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世界有了你-当我的世界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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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日期:2017/12/31

    时刻:23:50

    今年的最后一天,还有10分钟。

    盛葵看了看破旧的手表,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嘀嗒嘀嗒。

    时间走动的声音和心跳有条不紊地重合。像时钟一样的心脏被包裹在身体中,像心跳一样的秒针走动在四维空间。畸形地用心跳的次数倒数着存在的时间。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时间。无尽的又是有尽的时间。存在的时间可以倒数吗?我们栖身其中不知答案。

    盛葵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忍受不了父亲而离家出走了。因为父亲,或许是因为父亲吧,也许这只是她的借口。气温在夜晚总是飞速下降。人体的温度是37摄氏度,据说当心脏的温度到28~30摄氏度时,心脏就会发生室颤,没有有效的收缩,人就会死亡。冰海沉船,落水的人最终都是因为寒冷而快速死亡。盛葵只披了一件再朴素不过的开衫就迅速地逃出家门,口袋里装的是从卫生间里偷的妈妈的口红,她给自己抹上。零摄氏度的气温冻得她头晕眼花,走路像企鹅一样一摇一晃,以她154.5厘米的身高一转身几乎倏忽不见,影子也沉在夜幕中无法辨识。她很冷,她的手脚都很冷,她这么冷以至于她在想自己怎么还不冻死?

    “安眠药……”

    “什么?”

    “安眠药。”

    “小姐,请你大声点好吧?声音这么小,给鬼听啊?”

    “我要……我要安眠……安眠药。”

    “配多少?”

    “全部。”

    “小姐,这属于特殊药物,我们这种小药店最多只能配1~3粒。何况你买这么多,吃出毛病谁负责啊?去去去,快走,大半夜的这么晦气。”

    “我……”

    她嘴唇肌肉因寒冷而变得笨拙,看起来楚楚可怜。

    “快走,快走。别来捣乱。”

    盛葵被不耐烦的店员赶出了药店。店员是一个外地人,普通话听起来有些滑稽,赶人的时候表情特别丰富,她在说着滑稽的普通话时还不忘一个接一个翻着白眼。这是一名长期受到压迫的店员,店长一旦有什么不顺就冲着她发火,她是长期受到压迫的店员里的一员。而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苦闷,她抓准了盛葵这样的客人就找机会欺负,混社会的人是很清楚生存法则的。

    药店的玻璃门被关上了,留给盛葵的是漫长而又无边无际的夜晚,这氛围让她喘不过气来。盛葵的沉默寡言,使自己狼狈得像一条狗。哈哈,可那又怎样。

    23:55

    今年的最后一天,还有5分钟。

    雨后潮湿的街道愈发冰冷,沉寂的夜晚依旧是无尽的幽暗。霓虹灯遮盖了一切东西的本质,彻骨的恐惧感像刀一样插入她的心脏。

    便利店。霓虹灯还闪烁着,24小时营业。盛葵慢慢走进便利店,看了一圈,看到美工刀,准备从架子上取下,却意外被人抓住了手腕。

    “这些美工刀,我全要了。”

    这个声音,在漫长的黑夜里被肆意的寒风切割开皮肤渗透进去。你相信吗?相信你的耳朵吗?它存在于你虚无的身体中,你依赖它缥缈的存在。如果你听得懂它,它比眼睛还要可靠。盛葵听到了。

    2

    日期:2017/12/31

    时刻:23:50

    今年的最后一天,还有10分钟。

    手机振动了,历冥单手握方向盘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眼短信:12点,在酒店床上等你,宝贝。系了一天的领带勒着喉咙,他松了松领带,随手把手机扔在车座上,瞥了眼时间。这个举动显示出他的燥热、不耐烦,他不喜欢这种看似情趣的时间限制游戏,他甚至都不愿意看时间。如果一切的一切按部就班,那人类社会就只是作业本。他宁可自己是自己随心所欲创造出来的怪物。是的,他是个怪物很多年了,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每想到这些,历冥总会满怀不快,似乎身体里积压的全部都要从喉咙间喷涌而出,紧接着又被揉回肚里。

    人活着为什么每天都要玩这样倒数时间的游戏?可人活着,有的人会坐上游轮,一路上都是推杯换盏,歌舞升平;也有的人会乘上飞机,快速地在生死边缘盘旋。其实细想来这些并没有什么不同,终点站早敞开了,上面刻着坟墓的字样,再无所不能的伟人面对它也无能为力。其实死亡是全世界最公平的事了,人类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当然,如果你有钱,死亡后也有不同的选择,比如泡在福尔马林里做成标本,不让泥土弄脏了尸体。

    历冥的余光扫过路边还开着的药店。转了把方向盘,刹车,在药店门口停好了他的路虎。避孕套。颗粒型,螺纹型……手指滑过包装,发出“咝咝”的声音。

    他认为人生就应该是纵情享乐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爱。这,才是他想要的。他滥啊,但不烂,他特别不喜欢“烂”这个字,好像腐坏到程度极深的东西才会烂。他还是活得挺用力的。

    “安眠药……”

    “什么?”

    “安眠药。”

    “小姐请你大声点好吧?声音这么小,给鬼听啊?”

    “我要……我要安眠……安眠药。”

    “配多少?”

    “全部。”

    “小姐,这属于特殊药物,我们这种小药店最多只能配1~3粒。何况你买这么多,吃出毛病谁负责啊?去去去,快走,大半夜的这么晦气。”

    “我……”

    店员欺人的声音过于高调,而让历冥忍不住抬头的是几乎听不见声音的顾客,什么样的女人在这个时间要买全部的安眠药?真是个疯子!于是他好奇了,因为他也是个疯子,疯子见疯子总容易惺惺相惜。

    他看到了一个矮小的女人,不,不恰当,应该说是个女孩。女孩只到货架的高度,黑色的长发把她的脸遮掩在灯光的黑暗阴影里,及膝的黑裙外面披了一件黑色开衫,如果没有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肤,她看起来黑得就像只乌鸦。她低着头,双手抓着衣袖,几乎要把衣角扯破。从厉冥的角度看来,她这样的动作应该配合着惊慌软弱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很好,我已经死了。”瞬间,历冥的好奇心像经历过一整个冬天在洞穴蠢蠢欲动的虫子,在春光的刺激下蠕动着跃跃欲试。

    “快走,快走。别来七搞八搞的。”

    盛葵被撵出药店。

    “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吗?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找哦。”

    店员眼见着历冥在药店门口停下路虎,这样的小药店难得会进来一个像历冥这样长相、气质、身材所有条件俱佳的男人。他有一张能让所有女人投怀送抱的脸和连男人看到都羡慕的身材,而他的富有让他的全身都像镀了金一样闪闪发光,他的眼睛是钻石,牙齿是烤瓷,如果可以用指尖触碰一下,你一定产生一种发了财的错觉。生存法则告诉她:就算只冲着这张没有瑕疵的脸都绝对不能放过!所以店员收起刚刚那些表情,在丑陋的脸上挤出了生硬的羞涩,用直勾勾的眼神望向历冥。而这些做作的表现却让她愈发丑陋。

    历冥对着女生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店员挥了一下手里的避孕套。店员一脸的尴尬,又是一个白眼,这个动作像一个耳光打在她的幻想上,她不由想起那部她看了十几遍让她哭得半死不活的韩剧里的台词:

    好男人都长得丑

    帅男人又不好

    又帅又好的男人都结婚了

    又帅又好又没有结婚的男人没能力

    又帅又好又没有结婚又有钱的男人对我没兴趣

    又帅又好又没有结婚又有钱又对我感兴趣的男人都是花花公子

    又帅又好又没有结婚又有钱又对我感兴趣还不花心的男人是同性恋

    想完这些又是一个白眼,她没好气地把避孕套装在塑料袋里,朝历冥面前一扔,收过历冥的卡。

    “几十块的东西还用卡,真搞不懂有钱人。”店员小声地嘀咕或者称之为抱怨。

    她还是别做灰姑娘的梦,把这个月2000元不到的工资拿到再说。对于店员,她其实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她居无定所,她从不指望颠覆世界,不抱有宏大的英雄使命。她就指望着挣钱,为此可以不惜一切。她小心翼翼地计算一分一毫,用时间的一分一秒在换取一分一毫,她存在的时间是浓硫酸,当她被腐蚀到表皮、真皮、皮下组织乃至肌层液化坏死,她留下的……她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留不下,没人会记得她。她是人类的一员,她是人类的大多数。

    历冥走出药店拿车钥匙开了车门,点燃发动机,看了一眼时间:

    23:55

    今年的最后一天,还有5分钟。

    历冥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盘,下车锁上了车门,寻找刚刚那个女生。他跟在女生身后进了便利店,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隔着货架能看到她的头顶,他1.85米的身高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她。而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货架。历冥放轻脚步走到她旁边。美工刀。刚刚是安眠药现在是美工刀,这些东西只充斥一个共同的特点:冰冷又残酷。

    一种极其不舒适的感受包裹住历冥,他转身走出便利店,也就在走出便利店的一瞬间,他又忍不住回头。人们对痛苦的敏感几乎是无限的,但对享乐的感觉则相当有限,所以能快乐的时间都是很短暂的,短暂到他不确定以后是否还有机会。他不应该有任何犹豫去酒店,别人死活关他屁事?历冥在心里是这样告诫自己的,但实际行动却是他走到一半又折回了便利店,抓住了女孩伸出的手腕,说了一句:

    “这些美工刀,我全要了。”

    3

    “这些美工刀,我全要了。”

    历冥从货架上抽出所有美工刀后立刻松开了盛葵的手腕,她的手冷得像速冻箱里刚刚拿出来的生肉。这次换成盛葵又死死拽住了历冥的衣角。

    “不可以,一把。”

    “嗯?”

