

    突然地,万籁俱寂,周身冷透。

    一只有力的大手攥住了我的手腕,将听筒拿开,哐地拍回了底座。我身体亦被扭着转了方向,回身,对上霍亦烽燃烧着火苗的双眼。我被他按在墙上,被他那墙壁一样的身躯堵着,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

    他会杀了我吗?他已经杀过人了不是吗?尽管他说那是三兄弟共同筹谋的结果,但我怎么知道那是不是真话呢?他甚至没告诉我那人最终还是死了。

    霍亦烽怒目圆睁,有那么一瞬,我敢肯定他想掐住我的脖子。

    我曾经相信这个男人,在被丈夫伤透了心、被家人恶毒苛责时,是他将我救了出来,珍藏在江的这边,宁静典雅的城堡之中。

    我瞪大眼睛准备好将来的暴风雨。然而,想象中的暴力场景终于没有发生,他渐渐放松了手中的力度,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抱进怀里。

    我咬着牙:“你监听我。”

    他面无表情,手抚上了我的后背,好像在给一只受惊的小猫顺毛:“那叫作保护,宝贝。”

    “你是黑社会!”

    “这个词从本世纪开始就不再用了吧……”他居然还笑得出,“现在是叫黑帮还是什么的。嗨,不管叫哪个,我都不是的。”

    “你胡说!”我尖叫,“你……你利用我的手来接收信息!”

    “这倒是没错,但我没……”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霍亦烽想我安静下来,但我叫个不停。他恼火地吻住了我的唇。我试图偏开头,他捏住了我的下巴,不让我乱动。泪水仍在涌出,咸味的液体经过我们两人合在一起的唇。他松开我,看上去是真的后悔了。他后退几步,坐下。

    “不是我干的。”他声音很轻,但非常笃定。如果是演戏,那么他的演技未免太好了。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不要否认了,我看见了衣服上的标签。我也听到了你的电话,你说,要惹麻烦的人消失!”

    “哦?那你说说,我干吗要这么做?”

    晨报写得很清楚:“那个地产项目的投资商是霍氏,而那间商铺的业主不肯听你们的话搬走,所以你杀了他们!”

    霍亦烽微低了头,显出疲惫的神色。他眼下有深深的青晕,他似乎很累,尽管右臂借给我靠着,力气还蛮足。

    “宝贝,我……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我有些头晕。这什么意思?一个杀人竞赛吗?

    “我的确想要他们消失,但那只是因为,我知道有人要对他们下手,所以派了我的人去把他们送走。”霍亦烽说,“而且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可以在别的地方生活下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对准我的眼睛。如果说谎,应该会躲开视线接触的对不对。那,这是真话吗?

    霍亦烽接着说:“资方的确是霍氏。但霍氏地产,并不是我的天下啊。”

    我愣怔半晌,意识到他说到了点子上。霍氏的主要支柱是地产业,与三少关系并不大。三少只是在夏安路,安然守着他的特种制造业,他的玩具厂。而地产业的领军人是……

    四少霍亦琛。

    好容易安定下来没多久,全身血液再次凝固。

    霍亦烽微微地点头,他知道,我猜到了:“阴谋这东西,我从来都不擅长。但我们家有人很擅长。”

    “这……是真的吗?”

    “如果不相信,就报警抓我吧。”霍亦烽老实地说,“或者继续打电话给关若望好了,他巴不得有个跟我足够亲密的人告我的状。从我把你从霍家抢过来开始,他就在盘算了。”

    “你是说,关若望……希望我跟你在一起?”

    曾经在霍宅中关若望对霍亦琛说,留下我,是因为于他们还有用。

    曾经,车祸前的我,也是作为间谍而被送进了城堡。

    “你一直都知道……”我已经对自己认错了,我糊里糊涂地被当了枪使,“那为什么还顺了他们的心,把我带到城堡?”

