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红旗，你起吊吧。
马红旗这时候说一声：起！只见那大吊车稳稳当当就把一槽子水泥吊了起来。这时候大嘴就会拿起那个小红旗来，左左右右地指挥着马红旗把水泥安稳地放到合适的位置。马红旗的技术好，真就像京剧唱的那个“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他不仅抓得牢，抓得好，而且放得好——稳，准，快。不简单。
大嘴就很羡慕马红旗。
他觉得马红旗干的这个活好。轻快、体面、有技术含量、档次高。他自己的活不好，主要是脏、累、苦，更主要的是工资少。在工地上拿工资，是分上工和下工的，上工在楼上干垒砖抹泥的活，一天拿六十元，下工在地上挥铲端泥，开搅拌机，干的是纯体力活，一天拿四十元，而开天车的属于上上工，是啊，在天上干活，属于高空作业，而且整个工地就一个人干这个活，所以，这个工种工资最高，一天拿八十元。
牛不牛？
牛！
谁牛？
马红旗牛！
不服？那就试试。大嘴开始是有些不服气，不就是摁摁开关，操纵一下机杆吗，有什么难的？那一次大嘴和马红旗打赌，说自己也能开得了吊车。马红旗不信，露出鄙夷的神色，说，嘁，你？省省吧。大嘴就扒了褂子，呼啦啦顺着天梯往吊车上爬，他要开一开天车给马红旗看看，也给刘一民、李前进和马小淘看看。
可是，刚上了十来个梯凳，大嘴的腿就发软、发瘫，不听指使，他双手抱紧冰凉的大铁架子，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朝下一看，见马红旗仰了脖子看他，突然觉得头晕目眩。娘哎！娘——哎！大嘴害怕了。天梯都在铁架子的中间，在外面袒露着，没有保护措施，风一吹过来，大嘴觉得自己摇晃起来，不仅自己摇晃起来，而且他觉得大铁架子正在快速地向地上倒去。我的娘！大嘴闭上了眼睛，哭腔都出来了。马红旗和其他人在下面都哈哈大笑起来，说，大嘴，上啊，上啊，去开呀。怎么样？别往下出溜呀。
大嘴彻底吓坏了，他有恐高症。
在那之后，大嘴再也不敢嫉妒马红旗拿八十块钱的工资了。他说，日他娘，什么人什么命，什么人什么本事。还是少挣点钱，至少在地面上活得稳当呀。
自此，落了话把，成了大家开玩笑的笑料。
也有其他人不服气，爬上过天车，想试试。李前进就上去过，上得挺快，下的时候就不行了，明显的腿软。下来脸都白了，他拍拍马红旗说，行啊，兄弟，我服你了。I服了YOU！
大嘴说，别瞎拽文，你说说上去感觉怎样？
李前进的心还在怦怦地跳，说，太吓人了，太危险了，那小铁屋子太他妈小，也太摇晃了，像是马上就要倒下来。还有一股尿骚味。
马红旗哈哈笑起来。那是他站在塔吊上，往下撒尿时留下的一点异味。上上下下太麻烦，马红旗想撒尿了只能在上面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站在天车上来个天女散花，怕什么？反正都是爷们，谁没见过谁的家伙？再说了，就是马红旗把那家伙掏出来给下面的人看，下面的人也看不见啊。谁在工地上干活还会带个望远镜什么的？所以，每次憋不住了，马红旗就找个没人的方向，就地解决。
马红旗在工地上物以稀为贵了。拿八十元，不多！应该！
但大嘴还是觉得心理不平衡。同样干一天活，我怎么就比他少拿一半？四十元呢，怎么才能补回来？
大嘴在村上人称吝皮。
大嘴会过日子，大嘴从不乱花钱，大嘴家里日子不好过。三个儿女，都上着学，都是花钱的祖宗，交学费、生活费……哪一样不能把大嘴吃了？大嘴得节省，大嘴的日子过得紧巴，但大嘴也有他的办法，他有办法挣点外快。
这是个秘密，大嘴自己的秘密。
大嘴是个小偷。这绝对是个秘密。
他不偷别人的钱包，不抢劫妇女，也不去打家劫舍，他在工地上偷料。开始时是一些废料，一截铁管，一段钢筋啦。后来，偷偷地拿工地上的好料，钢筋、铁管、钉子啦，也不多拿，细水长流，一天弄一点，老板看不出来，工友们更觉察不到。长期积累，也很可观。