    “给我一把就好。”

    历冥看看自己手里的十几把美工刀,又看看死死拽住他衣角的盛葵。他到底在做什么,爱心泛滥强行拯救陌生少女?听起来可真恶心。

    “要12点了,给我一把。”

    盛葵看了眼便利店里挂在墙上的闹钟,用力拽了拽历冥的衣角,仰看着他。历冥盯着拽住自己的那双手,突然生出抵触情绪,把衣服从盛葵手中拉出来并用手抚平,而褶皱已经在高档布料上形成。

    23:59

    还有一分钟,要来不及了。今天的最后一分钟,60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秒针走动的声音和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如出一辙地让人心痒得撕裂心肺。

    “12点了。”

    盛葵小巧细致的面庞阴沉了下来,她又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长发把她的五官遮住了一半,只露出涂得十分难看的红嘴唇。半夜看起来像索命的厉鬼。盛葵哈哈地大笑,又稀里哗啦地痛哭,然后猛地恢复面目表情。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历冥就奔跑出便利店,历冥觉得那个眼神十分诡异,仿佛在告诉他“跟我来”。他用信用卡结完账后便尾随盛葵跑了出去,他看着盛葵右拐进了小巷。他和小巷非常有缘,那里充斥着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乱七八糟的故事。

    历冥在巷口犹豫了一番还是踏了进去。散发着青苔味的狭窄的墙面,忽明忽暗几乎爆裂的路灯,潮湿的泥巴地让他的皮鞋陷入了一厘米,随便一踩就是“咔嚓”一声,到处都是铺满玻璃碎片的泥巴地。他看着盛葵蹲下,裙边沾上泥浆,如果再深一点,这个巷子会如同一片沼泽,能把人都吸进去。盛葵仿佛是要捡地上的玻璃碎片。历冥见状把她一把从地上拽起来,用力往墙上一甩。盛葵没有挣扎,顺势靠在墙上歪了一下头,既没有退缩,也没有闪躲。自然、安静,无所畏惧,了无生气。她的模样真让人同情。

    盛葵不讲话。她歪头观察着历冥。高,他站在自己面前,挡住了他身后路灯忽明忽暗的灯光。昏暗的黄色光芒从他四周散射出来,让他越发令人着迷。如果他是死神的话,选择死亡的人会前赴后继。盛葵看着历冥,眼睛闪烁了一下继而又蹲下,历冥以为她又想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一把把所有美工刀甩在了地上:“想死?都拿去。”

    “这个社会想活下来的人多的是,凭什么死,死?你说死就死?”历冥的轮盘很绝对,赌注全压在了不可能。

    盛葵顿了一下,晃了晃脑袋。Bingo,被他猜中了。他成竹在胸地半眯着眼睛俯视着盛葵,他高高在上,眼珠像是镶满钻石的匕首,美丽又危险。

    “怎么了?又不想了?骗子。”

    “我不是。”

    “证明给我看。”

    盛葵注视着历冥,她仿佛注视的是自身对这个世界仅剩的一丝留恋。她犹豫,她的留恋被连根拔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心动了,她开始无法轻轻松松地说走就走。

    “证明给我看。”历冥再一次重复道。只一会儿工夫,他精致的眼睛又像黑色的珠宝般深邃,那是丢进火堆里也融化不开的昂贵和坚固,还有猜不透经历过些什么的完美,只是他的眼充了血,看起来像只吸血鬼,有些疯狂,加上冰冷的天气,过重的喘息声,他一口一口吐着白气。

    时间在光影下变得恍惚混乱。盛葵拆开美工刀的塑料包装。

    “刺啦——”塑料包装被撕开。

    据说感觉神经将反应传到大脑要0.2秒,所以人最快的反应也要0.2秒,但似乎距离发生已经过去太久了,记不清楚她当时花了多长时间划向自己,但应该没有过0.2秒,血腥味就传入了鼻腔,当时的一瞬间迸发过一场暴力美学。

    历冥输了,他有些始料未及,他在盛葵划第二刀前从她手里抢走了美工刀。他慌张之余盛葵竟还冲他笑!路灯的灯泡突然爆裂,小巷里一片漆黑,世界就像被砸出了一个黑咕隆咚的窟窿,他们掉了进去,没有氧气、没有温度,只有黑暗。

    “喵——”

    一只黑猫被历冥突如其来的举止惊得全身的毛瞬间竖起,“嗖”的一下跑出了小巷,盛葵伸手想去抓却扑了个空。

    “你看它被你吓跑了……”

    历冥把盛葵从地上拽起来,只是狠狠盯着,视网膜上的猩红像即将爆发的火山,呼吸像冰柜里的冷气。盛葵看着历冥,不过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中,用“看”这个字眼也许并不准确,因为在黑暗中是看不清也认不清的。然而修长高挑的身材,完美无瑕的五官,再加之旺盛的男性魅力,几乎瞬间可以让所有少女少妇统统都昏厥。盛葵也不例外,历冥全身上下笼罩着的诱人的气息令她的心跳和秒针不在一个频率,如果心跳可以形容,那现在一定有人在她的心脏上按着快进键。

    “我不是骗子。”

    “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历冥的太阳穴疼得厉害,这样的感受像是掀开一层皮肉,以至于疼到发炎冒泡使他神经错乱。

    “天冷,流浪猫很可怜,”盛葵用手指指她刚刚蹲下的地方然后又把头拧向巷口,表明她是听到了流浪猫的叫声才奔跑进了巷里,“它跑掉了,它走了。”

    巷子,流浪猫。历冥没有说话,他像是被一场狼藉的回忆折磨到随时都能倒下,此刻他很清醒也很混乱,只是心脏在一跳一跳地痛,胃也抽得疼,全身更是酸得厉害。此时他除了去踹那散落一地的美工刀外不知如何应对,去他妈的就是这些!

    历冥走出巷子,他头也不回,如此昏暗的环境下,泥巴地上连个影子也看不到。在这样的状况下,他遇见这样一个人,他可以在她身上看到什么寻找到什么,他好奇但也害怕,他渴望却又拒绝。

    赫里克说过,人的头脑细胞及神经组合庞大得令人叹为观止,这个组合数,大到连几亿光年的天文数字也望尘莫及。若使神经细胞产生活动,可记录出百万分之一伏特的电位差。而此刻,历冥的神经细胞产生的一系列活动在疯狂地极端挣扎着。

    他挣扎着。

    人生的每一步都像在赌博,赌输了就全输了。可是,从某个角度来说,人生还不如赌博,因为它从不给你再次下注的机会。

    4

    盛葵没有看一眼自己划破的手腕,血液在翻滚不息地往外溢出,她不在意。她还是平安无事地活着,伤口的疼痛就是存在的证据,即使她并没有感到多痛。怎么说呢,她的痛感非常之低,听说这与求生欲有关,求生欲越高的人痛感越高,反之,求生欲低痛感就低。

    总之,一些外在的决定性因素使得她现在平安无事,而所谓的决定性因素中的99%都是历冥,是他让她现在还活着,所以她想,她在今天也许失去了些什么,却也感到一些意外的惊喜。盛葵又扯了一下嘴角,她今天笑的次数多了。她没有注意路面差点被泥巴地绊倒,只是一小步一小步用自己不协调的肢体走出了巷子,然后在巷子口被拽住了胳膊。

    “痛不痛?”

    历冥低沉的嗓音和深邃的眼神无不彰显着他的雄性气息,那眉间的一皱和拽住盛葵的那双手看上去都是上帝精雕细刻的杰作。

    “不痛。”

    历冥深刻地体会到潜意识甚至理性都无法控制行为的感受,大脑告诉他别回头,而心却告诉他要回去。最终,大脑无法掌握心的方向。这是科学家用怎样的数据分析也无法确切得出的结论。说真的,他挺反感多管闲事的自己的,因为常常惹得一身骚,比如现在的自己又一次重蹈覆辙了。

    历冥对盛葵说了句“跟我走”后就沿着街道走在前面,盛葵跟在历冥的后面,保持着大概有一米的距离,在路灯照耀下可以看到盘旋在光线周围的飞蛾似乎在演绎着飞蛾扑火的故事。

    “你好,你——”店员看到先进门的历冥立刻拢了一下头发,殷勤地凑上前,恨不得在药店就脱光衣服献了身,可是紧接着,她又看到跟在后面的盛葵,怎么又是这个女鬼一样没声没响的女的!于是连接下来的话都说不下去了,转身就是一个白眼,真令人火冒三丈。

    “止血贴、消炎药。”历冥的唇总呈横线状,很少带有不一样的弧度。如果有,一定是他暴跳如雷时朝下的,他骄傲冷酷的脸上笑容看起来比登天还难,所以他的眼角也找不到丝毫皱纹,他没有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吹弹可破。

    刚刚还是避孕套,现在就是止血贴、消炎药?搞什么?店员慢吞吞地找着,余光瞥过盛葵的手。

    不是吧……她咽了口唾沫,觉得有必要给那段韩剧台词再加最后一句:

    又帅又好又没有结婚又有钱又对我感兴趣还不花心不是同性恋的男人在某方面一定是变态。

    店员的心“咔嚓”一声碎得和玻璃碴儿一样,她继续遵从她的生存法则选择对这样的人避而远之,加快速度把止血贴和消炎药结算好价格扔给了历冥。

    历冥刷完卡就走了,盛葵继续跟在身后。店员“嘁”的一声心想:这女鬼有什么好的,这样的男人和她配还差不多,SM啊……她其实也是心甘情愿的呢。而很显然,店员未免想象力太丰富,那份娇羞的表情令人消化不良。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说过,对具有高度自觉与深邃透彻的心灵的人来说,痛苦与烦恼是他必备的气质。盛葵和历冥都不例外,他们漫步在满天星斗下,他们不属于常人,在先天属于上帝宠爱的一类,在后天属于要被上帝占有的一类。

    历冥打开车门让盛葵坐在副驾驶座上,自己坐回驾驶座,转身从后座拿了瓶矿泉水和消炎药给她:“咽下去,手给我。”盛葵乖乖地接过药片,把受伤的手伸向历冥,历冥拿了一片止血贴按在盛葵的伤口上,止血贴很快被浸湿在大片的红色血迹中。

    “下次……”

    历冥话没说完手机响了,手机在之前被他不当心扔进了车缝里。他的手臂不足以伸进去拿手机,盛葵的瘦小占了优势,轻而易举地从车缝里拿出了手机递给历冥。历冥接过手机没有立刻滑开屏幕接听而是指着盛葵用他的低音炮凌厉坚硬地说:“下次不要这样,麻烦。”

    盛葵不点头也没摇头。历冥滑屏解锁,对面立刻传来林志玲一样的声音,娇嗲是女人的优势,能快速令男人高潮。

    “宝贝,都要12点半了你怎么还不来啦!还没买好吗?人家等不及了啦!”