    霍亦烽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嘲地笑笑:“是啊,我就是没办法。就算知道你是个祸害,我……就是没办法。”

    这时我发觉,他才是受了伤的人。愧疚登时席卷了我。

    “对不起……”

    他伸手托住我的脸:“我也有错。我的保护,似乎过分了点儿。”他的唇占据了手的位置,轻轻地啄遍我每寸肌肤,“不过也没办法,老是有人,拼命在你面前抹黑我。”

    他嘴唇缓慢下移到我颈窝,浸润一阵后,用牙齿咬开了我胸前的纽扣。他的手,游进了我的衬衫,掌心摩挲。经过了一整天的惊心动魄,我栖在他的宠爱里,就像被丝绸包裹,舒服之余困意袭来……

    “喂,先别睡啊。”霍亦烽在摇晃我,很不开心的样子。我向他胸前挤挤,这手臂枕着真舒服啊。他没办法,笑着捏我脸蛋,“你这孩子真是过分,把人撩起来了又……好吧好吧,睡吧,来日方长。”

    “你从没骗过我,对不对?”

    这句话没头没脑地冒出来,我都有些后悔。

    “从没有。”他回答。

    那声音好像笼罩在浓雾中,轮廓模糊,但十分令人安心。

    第二天,左凌眉郑重其事地赠送我一支手机和一张写着号码的字条。她挑着眉毛:“这下不说我们是法西斯了吧?这个手机以后就属于你啦,去给你的好朋友们打电话吧。说我们是黑社会,把我们都关进监狱去吧。”

    我欣喜地接过。

    左凌眉又说:“要不要拨个1看看呢?”

    我按下了1。

    不出所料,接电话的当然是霍亦烽。

    “谢谢。”我说。

    他尴尬地沉默。他想听到的,是别的话?

    “不要让别人把你从我这里抢走,宝贝。”

    在夏安路,日子过得悠长而飞快。你可能会觉得这两点是矛盾的,但并不是。

    霍亦烽的大项目进展顺利,跟当权人士们一同建一座官兵学院,很多事情需要忙。他难得再有时间陪我,而我每天都在画画。

    “其实画得真不错呢。”左凌眉伸过脑袋来看,“以前我就问你,没想过拿去卖吗?”

    “可以吗?”我对自己的作品没那么有信心,“不够好吧?”

    “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左凌眉挑了几幅,“包在我身上好了。”

    “哇,没想到你还能倒卖艺术品。”

    “我是全能的哦。”她说,“而且慧眼独具。毕竟当年也修了艺术史学位,我看这些能卖不少钱。你会很有钱的,小姐。”

    不出一个月的工夫,左凌眉就骄傲地宣布,为我找到了买家。是一间位于城中心的画廊,对我的作品开出了难以置信的高价格。左凌眉很伶俐,为我开了银行户口,说要将这些钱存进去。

    “还是不要了。”我想了想,“你拿着好了,或者转进公司的户口。就当我住在这里的食宿费。”

    左凌眉往死里瞪我:“你这样说话,霍先生不知多伤心。”左凌眉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他昨天有进城去买东西,买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戒指!”

    我毛发尽立。这不合情理,他心知肚明,我不是自由身。虽然我已经对霍亦琛失望透顶,提出离婚这件事也在我脑子里打转了好几个月,但毕竟还没有真正付诸行动。而且连我自己也知道这看上去有多病态。

    在两个亲兄弟之间飘摇。连最恶心的小说都不会这么写的,不是吗?

    左凌眉瞧出了我的忧虑:“死丫头,你知道的,只要你说‘我愿意’,那么剩下的所有事情,三少都会去替你摆平。这世上耸人听闻的事太多,你和霍家兄弟的纠葛也并没那么够瞧。所以,别考虑那么多,只要想一件事,如果他真的求婚,你是会说yes,还是no。”

    她在极力表示,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事情非常简单。

    爱他,还是爱……别人?

    而就是这个至为简单的问题,让我呆在那里,感觉世界万物突然压向了我,使我喘不过气。

    霍亦烽并没有求婚,倒是我突然胃上火,上吐下泻得不行。左凌眉着急忙慌地带我去城中最好的医院体检。

    这体检项目繁多,多到难以想象。到了一天的终了,我累得直不起腰,好像被他们生生剥了皮,展开看了一圈,再给我穿了回来。

    看着账单,我下巴都掉了:“做个体检要这么贵!”

    左凌眉鄙视我:“拜托,别这么没见识好吗?好歹也做了一段时间的豪门少妇,对钱这么小气。”她拍拍我的肩,“放心,帮你计在你的账上了。卖画的钱够做个十回八回的。”

    我大声抗议,不想把我辛苦挣的钱花在毫无意义的、巧立名目的昂贵体检上。

    “结果什么时候出?”

