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又说起七十六号出的那件事,一个叫郑苹茹的女人,还是漂亮的女学生,因为要暗杀丁默村,要潜伏在丁默村的身边。更重要的是,这个郑苹茹从前还是丁默村的学生,组织上要她以色相勾引丁默村。结果,她就在关键时刻,在平安戏院大门前,放跑了丁默村,原因是她爱上了他。
胡兰成是丁默村的朋友,这个朋友也是他硬贴上去的,他就有这种本事。中国从底层出来的小男人,很多都有这样的本事。但是我听着这个故事却只想写一部短篇小说,一部极好的短篇小说,或许可以给它取名叫《色戒》之类。胡兰成和我说完后,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就是在郑苹茹故事发生的地点:平安戏院。那一带就在绿夫人和凯司令边上,我再熟悉不过。平安戏院是一个二轮电影院,如果电影不太好,或者我觉得不值得花一轮的钱,就会选择过几天在平安戏院看二轮的电影。从那里往前走几步,一个街口,还有一个第一西比利亚皮货店。准确地说,郑苹茹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个街口。郑苹茹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老丁,而在紧要关头放了他,但是我的小说不可能叫郑苹茹,也许可以取名王佳芝。
平安戏院像一钩新月切过马路一角,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黄包车聚集。我和胡兰成看的是好莱坞电影《月光宝盒》。我进门时看了看平安戏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忽然觉得我对郑苹茹或者说王佳芝有一种亲切感,我相当了解她们。了解她们什么?又说不上来,但是我相信这会是一篇很好的小说。
当天晚上电影散了场,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走向黄包车。胡兰成叫住了我:“走,我陪你去绿夫人看看。”绿夫人就在斜对面,我也没说什么,就跟着他进了绿夫人。绿夫人里面全是高官太太爱穿的黑呢斗篷,胡兰成一件一件看着,说:“一夜之间,上海滩上冒出这么多黑呢斗篷。”我说:“都是从重庆那里传来的时髦,你是个大官,你不知道吗?”胡兰成冲我说:“那你也算得上官太太,也许你该穿上一件。”我说:“我才不穿,我适合穿这种衣裳吗?”我反问他,他摇头装作没听到。
我用手抚摸着那些黑呢斗篷,都是很粗硬的质地。其实孤岛时期的上海滩物资紧缺,布亦是紧俏商品。高官的太太爱穿黑呢斗篷,但是官方却很难找到真正的黑呢子或黄呢子做军装,于是就到乡下收购那种粗麻布,回来染成黑色或黄色。我想到《色戒》小说中应该提到这种厚厚的黄呢布,在上海,这算得上奢侈品了—我忽然看到店堂里摆了件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好像就是这么一件,唯一的一件,是哪位太太在此定制的吧?我认为郑苹茹应该很适合这样的旗袍,当然包括小说中的王佳芝。
当天晚上我们在外面吃了饭,胡兰成叫了车将我送回家。一进门,我就开笔写《色戒》,不知道它的写作顺不顺,但是我一定要在纸上写下这个名字,否则到了第二天早上,很可能忘记了,这样的事在我身上已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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