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理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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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又回来了,这次比较平静,情绪上没有大起大落,也不主动去看舅舅。没事的时候就在家清理箱子,因为随时准备离开。我隐隐感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很奇怪的事,我有天才的预感。我就站在她边上看她理箱子,也帮着她递递东西。我们母女俩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永远都在理箱子,因为她是环球旅行家,一生都在旅行。所以,来来去去的时候,箱子总是理也理不完。她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一同旅行,包括她那些古董。她遗传给我的唯一手艺就是理箱子,把有限的空间合理利用起来。小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她,想着她又要去远方。大了,也站在一旁帮她。她也真有理箱子的本领,所有零乱的物品被她天衣无缝地安排在一起,软的不会折皱,硬的不会砸破,衣裳永远是拿出来不烫就可以穿。

    姑姑也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二婶的箱子总是理得这么好,可惜,不能成为一种职业。”母亲也得意起来,说:“有一次,我到一个地方,当地找不到苦力,雇了两个大学生来扛箱子。结果箱子太大太重,他们一失手,箱子在台阶上滚了下去,像大石头一样结实,后来打开来看,里面的东西丝毫没有损失。那大学生也惊奇地说,这箱子理得真好。”姑姑说:“怎么没看到你那些古董?上一代对我们防贼似的,你倒是也学到了。”母亲嘎嘎笑着,从来没有发出过的笑声,然后说:“财不外露。”

    姑姑说:“吃饭吧,吃好了再理。”母亲总是听她的,放下箱子,坐到桌上吃饭。三个人不说话,只听见吃饭的声音。母亲说:“那维克多总是好,我到哪里去,临走,他总会在箱子塞上一笔钱,他说我需要人来照应。”姑姑说:“你这是哪一年的事了?说得活灵活现的。”母亲不说话,她也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了,因为维克多早不在了。我心里涌上一层凄凉,埋怨姑姑心狠,母亲现在有点四面楚歌,但她总是微笑,我认定她是假装出来给我们看的。这次回来,舅舅也不来看她,可能他们对她也感到失望。最后勉强来了,也只是虚应个景。现在这个时候,母亲需要温暖的回忆来打发时间。今后的路对她来,更难走。我想到我自己,有点伤心。但是哭不出来,也不能当着姑姑和母亲的面哭,只好使自己尽量麻木,整个人好像进入冬眠状态。

    这天晚上睡觉,脚给汤婆子烫了个泡都不知道。早上起床要穿袜子,只好把袜子剪了个洞,让水泡露出来。但是那个水泡鸡蛋大,总也消不掉。还渐渐变得黄绿色,灌了脓了。母亲发现了,说:“我看看。”她拎起我的裤子看了看,说:“这泡应当早就戳破它。”她一向是药品齐全,拿了把小剪刀出来,消了毒,刺破了泡。我感到脚上一阵冰凉,脓水流得非常急,一股股往外涌。母亲看了看,又轻手轻脚地剪掉那块溃烂的皮肤。

    等到水泡结痂,母亲就决定走了。本来是说住上一段时间,但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临时决定马上就走。可能怕共产党封了交通,到时走不了。在家里待几天都不行,一定要住到国际饭店去,住最后两夜,仿佛留下念想。又是理箱子,就那两个晚上也要把箱子理得一清二楚。看到桌上有只湖绿色的小苏打饼干筒,突然说:“好漂亮。”姑姑说:“你拿去好了,可以装零碎东西。”母亲说:“你留着用吧,我可以去买一筒这样的饼干。”姑姑客气地说:“你拿去吧,我用不着的。”

    看着她们这样的客气,我心里起了疙瘩,以她们这样生死之交,为了一只吃剩下的饼干筒客气成这样,我也想不明白。最后母亲没有拿那只饼干筒,因为箱子实在装不下。姑姑让我空手拿着送到国际饭店,她也去。我只好拿在手上,母亲没有阻止。出门前她取出一副翡翠耳环,旁边另搁了一小摊珠宝,未镶的小红蓝宝石,叫我拣一份。我也不客气,拣了一份耳环。她看着说:“剩下的这个给你弟弟,等他结婚的时候,给新娘子镶着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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