    “一个月。”

    “敲了我好大一笔竹杠,居然还要我等一个月才知道自己是否健康。”我恨恨地嘟囔,“这是什么医院啊,吸人血不偿命。”

    上车准备回夏安路,车子缓缓启动,我对着窗外愣神。这时天下起了蒙蒙的小雨,雨点打在窗户上,视线慢慢地模糊了。

    左凌眉的手在我眼前晃了一圈:“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收回视线。真是够巧的,刚才有辆好熟悉的车子过去,我当然不能断定那就是所想,也无意再折回去确认,但我有八分肯定,那是霍亦琛的车。这座城明明很大,却还是叫我碰见他。

    通观世界,也不可能有一个地方叫你躲起来,彻底避开昔日梦魇,再不将自我暴露在不堪的过往之下。

    回到城堡,霍亦烽等在大门前。城中下雨,夏安路也在下雨。他身着黑色长风衣,撑了一把同是黑色的大伞,站在我下车的地方,微笑着揽住我的腰。左凌眉小跑上前,接过他手中的伞。

    这姑娘在霍亦烽面前总有些害羞,伸出右手去拿伞时居然在颤抖。逗得霍亦烽直拿眼睛横她,她被盯得快要哭出来。他果断将伞收回:“不用你了,去歇着吧。”

    左凌眉于是告退,走得也不利索,几步一回头,好像很不放心我。霍亦烽看她那样子,都快吹胡子瞪眼睛了。

    我问:“下着雨呢,出来干吗?”

    “我想带你到森林里去散步,这个季节,那里的空气是最舒服的。”

    细雨中散步,还蛮有情调。

    幸好我没穿高跟鞋,而是着了平底便鞋,不然走在湿泞的土地上肯定很难受。这几天以来左凌眉就一直命令我穿平底鞋,说我脊柱都因为常穿高跟鞋而弯曲了。真的有吗?我特意督促自己,挺胸抬头,不准驼背。

    这时略微起风,霍亦烽将他的风衣脱下,披在我身上。我们走至密林深处,再也看不见背后的尘世。脚下有一条石子小路,沿着它走,不担心迷路。这一片是高耸入天的针叶林,散着阵阵清香。我见一个松果骨碌碌滚着,原来后面追着一只快乐的花纹小松鼠。它将松果推到一棵树底下,快乐地贮存起来。

    霍亦烽说:“人如果能像动物那样活着,肯定很轻松。”

    我惊叹于他所言正是我此刻所想,那种只要吃饱喝足就什么也不去研究不去找寻的人生,的确是种奢华。

    霍亦烽拿拳头放在唇边,咳嗽几声:“我的意思是,动物都是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才没那么多顾忌。”

    我开始听出点儿不对劲:“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哦,那当然。这么快就暴露了?也不错。”霍亦烽居然有点儿脸红。他轻轻地骂了句脏话,见我眼睛瞪大,知道收不回去了,“我真不擅长干这个……咳咳,是这么回事。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但你别吓着。”

    “好……吧。”我挑起了眉毛,“你们在搞什么?左凌眉,还有你,都好不正常啊。”

    霍亦烽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找到他要的东西,那张土匪般的脸上现出费解的神情。他空洞地左右瞄了两眼,最终盯住了我身上的他的风衣。他以手扶额:“这可真是……宝贝,帮我翻一下左边的口袋。”

    其实我早就感觉有个东西硌得慌,将手伸进去,触到了一个绒面的方盒子。指尖触摸下,能感到盒顶镌刻的字母。

    终于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我全身的血液都涨到脸上。

    “你……”

    “对,你就打开吧。”霍亦烽焦躁地说。

    我将那只黑色天鹅绒包裹的小盒子打开,正中心的地方坐着一颗耀如星辰的透明石头。刹那间,我好像被它吸住,难以动弹,哑然无语。

    霍亦烽比我还要紧张一百倍:“所以,你需要我单膝跪地吗?”

