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灵魂书-东风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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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音布鲁克草原,青草在阳光的沐浴下像波浪一样起伏,牧人低沉的歌声穿过湿漉漉的草丛,黑色的骏马眸子里闪现一种奇异的光芒。

    青色的山峰,湛蓝的天空下,牧人悠闲的身影来回晃动。黑骏马乌黑发亮的皮毛,和肥沃的草场上长出来的嫩草一样有诱人的色泽。阳光落在马群中间,整个草原只有牧人的歌声孤独的回荡。牧人青铜色的肤色有一种健康非凡的美感。

    那是一种蒙古语唱出来的古歌,整个山谷都充盈追着低沉的回声,有时候那声音流水一样倾泻在草地上,马群在安静的吃着草,偶尔发出细碎的咀嚼声。

    牧人的身形有点佝偻,脚步蹒跚而急速,灰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山峰的阴影里,有一种神秘而古怪的骚动的声音开始隐约传来。

    巴音布鲁克草原,古老的歌谣散发出惊异的呛人的泥土味道,像阳光下黑色的干土块。

    那是一种绝美的语言。句调婉转,音律和谐,浑厚而古雅,伴着那些发泄的粗俗的歌声,使人久久不能平静。

    我一直认为,巴音布鲁克草原的我学习蒙语的启蒙。这种语言的本质与汉语之间神秘的关系,使我无法清楚。

    从我十九岁开始,从北方混浊暴烈的黄河,我不知疲倦地追逐着一种尘世清洁的音乐。我以为这些音乐足够弥补我心灵,思考和知识上的残缺。那些与我有关的健康的马匹,孤傲的文字,神秘久远的歌谣在我消失在城市的时候并没有复活。黑色的马群像怒吼的狂潮,在我遥远的那个世界疯狂的奔跑,我再也追不上了,我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我已经闭上了眼睛。你把我囚禁在这孤独的土地上,干燥的草原,我找不到平衡内心的绿色,我感到眩晕。

    我站在山麓的阴影里喘息,我像一匹衰老的马,对周围的生存世界缺乏足够的认识,充满忧虑。我像一匹马在这个世界寻觅一种知识之外的智慧,我的唯一语言就是不停的奔跑。一切都是在自己艰难的支撑下,经历了悲壮的抉择才熬过来的。恶浊的空气干扰着你的判断和思考,让你暴躁,跌倒而感到愤恨,失去耐心而默默无语。

    无数次听到那些古老的歌谣,清苦的歌谣,我使尽力气在种种伪歌和垃圾中找到你,你依然是当初那样,给予我安慰,然后告诉我面对这个世界的形式和方法。然而你不是神,你也只是一种富饶文化哺育的语支,我们都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脆弱,伤痕累累。你从来没有改变自己的,而我却已经开始动摇,再难找到当初的你。

    语言的学习是一个艰苦的过程,我只能竭尽全力获得你的形式,而不能避免无知的尴尬。在这无边的草原上我只是一个失去方向感的孩子,我没有足够的游牧经验获得你的承认。尽管我能理解你的苦楚和辛酸,还有你的倔强和激烈。我写的文字只是让你感到痛心,而我依然不肯放弃,因为你哺育了我。

    二十岁,我有两个世界,贫瘠的村落和如今已经不在肥沃的草原,另一个是你这样的魔鬼,这样的上帝——城市。我无法诅咒你,无法拒绝你,无法憎恶你。时代分化出这样的悲剧,我只能持续着我坚强的抗争。

    我是一个牧人,我的写作在这个命名下轻松而又艰难的进行着。一切与奇迹无关,与技巧无关,与你们的解构无关,我独自对抗着我的命运。无论你改变你的形式,还是放弃对决的资格,而我都将继续我的原则。