    “等我。”

    历冥看了眼正低着头专心致志摸着止血贴的盛葵又改变了主意。

    “今天不去了。”

    于是只留下电话另一端传来的一连串急促的“喂喂喂”。历冥是一个特殊的人,他不吃普通人那套,他挑食。因为他有钱,除了钱以外还有英俊的脸蛋,他英俊的脸蛋是一份无限升值的股票,多的是女人想往里边砸钱,当然,除了钱和脸蛋之外他还另有秘密。

    历冥挂断电话后像家长一样打掉了盛葵在摸止血贴的手:“会发炎。”

    盛葵听话地收起了手。

    狭小的空间总是让人很容易像服食了迷幻药般着迷,柔软的真皮座椅像云朵一样让人轻飘飘。连呼吸都似乎挨上了大气层而变得急促,耳朵也有轻微的轰鸣声。心,在车里开始变得酥软,温暖。这样坐在车里,沉默地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大约维持了五分钟之久,还是历冥冷着脸先开口:“闹够了?送你回家。”

    盛葵摇头。

    “没闹够?”

    摇头。

    “不想回家?”

    还是摇头。

    “说话。”教人讲话不是历冥的风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盛葵喉咙发出的声音又低了些。

    盛葵:“他们不希望的。”

    历冥:“不希望你回家?”

    盛葵:“……”

    历冥:“吵架?”

    盛葵:“……”

    历冥:“功课?”

    盛葵:“……”

    历冥:“顶嘴?”

    盛葵:“……”

    历冥:“恋爱?”

    盛葵:“……”

    历冥:“逃课?”

    盛葵:“……”

    历冥:“说话!”

    盛葵:“……”

    历冥:“不说话滚!”

    那一份莫名而来的烦躁划破他的耐心。盛葵没有说话,她打开车门,对历冥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是想用这个动作表达谢意然后便要离开,这个过程寂静得像是把耳朵塞上了耳塞,但这个过程其实又响得刺耳,足以划破历冥的心。如果人会爆炸,他真的要炸开了,炸成血浆。

    “回来!”

    历冥对着盛葵吼道,盛葵愣在原地看了眼历冥,看上去就像刚刚巷里逃跑的那只野猫。他又产生了一些错觉,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历冥的胸腔忽高忽低地起伏,他脑海来回反复着这句话,最后盛葵被历冥拽上了车。

    盛葵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低着头,她不知道怎么去接话,手无寸铁的她选择逃跑,她看起来多么狼狈。她知道,但她并不在乎,她只是单纯的紧张,于是她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角,抓啊抓啊,被历冥尽收眼底,抓啊抓啊,再抓衣服就要撕裂开了,这个行为不由得牵扯着历冥,历冥深呼吸又吐气,他需要镇定,他又怎么了?怎么也紧张起来。

    “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不肯回家?”

    盛葵点头。

    “说话。”

    “嗯。”

    “暂时住我家。”就当……养了一只猫。

    后面这一句历冥没有说出口。他并不平稳的气息坚硬得不容盛葵反驳,他做了极大的让步。如果盛葵对他的提议再摇一次头,他不敢保证自己不会歇斯底里到砸了车子泄愤。

    盛葵:“不……”

    历冥一抬手砸在方向盘上,沉默了一分钟,还是动了动喉咙问了一句:“为什么?”

    如果在以前他绝不会有这样的耐心用来消磨,一个“滚”字就是他全部的回答。

    盛葵:“我害怕你麻烦,我想……我不该给你添乱了。”

    自身难保还担心他麻烦?历冥的怒火从眼睛里消了下去变回理智的模样,他用手穿过盛葵的头发,手掌按在盛葵的肩膀把她搂进了怀里,清晰锋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盛葵又在盛葵的耳边吹了口气,弥漫而来的男性气息挑逗着盛葵。

    历冥:“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经常带女人回家过夜。觉得麻烦不如让我睡一下?反正也不知道你我明天是死是活,能玩一天是一天,我刚刚也救了你不是吗?我最喜欢公平了。”

    历冥的措辞很露骨,行为带着侵略性,然而即使这样,那画面看起来也是可圈可点,美妙极了。

    盛葵:“你是好人。”

    盛葵看了一眼历冥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抬头正视历冥的眼睛,吐出四个字。如果说历冥的眼睛漂亮,是漂亮到虚无缥缈的漂亮,像经历打磨的宝石,像无尽的深渊;那么盛葵的漂亮则是日月可鉴的纯粹,眼珠黑得像是一张全黑的纸片,然而你知道的,就算把纸头拿出来,纸下也什么都没有,纸下是无垠的黑。

    历冥只觉得五脏萦绕着磨砂般的痛痒,脉搏似乎是跳跃得急了些,一下子跳出了身体。回避掉了盛葵的眼神,历冥滚动了一番喉咙:“别当真。”

    盛葵:“好。”

    历冥:“什么?”

    盛葵主动靠前伸出舌头舔一下历冥的侧脸,用纯粹的眼眸冲历冥眨了眨,她单纯透彻的眼睛像一根针扎在历冥的心上并且穿了线,她看他一眼,针就连着线往外扯一些,而他心里有好多秘密,再这样下去,线会扯着秘密掉出来的。

    “挺有趣。”历冥拍了拍盛葵的脑袋。

    历冥向来不信神,不信上帝,不信命运,他只信自己。如果说下一秒他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一秒他还是要尝试。他发誓此刻他没有认错人。

    月光透进车窗洒在他们的发丝上、眼皮上、鼻梁上、嘴唇上,并缓缓地流淌进身体。历冥开启发动机,身旁娇小得可以抱住双腿蜷缩在座位上的盛葵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历冥看着她依旧裸露在外的双腿打开了暖气,这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动作,历冥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而他的心中很微妙地庆幸盛葵不回家。盛葵感受到了车内的暖流,她冰凉的手开始炙热,心也热得翻江倒海,连瞳孔都变热情了,她看了眼暖风扇又缓缓抬头看看历冥开车的侧脸,瞬间她体会到了一种徘徊在存在与死亡边缘的快感。那种感觉像沉入海洋淹没过头顶,像坐过山车后头晕目眩,像被丢在孤岛孤单又自由。而这不过是一场恶作剧,在天上优哉游哉的主宰者露出阴森的牙齿说的是:Welcom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欢迎光临,但你们别想离开)。

    5

    历冥看着一动不动熟睡无比的盛葵,一口接一口用力极猛地抽着烟。经历过一天,历冥的下巴冒出了一些胡茬,凸出的喉结,裸露的上身使他看起来更具有男人味,真是一副好皮囊。人类追逐这样的皮囊,甚至为此可以抛弃智商,而如果器官俱腐,只剩下血肉、只剩下白骨、只剩下灰尘,那么用来慰藉取暖的皮囊,切割开后很可能还不如猪肉可以卖20元一斤。不过这样的形容实在有点赤裸裸了。他戒烟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昨晚对他而言是一个说起来特别又没什么特别的日子。

    在这个日子,他拯救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又收留了她。这时间短暂,但是给人的感觉却非常漫长。这期间所发生的事情看上去是那么不可思议,又是那么顺理成章。

    历冥换上浴袍打开厕所门,盛葵看着历冥从厕所出来又走进房间拿了一套睡衣然后把盛葵拉进了厕所,他用修长的手指指着LESMODA的沐浴乳和Alterna的洗发水说:“沐浴乳、洗发乳在这儿,洗好了穿好睡衣出来。明天帮你去买新的衣服。”

    “小心手腕上的伤。”

    “还有明天就给我滚,否则你的一生将完蛋!”