    上帝,我真的希望在那一瞬间能听到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不要想那么多,只要听从自己的心意,一往无前就好。可我的脑子就像一锅混乱的粥,除了咕嘟咕嘟的白痴声音,什么也发不出。

    我们站在迷雾森林的中央,伞外面是绵绵细雨织起的一道屏障。脚底下的石头子儿突然变得湿滑,让我难以站立。

    天啊,天啊,天啊……

    霍亦烽一板一眼地教我:“说‘我愿意’。”

    “我……”我嗓子干得像沙漠,“我……头好晕……”

    下一秒钟,平底鞋跟平滑石子摩擦,发出尖利细声,我啪地跌坐在地。

    其实只是滑了一小跤,连脚踝也没崴着,只不过我身上那条白裙子给毁了。结果霍亦烽紧张得像天塌了下来,雨伞向旁边一丢,将我打横抱起,飞快地赶回城堡。

    “撑住!”

    “我没事……没事!”我敲他的胸口,“放我下来,我能走。”

    霍亦烽竟急出了满头冷汗:“你确定?”

    “真的没事。”

    我镇定的语气让他稍微放心,将我放到地面,但还紧紧拉住我的手。

    我们走得很慢。我强迫自己反刍刚才的雨中求婚。我应该是天底下最可恶的女人,当我听到自己心里的那一个问题,就在当场问了出来:“为什么是现在?”

    不是我刚住进城堡的时候,也不是大约明天上午(我谋算的时间)我决定雇一名律师并打电话给霍亦琛的律师关若望,阐明希望离婚的时候。

    为什么,是现在?

    霍亦烽反问:“很重要吗?是我先问了问题,能不能先给我一个答案,然后再问你的问题?”

    这时我们已经踩到了森林跟城堡区域的交界线。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行。”

    他回看我,耸了耸肩,将我缩在袖子里面的手捉出来,套上他的戒指:“我就假装你答应了。”

    我哭笑不得,赶快把戒指撸下来塞还给他。

    霍亦烽捏着那东西,还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的,办婚礼可以收到很多礼物。”

    “你想让我犯重婚罪吗?”

    霍亦烽笑:“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相信我好了,根本就没这问题。”

    就在我怀疑霍亦烽精神失常时,他手机响了,来电人是左凌眉。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通话内容。事实证明,我所问的,为什么是现在,也确实是需要一个理由的。你知道,松鼠的生活就只有找松果和啃松果两个部分。我不是动物学家,但大概可以知道,它们大概不在意兄弟姐妹之间随意乱交,然后生出松鼠宝宝,也不会介意哪一个是谁的宝宝。

    但人类,真的没有这种奢侈权利。

    左凌眉当时打来说的话是:“老板,四少来了。”

    霍亦烽握着电话的手有些失血,指节发白。他大发雷霆:“我没有告诉你在医院时要小心吗?”

    左凌眉声音有哭腔也有怒腔:“我发誓,除了我和医生,没第三个人知道。”听筒那边有嘈杂的声响,“四少他已经过去了!”

    最后这几个字又高又尖,哪怕是个完全不漏音的电话,她的尖叫声也完美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那声音可以在山涧里旋转几个来回,都不至于减弱到无声。

    也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霍亦琛,样子像一个黑色的笑话。他身后跟着关若望,样子绝对跟任何笑话沾不上边。

    霍亦琛很快就走到了我们面前,目光如同一种武器,不啻在我身上找到了新的让他怒发冲冠的东西。他在看我的肚子……我的肚子?但只停留了三秒钟的时间,之后便与他的哥哥对视:“你该不会以为,可以抢走我的孩子当作是你自己的?”

    你知道,如果一个人失忆,那么她周围的爱人、朋友、亲人,应该是有义务告诉她全部真相的。这是道理。但道理没有说,如果一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白痴,那么她身边的人有义务帮她变得少白痴一点儿。

    左凌眉是这伙人中最离谱的。她强迫我跟她待在一起,强迫我冷静,最沮丧的人却是她自己。

    整件事真是太像个笑话了。我甚至感觉想笑多过感到被欺骗:“所以……你就没有一分一秒想过告诉我,我怀孕了?”

    “拜托,你自己是个大傻子,什么也感觉不到,别赖我!”左凌眉吐出一口郁闷但放松的气。好吧,真相大白了,虽然方式不太和谐。

    “你把我带到医院去说要体检,说要过一个月才出结果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告诉我?”