    两个世界撕扯着我,争夺着我,我靠着这些穷苦而孤单的朋友的认同,接近了朴素的你。

    在污浊的空气里挣扎,在欲望的海潮里求生的你,你知道什么是蒙古语吗?蒙古语,那是一种壮烈,强烈刺激你脆弱神经,冲击你低沉的语调的语言。换句话说,它可以给予你认识美的能力,激发你枯萎的感情。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异族音乐,浸渍在我这个汉语言的文化哺育的儿子身上,我获得了一种不同以往的灵感。多种文化以她丰富的内涵和激烈的本质刺激着我,引诱着我,辅导着我,让我在伤害中体验到一种关切。这些音乐和特有的文化,让我具备了迅速复原的能力,让我偏激的心性多了一种新的发展的可能。无论是在巴音布鲁克草原还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北方那些著名的大草原,比如额尔多斯大草原,还有那些如雷贯耳的腾格里沙漠,我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文化的感染力和强劲的内在生命。它不在教科书和研究所,而在那些嗓门粗大,底气十足的牧人的心里。

    蒙古长调,大名鼎鼎的《黑骏马》,还有那些不知道名字但音质纯正的无名氏的歌,是我钟爱的古歌。它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音质奇异而神秘,低缓而悠长的节奏,慢慢的将你包围,你只能放弃抵抗和语言。悠长的《黑骏马》浑厚而充满力量,这种气质和质地曾让我久久不能忘记,久久的怀念,反反复复的吟唱。它没有占据我整个世界,它只是默默回荡在我的那个狭小而绝不狭隘的世界,等待我回去,等待我的皈依。我找到了那熟悉的节奏,我充满的感激的看着迷茫的前方,音乐的潮水已经将我淹没在这个割裂的世界。

    听这样的音乐最忌讳浮躁,你在这个过程被抛进这个世界死寂的一角,像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在角落里蜷缩着,你的灵魂需要拯救。尽管我不喜欢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来描述这种音乐带给我的感觉,我只是如实的抒发我的感受和经验。我没有权利将它篡改描述给你,也无心充当一种权威的说教,我只是钟爱它。在我孤立无援,感到寂寞的时候我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撑,这种力量将改变我对这个世界的悲观看法,改变我对写作本身的认识和暴躁的脾气。

    这种语言和歌谣只能是一个奇迹,巴音布鲁克草原,马群骚动,大片的草色和皮毛的黑色像潮水一样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楚这个土地和牧民的眼神是疑惧还是迷茫。茫茫苦海,你看不到可以依靠的小岛。我绝望而愤怒地打碎这个世界给予我的面具,你已经为我无数次心碎。这里曾经可能是冷兵器时代的战场,可能是毁灭诗人和理想头颅,还有各种价值的死地。

    依赖一种僵硬的旧的文学谋生,凭借着一种信念写作同样会面临时时被摧毁的可能。从最初的作文开始,我理解了文章的意义。它不因贬斥和抨击而毁灭我的信念,不会因偏执而一味低落。它会重新建立我和这个世界的种种关系,向我解释你们坚持的各种文学存在的意义和局限。这关系到一个人爱和憎的能力之外,还有更多的内涵。

    依然是那些不可割舍的音乐,伴着我走了一程又一程,这一路我已经无怨无悔了。人世间这些最美的音乐已经渗进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成了它的一部分。我的性情也有了它的影子,受它的影响,我从此不知疲倦。我从草原的怀抱到最繁华的城市,都始终坚持我的文学形式,也不断的调整自己的思路,因为有了这些珍贵的音乐,我懂得了爱恨的局限也反叛了旧的模式。

    那些古老,乃至流失的音乐是一种教人懂得爱,憎,懂得生活的东西。这些最富有人性和最能激发人健康情感的音乐艺术就这样影响着我的生活和思考。音乐和语言的本质就是这样天然结合在一起,蒙古语的特质和音韵,感性的嗓音,将草原的动荡的色彩与奇异的音质混溶在一起。生死都结交在一起,不能分割。所谓音乐和文学的定义早已在这里被猜破,它告诉你,美的体验和绝望都是一种危险和伪善的叙述。虫噬、病毒侵蚀着汉语的肌体,而我们则已经勇敢地开始了新的旅途。