    然后历冥就“砰”地关上了厕所门。他连水温也帮她调到了最合适的温度。

    她说她爱他。当温水浇在她的身上,那是他调试的温度,是温暖的柔软。她把沐浴乳擦在颈脖擦在胸脯擦在腰肢,这个香味像广告片写的the ultimate luxurious。她用他用过的沐浴乳,是相交纠缠的迷幻。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好像有几千只蝴蝶从身体里飞了出来,五颜六色,五彩斑斓,和她一直认知的黑白世界有所不同。他带给她五颜六色,每种颜色都很好看,令人充满快感与灵感。

    完蛋?如果她的一生要完蛋,那她希望自己完蛋得快速再快速些。何况还不知道谁完蛋呢,谁完蛋谁是笨蛋。

    洗完澡,盛葵穿着历冥的睡衣出来,睡衣太大了,裤脚都垂在地上。这让盛葵走路很不稳,随时随地有摔跤的危险,历冥单膝跪在地上帮盛葵把裤脚往上卷了几圈终于不至于垂在地上。他看起来是个阴晴不定的危险男人,虽然不热情但并不冷漠,至少十分照顾她。

    历冥站起来后看了眼盛葵贴着止血贴的手腕,止血贴已经浸透在血液和自来水里,头发也湿漉漉的,没有擦干,像极了流浪的野猫。他帮盛葵重新换上止血贴又拿出吹风机吹着盛葵的黑发。盛葵都不需要坐在椅子上,历冥高了她太多,她站着历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帮她吹头发。像身高这样,明明看起来那么不契合却又偏偏十分契合的地方似乎很多。他们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看着不契合却又莫名契合的契合度,或许有些人是真的能印证契合学说,如同酶和底物结合时,底物的结构和酶的活动中心的结构会吻合。就好像一把钥匙配一把锁一样。酶的这种互补形状,使酶只能与对应的化合物契合,从而排斥了那些形状、大小不适合的化合物,像是曾经就磨合过很多次。

    “下次记得洗完头自己吹干,不然会头痛。”

    “你睡这间,我在旁边,有事叫我。”

    刚刚在盛葵洗澡的时候,他已经把床单换了下来,把离自己房间最近的客房收拾了下。他们还是最好保持安全距离,因为空虚并不好玩,尤其是对一个对空虚一无所知的女性来说,分不清空虚和爱是会哭的。

    历冥拔掉了吹风机开关,拍了拍盛葵的后脑勺,头发由湿润变得蓬松,身体又被这随意的接触由干燥变得湿润。

    “睡吧。”

    说完历冥就要回房,盛葵却在他身后抓住了他浴袍的角。

    历冥:“怎么了?”

    盛葵:“……”

    历冥:“说话,怎么了?”

    盛葵抿着嘴唇看了眼历冥,嘟着嘴小跑进了历冥房间,一下子钻进了白茫茫的被子里。

    盛葵:“一起睡。”

    历冥:“出来,去隔壁房间。”

    历冥的头皮又一次绷紧。有的人就是这样,主动惹人犯罪最后又能一脸无辜地全身而退。关于女性楚楚可怜的先天优势,历冥暂时找不到理性的应对方案。

    历冥:“再说一遍,出来。”

    历冥:“这么大人了自己睡不可以?”

    历冥:“那你睡这儿,我去隔壁。”

    盛葵撇了一下嘴,只能从被子里钻出来,走过历冥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历冥又低头十分缓慢地移动。走出房间才刚刚两步,果真她又被历冥叫了回来。

    历冥:“只是睡觉。”

    盛葵回头很认真地点头就又钻进了被子里,历冥挨着床沿躺下,和盛葵保持着距离,然后从床头柜拆开一包烟,用打火机点燃。盛葵看着历冥,把烟和打火机拿过去在手里把玩着,从烟盒抽出一根想学着历冥点燃,却被历冥一下子打掉了,烟和打火机也重新被放回床头柜。

    历冥:“睡觉。”

    盛葵很听话地闭上眼,没一会儿便睡熟了,看起来像一个死人。

    历冥希望这是场梦。如果今天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他害怕现实。他的现实太现实了。真的,如果这只是场梦该有多好。他反复地在脑海把这句话转来转去,颠来覆去。他又开始产生幻觉,如果这个女人再高一点,头发短一点,她也戴副眼镜……多好,该有多好啊。

    就在刚刚,也许是他把这话重复了太多遍把自己绕晕了,他又有些不希望这是梦了。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是他是抗拒不了的。因为即使是梦,他都在自娱自乐中找到了娱乐。每一个梦都源于第一种力量:现实的欲望,所以他因为一些原因渴望盛葵。但此时会出现第二种力量:自我的意识。意识会防御和抵制,所以他接着就是理性抵触盛葵。那么还有第三种力量:真实。真实的想法会带他做出决定。他到底怎么做,历冥对此刻的迷惘深吸了一口气。

    6

    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苍白的云雾带着刺眼的太阳散落在每一个可以拥有今天的人脸上,其实闪电和阳光是一样刺眼的,可人只热爱阳光。或许因为只有阳光的刺眼是让人快乐的,闪电的刺眼只令人畏惧。人类是一种自私的动物,当然是不会随随便便爱上一样东西的,大多不过是因为产生快乐于是便爱上了。

    历冥热爱拥有的每一天,因此,他生活得挺用力的,虽然他活得……关于为什么要这么用力,大概是他觉得乞丐都有看到每天太阳的资格,他这种人除非上帝也不爱,不然没理由不把他留在地球拉高人类的质量水平。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用力地活着了,卑贱的模样他真的不喜欢。他以前把生死看得非常淡,然而在某一天就突然在意了。不过人都这么肤浅,总想长命百岁,他是个人,所以他肤浅,这也没什么。虽然谈不上因为快乐想活着,但活着的每一天吧,有些事情总还能落个盼头,何况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太阳本身就是一件微妙的事情。现在的他总说,以前痛的时候想死过太多次了,所以正常的时候还是比较想活。看来年纪大了人真的会胆小。

    相比历冥,盛葵站到了一个对立面,对于她的生活,大概是生活一点也不可爱,所以她可一点也爱不起来。她未在其中获得过快乐,她只觉得从早到晚,从晚到早过于漫长了。这一切只是把她的自我拉得越来越长,比世界的终点还长,最后根本收不回来,越来越不受控,除此以外,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当然了,谁也不知道世界的终点在哪儿,所以可见她的自我已经无聊地延伸到不知道去哪儿了,现在看来她和她的自我大概是找不到了,所以她理所当然不能适应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太夸张了,她也曾期盼世界末日的来临带走她,可惜没有。她还曾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可惜还是到来了。她曾一次次地自我了结,可惜她还活着。

    事实证明,不是死比生还要难,而是生着比死了难!不过她是相信任何东西都是有限的,她总会有一天如愿地走到生命的尽头,生老病死,等老了,病了,谁也逃脱不了骨灰随风飘散的结局,等等就好了。反正总的说来,他们一个拼了命都想活下去,一个动不动就想死了去。看起来犹如一对天造地设的怪物。

    历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太阳最旺盛的中午,与此同时,盛葵已经不在他旁边躺着。她一定滚了吧。历冥这么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四处徘徊在家里东张西望。他感觉这样有点像捉迷藏,而他不喜欢捉迷藏的游戏。你可以说这是一个无趣的人,他的间歇性神经质综合征在这种时刻十分容易发作。就因为一些屁大点的事就能触动某根不知名的神经,从而情绪暴躁引发不自控的行为举止,当然这个病是他从书上看到的,他也没有确诊过。管他呢,或许他是真有病呢,何况他现在已经在控制了,听说这种病只能控制不能消失,和很多病一样。后来历冥在四楼看到盛葵,盛葵穿着他的衬衫,他们一样只有黑发。

    盛葵回头看了一眼,手支撑在膝盖,弯着腰喘气的历冥,淡淡地说:“你醒了。”

    历冥:“怎么起这么早?还坐在地上,不冷?”

    盛葵:“不……”

    历冥:“痛吗?”

    盛葵:“不会。”

    历冥拍了拍盛葵的脑袋,看到地上的A4纸捡了起来,勉勉强强可以看到一张人脸,光怪陆离,非驴非马。

    盛葵:“我看到你家有纸笔……”

    历冥:“你会画画?”

    盛葵:“是的。”

    历冥:“这画的什么?”

    盛葵:“你。”

    盛葵的表情有些骄傲。

    这个表情让他不由想起抽象表现主义画家Jackson Pollock曾举办过的一次个人画展,当一个小孩指着他画中的某一部位大声喊道:“看哪,那个地方多像一只小鸟啊!”Jackson Pollock赶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画笔和颜料迅速地在那里画了几笔,然后问道:“现在还像小鸟吗?”那个小孩摇了摇头。于是Pollock露出开心的微笑,这就是抽象画家生僻的自我世界。盛葵的画不用物象的客观外表为表达标准,她的画表达的无主题,是一种情绪,而去主动辨认形象则意味着差劲。这样看来,她画得十分优秀。

    只是……

    历冥:“那眼睛呢?”

    盛葵:“画龙点睛,或许……是害怕有了眼睛会飞走吧。”

    历冥抬头正视盛葵的眼神,这句话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要害。

    从某种程度上说,盛葵像他另一个心房的窗口,胃表面的防空洞,大脑角落的救生舱。他莫名生出的这种感受令他不由得有些暗自欢喜,他的欢喜像一颗炸弹,总容易把自己炸得灰飞烟灭,接着又再次生长出来。历冥在爆发情绪后,又把情绪隐藏了起来。

    “和我一样?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

    今早对盛葵而言是一个充实饱满的早晨,她把历冥家参观了个遍,她早就想看看了,穹顶为圆形的屋顶,像梵蒂冈教堂一样华丽,地毯是阿拉伯风格的图案,一层又一层的大理石阶梯。历冥是一个把自己包裹到完美无缺的人,所以这样的装修风格配极了他,多么华丽的垃圾。而盛葵被吸引是直到她看到靠墙四周摆满着的雕塑。雕塑是什么?所有三维物体都具有可塑性,有雕塑的潜质。雕塑是经过雕刻,造型或创造来重现那些可以被三维感知的物体。

    历冥创造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植物,最多的是人,女人,没有的是眼睛。所以,他最值钱的不是那张无瑕的脸,而是那双鬼斧神工的手。

    自米开朗琪罗时代至今,雕塑家们都用蜡遮瑕,将熔化的蜡填补在瑕疵上再扑上石粉,有人认为这种手法是欺世瞒人,因此任何没有用蜡,字面上说是以蜡为耻的雕塑都被誉为至真至诚的艺术品。