    “呵呵。”左凌眉苦笑,“什么体检,老娘只是为了掩饰你的孕检!一个月……天啊,想想看验孕棒什么的顶多也就要半个小时。我当然马上就知道你怀孕了!”她敲敲我的脑袋,“死丫头,我为什么叫你别穿高跟鞋,别化妆?你就完全没想过?”

    我还在试图整理事情的脉络:“所以你带我去……体检。然后你确定,我怀孕了。然后你暗示霍亦烽,然后他跟我求婚?”

    不需要左凌眉告诉我怀孕几个月,我也知道。生还以来我只跟霍亦琛上过床,四个月前,在纽约。

    这个孩子,是霍亦琛的。

    我尽量压低声音:“如果你们想过告诉我真相,那我会非常非常感动的。”

    “你才不会!”左凌眉唾了我一口,“你会更纠结、更优柔寡断,会想着要因为这个孩子回到四少身边去!”

    “就算这样……”我忍不住拍了桌子,“就算这样我也有权知道!”

    “死丫头,别跟我嚷嚷!”左凌眉没退缩,“你一点儿也不了解,为了你的幸福,我们都背着多大的负担。”

    “这又是什么意思?”

    “别折磨我了。”左凌眉陷在沙发里,揉着太阳穴,“等他们两个从房间里出来,去跟他们闹腾。我一个拿工资的女配角,我犯得着吗!”

    说到这里,他们在房间里做什么?难道这场谈话不该包括我吗?眼见左凌眉开始闭目养神,我大步流星地走到办公室前面,咚咚捶门。没有人说请进,那我也得进。

    兄弟两个加关若望,面面相觑。

    “我有权利听的!”权利这两个字,我吼得底气十足。

    第一个恢复淡定的人是关若望,他瞬间忽略了我的闯入,继续对三少道:“……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其实不能断定这个孩子是四少的。毕竟,四太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间了,中间发生的事大概只有你们两位知道。”

    “够了。”霍亦烽斩钉截铁地叫停。

    “不,等等。”我抢过来说,“所以说我应该在这里听。这样我就可以告诉你们,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中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霍亦烽痛苦地捂住了脸。他弟弟焕发出不易察觉的冷笑。

    关若望倒很轻松地继续:“……代表四少,我坚持做亲子鉴定。两位霍先生,有异议吗?”

    “关律师没有在听我的话吗?”我气急败坏,“我确定,孩子是……”

    关若望悠悠然:“我并没有问四太的意见。”

    “够了。”这一次,叫停的是几小时前入侵城堡的霍亦琛。自从踏进城堡,他第一次认真地看我,“我相信她。孩子是我的。”

    关若望打心底责骂了不成器的老四,叹了口气:“好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所以这孩子将来可以分你的财产了,真是明智啊。”他瞟瞟霍亦烽,“三少打得一手好算盘。”

    霍亦烽呼出危险的火花:“我建议你现在滚出夏安路。不然,我完全不介意在森林里埋一具尸体。”

    他弟弟没有理睬对于律师的死亡威胁:“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在别人家里长大。她必须跟我一起走。”

    一别许多日,霍亦琛依然是那个冷血的浑蛋。即便他的确是我宝宝的父亲,也不够格用这样蔑视的语气说话。

    在我对他伤心透顶之后,更不想放弃任何机会打败他。

    “在哪里生孩子是我的决定。”我学着他冷冷的样子,“关律师,既然您在,那我顺个便。我要同霍亦琛先生离婚,律师函明早会有人发给您。”

    霍亦琛平静的面色被这个声明打破,见他错愕,我感觉很值。

    关若望清了清喉咙:“四太,我想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毕竟还有宝宝,你真的想闹上法庭,同四少争夺监护权吗?”

    霍亦烽此刻插嘴,他迫不及待地参与到我的战斗中来:“尚在哺乳期的婴儿,我倒想知道哪国法庭会判给父亲呢。”

    关若望用眼神点他:“三少,我奉劝你不要玩得过火。真把所有话都说开,你并不是有理的那个。”

    霍亦琛腾地站起了身。我从未想到,在这几个人里,他会是最先沉不住气的。

    可他的的确确是沉不住气了,眉间出现一个桀骜的“川”字。他第二次注视我,眼神中的冰因按捺不住的激流而层层破裂。他终于不再用第三人称称呼我:“说到底,是你相信他多过我,对不对?”

