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复读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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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证书寄去不太长的时间,大概不到一个月吧,我就得到香港大学吴锦庆老师的电话,问东问西地问了一些事情。结束通话时他告诉:“你作好来复读的准备,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我这几天事情比较多,都是办理和你这样差不多的事。因为资料散失,事情办起来千头万绪,麻烦得很。好在你有证明,所以你比起他们办起来容易。我下个礼拜就把材料交给校长,同意了就给你寄复读通知书,应该没有问题。”

    放下电话我心花怒放,走到阳台上看上海,和过去完全不一样,有一种小鸟将出笼的喜悦。当天下午李开第先生也打来了电话,他比吴锦庆老师说得更乐观,他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不会办不好。但是比较可惜,他下个礼拜正好起程回上海,所以不能在香港接我。这个我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没心没肺地说:“李先生不知道怎么想的,回大陆,大陆有什么好回的?将来他会后悔死。”姑姑说:“他跟你不一样,人家有家有口—”我不再说什么。姑姑掏出一只手绢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副小藤镯,有浅色纹路,粗藤上镶着蟠龙蝙蝠。姑姑说:“我跟你说过的,路费我出,我还给你出几个月的生活费,别的,就不能指望我。”我心里堵得慌,马上阻止她:“没事,我手头还有点积蓄,我又不是去上学,不要花钱,到了香港就找工作,你别再说好不好?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姑姑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老了就是这样子。要是李先生在香港,还可以指望他,现在,他也不在了。”我说:“他在也不行,我都多大了,还要指望他?”姑姑将小藤镯子重新包好,递给我:“拿着,万一吃不上饭,就当了,也可以缓一缓,但是我告诉你,这可是包金的啊,不是纯金的,值不了多少钱。”我不接,我们拉扯着,我说:“我不要,不要。”姑姑强行塞在我手里:“拿着,拿着啊,你五六岁时戴过的,后来二婶给了我,我也用不上,一直留着。你拿着也是个念想,万一走投无路,还可以当掉,还有别的几样—”姑姑又从一旁拿出一个纸盒子,打开给我看:“这是一套珐琅银茶具,很精致的,是二婶留下来的,据说值不少钱,你也带着,万一用得着。”她盖上盖子,帮我小心放进箱子,说:“出门在外,没有指望,可全靠自己了。”姑姑说着,眼圈红了,我也鼻子一酸,哭起来。后来越哭越伤心,姑姑坐在一旁也不劝我,默默垂泪。

    很快,续读通知书就寄来了,我们拿着到警署去办出境证明,用的还是梁京的名字。办证明的那个警察和先前在楼下登记户口的人一样,都是西北南下的老八路,接过证明用西北口音问了一句:“就是你一人?”我点点头,他将续读通知书放在桌上,不停地喝水,然后什么也不问。他其实对我一无所知,不知道我是以写作为生,这让我心里很踏实。但是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基本上像石像的脸,但是我有足够的忍耐力,我可以忍。我都忍了三十多年,这几分钟有什么不可以忍的?此刻,我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生怕哪里出了麻烦。我耐心等待着他喝足了水,然后他说:“你先回家,我们要调查清楚才可以出证明开出境证的。”

    我和姑姑怏怏而回,我们等了差不多一个月,并没有见他们来调查。但是有一天却通知我去警署。我和姑姑去了,还是那个人,他看到我来了,就放下手中活,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出境证,然后在上面盖上章,递给我。我接过来,向他致谢。他马上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你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

    一路上我和姑姑没有说话,进入电梯我才笑起来,然后一路笑着沿走廊跑回家。姑姑模仿着那位老八路的口音:“你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我笑着说:“不止一人这样说了,我是不是一副老实相?”姑姑说:“是的,自从解放后你剪了二毛子头,露出大脸来,就是一副老实相,看上去好老实的。”我去镜子前照了照,确实是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到了香港,我一定不要这样,这些衣裳统统丢掉,我要再穿旗袍,搽口红,再穿高跟鞋,我还要恢复原名张爱玲,我还是要做从前那个时髦的、摩登的、天才的、傲视一切的张爱玲。

    最后一天晚上,我收拾好了行李箱子,和姑姑睡在一起。当然,我不好意思和她头挨着头睡,只是坐在她的被头上,用她的被子捂着脚,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为了不惹麻烦,我们相约不通信、不通电话。后来我忽然想起什么,说:“那子静那里—”姑姑说:“你还想和他、和你二叔打招呼啊?真是的,你从来就不是这样优柔寡断的人。”我连连点头,吓得一句话不敢说。迷糊中,姑姑突然惊醒:“哎呀,有一件重要的东西忘了给你,真是的。”姑姑跳起来,在床头柜子里找到那本家庭照相簿:“全是家里的老照片,你也有很多,这个,你一定要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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