    她略过形形色色的逼真雕塑,看着埋藏在最角落里坑坑洼洼的雕塑对历冥说:“他这么破,却多了一只眼睛。还有……”盛葵眼睛直视斜上方被挂起来的吉他,“那里的,我非常好奇。”

    那把吉他挂在了任何角度都可以立刻看到的地方,很高很高,几乎远离了人手可以触碰到的高度,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把摔成两半的吉他。吉他上面落满了灰尘,灰尘上面全是故事。血淋漓的残缺美也是美的一种。历冥眼睛颤抖着,天知道他曾想抱着这把吉他和吉他同归于尽,多可笑啊。如果现在是晚上那他一定声泪俱下,因为没有人注视着他,他不习惯示弱,也不想被看见。

    “你家的向日葵也很漂亮。”

    盛葵感到诧异的是历冥家里所有的角落都摆满了向日葵,花园也种满了向日葵。如果历冥需要纵火,都不需要点火,因为那一簇簇熊熊烈火二十四小时都在燃烧,最夸张的是历冥一定预想到向日葵是一年四季盛开,他在真花里掺着假花,在假花里掺着真花。如果说她也热爱向日葵,那历冥一定是痴狂!她不由想到凡·高曾说的“我想画上半打的向日葵来装饰我的画室,让纯净的铬黄,在各种不同的背景上,在各种程度的蓝色底子上,从最淡的维罗内塞的蓝色到最高级的蓝色,闪闪发光;我要给这些画配上最精致的涂成橙黄色的画框,就像哥特式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一样”。

    她越发想起她记忆里那个人。于是她还想起:他生下来。他画画。他死去。麦田里一片金黄,一群乌鸦惊叫着飞过天空。

    “出门去逛逛吧。”历冥的声音有些微颤,睫毛也在抖动。

    “好。”盛葵眼见历冥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便识趣地不做纠缠。

    他们彼此都藏着些秘密,这些秘密不影响他们,谁知道打破以后会发生什么?他们愿意像这样毫无关系却又相互信任,这感觉像猛地灌了一口酒,大脑是清楚的,神志又是不清的,棒极了。

    盛葵换上昨天没有清洗的衣服,拖拖沓沓地跟着历冥出门了。周末恒隆人很多,看的人多买的人少,金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填满精神,所以有钱的人都过得丰满一些,即使也会孤单,没钱的人只能被空虚选择,孤单和空虚又是不一样的,孤单十分丰满,空虚会使人陷入慌张。

    历冥今天穿着Rick Owens的绸缎西装,绸缎面料让他干净得一尘不染甚至有些反人类地发光。他在人类目光的扫射下依旧能保持住面部的紧绷,而当他被成群结队的三四个女生迎面撞上时,他的面部表情突然有些抽搐。

    “对……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面对一副雕塑般的面孔和身材,女生们显然又愧疚又兴奋。历冥闭上眼睛,盛葵看到他在深呼吸,呼吸从鼻腔吐了出来。

    历冥在做了几次深呼吸后,他先是拍了拍他笔挺的西装,再无声地冲女生们摆摆手,看着她们兴奋的样子,也许此刻她们脑海里的历冥应该早被扒得一干二净。

    穿梭过人群,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当然越贵越好了。Chanel女士说的:“时尚来去匆匆,但风格却能永恒。”对于女人以至于时尚界来说Chanel更是一座永远不灭的活火山,历冥信奉简洁,他移动着衣架一件一件划过。

    “有喜欢的吗?”盛葵反应过来便摇摇头,她不热衷于此,她不在乎。

    历冥也不是第一次帮女人挑衣服了,此前的每次挑选都是给情人并且当作一种交换的筹码,对此他驾轻就熟。给盛葵倒像是给女儿买童装,她个子娇小瘦弱,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既不适合长裙也不适合裸露的短裙,外套不能挑风衣也不配皮夹克。他的完美主义导致他在给盛葵选衣服上陷入了困境。

    衣服是离身体最近的东西,历冥极其讲究,黑色包容一切,白色亦然。它们的美无懈可击,绝对和谐。身穿黑色或白色的女人永远都是焦点。他拿着一条白裙和一条黑裙对着盛葵比画,其实这两个颜色,他曾经喜欢白色后来不知怎么了,慢慢爱上了黑色,这个过程和原因都十分荒谬。他说他忘记了,但其实是他在骗人,因为如果忘记他就不会说这十分荒谬。历冥看着窝在沙发上等待他挑选服饰的盛葵。

    历冥:“你几岁?”

    盛葵:“20。”

    历冥:“上大学了?”

    盛葵:“嗯。”

    历冥:“什么大学?”

    盛葵:“艺术……”

    他们出自一所大学,这真恐怖。

    历冥:“为什么想死?”

    盛葵:“……”

    历冥知道盛葵又不想回答了。

    他以前也总想死,谁还没这么一个过程。

    历冥:“名字?”

    盛葵:“盛葵。”

    历冥:“盛开的盛?葵花的葵?”

    盛葵:“剩下的剩啊。”

    盛葵:“我很可怜的……希望你同情我。”

    历冥听到可怜这个词停顿了一下,他轻轻地拍了拍盛葵的脑袋,把白色的裙又重新挂上把黑裙递给她用磁性的声音命令道:“去试试吧。”

    盛葵点头,黑色挺适合她的,黑色的衣服不容易脏,适合长期待在画室的她,她的适合与画画有关,与审美无关。

    历冥望着换好Ford裙出来的盛葵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的黑眼珠下投射出一片阴影,然后他用手中的羊绒围巾把盛葵包裹起来,这个毛茸茸的质地令盛葵觉得像是凭空长了一身暖和的毛。

    “这样会不会像一只熊……”

    “你是我的宠物。”

    历冥再次揉了揉盛葵的脑袋,他的动作宠爱眼里却没有爱。盛葵歪了一下头看着历冥,那时候她想,为他付出性命都在所不惜,为他在世上苟延残喘也同样可以。

    她带着蛊惑的语气凑在历冥耳边私语:“那你要养我吗?因为我愿意当你的宠物,从此以后你是我的主人。”

    历冥掏出卡,也在盛葵耳根吹气:“那你还是做人比较好,宠物是很容易被抛弃的。”

    盛葵有点忧伤历冥这个回答,她抓住历冥的衣角:“钱以后还你。”

    “以后?谁知道呢。要还的话现在就还。”历冥挑挑眉,朝盛葵摊开手,他想挑逗一下她。他生命中出现过的绝大多数女人不会把钱算得这么清楚,她们总认为花男人的钱天经地义?不过历冥也不在乎,他有的是钱,只要不问他讨要感情就好。何况他可真的不喜欢什么以后或者以前这种词,缥缥缈缈的。

    “只有这些……对不起。”盛葵把昨天揣兜里买安眠药的一百来块全部放在了历冥手中。

    “你觉得这些会够?”

    “我……分期。”

    分期这个词好像十分流行,历冥听过这个词。他不住回忆起过去,过去真的容易把人折磨成神经病。他的神经质综合征根源一定在这儿,所以他要抛弃以前,否则他的脑子也要坏掉了。以前以后这种词啊,就是害人,害得心上有病的人总康复不了。

    “店员在看,算了,走吧。”

    历冥揉了揉太阳穴,没有看盛葵冷冰冰地说道,这份态度足够符合他的傲慢。

    “咕咕咕”,盛葵肚子发出了饥饿的信号。

    “饿了。”她说。

    历冥回头看着跟在他身后的盛葵,远看的。她看起来更加瘦削了,瘦弱得像非洲难民,又矮又瘦小,太瘦了,她真的太瘦了,那副样子就好像她不靠吃饭填饱肚子,靠艺术。如果不是艺术比较难产,她不至于看起来这么瘦骨嶙峋。

    “吃什么?”看着骨瘦如柴的盛葵,历冥耐下性子。

    “烧烤……”

    “吃其他的,烧烤不健康。”

    盛葵觉得历冥在变相担心她的身体。她点点头,似笑非笑的模样以为自己得到了关心。

    历冥看着盛葵肆意地大吃,他有些羡慕,他的生活里对食物有一定的规划,他精准地计算卡路里和摄取每日蛋白质的量,这听起来很高档,但其实并不好过,甚至有些折磨人,要知道历冥花了很久戒掉了吃垃圾食品的恶习,奢侈的人生需要付出代价,放任这种字眼是不允许出现的。总之,现在的他就算轻轻舔上一口外来食物的油,胃都受不了。类似这样的过程都被笼统地称为习惯。

    历冥端坐着,他定格的时候就像杂志上撕下来的大片一样,他总有一套标准的礼仪,当然,如此标准也归咎于他脸的标致。历冥眼光瞥过对面商场的橱窗,眨了一下他玻璃珠似的眼珠。

    “我有点事情,一会儿回来。”

    盛葵抓住历冥的衣角:“别丢下我。”

    历冥想甩开盛葵,手停在半空又转换成拍拍她的脑袋。

    历冥:“十分钟就回来。”

    盛葵:“别丢下我。”

    历冥:“你这样让我觉得有点烦。”

    盛葵:“不要……”

    历冥:“五分钟。”

    盛葵:“……”

    历冥:“三分钟。”

    盛葵:“一定要回来,好吗?”