    我最漫长的一次旅行是在我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那是我有生所经历的最漫长而最有意义的一次旅行。从遥远的巴音布鲁克草原经格尔木,黄土高原,淮北平原,展转进入南国水乡。

    列车经过黄土高原的时候,列车经过久违的中原,水雾迷茫一片,黄河水声沉闷,车窗外雪花无声的坠落在腐烂破碎的土地。两个同样破碎的世界,我的文字不能缝合这巨大的裂痕,在颠簸和晃荡的深夜的车厢里,沉迷于这样的风景,令人心碎。

    我以一个孩子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穷苦炽烫的风景和生活中那些不能摆脱的纠缠使人心力憔悴。我尝试着严肃一点,早早放弃依靠一种文学改变自己的可能,直接面对这个世界旱渴而无情卑鄙的暗角。在我极端热爱的古歌飘摇的草原,我碰得一身伤痕,重重的从那黑骏马的马鞍上摔下来,就是这种疼痛让我逐渐清醒的察觉到我的局限。当我在漫长的路上感到疑惑,我会记得这种特殊的教育。

    列车进入南国的腹地,绿色的丘陵,红色的泥土,密布感性的古老河流,汪洋恣意的绿色使人忘记了焦渴的北方黄土高原那种刺目的旱色。清夜时分,火焰般的草绿摇曳着车厢的灯火,我的阅读进入了状态。以前经过屈原的汨罗也是这样痴迷起来。

    旅夜抒怀,无论是写下《史记》的司马迁,还是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屈原都会因这漫漫长夜而困惑。南国的河流,犹如清冷凄迷文字一样,向我展开的是这个世界残缺而冷酷的一面。地图,司南,宣纸,残损的笔墨,还有书房朱红的门板裸露的疤痕,质疑着我的情感。虚假或者伪善,落墨的时候,朱红色的篆字已经宣告了我的命运。这是旧时代的思考方式和价值观,颓废或者反抗,我都已经注定要失败。虚假的山水,肉感的音乐将我折磨在这沉沉旅夜。民俗学的知识将我的信心几乎耗尽。我无心将文字的根基建立在古老的陈旧风景上,我只是渴望一种新的视野和思路,一种痛快淋漓,毫无羁绊的畅快的抒情。我只是想将那些抽象的虚词和情感表达得具体一点,或者,我渴望得到那种正义而清洁的文字,那种破除了旧的偏执和狂热的新的文字。有时候我憎恨那些土地,我厌倦了封闭,乃至窒息的吞吐肮脏的空气容忍的心态,那些毫无意义的浪费巨大精力的颓废文学。

    南国漫长的寒夜和我流浪过的巴音布鲁克草原有着极端的不同。这样的旅夜,神秘而凄清,幽怨而枯寂,心境沉迷,你充分感觉到了文字的无力,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对这样的感觉作出清醒的判断是一种痛楚,这样的抒写,手与笔割裂了,心头的火苗不断舔舐着龟裂的伤口。当叙述走向隐晦和灰色的抒情,辞藻和陈辞,我感到心力衰竭,泪水无声地落下。笔墨枯萎,所幸我没有陷入文字的泥淖,没有陷入宗教或者皈依虚无的理想。我选择了一种有底气的音乐,天籁之音,在你受伤的时候,拯救你迷失在尘世中破碎的心。我不喜欢注疏,辨伪,辑佚的技术和方法。我喜欢直接表达自己的主观情感,直觉和思绪。我的心火烧毁那些肉体气息的文字,灰迹飘洒在这衰老的水流中,南国就这样重新在这寂寞的寒夜旅途中给予我煎熬,还有脱身的机会。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流浪者的内心都有一个终极的方向,它或者j就是一个形而上的隐语。我常常提醒自己对这样的写作态度和状态的警惕,我所表达的价值观和思绪都将因我的失误而成为可耻的文字,也将因我的清醒而侥幸存活下来。也许它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但我不会放弃这种可能性,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的靠近你,我的蒙古长调,我的《黑骏马》。

