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不知道这件衣裳放哪儿了，可是我知道。我和姑姑合力从床下拖出几只积满灰尘的皮箱子，打开来霉味扑鼻。姑姑说：“这是我在洋行上班时穿的，你能穿？穿出去人家还以为是周璇她妈。想想从前，我也是个败家子，竟然舍得花钱做这样的衣服。”我说：“物尽其用，现在我拿来穿也算是不浪费东西。”姑姑说：“磨蹭了半天原来是打我这件衣服的主意，你穿它去哪里？”我没有理她，在镜前摆着造型，将水獭皮的领子高高竖起来，再稍稍扬起下巴，做出高贵冷漠的表情，不禁笑起来：“我怎么越看越像你？”姑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掀开看看，你从里到外，哪一件衣裳不是我的？一股子樟脑味，五里外都能闻得到，就见那个小文书，你这样穿出去要把人撑死。”我说：“撑死到好，头一次撑死就没有第二次了，他们这样的人家就讲究这些东西。”姑姑不解地说：“你干吗要跟这种人打交道？”我说：“人家欣赏我的文章，我总得要答谢一下人家。”姑姑白了我一眼：“写文章又不是推销商品，犯得着这样吗？搞政治的人最坏。”我说：“李鸿章和张佩纶也很坏的。”姑姑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坏也坏得不彻底，悲哀。”
我到了美丽园时胡兰成正在吃饭，进门时看到好几个小男孩在打闹，一个乡下姑娘模样的女孩面带微笑给我倒茶，胡兰成告诉我这是他的侄女青芸。我坐着，一动不动，看到胡兰成很紧张，脸上冒出一片油汗。青芸朝我点了一下头，就出去了，走到门口，她又返身看了我一眼，看得我更加紧张。我将帽子取下来，结果发夹却勾住了帽子，把头发也弄乱了，只好把发夹拿下来，重新理好头发又夹上头发。我想我那样子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子，懵懵懂懂地跑到人家家中和他说话。这一切当然逃不过胡兰成的眼睛，他比我大得多，当然一眼看得出我的青涩与幼稚。他像父亲一样轻轻地说：“我屋里送了暖气，你把大衣脱下来吧？”我说：“我不脱，脱了再出去要着凉，我最怕病，一病脑子就发昏。”胡兰成凑近了一点，说：“是不是身体底子不好？”我说：“也不是，小毛病常有，姑姑说我生的是赖皮病，生病了就可以不做事情。”胡兰成笑了，说：“你和姑姑一起住？那天应门的是哪位？”我一一告诉了他，他说：“我看了你的小说《封锁》，觉得好得不行，拉我身边朋友看，他们看了都说好。我关在牢里，他们又带了两期《天地》过来，看了你的文章我好喜欢，就一心想见你。一开始苏青不肯给你的地址。见了你的人，这样年轻，说话有女学生气，哪来的体会写文章？”我说：“这你给我戴高帽了，为钱这种俗气的事也不敢放你面前说，但那毕竟是一部分的事实，吃了甜头，就死命往这条道上走。”胡兰成说：“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
我们沉默了，我发现腿上的玻璃丝袜破了，一定是刚才在黄包车上弄破的。胡兰成看见了，说：“玻璃丝袜一双多少钱？”我说：“这个可不关您的事，您也不用赔我的。”他似乎很好奇，又问：“你写作一个月收入能有多少？够不够维持生活？”我说：“写得勤，一个月总有五六千，年前跟《万象》杂志谈了一部小说连载，稿费一期一千，这就有几个月稳定收入，自己用是够花了，还希望存下一些。但时局这样，存着也是贬值，不如花了痛快。”
我也没有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一坐竟然坐了五个小时。青芸在客厅架了小炭炉子，给我们烤白果吃。吃完又坐了一会儿，胡兰成送我走。下了楼，他说：“要走到前面路口才有车。”他上上下下地看了我，说：“好。”又补充说：“东西有了意思，也就是有了性情。小时候坐在门槛上唱儿歌：山里山，弯里弯，萝卜菜籽结牡丹，真是说不通的话，可是就是这么好。”我微微笑着听他说话，走到美丽园大门前，他突然后退一步，打量我说：“你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我心里一惊，他竟然这样说，我有点不高兴，甚至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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