    “密码718718。”历冥取出银行卡扔在桌上,盛葵接过来在手里把玩。718,718,那大概是一个有寓意的数字。

    说真的,她缺乏安全感,她羡慕有的人甚至可以自己给自己安全感,这怎么可能呢?她无法理解,实际上因为她有时候会突如其来地产生“他一定想离开我”的想法,还有时候她会觉得全世界都在骗她、孤立她。她的不安全感导致她需要靠外力获得安全感来持平。

    她需要爱。盛葵一会儿看玻璃窗外,一会儿看表。

    历冥还是来晚了,尽管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盛葵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起来踮脚抱住历冥,历冥拍拍她的脑袋,或许因为他们的话语常常间断留下大片尴尬的空白,肢体语言反而显得要自然。

    “很多人在看,坐下。”

    历冥用迷人的嗓音在盛葵耳边说,这副烟嗓讲话都那么性感,盛葵都舍不得松手了。但最后她还是乖乖地松开了环着历冥颈脖的手臂。重新坐下后,盛葵注意到历冥把刚刚从外面带进来的白色购物袋放到了身后,盛葵没有多问,她十分听话,她想听话和装傻都比较讨人喜欢。

    他们一起购物、吃饭、逛超市,历冥推着购物车跟在盛葵身后。

    “膨化食品不营养。”

    “可乐不许喝。”

    “等到你死的那天,你才知道这些到底充满多少害处。”

    历冥长期都处于一个被健康饮食洗脑的状态,他不可能让这些东西被盛葵放入购物车然后运回家,他多看一眼都恶心得想吐,他想好好活着。盛葵看到试吃的牛肉立刻跑上去拿牙签戳了一块。

    “不卫——”“生”字还在历冥嘴里没有吐出就被盛葵塞到嘴里的肉堵住。他咀嚼了两下竟咽下去了,看着盛葵还想吃,他立刻打掉了盛葵的手:“吃等于放弃人生。”

    “我早放弃啦。”盛葵调皮地把零食塞进了购物车里。

    她答得真妙,他忘了不是人人都是他,如果此刻他想言语占上风,那他只有说一句:那你去死吧。而他说不出,因为盛葵也许真的做得出,他的记忆让他又温柔起来,他说:“我给你做吧。”

    他们回到家,历冥围上围裙在厨房进进出出,不知怎么,历冥觉得自己好像又温暖起来。盛葵进食完后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她很懒,真的很懒,只有画画的时候她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其他时候都像个残废。

    “闭眼。”

    历冥的头发烹饪后显得有些蓬松凌乱,苍白的脸难得带上红晕,他脱掉围裙看着窝在沙发里的盛葵说。在盛葵再次睁眼时,放在眼前的是一双白色球鞋,很难想象历冥会买一双这样清洁干燥的鞋子回来,让人很想去青草地踏上两脚。他握着盛葵的脚踝自然地给她穿上,大了一点。

    历冥:“女孩一定要穿好鞋,鞋子就能把你带到美丽的地方。”

    盛葵:“这句话……”

    历冥:“这句话是以前有一个人告诉我的,我只是看你鞋子太脏了,没有意义。”

    盛葵:“嗯。”

    “听着,真的没有意义。”历冥再次重复。

    盛葵:“嗯。”

    历冥:“盛是盛开,葵是葵花。你还那么年轻,应该好好生活。”

    盛葵看着脚上的鞋子感到既快乐又不安,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历冥伸手。

    “给我……一块钱。”

    “做什么?”

    “一块。”

    “我没有硬币。没有纸钞。”

    他只有卡,各式各样各种地方的卡。

    盛葵只有找出纸和笔在纸上写道:这是我借钱买的鞋,等有钱了一定还。

    “男人不会爱上爱钱的女人,你送我鞋和给我钱没有区别。我又不爱钱。”盛葵把纸折了又折放到历冥的手掌,“何况……早有人说过了……送鞋对方就要走,我不走,更不让你走。你是药啊。”

    “药?”

    盛葵主动抱住历冥,贴在历冥的胸膛。

    “嗯,医我的药,你是药。”

    冬天拥抱可以用寒冷当借口,夏天拥抱只会遭到嫌弃。所以冬天是一个适合拥抱的季节。拥抱的感觉真好。拥抱的感觉好痛。

    7

    历冥每天醒来,盛葵总是醒了却不吵醒他。如果不是手机响了,历冥还不会醒,他喜欢睡到自然醒,不靠闹钟靠自己醒来令他认为自己很有用。

    “小冥冥!我和湛湛刚刚在超市买菜啦!”

    “小冥冥!你放心!全是健康食品,我从速冻箱拿出来的,上面写着健康肉!”

    “小冥冥!我们现在准备直奔你家!你起床没!我们十分钟到!”

    历冥不由得把手机远离到自己耳朵十厘米以外。这个大吼大叫的女人叫钟情。如果你看见她的脸一定会爱上她,因为她楚楚动人,她娇艳欲滴。

    漂亮的女人总是这样,令男人的下半身把持不住,令女人的上半身怒火攻心。在钟情和历冥上高中时,钟情就受到了各式各样的追捧,其中最多的是让人困扰的骚扰,她从小就像一只花蝴蝶穿梭在男人的爱慕当中,他们都想占有她但他们都不配。男人们对她的痴迷,小到在她的柜子里塞满情书,大到学校的外教老师对着她说:“You looks so charming。”

    哦,那个老师当场就被历冥打到血崩送医院,当时历冥总以暴力为乐。那时候他很干燥。那现在呢?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样的状况维持到毕业那天,他们考上了各自志愿的大学,于是他们要分道扬镳了,钟情在那晚灌了自己十几瓶啤酒和半瓶白酒后死死掐住了历冥的喉咙。

    她吼叫道:“想甩开我!你下辈子吧!”

    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晚差点要了历冥的命,也差点要了她的命。当她被送去医院抢救,第二天从医院醒来时,她看着天花板平静地说了一段瘆人的话:“我觉得当时死了也挺好的。”这样我就可以变成厉鬼缠着他,用吓人的模样胁迫他和我在一起。如果人鬼殊途他看不到我,我就一直陪着他,我可以躺在他的床上和他一起睡觉,可以陪他吃饭,可以听他弹琴。他常常难过,其实他不是一个人。那天以后她就变了模样,都说钟情被鬼附身啦,她被鬼附身啦,其实她没有。

    “冥。”

    这是一个温柔得没有起伏的声音,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叫作于湛。其实这真是一张近距离都看不到毛细孔的脸,如果可以你只想冲他大骂!因为这个小婊子,不,这个男人太漂亮了,漂亮得令人丧失理智。要是他是一个女人会比钟情更令人难以自拔。假设可以拥他躺在你怀中,然后你们抱着彼此神魂颠倒,那你一定会说:“你就是我一个人的。”那真美。

    “别来了。”历冥说。

    一阵突如其来的想哭席卷了于湛,当时他的表情像极了林黛玉。他的阴柔里有悲痛,那会让你想去拯救他,会让你想说:我要带你走出绝望。而他只温柔地冲你摆摆手,因为他随时都要散。他就是个祸水。

    “好。”于湛吐出了一个好字。

    毕业那天他们说做一辈子的朋友,他不记得认识历冥多久多远了,也不知道一辈子多久多远,反正到死为止就可以了。

    “喂,信号不好!听不清!挂了啊挂了啊,我们十分钟到。”钟情一把挂掉手机,她用漂亮的脸蛋在耍完赖后看着于湛说:“这样我们就可以去咯,我厉害吧?”

    “嗯,一直很厉害。”

    历冥在被挂掉电话后掀开被子,他裸着上身,光着脚踝,头发蓬松。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平角短裤,他穿梭在更衣室中,取出一件黑色的宽松T恤和CK的居家裤,刚刚套上他就冲进了厕所。他一阵干呕,呕不出就用手抠。他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开始用水冲脸冲手,冲走一切包括他自己。他是那么平静,他抬起头看看镜中的自己,苦笑。

    “历冥,你怎么还没死?你那么拼命地活着为了什么?”

    他的苦笑让人看到了他的牙齿皓白,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从厕所出来,开始找盛葵,盛葵的栖息地时常是书房,当他打开书房的那一刻,他看见盛葵正坐在地上画画,地上是零零散散的A4纸以及散落着几本历冥书架上的书,他难以名状的感受都几乎要喷涌而出。

    “怎么又坐地上。”

    历冥假装不在意地把书放回书柜。

    “我——”

    盛葵没来得及将“喜欢”说出口历冥就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朋友要来。”

    他其实想说你不要出来,最好躲在房里,如果不闷死,更好的选择是衣柜或者箱子。他想把她锁起来,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但他不会说,他不知道怎么说,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做,她躲不进箱子,他也没有锁。

    于是他只能说:“请你保持沉默。”

    “好。”盛葵歪头,用毫无心机的笑容冲历冥眨眼,历冥转身的工夫,她的脸却僵了下来。

    十分钟后于湛和钟情到来是盛葵开的门。

    “抱歉,我们似乎走错了。”钟情看到盛葵后赶紧摔上门,但在她四处张望了两眼又看了两眼门牌后,她疯了。

    “不对啊!就是这幢啊!那个是小偷?!阿湛怎么办!冥冥现在肯定凶多吉少!我去买棍子,不不不,买菜刀,走走走。我们走,此地不宜久留。”

    于湛推掉钟情拉扯他的手又一次按下门铃。如果是这个女人,就真的很不好玩。这次是历冥开了门。钟情看到历冥立刻飞扑了上去,压得历冥直咳嗽。

    “小冥冥你没事啊!吓死我了!那个女小偷呢!那个是劫财还是劫色啊!你又有钱得令人发指,又帅得惨绝人寰,她一定又偷了你钱又强暴了你吧?!一定是,一定是,一定是。”

    钟情反复重复“一定是”。

    她在重复,这不断的重复。

    “是我收养的。”盛葵站在历冥身后。他们离得很近,像一对连体婴。如果这不是一个大世界,是一个小世界,是一小个一小个格子。我说我们私奔吧,你说好,我们就跳进一个格子。我说我们私奔吧,你说不好,我爱上了别人。你们就跳进一个格子,我眼不见为净。可为什么你们在一起我还得看着?真想爆粗口。

    “收养?”钟情嗤之以鼻,“我宁可你说包养。”

    因为包养用钱,收养用爱。

    “路上捡的,她很可怜。”这个补充真够多余!这说明什么?这难道说明他们你侬我侬情意绵绵天长地久?