    记得见过南国的秋天,透过车窗,雨水冲刷着从黑夜破碎残疾的风景。泥质红陶,浑浊的黄酒,残茶的渣宰,黝黑发亮的水罐,龟裂的木板,南国的风景和一种入世的用世之心都留给人冰冷的生硬印象。暴雨倾注在虚无的大地上,仿佛一切都消失了,静止了。只看到灰色的天际,雨水蹂躏着那些梧桐树的枯叶。那些在大雨中残败,凋敝的乡村引起了我一种莫名而又复杂的情绪,一种单纯的偏激、震惊。你看着雨水将腐烂的一面掀开,暴露在你面前,使人瞬间承受不可这种真实而陷入虚无和悲伤。即使你从事的是一种乐观的写作,你也心有余怵。看着黑色的铁轨撵碎那些砾石和树页,担心被吞没在这样的感觉里。

    我曾经很自信的认为,我对南国的地理和风俗的认识足够我信口开河。但是时代不同,背信弃义,堕落卑劣的行径如今已经已经渗入到清高的知识分子的血液里。我不得不重新认识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一直认为在南国的风雨之夜,除了那些莲花,乌蓬船之外,还应该有一种健康硬朗的东西。尽管我不得一次又一次的改变我的看法。

    列车经过那些村落,远远的,你可以看到房屋瓦上的釉质层与雪,青色的水罐,还有传统的民居红色的纸联和黑色的墨汁涂写的吉祥文字。晃荡的车厢里,那些朱红的文字看上去有一副瘦弱而精练的骨骼,体质腐软,世故而落寞的样子。那朱红的字联和幽香而苦涩的纸墨的气息弥散开来,笔墨的毒性侵蚀着读书人的心志。有时候甚至还能看到烛火,隔着车窗和夜色,就是那美而剧毒,疯狂,侈糜的红色的烛火,淡淡的,无邪的文字,田野孤傲的生命,混合野菊的汁液,弥荡着清洁的黑。这样的气氛就像是陈旧之美的葬仪。我无法回避哺育我的汉语与历史,文字的血统、烈性、禁忌,源流。如今我死水一样的书斋生活,已经远离了这汉语真正的根茎,血脉,染上了毒性。我从书斋里逃出来,看着这雪水将我笔下的恶浊洗涤干净。南国之夜给了我安慰和沉痛。古老的汉字,刚健,粗砺,死寂的荒野,只有我不懂得世事的寂寞与变幻。我隔着玻璃,看着黝黑而暗红的泥土混流在雨雪之中,野草,荆棘被雷电燃烧了起来。似乎要将天地之间都烧成冰冷的灰烬。

    冬天的时候,罕见而肆虐的大雪湮没孤苦无依的村庄,大地,神像和佛龛。我躲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默默注视着这狂乱的雪花。那是与巴音布鲁克草原上铺天盖地大雪不一样的一种迷狂。我在车厢里感到刺骨的寒冷了,我打着寒噤,不住的来回走动,晃荡的车厢在田野沿着乌黑的铁轨慢慢的滑动着。巨大的声响和尖锐刺耳车轮与铁轨磨擦的声音让我莫名的焦躁了了起来。我的手冰凉,眼神呆滞,思维几乎停滞了。我带的书再也看不下去,这白茫茫的大雪,让我失去了方向感。

    列车嘶哮着沿着铁轨前进,我甚至感觉到那车体的压力和铁轨之间磨擦出火花,那火石引燃了那些即将腐烂的野蒿,死雪堆积在火石的上面,我透过车窗看到这突然降临在荒野欲望的大雪。

