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异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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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在晓雾里驶出上海,路边永远都是洋铁棚和铅皮顶的小房子。在上海边上一个叫莘庄的小站停了很长时间,邻近的火车上装着一车兵,他们正在吃大饼油条,每个人拿着两副。清晨的寒冷的空气把手冻得笨拙得很,不太好拿,每个人都穿着不合身的灰棉袄,脸上倒是红扑扑的,不知是身体好还是冻出来的。

    这一切对我总是新鲜的,一路上走走停停。每到一个小站总有东西卖,而且与上一站不同:兰花豆腐干、炸麻雀、粽子。卖粽子的那一站叫“嘉浔”,停得最久。许多村姑拿了粽子来卖,又不敢过来,只在月台上和小姊妹时而交头接耳,时而又推推搡搡。趁着人不注意,便在月台上一坐,大肥屁股一转,就溜到火车道上来了。可是很容易就受惊,才准备叫卖,发现有一点动静,马上就溜了。她们一个个穿着格子布短袄,不停地扭头张望,甩辫子,撇嘴,和电影上假装天真的村姑一模一样,我看着想笑。

    火车后来开动了,才看到那个站牌:嘉浔。就是一个粗糙的水泥站牌,一只凳子摆放在站台下,一只狗卧在那里,懒洋洋的。它身边有一堆包粽子的竹叶子,油亮油亮的。火车驶出了嘉浔,野外的景色又变得一样了:坟堆、水车、停着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卧在青青麦地里或菜花中。低低的丘垄,像狗屋。不尽的青黄的田畴,上面是淡蓝色的天幕,有一种窒息的空旷—这时候火车一头闯进来,像个野蛮人。

    中午时到达杭州,斯先生找了个挑夫,把我们的行李挑到一个他熟悉的蔡医生家投宿。从这里还要再转汽车,然后再走十几里山路,才可以到达斯家村。我们到的时候正是开饭,人家看到我们逃荒似的过来,手脚忙乱地添饭拿筷子。我顶不好意思,可是又没有办法,和他们挤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那饭菜都很粗糙,饭米里尽是谷子和沙石,时不时吃着一嘴沙子。我跑到一边去吐,可是怎么也吐不干净,要喝水才行。但是我们已经麻烦了人家,怎么可以要这样又要那样?我慢慢吐着,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女佣含笑看着我,很好奇的样子。

    家里又来了一批亲戚,这一批才是真正逃荒的亲戚。家里根本住不下,斯先生要到另一家去住,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我偏偏要解手,不知道在哪里。趁着女佣洗好碗,涨红了脸去问她。在这之前我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再不求她,怕是忍不住了。她马上带我去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面放着一只马桶,高脚,我伸手拿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让自己坐上去。小心又小心,结果马桶脚太高,还是一歪,差点倒掉。是我的心理作用,不可能倒掉的,但是我吓出一身冷汗。这里正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地刮过来,面前就是人来人往的通道。大家一眼就看到坐在马桶上的我,我不知道是冲他们点头还是装作没看见,微微的臭味也让我很不好意思。坐在马桶上用宽大的布袍罩着不要紧,但是最后起身怎么办?我实在被逼狠了,只是眼一闭,不管不顾地站起身。

    那天晚上因为起得早,又因为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的头剧痛起来,晚饭也不想吃。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女佣噔噔噔地上了楼,把电灯一开:“师母,吃饭!”她声音又大又响,我头正痛,苦愁着脸说:“我不舒服,不吃了。”她啪地把电灯一关,又噔噔噔下楼了。她一走我就睡下了,早就打听好了,今晚我和蔡太太睡。那个双人床上要睡三个人,另一个是亲戚,我不知道怎么睡。我带着童养媳的心态尽量溜边,小心地把自己的棉被折出极窄的一个被筒,只够我侧身睡在里面。手与腿都要伸得笔直,而且不能翻身,因为在边沿上,不小心就要掉下床去。我想起小时候,或是病了或是闹气,也有不吃饭就上床睡觉,心里总是非常委屈。这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没吃饭躺在床上,心里很凄惶、很委屈。我知道再哭也不会有人听见,底下人吃了饭正在打麻将。所以我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听着是不是有人上楼,因为要随时停止。否则人家会奇怪,好好招待你吃和睡,你却要哭,哪里对不起你了?后来哭累了,我把脸贴在枕头上,我说:“兰你,你就在不远的地方吗?我是不是离你近些了呢?兰你?你听到了吗?我来看你了,我很快就见到你了。”

    我觉得我就像一只火箭,一条直线一样射向他,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漫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我又拉亮电灯看了看小房间,这地方他也到过吗?能不能在空气中嗅到他的气息和温度?我胡思乱想着,后来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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