    “捡猫捡狗你捡女人,你有病?”

    “呵,我还真有病。”历冥冷笑了声从钟情手里拿过超市购物袋问盛葵,“饿了吗?”

    盛葵点点头。

    “跟我来。”

    钟情松开的拳头又握紧,握紧了又松开。她觉得自己是这里相对来说最正常的一个人。所以她真见不得难过,难过过头了她会开始产生同情的情绪,因为这番情绪她会想掐着历冥,死死掐着他。她也知道这样过头了,所以偶尔她会哭,哭的话就证明她知道过头了。不过一旦一切好了,她又会不甘心,一切都好了,谁还需要她呢?

    “算了吧。”于湛用手掌拍拍钟情的肩膀,然后全身发抖起来。

    真的算了吧,因为完蛋了。接着他们都笑了。于湛蜷缩着双腿窝在沙发里,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把玩自己的器官,他和自己相依为命。

    “你真的不好奇吗?”钟情说。

    于湛“呵”地笑了声。他笑出了声却没有笑出表情,一直有人对他说你笑起来真好看。他也一直说其实我不会笑。

    钟情:“我有时候会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又或者我在下一秒猜透了你上一秒在想什么,你在下一秒又令我猜不透。”

    于湛:“嗯。”

    钟情:“你们总这样。”

    于湛:“你也不差啊。”

    窗外投射进的光像直线划过平行而坐的他们。他们的肌肤泛着金光,但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曾经的他们幻想着未来,现在的他们已经是未来的他们。他们是幻想的他们吗?其实人生总是不如意,不然幻想为什么不叫现实,人生总是这样。

    在进食时,历冥和盛葵一边,于湛和钟情一边,分别对坐在餐桌两端。于湛眯了眯眼离开餐桌,走到留声机旁放起了上面仅有的一张唱片,又回到餐桌弯曲自己的双腿蜷曲而坐。他把脑袋窝到白色的高领毛衣里闭目养神,像极了一只白狐狸,他一定是一只转世的狐妖。

    盛葵也喜欢这样坐。她和于湛保持着一样的坐姿,这是一个怪圈,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很像,但他们其实非常不同。就像一颗包装漂亮的糖果和一颗味道美味的糖果,得到哪一颗都足够令人高兴,那种当场的情绪是一样的,而过后你会含着好吃的糖说那颗糖包装可真漂亮啊,或者捏着漂亮的包装说真想尝尝另一颗的味道啊。

    历冥替盛葵盛汤的行为看起来很古怪。钟情想拿起勺子砸在历冥的头上与他同归于尽,但在她拿起的一刻,她选择把勺子拍在桌上,只是与气氛同归于尽。

    “先走了。”

    于湛缓慢地睁开眼睛,看着钟情低身在鞋柜前穿上她那双Prada的高跟鞋后伸了一个懒腰,缓慢地吐出三个字:“去哪啊?”

    他总是很慢,他的悠闲是他的伪装,他的无辜是他的狡黠。他承认他不无辜,但他的无辜和悠闲总会让人觉得受到了轻视。

    “去哪都好。”

    “吃完走吧。好吗?”

    于湛看着钟情,留声机的旋律还在继续。他不喜欢旋律被打断,要么开始的时候就别听,因为这打断的是一种情绪,当以后他再听时,听到这段他的情绪会再次被打断,他会觉得这个音乐不完整了。在思绪的高度折磨下,钟情抿紧双唇又松开,站起后又坐下。这种情绪下谁都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意愿。历冥第一个站出来收拾,盛葵也帮着收碗却不小心打碎了。

    “去沙发坐吧。”

    历冥挽起袖管,蹲下捡起碎片。如果不是碎片太小,碎成一小片一小片,如果是一大片一大片,盛葵怀疑打碎的其实是她自己。

    “嗯。”

    她添了麻烦,她想打碎自己。盛葵从餐桌的椅子蜷曲坐到了沙发上,整个人又窝了起来。

    “很喜欢他吗?”

    盛葵觉得沙发沉了一点,她往下陷了一些。她看着于湛往边上挪了些。于湛又凑近了些,这已经超出了安全距离,她的不安全感又复发了,除非于湛消失或者历冥出现,否则无药可救。

    于湛:“不要喜欢他。”

    盛葵:“为什么?”

    于湛:“他不会永远陪你。”

    盛葵:“为什么……”

    于湛:“他很花心啊。嘘,而且我们有一个秘密。”

    盛葵:“你喜欢的人花心你就会离开他吗?嘘,我也有一个秘密。”

    “我猜我会杀了她。”于湛从不说假话,于是他加了一句,“骗人的。”

    他的想法有时候是假的,有时候又是真的,因为想法时真时假而让他觉得有时候连自己都在骗,可是他从不骗人,他说他从不骗人,他骗了自己。于湛看着又沉默不语的盛葵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他哭出了眼泪。他笑了,他笑了。他哭了,他哭了。

    他的精神很恍惚,在哭和笑之间常常产生偏差,其实他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哭什么是笑,当有人告诉他你哭了、你笑了,他感到奇怪,因为他没有感觉。他凑在盛葵的耳边说:“你的逻辑感非常好,我一点儿也不觉得你可怜。”

    “我帮你收拾吧。”

    画面跳到钟情和历冥这里,钟情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于湛和盛葵便蹲下帮历冥捡起地上的碎片,手指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触碰到,这很不好。

    历冥立刻开口拒绝:“不用了。”

    钟情道了歉:“刚才对不起,不过你懂的,毕竟我们三个人都不是什么情绪平稳的人。”

    历冥没有接话拿着碎片进了厨房,钟情跟在身后,她没有换鞋,脚上还是那双Prada的高跟鞋,像The Devil Wears Prada。高跟鞋的声响很响但无法形容是哪一种声响,一万个人心里有一万个哈姆雷特,声响靠感觉,一万个人心里有一万个声响。

    钟情:“你喜欢她吗?”

    历冥:“她只是我收养的。”

    钟情:“哦,我想也是,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喜欢的人。”

    历冥:“嗯。”

    钟情:“想起以前我们——”

    历冥:“能不能不要总说以前!我不想听,你走吧,带着于湛一块儿。”

    他已经不再年轻,他迅速结冰的脸,他的心都不年轻了。他要丢掉过去,他发誓,好好做个了断。钟情的鼻子有些发酸,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还是一直都这样,只是前些年大家都没说穿。

    她转身去沙发拉起了于湛:“走吧。”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因为她的脚跟站不住了,她随时可能倒下。这绝对不是因为高跟鞋,或许是她受了伤。

    “好啊。”

    于湛又用那般朦朦胧胧的神情,他也不是装腔作势,那很自然,像窗外的月亮躲在云里。他们没有说一声再见就越走越远。历冥一个人站着,水龙头流淌的水哗啦啦地流着,像女人兴奋时的模样。他握着盘子僵直地站着,直到自己的衣角被拉扯了一下。

    “我是不是又给你造成麻烦了?对不起。”

    这个道歉没有缓和什么,因为盛葵没有错,她根本无须道歉,所以这个道歉莫名其妙,有时候道歉是获取同情的手段之一,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道歉的人觉得什么都是因为她,其实什么都是因为其他。历冥用力地把拳头落在墙上,除了伤害、除了疼痛他想不到其他方法发泄不满,他早说了!要是把盛葵锁起来塞在箱子里就好了!

    盛葵并没有急迫地关注历冥的手,而是伸向历冥打碎的玻璃碗,把碎片紧握在手中。现在她的伤看起来比历冥的严重了些。

    “我不会包扎、不会安慰,普通人会的我都不会,但如你所见,我可以陪你一起伤害自己。如果你成为和我一样,别人眼里奇怪的人……我是说怪物。我会一直陪你,我们可以互相作陪。”

    痛的感觉是很微妙的,足够痛的话可以让人忘记在想什么。也许这个方法她用过太多次了,已经不太管用,所以她的思维现在还很清晰。她在想,这个痛的方法对她已经不管用了但她不知道对他会不会管用。何况这个孤单的男人看起来需要一个可以在心灵上作陪的女人。

    历冥拿桌上的布擦了擦手,说错了,是擦了擦血。他拿走盛葵手里的玻璃碎片扔进垃圾桶,替她也擦了擦血,于是就离开厨房径自走向卧室。

    “其实我一直希望可以好好生活,普通人的生活是我向往的。我只是太寂寞太孤单,我不想当奇怪的人,当怪物。以前做了一些傻事。遇见你后我希望我们可以把彼此拴在身边。如你所说,我还年轻应该好好生活,你也还年轻也好好生活。好……吗?”

    盛葵对着历冥背影又说,她讲得很轻,但每个字都沉稳有力量,历冥清晰地听到了。他停在原地。盛葵缓缓地、缓缓地从历冥身后抱住历冥,贴着他宽阔得像热浪一样席卷而来的背。

    “你想怎样都可以的,只要你想。”

    语气在历冥的背上轻缓地落定。她是一个傻女人,她能轻而易举地爱上一个人,这或许归咎于年轻,年轻的时候总是容易爱人也想知道被爱的滋味,既然她二十了都没死,前二十年她都太缺爱了,这次她要一次性都补回来。

    盛葵越抱越紧,她感觉如果松手,脚下一定有一个旋涡,历冥会掉下去,而历冥却抢先在这份急促的爱里脱了身,他把盛葵的手拽离了自己的身体,他说:“我不是早叫你滚了吗?”