    夜雨之后就是销魂的大雪。无形的锋芒和刺骨的冰冷,这是死雪的寒性。那些隐伏在丘陵和山坡后面的山村的道观,那些佛事,祭祀的寺院,香烟弥漫,看不到阳光。屋檐下,到处是一些毫无光泽的茅草,泥水。围墙外,裸露着荒野的雪,青石,黑泥巴,覆盖着雨水打碎的野花的残骸。到处是黑色淤积的泥土,那些不死的野草还企图从这腐烂中顽强的生长起来。

    雪花纷纷扬扬,与在蒙古高原或者黄土高坡遇见的大雪不同,它没有那种破灭般的气势。只是让人感到压抑。让我突然想到,这个世界一切事物都有被毁灭,清除的可能。

    大雪从黑夜降临,那种南方传统手工作坊里精心造出来的素纸一样清洁而放狂的雪花,颤栗的雪花,挣扎着,白色明亮的火焰呼啸着,发出撕裂的声音。大雪如疯狂的受伤流血的涅磐白鸟,盘旋、颤栗、坠落、升腾、分裂、焚烧。苍白的火焰,灰烬的余孽,覆盖住窗外的孤独村庄。地平线苍茫混沌,看不清楚,一切风景都消失了,隐蔽起来。死去的野花,花蒂失血,已经没有任何颜色,惨淡无比。在北方的黄土高原,蒙古高原,南方的野地,见过那孤独的精灵,那种被蹂躏的语言,一种顽强的语种,野花的家族,孤独而暴烈的个性,带给我唯美的震撼。它们在自然界生存下来,承受着语言与孤独的浩劫。这种饥饿的语言和黑夜的大雪,湮没枯草,覆盖麦田,昆虫的死尸。一切语言,生命就是这样经历荣枯,被生的意志和苦恨的毒火撕缠着。

    记得那是在一个寒冬消逝的初春的日子,在北方的黄土高原,黄河边缘,大雪沉醉,直到殷商的泥层。北地的黄土苦旱质地,雪花浸渍着泥土,这种哺乳般的关系,让我隐约猜到了文字的秘密。褐色的泥沙,汹涌的卷起水花,撞击着人的心胸。使人没有选择的余地。嘶鸣的浪潮,苦涩的雪水,这是北方的气质和底蕴,你不能简单的理解。黑色的雪是对笔墨生活与春的一次祭奠,被逼迫被压制的被钳制和曲解的文字的亡魂,尖叫着随惊艳的雪花飘落。这个时候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是流浪的文字,那种狂飙突进的气势,和毫不忧郁毫不畏缩的心气,和不死的欲望纠缠在一起。

    南国的夜是混沌的,沉滞的,微暗的光线下,河流的声音从绿色的芦苇丛中顺着夜色蔓延到旅客的梦境。流水的声音侵蚀着书卷和士子的耐性和底气。江南士子的风流与功名如今看来已经腐朽不堪,对于真正的对决,他们还缺乏心计和能力。如今的世界已经不容那种浪漫主义的行为和审美的可能性,现实的生计和欺诈足够将这一切改变。

    压卷的温玉清冷的光色,黯淡的目光,苍白的墙壁。人可以迅速进入阅读的状态。

    我也许只是这南国的一个过客,我的世界应该在北方,但是我仍然喜欢这种感觉。我走到了这里,我不会后退,我接触到了新的事物并且获得了新的视野。在悲剧开始之前,在真正的抉择之前,我相信我能够支撑到最后。

    黎明的时候,看着车窗外那些浑浊的河流,泥沙仿佛是从遥远的尘世飘落,堆积在河床上,腐烂的或者沉入水底的纸灰在月光中弥散着晚春的气息。文字的幽灵在这纸灰中复活,这个时候的写作和灵感都是经历了绝望和悲观的打击之后,沉入水底。可以想象长沙或者汨罗水畔,那种久久不息的伤感。那种花骨朵的腥躁气味和破损的根茎流出苦汁时候的尖叫,高贵而华美的草木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出毒火,有一种哀怜和心冷。但是这毕竟还只是一种感觉,无法使你相信这其中的教训。

    南国的夜是神秘,漫长的。随夜色弥散着的是植物水草特有的笔墨的味道,嗅到了一种胆矾的气味。

    夜是虚无,如果你深夜醒来,看着车厢外那些村落,那些寂静落满月光的庭院,影子斜映在铁轨两侧那些青灰色民居的屋脊之下,你寒冷的心会不会有些温暖的感觉呢?

