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大光明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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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最炎热的季节,那一年的七月尤其热,我收到了一份邀请书,通知我到大光明电影院参加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

    大光明电影院我并不陌生,离我住的派克路也不远。当年姑姑在这里做翻译,我常常假装过来看望她,其实是想不花钱看上一场电影。当时的电影票很贵,电影院还有衣帽间咖啡厅,漂亮的迎宾小姐帮着客人穿衣戴帽,看电影在当时是最时髦最昂贵的消费。而大光明电影院又是上海最好的电影院,总是上映首轮好莱坞电影,美国那边放映才过了不到十天,大光明就开始放映了,是同步首映。我也没有想到要在这里参加共产党艺术界代表大会。我没有拒绝,也想听听看看,会上都说些什么。可是穿什么衣裳又让我头痛,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衣裳,穿起又脱下,脱下又穿起,最后还是穿上那件淡紫色的旗袍。为了不招人耳目,我在外面套了件有网眼的白绒线衫,就穿着这身衣裳参加了会议。

    大光明电影院熟门熟路,很快就到了。但是中途我放慢了脚步,不想去得太早碰到太多熟人。这个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肯定会遇到很多熟人,一路上我想着,必定是夏衍提名,否则这样的事不会轮得到我。我差不多在会议开始的时候进了会场,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正好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后排,看到的只是一排排后脑勺。夏衍坐在主席台上,那上面还有一条红色横幅:上海市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后面也零零散散有几位迟到的,很快大家就发现了我,互相交头接耳。我知道我又一次错了,以为在旗袍外罩了件白绒线衫就把一切遮掩过去,这样的想法太天真。这个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和大街上百姓众生一样,人人都穿着蓝布和灰布的人民装、中山装,一字领的列宁装。我的衣裳尽管我以为实在平淡,但是它仍然那么招摇,那么显眼与触目。这时候已没有办法,我只好坦然地坐着,以沉默来掩饰我内心的慌张。大光明里开着冷气,但是我却是汗出如浆,而且头开始剧痛起来。我头痛的是,如果我从此以后生活在上海,那我穿什么衣裳?我无法想象我穿灰的蓝的列宁服或人民装的样子,那还是我张爱玲吗?虽然当时我没有用张爱玲的名字,像胡兰成逃亡时用的是张嘉仪一样,我用的是梁京的名字。

    头天上午开幕之后,接下来就是无休无止的讨论。有很多人都是从国统区开始写作的,熟悉殖民时的上海,面对新的形势几乎束手无策,讨论时大家不知从何说起。我则根本不能适应会场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左的气氛,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几乎头昏脑涨地开着会,看着许多人在痛心彻肺地做着“检讨”,表示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也不知真假,反正那些话我是绝对说不出来。最后一天,陈毅市长也来参加了会议,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作了一个报告,主要意思是“在广泛团结的基础上,总结过去,制订任务,建立统一的领导和组织,更好地贯彻毛泽东的文艺思想”。我听得云里雾里,根本不适应这样的政治气候,心里也感到隐隐的恐慌。晚宴时,夏衍端着一杯酒挨桌敬酒,敬到我这一桌,特地和我碰了杯,微笑着说:“张爱玲同志,我们对你很期待呀?希望你用你的笔,写出无愧于红色时代的红色作品。”我和他碰了杯,我只能微笑又微笑地点头。

    最后在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大会结束了。我有点茫然,马上离开好像又不妥,但是留下来又有点束手无策。朝主席台上看了一眼,鲜花和旗帜辉映着那条大红的横幅。许多人从我身边经过都会看我一眼,一道道目光看得我如芒刺在背,最后我也没和人打招呼就出了宴会厅。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上海完全变了样,它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老上海,许多人发疯般地呼喊着口号抬着笨重的大标语牌走过,我对这些本能地反感,格格不入。当然,我也没有想过要做反潮流的英雄,只是本能地不喜欢这样的时代这样的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无能为力,能做到的好像只有逃离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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