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旧不出门,姑姑每天回来带一份《亦报》,她对我说:“报摊上,菜场上不少人在读,你这个小说写得蛮好看的,我也看了。”一般我的文章都是我逼着姑姑看,她才看一下。这篇我并没有逼她,是她主动看的,可见写得不错。姑姑说:“不管你化什么名,我还是读出张爱玲的味道。”姑姑说得太对了,没过几天,很多编辑就打电话来问:“那个梁京,是你吧?”我支支吾吾地,他们在电话另一头就说:“就是你,我一看就是你的文笔。”很快,报纸上也有人写文章,分析梁京就是张爱玲,写得有鼻子有眼,而且列出一大堆证据。我气得不行,想中断连载。姑姑说:“你这又是何苦?新中国也好,旧中国也好,是识字的人总是要读小说的,我看你要是写,还是要适应新时代吧。”姑姑说着从包里取出两块布,我上前打开来细细地看,是两块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布,我前些天已经在街头上看到有人穿着它。姑姑说:“是配给布,新中国要实行配给制,以后凡盐、糖、米、布,生活用品一律是配给,按户头配给。没有户口,就不能给你。”我看配给布是两块,一块是湖色土布,一块是雪青洋纱。姑姑说:“你快拿去叫裁缝做一件唐装单衫,你喜欢喇叭袖,就做成喇叭袖。马上要发户口本子,要照相,登记户口,以后若没有户口,寸步难行。”
我知道事关重大,就把布拿着做了一条裤子。裤子是最老实的裤子,上衣就做成最老实的唐装单衫。头发也剪成了市面上流行的二毛子头,就是剪到齐耳环那里,用梳子一梳就直了,没有别的花样。过了几天,我梳着二毛子头,穿着那件土布做成的唐装单衫在家照镜子。我吓了一跳,镜子里的我完全不是我,又确确实实是我,我原来是这样难看,这么土气的一个人,连老秦妈她们都不如。现在我真的羡慕秦妈他们,他们是主人翁,看我们这些人“视若粪土”,报纸上都是这样说。
我磨磨蹭蹭地出来,姑姑看着笑起来:“蛮好,蛮好,快去楼下照相,就在楼下,登记户口,反正早晚都要登记的。”我下了楼,一眼就看到街边人行道上,撂着一张巷堂小学教室里的那种黄漆小书桌。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佝偻着伏在桌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有几个人在排队,不多,很快就轮到了我。大汉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说:“认识字吗?”我一愣,他能看得出我不认识字?我低头看看我的发型和这身衣服,忍不住窃笑起来,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一时惊喜交集,我一点不像个知识分子,不像时髦的女作家了,就像个老乡妇女,这正是我想要做的人,工农群众多吃香,知识分子远比不上。搁前几年,我是上海滩最出名的美女作家,你却把我当成老乡妇女,还问我识不识字?我不骂你小赤佬也会给你两白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生存是一种本能,就算我这样心比天高的人,也不得不低下眉眼,心里暗暗感谢这身喇叭袖唐装单衫,还有这个二毛子头。
总算问完了,他在表格上慢慢地写,每一个字都很丑,又大,很难看的。不用说,是在识字班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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