    在寻遍了整个世界之后,我依然没有找到你,如今我还是没有放弃。我已经变得不知疲倦,不知劳累不畏艰难。看着那些衰迈的被遗弃的事物,总能让我倔强的心有一丝遗憾。刚烈而毫不顾忌的文字引导着我,如今变成了我怎样改变一种旧的知识和观念的问题,我站在你们中间,感到从未有的渴望。

    在巴音布鲁克草原,我早先一泻千里的文字,如今带上了青草味道的忧伤。虽然我不喜欢草原上的某些习俗,我还是会在进入它的时候感到激动和欣慰。它是我理解知识的一个背景,我需要一个阔大的世界来容纳我激烈的思考和情绪。

    我喜欢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的那种文字,那种现世神秘主义者的音乐。世界,世,就是迁流,界,就是方位的意思。世界是一个虚指,一个虚构的形而上的。然而神秘并非是愚昧,就像现实主义未必就是落后的文学。内蒙古、卫拉特、巴尔虎-布里亚特,这些感性的方言,变异或者分化,它都会保留着原初的质地。没有谁指给我行走的终点。只有自己心的判断,灵感的涌动,就是这不死的心声在我步履蹒跚的时候给我希望。

    这就是南国的神秘之处。在这样的黑夜,这样的旅途,我终止了一切阅读。我对文学简单的理解和对真正艺术的渴望使我不倦的追求一种掷地有声的语言,一种唯美的现世的文字。它是个人的经验和体验的结果,也可以是你面临的整个世界的暴力与恶的束缚、刺激。它面对的是无数个你的苦难,无数种语言和文化,现实的灾难和集体的理想,最后却还是要回到你的内心慢慢沉淀。

    很遗憾,你告诉我这不是文学,你没有告诉我这是什么,我已经不需要你的答案。这就是生存,生活本身的答案。我并非一味迷信作为我母语的汉语的质地,骨力、气象、历史。她的贫弱只能让我感到迷失,但我同时将会坚定。我不喜欢模仿一种勇敢的姿态,我只需要慢慢的理解,理解你与我之间的秘密。

    曾经,无论是从额尔多斯还是到巩乃斯草原,我以一种考古学的偏执寻找一种语言的残留之美。我的行迹包括旧时代宫殿遗址、文豪与真正英雄的墓葬、瓷器的灰坑、还有岩画、窑藏及游牧民族所遗留下的活动痕迹。我以一个游客和学生的身份穿梭于各种人物各种面孔之间,在冷却的遗址上我细细思量城堡废墟、宫殿遗址、寺庙的价值。那些被废弃的山地矿穴、采石坑、窑穴、仓库、水渠、水井、窑址。还有那些防卫性的设施如壕沟、栅栏、围墙、坍塌的边塞烽燧石台、失修的长城、界壕及屯戍遗存。无数次触摸那些灰色的画像砖及石刻、封泥、石器、陶器、骨角器、金属器、玉石器,渐渐地变得敏感而准确。

    如今,汉语的历史与神话在这漫长的雨夜被泥沙覆盖,看不见炊烟,人间的烟火。田野里一切生命仿佛都消失了,融化了。大雪带着尘埃呛人的古老气息,在迷茫的夜晚,在我的视野里蒸腾、聚散。大雪从黑夜的大地上飘落,狂舞,扭动身体,转而无声的沉寂,凌然之气,企图毁灭旧的生命与衰朽的身躯,神秘的音乐从雨夜而降。文字撞击的金石之声已经消散了。雪花在灯火的映照下,犹如遍体鳞伤的黑色大鸟,黑暗暮色中蹈火的风,撕裂着这个世界伪善,诡谲的面具。暗香残留,浸淫着狼籍的泥土,雪的白色凝成黑色,黑色的禽鸟扑腾在夜色里,那是花的精灵。雪从黑夜寂静的土地上,这样的文字渗透在欲界,无形的世界,无色虚空的界这样的虚空之中,与这个世界的本质,流浪的本义隔绝,在有形与无根基的世界中漂泊。大雪在东风中剥开黝黑坚硬的泥土,埋没一种腐朽的文字。

