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张爱玲-去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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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稍稍停了停,我决定到南京去。我其实更喜欢称南京为金陵,“烟水苍茫的玄武湖,清凉山上荒凉残破的石阶,莴苣圆子和素烧鹅,木讷被动的南京人—”我喜欢我笔下这样描写的金陵。只要一提到金陵,连带着就想到我的家族,他们的故事其实全发生在金陵而不是南京。

    我给胡兰成写了封信通知他,趁着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也来不及后悔,我就匆匆坐火车来到金陵。我特地拣了件民初枣红的大围巾缝成的大背心,下摆垂着原有的绒绒排穗,触目得很,也出格得很。但是我不管,我就是要这样穿,我不想做格子里规规矩矩的女人。当然,顾及他的朋友,比如那个画家胡金人,我又拣了几件顶时髦的现代女子衣裳。胡兰成见到我突然来,很不开心,大概对我“事后诸葛亮”这一套做法很反感。起初我们有点别扭,不太说话,但是后来去看了我们家祖传的小姐楼,又去看了三条巷的李鸿章寺,他才慢慢好转起来。其实这些地方他背着我早就已经来过,他陪着我看,先是有点三心二意,后来就如数家珍。这让我有点安慰,因为,这毕竟是我的家。尽管我对它没有半点好感,可是它们一直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时再死一次,这是赖不掉的,人们提来提去的,就是这一切,不管是李鸿章还是张佩纶,就一直存在着,不管我承认不承认。

    胡兰成最后才带我去了石婆婆巷,那真是一个幽静所在,是一处欧式风格的房子,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而且,说心里话,我一走进去就开心起来。那么大的一片草地,青青的草地,四周全是凤仙花,开得好漂亮的凤仙花,连我也是少见的。草地中央横着一个球网,我和胡兰成先是坐着喝茶。我看着茶几上的点心,碰都不想碰。我对他说:“南京不是有莴笋圆子吗?我从前的佣人只会带南京的莴笋圆子和素烧鹅给我吃。”胡兰成好像不在意这些,嘴里应承着,却在看新到的杂志。我说:“那些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如果吃粥,就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胡兰成总算把那篇吸引他的文章读完,然后他对佣人老炸说:“能不能给张小姐弄些莴笋圆子?张小姐想吃莴笋圆子。另外,把我的网球拍子拿出来,我要好好陪着张小姐打一场网球。”原来他可以一心二用,一边看杂志,一边听着我说话。

    他放下杂志,我和他就打起网球,我才发现打网球是一项很开心的活动,我从来不曾这么开心过。那天太阳很好,我也认为我来金陵来对了。胡兰成脱掉外衣,我也脱掉外衣,我们跑来跑去打得热火朝天。看得出他也是很开心,大呼小叫的,他从来不曾如此放得开。不一会儿我打得浑身大汗淋漓。我们到一旁藤椅子上坐着喝茶,老炸把莴笋圆子也弄来。老炸可真有本事,也许南京的莴笋圆子很容易找到。胡兰成看到,说:“喃,你的莴笋圆子,一大盘你包了,不然对不起老炸。”我朝老炸看了一眼,老炸在远远的地方帮着我们捡网球,羞愧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这个不算什么,也许本来不算什么。我们喝了一会儿茶,继续打。我刚刚把网球拿到手上,就看到了小白云,她带着白藤箱和衣裳,正从黄包车上下来,一眼就看到正在打网球的我和胡兰成。而那一刻,瞎子也能看得出,我是多么开心。

    小白云一言不发地进入房间,老炸抢上前帮她拿箱子,她似乎挣扎了几下,然后将箱子交给老炸。而我,也觉得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我放下网球拍,胡兰成还在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要不,我陪你去鸡鸣寺抽签,那里签老灵的。”我不想说话,而这时家里又来了几个人,好像是他的侄儿和同学,我决定住到旅馆里去。

    胡兰成一连好几天不到旅馆里来,派老炸来了一次,老炸连门都没进,就站在外面哆哆嗦嗦地问我有没有事。我当然没什么事,一个人待在旅馆里能有什么事?我闲得发慌,把前几天跑过的地方又跑了一遍,全都是碎砖烂瓦,老宅、空堂,故人离去,浮华烟散,看得我十分伤心。有一天坐黄包车经过陶风楼,然后想到这里是有名的古籍图书馆,决定下来看看,也好为将来的写作收集资料。

    我在陶风楼一直待了三天,我喜欢陶风楼,有一种宫殿式的敞开与庄严。那些高大的紫红色的廊柱也和宫殿里的一样,从那些空无一人的廊柱间穿过,我认定做学问是十分美好的一件事,我愿意长住在这里,或者长住在烟水苍茫的金陵城。在上海滩,我是找不到这种文气。后来,就在陶风楼,我认识了方静之。我想,也只有在金陵,才可以认识方静之这样的人。我想认识的胡金人一直不露面,我不想认识的方静之却不请自来,这应该就是缘分。不用说,金陵就是一个和我有缘分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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