    “事到如今,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我咬着唇,想起他所有的抛弃和漠视,浑身发抖,“你还真是有够厚脸皮。”

    霍亦琛在房间里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甚至揉着自己的头发。霍亦烽这时也站了起来,站在我身边,对那两个人怒目而视。他按了保安铃,吩咐将他弟弟及其走狗赶出城堡。

    霍亦琛对他哥哥厉声道:“你想结束这场闹剧吗?还是我来?”

    关若望发现,现在玩过火的不仅是三少,更加过火,而且根本不打算冷却的,还有他的四少:“今天晚了,不如我们明天再谈……”

    霍亦琛伸手止住他,又对准了他哥哥:“怎么?不敢说吗?一直以来你也知道的不是吗?扮演好人的角色太过瘾了是不是?”

    他今晚第三次看向我,眼神深重又尖锐。他依然恨我入骨,他想将我塞到冰河的谷底,再不能超生。

    “我甚至怀疑,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催眠时你自己说过的话,霍家的回忆,夏安路的回忆,如果你还不知道,那你就是个傻子。好吧,今天我们姑且当你是个傻子。你不用同我离婚,因为你从没同我结过婚。我娶的那个女人叫作靳雅笙。而你,根本不是她。车祸生还以来,你用她的名字活了这么久,现在该是完璧归赵的时候了。”

    “你不是靳雅笙,你也不是我的妻子。你名叫沈珺瑶,听清了吗?感到熟悉吗?我真希望你死了而活的是她。但老天并不长眼,靳雅笙没能活下来,活下来的是你,沈珺瑶。而所有人都将你们两个搞混,连我也是。直到前不久,我才最终确定。而他……”霍亦琛看向他三哥,“他一直都知道。不相信我的话,现在就看着他的眼睛,让他对你否认这一切。让他对你说,说谎的是我,而他才是最爱你的人,他从没骗过你。说啊!怎么,不敢了吗?”

    附录:一封来信

    尊敬的霍亦琛先生,

    依照贵方律师关若望先生的要求,我谨代表警署与我个人,对于这次不幸的误会,以书面形式,向您与家人表示最由衷的歉意。

    就像我们之前面谈时,我所做出的承认声明,警署为这次错误的身份认定负全部责任,亦做好准备,如您坚持,会在法律范围内做出相应补偿。然而,就我个人而言,不得不请求您,看在我与霍氏多年交情的面子上,不要再使事态扩大,以致牵连更多人士,更会使无辜者受到伤害。

    于2012年10月12日发生的事故中,共造成一名女性司机与一名女性乘客伤亡,其一当场身亡,另外一名则身受重伤,在接到报警后被送往医院抢救。现场警员因在后者(即沈珺瑶女士)附近的轿车碎片中找到名为“靳雅笙”的身份证件,而将沈珺瑶草率地认定为靳雅笙。而死者靳雅笙女士,亦被草率地认定为沈珺瑶。值得指出的是,两位女士的面容体态的确极为相似,这也是造成错误认定的重要因素。当然,我并不是为我们的失职找任何借口。

    正如我已经非常遗憾地得知,沈珺瑶女士因为事故而导致了颅脑损伤(失忆),并有面部和声带损伤(整容及声带手术),以至于在事故之后长达数月的时间里,连同家属在内的所有人,都未能察觉她的身份被错认。

    半年前,您向警署提出重新鉴定事故的请求。尽管您拒绝透露是何种原因使您开始对生还者的身份起疑,警署仍然依照您的要求进行了案件的重启,并在采取了所有能够想见的鉴证手段(包括牙医记录与DNA比对,详细报告附在这封信后,请查阅)之后,确定了事故中的死者才是您的妻子——靳雅笙女士。而生还者,则是沈珺瑶女士。

    我只能想象,这生还与死亡的突然逆转对您及家人造成了多么大的打击。

    对您的损失表示最深切的慰问。请节哀。

    此致

    梁家辉署长

    2013年5月25日

    附件1:“1012事故”法医报告

    附件2:“1012事故”已核准向您公开的部分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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