    第二天,列车到了临近南京的一个小站的时候,想象中南国罕见而妖艳的大雪降临了。黑夜的雪,混合着南国凄苦的雨水弥漫在四野,火车呼啸着撵过铁轨,我听到有一种瘦硬的文字坠落的声音。

    城市与村落构成尘世大雪中飘渺的两个终极理想。列车是在一个疯狂而喧闹的城市出发,经过村庄,破旧的老式军绿色的火车呼啸着进入南京,我丢弃了那张直达上海的火车票,我在站台上看着列车开走,然后离开车站,我要去看看那些久违的风景了。

    南京的古老城墙,空荡而颓败,鸟粪和泥灰,划痕使整个南京城显得衰老。城墙的颜色寒色,犀利,冰冷,僵硬。红色的城墙砖已经破败。这样的景色可以说明一切,用不着去钩稽古史。

    军绿色的火车,南京的城墙和那些砖块围栏已经被虫噬的非常严重。颓败了,荒芜了。这座城市在丧失着她的记忆,然而南京城并不是一座废都,它还有生命,有着伤痕的历史沉积的城市。它如今是一种文明与繁华的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了伤痕和病菌的侵蚀。曾经的战火和侵袭,污辱与疯狂留下了城墙上斑斑的弹痕和苔鲜。我站在城墙的死角,大雪遮蔽不住这个城市的暗淡角落。在这里你看不到明媚的阳光,只有黑色花岗岩,笨重的砖石,汉语衰颓的血脉。我用一架不知道牌子的相机拍摄着这些城墙和夕阳的影象,我用的是黑白胶卷,我喜欢这种质朴的色彩和印象。

    第三天,我没有去看大名鼎鼎的明孝陵,路线繁多的公共汽车里找到我的路线,回到那个站台,离开了这个城市。

    南京渐渐的在我背后模糊了,我也不时的透过车窗看着那时隐时现的模糊的城市的轮廓。也许只有从大海的中心才能看到真正的大陆的轮廓,在这里我看到的只是潮水般的人群,公共汽车,广告海报,以及突然发生的某些意外事件,大量的打字复印的鸽子笼一样的文印室。古老的大陆赋予你唯美激烈的语言和情感,那是源自大自然的骨气,坚韧,坚忍的语言。我所看到的只是文明的一角,一个侧面。很多事物需要你细细分辨,细细思考,然后果断地做出你的选择。

    我的情绪不可描述,就像我当初看到甲骨文这个美国公司的时候会惊讶而认为它是中国的某个儒商的私营文化公司。石头,铁器,甲骨文,玉石,竹木书简的历史终结了。无论是汉语的美感,还是我偏爱的蒙古歌谣,都成为一种伤逝的美。然而这不是注定的命运,我以为这是一种变迁的形式。南京的城墙,文明的地图,交错的轴线,语言,符号,图象,记忆都在衰颓,就像一种仪式,形式与语言都在这雪花中埋葬,清浊肌体,血性骨勇,耐寒,天性浩然奔流的大河,寂寞的源头,会消耗你不少真正的心力。旧的形式被迫或者注定被改变,而新的未知的形式还会让人深深陷入困挠和疑惑。

    乌黑的铁轨,雪花缓缓飘落,列车在黎明的时候离开了南京。田野里雪花已经在温暖的阳光下开始融化,湿漉漉的风吹进车厢,可以嗅出春泥的清香。荒野的气息浸润着人焦躁的心,春潮来临,再一次将我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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