他弄了东西藏在旁边一座烂尾楼的角落里，一个月卖一次。有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按时蹬着三轮来收。价格公道，两个人不言不语，过了称，搬上车，给钱，然后悄悄走人——鬼子进村，打枪的不要。
钢筋和铁管都很有分量，价格也高，一个月能卖一百多斤，就是二百多块钱。钱说不上多，可是对于大嘴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他积攒着，聚零为整，够了五百就往家寄一回。倒也解些燃眉之急。
大嘴本来嘴大，容易漏事，可这个事从来把得严实，不走露一丝风声，他把它藏在心里，成了一个秘密了。
他绝不能说，他知道，说出来的那一日，便是他卷铺盖回家的那一日。
其实，这个副业也是受了别人的指点。开始他还不能接受，后来就想通了。是老徐头让他开窍的。老徐头就是那个收破烂的老头。一次因为下雨停工，大嘴出去到后面的小卖部打公用电话，就在那里看见了老徐头。小卖部女主人正卖废铁给老徐头，一团不起眼的铁疙瘩，竟然卖了六十多元。大嘴当时就动心了，想，这玩意还这么值钱呀？
后来，老徐头看出他是工地上的民工，就招呼他去墙角闲聊。老徐给他烟抽，让大嘴有些受宠若惊。老徐头问清了大嘴的来历，就鼓动大嘴去工地上偷料卖。
老徐告诉他，他车厢里的这些料都是像他这样的下工在工地上“拿”了偷偷卖给他的，每个工地都有这样的人，差不多都是像他这样的杂工，家里花销大，收入少，没办法嘛！自主创业嘛！再说了，这干建筑的老板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好人！哪个不是偷工减料的货？还在乎你偷这点？不偷白不偷，不偷才傻子呢。那些黑心老板，黑心包工头，哪个不是开着小车，包着二奶？你偷这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哩！再说了，你不拿他的，到时候他就忽悠你——你想一想，累死累活地干一年活他给过你囫囵工资吗？
老徐头走了，神情得意。临走还乜了大嘴一眼，说，这是你我的秘密，没人知道的。
大嘴一下子沮丧坏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老徐头跟前，他有些气短，有些憋屈，有些放不开，也有些犹豫。老头儿走时留给了他一张纸条，皱皱巴巴的，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老徐头的手机号。操！收破烂的都配上手机了！
回来后，大嘴想了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把旁边的刘一民折腾醒了，说，大嘴，你不睡瞎折腾啥！
后来，大嘴想通了。开始慢慢地弄点儿，一点一点弄，再后来，他就到那个小卖部给老徐打电话，出了一身冷汗。出门时，他看见小卖部的女人冲他神秘地笑了笑，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回到工地上，已经开饭了。他急忙去伙房吃饭，看见伙夫刘一民用个大勺子敲着盆沿说，大嘴，你上哪去了，这么晚才来？
大嘴说，出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打电话？嘿嘿。老不正经，想老婆了吧？
大嘴咧了嘴，故意说，想，想得很哩。他知道刘一民家里没老婆，就故意又问，刘一民，你老婆没想你？
刘一民咂巴咂巴嘴说，老婆倒没想，有相好的想我了。
大嘴一口饭喷出来，说，你想得美！
刘一民说，真的，不骗你。
大嘴说，你扯吧，谁信呀？
刘一民说，信不信由你。
大嘴说，哪里的，说说？
刘一民把嘴巴凑过来，说，你吃完饭到食堂来，我给你说点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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