    你或许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历冥在走回卧室用力地关上门并反锁后,全身都瘫痪地靠着门往下滑坐在地上,他没开灯,其实他喜欢阳光,但他没有开灯。他怕看见狼狈的自己,即使镜子不在眼前,一开灯他的想象力便会丰富起来。他会觉得自己这张脸这副身体已经坏掉了。

    房间里有怪怪的声音,其实那是历冥在哭。当眼泪流下来时,他含了一口进去,屎尿都比这好吃。他又要吐了。盛葵看着怀中的人变成手里的空气,她紧紧捏住。

    在门外她试图转了一下门把手。她没有因为打不开就不停敲门,更没有大吼大叫历冥的名字,她没有哭、没有闹,她是一个乖孩子,她乖乖地用耳朵贴在了门上,她听到了怪怪的声音,于是她在门前蹲坐了下来,她用双手抱住自己双腿,把头埋在膝盖中。

    你真残忍,她心想。我好痛啊,她一直企图更紧地捏紧自己的手掌,这样怀抱就不会散,手上的伤却痛得她要碎了。她想说,为什么她的不痛症不见了,该死的。是在历冥走出她的拥抱时她掉进了旋涡。可她还想看看他,她刚刚抱他的时候把他的背当成了一切,她没有看看他的黑眼珠,她想看看他,她无法停止,她还想,她要爱。

    他们隔着一扇门背靠着背,一起从清醒跌落进了梦中,他们梦到了彼此。

    她说:“让我看看你、抱抱你、亲亲你,我想在梦里我们可以这样。”

    他说:“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吗?”

    她说:“嗯。”

    他说:“你还是走吧,你会受伤的。”

    最后她笑着说:“可这个伤很美。”

    以前到现在,他们到他们。他们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还在激烈地跳动着。这对他们都不容易,他们都还活着。他们还在继续苟延残喘。现实是一个残忍的游戏,谁也不能笑到最后。可他们明明本来都很好的,他们是好孩子。

    8

    地平线第一道晨光一出现,黑夜就迅速离去,像逃亡的罪犯遇到巡逻的警察。

    历冥从睡梦中迎接到了第一道晨光,他并没有睡好,睡得全身酸痛发冷,他感到自己冰冷僵硬得就是一具无臭无味的尸体。他顺手从床上拿过毯子披上,打开房门,盛葵就倒了进来。

    昨晚她也睡在门上。看着倒在地上的盛葵,他预感她再待在他身边一定会死,所以他决定随便她去,历冥从她身体上跨过去。

    “麻烦!”

    他又跨了回来。他说服自己她需要一张毯子,她看起来很冷,所以他给她披上了毯子。她还需要一张床,因为她一动不动,很硬,他抱她上了床。

    他没有见过睡着的盛葵,盛葵醒得比他早,她像一只小猫小狗躲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需要他这个主人寻找,盛葵有时候在他醒后还会抱抱他,就像撒娇的小猫小狗需要主人的安抚。

    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盛葵像他雕刻的艺术品,很美,那是一种纯洁的美,盛葵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女孩。他不禁想多看几眼,他不禁想多摸几下。他坐在床沿替她捋遮住肌肤的黑发,这黑发真漂亮。

    他想亲她,因为亲也分可以亲和不可以亲,这可以亲。他觉得不能控制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脑子真的坏了?手机铃声的响起让他没有做危险的事情。

    盛葵在此刻突然张开眼,她没有表情,眼神在穿透历冥。历冥闪躲开盛葵的眼神想去拿桌上的手机却被盛葵环住了颈脖亲吻了脸颊,她喜欢亲他的脸颊,亲吻他嘴唇身体的女人那么多,亲他的脸颊,虽是没有了欲望的感觉,但看起来很纯情,不是吗?盛葵搂着历冥,她在撒娇。

    历冥看着盛葵透明的肌肤,如果他现在伸手摸摸盛葵的脸,一定能像电影里那样直接穿透过去。

    手机又响了。历冥从桌上拿起手机,那头是熟悉的发嗲,这份嗲劲如果用在抗日时期的打仗上一定战无不胜。

    “亲爱的,你这几天为什么都不找人家了?电话也不接啦。”

    “什么事?!”历冥和他的耐心告别了,不耐烦让他很暴躁。

    “今晚来不来找人家,想你了,房间都订好了哦。”

    历冥看了眼躲在门口探了半个脑袋的盛葵又把耐心召唤了回来:“房间号发给我。”

    “2054,等你哦。”

    “好。”

    我们总是喜怒无常,我们总是多愁善感,然后我们就容易犯错,有时候我们还不相信命运,所以我们犯了错也不愿意纠正,不认命也是倔强中的一种愚蠢方式。

    历冥看着盛葵,她在他眼前晃动,晃动到他看不清她的脸,而实际盛葵一动也没动。他很愚蠢,他改变不了什么,什么也改变不了。他还总在指望通过别人取代或者改变一些已经存在的东西,比如感情。再相似也不能狸猫换太子。

    “走了。”

    历冥筋疲力尽,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砰”地关上门。

    盛葵看着被用力关上的门,空房子把她狠狠困住。她走进房间,拿起历冥忘拿的手机,一看再看。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关门?太响了。她的手像是忘记了门把在哪儿,她的心忘记了脑的作用,而她的眼睛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一段时间后,历冥扣上Jacob&Co的钻石袖扣从酒店出来。他现在很想回去雕塑,他的身体里有雕塑的材料,那和白泥看起来很像,有些黏有些滑。是的,还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他可以弄出一个完美的雕塑,因为盛葵的出现他的完美变得乱七八糟,其实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完美,大部分的时候残缺就是完美。他每次都和自己说离完美只差一点点,所以导致他那个完美的雕塑到现在还差一点点。

    当他看到盛葵出现在酒店门口,他的完美又一次乱七八糟。

    “你这样和我认识的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缠着我,黏着我,烦不烦?”

    “我想给你送手机。”

    历冥想要一个舒服的人,通俗点说,就是活儿好不黏人。

    他伸手摸了摸盛葵被风吹得发红的脸颊:“冷吗?”

    这张脸一点也不舒服,很冷,而他很怕冷。

    盛葵摇头,历冥的热流穿进肌肤,她闻到了他的香水味,和他摸她的手一起留在她的脸上。她希望这个人的手真的能穿进肌肤,然后在神经组织里再也出不来,他们成了连体婴,他们只能同生共死,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想和他在一起,她就是想让他在自己的身体里。

    “回家吧。”历冥收回自己的手叹气。

    “嗯。”盛葵没有如愿。

    一路上他们沉默,他们没有开口打破这气氛。历冥单手握着方向盘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浓重的烟雾从嘴里吐出飘散在车中,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灰茫茫的路。人生从来不是授权游戏,来来回回只有ABC几个路线,掌握后便能通关打boss,城市一直都是在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有趣地展开,比如他们谁也没有想过,他们相处了一天,两天,三天……他们到最后也没有计算过究竟相处了几天,如果不是盛葵的父母通过警方搜索监控找到了历冥的家,盛葵天真地以为她和历冥能长相厮守下去。

    在盛葵的父亲见到盛葵后,他对盛葵凶狠地袭来一巴掌,是的,关于她想把历冥留在身体里的这个想法在这个巴掌里彻底落了空。他们要把她抓走了,也许她将永远离开。

    盛葵母亲冲上来把盛葵护在怀里。她很老,涂了口红的嘴上掀起一层层皮,如果刺啦一下用力一扯,她松弛的肌肤都会轻松地被扯下来。

    她抽泣着要盛葵父亲住手。她说你住手吧,你住手啊,她是我们女儿,她再不好也是我们女儿,何况她很好,她受了很多伤,她很好……她只是没长大,因为她受了太多伤,我们为什么还要让她再受伤。

    她很好,她只是没有长大。

    “我不回家!我不!回家我会死的!我想活着!我也不画画!画画会要我的命!”

    盛葵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她开始害怕,回家后她的一切都会毁掉。

    “你从小到大除了画画还会什么!养你有什么用!你不画画你去死!”

    盛葵父亲怒不可遏地如同野兽叫唤,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分贝传得很远很远,比大草原还远,手指对着母亲怀里的盛葵指指点点,他一直对着他的女儿说去死吧,你就该死。

    历冥在旁边听得哈哈大笑,他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苍白地拍手鼓掌。他一点一点走近盛葵父亲,伸出食指用力指着盛葵父亲。

    “你这样的父亲才该去死!你去死,你去死吧!”

    盛葵父亲的情绪又被推到了一个更高峰。

    “我教育女儿需要你指手画脚?!你拐卖我女儿的账我还没有算!你等着去警察局坐牢!我要让你坐一辈子牢!”

    “随便。这之前,把你女儿带走。”

    历冥停下抑制不住的笑声突然变脸,他的脚步朝着盛葵,他卷起盛葵的衣袖,那是伤痕累累的手腕。

    “作为父亲,教育的方式有很多种,如果你不是真的希望她去死。”

    历冥说完就松手,却被盛葵反手抓住,盛葵死死盯着他,抓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哭得很难过,她难过得紧紧咬住的嘴唇都渗出一道道血迹。我不想回家,你听到了吗?你说你要我,你说啊,你说的话我就留在这里。不管是我的身体还是尸体,都属于你,盛葵想。而有时候我们必须相信离开,也必须离开。

    历冥甩开盛葵的手让盛葵的爸爸带走了她,他只做了带上门的动作。离开的是盛葵,但其实是历冥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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