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狂热的爱情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的性格很爆烈,我需要学得温和些,学得有耐心些。学得即使磕到人行路边沿,即使头部经常撞墙也都不发火。可是,这火爆脾气是天生的,它本来就在我的身上,而这个耐性去哪里了?它或许躲藏到什么地方了,它应该也在我身上,它只不过未经触动,尚未开发罢了。我在尽量克服原有的猛烈举动,我开始学会柔和地触摸女人。我虽然看不见,可是她的美貌却使我得以缓息,在我身上已经没有为粗鲁举动留下的空位。只有通过触摸她的身体,才能赋予我一种实体的美感。我真想挨过去抚摸她的皮肤,同时也接受她的抚摸。我似乎觉得在我的性器官顶部就有一只眼睛,因为这是我最为接近现实的视像。

    在某些夜晚里,疲倦,酒精,再教育训练,卑躬屈节的生活控制了我。我常常和衣而睡,有时候,连欲望做好的晚饭都不动一下就睡在地毯上了。这类的发作,在一个月当中会翻新地出现两到三次。五月里的一天,这些东西都消失了。那天,在灯塔中心的走廊里,我气急败坏地坐在长木凳子上,有一股最近有点熟悉的香气向我走来。我感到有人站在了我面前,我并不能完全肯定,我集中全身上下的注意力。有一张硬纸片插入我的手中,在纸壳上打有盲文字眼。我用手指辨读着:

    “我爱你”。

    她蹲了下来,我的手触觉到她呼出的气息。我用掌心捧住她的头,她带有一顶日本式小帽子,盖住了她的耳朵和拢住那波浪似的头发。她在索索发抖,她已经潜入这座严冬的迷宫和阴冷的坟墓之中。她默默无声地拉着我的手,我任凭她引导我走向生活。

    我和她一直来到大西洋,纽约东部的长岛海岸尽头。作为第一次,我听着大海的滚滚波涛,却看不见它。没有一天我没有痛苦绝望过,没有一夜我没被孤独和阴暗所侵扰。此时只需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只要她在我旁边讲着耳语,我的四周立即就洒满了光明。在太阳落下以前已昏迷在床的那种疲倦去哪里了?在一天结束之际失败的感觉也顿时消失殆尽。爱情使我焕然一新,让我获得重生。这个新生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呢?而我相信它永远不会消失。

    她的手指甲,轻轻地顺着我缝合的眼皮挪了过去。我感觉到她渴望用刀片打开我的视线,太阳温暖着这芭蕾舞演员的长腿,沙滩上海风使我不禁打起寒颤。海鸥凌空翱翔,俯瞰着在我们中间的危机,即便我们只字未提。在这春季里的第一天,大自然的合唱如此清纯,我们面前的大西洋浩浩渺渺,令人静思冥想。坐在这温暖的沙滩上,她的爱情犹如一股清凉的泉水。所有的苦恼都在她的细声耳语中得到释放,这句话是那么的简单,那么的危险:“我爱你。”它的危险在于,当她说出了我爱你,这相当于她伸出解剖刀,将我整个地切开了。

    在我的手指下面,她的身体变得更加朝气蓬勃,连她的声音也降了一调,讲话讲得比原来慢了,比原来更富有旋律了。她的髋部越来越显生动,活跃。这里有个秘密,她是俄国人,是在巴兰钦(Ballanchine)先生芭蕾舞团跳舞,十九岁已有望获舞蹈明星职称,可她撂下一切离开了。这个秘密,也许就连她本人也不知道。有一天,她陪我一直来到那无人的客厅,这是一家社会等级不高的老式大厦,一所破破烂烂的安索尼亚旅馆。在这里,我每周租赁、练弹几个小时的钢琴。在第68街我们路过一座高楼,她想要进到大厅里去,就在那儿,她哭了。

    “我曾经在这里住着,那时我十六岁,我在巴兰钦舞蹈大师门下跳舞。我是那么的孤独,谁也不认识。十六岁,独自一人在纽约,伴随着极其严格的管理生活的老太太和艰苦的舞蹈训练。我们应该具有十分优秀的身材,其余都是匿名的,无头无脸的。巴兰钦先生不喜欢看脸部长相,为了保持身体苗条,我们要经常性地呕吐。”

    但是,我想她并不是由于这些才哭的,那是因为她背叛了她的舞蹈,音乐,诗的整体生涯;还有那一场场演出,观众群,以及从脏兮兮的化妆室里神采奕奕地走出来的她。她为之落泪,这就形如一个孩子被人出卖。很长时间以后,她再一次任意地向我倾吐出那幽深的童年时代。

    “我爱你,瓦露赤卡,这让我感到害怕。你本身就是一首诗,可我再也不能给你展示世上的风采。一群海鸥的鸣叫回应着我的痛苦,你具有斯拉夫民族的敏感特性,你嗅得出牛头怪兽的存在。”我发现她开始颤抖。

    “你怎么可以接受得了目前的现状?”

    这句话一经出口,在这个金色和平的下午,她不再平静了。在这个问题上,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尴尬。同样的,我时常扪心自问,我是否过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现状。无论是欠缺反抗精神,还是就此瘫倒在地,或是在一种相似的情况下,我都认为几乎是不人性的。时而,我也在考虑,是不是这次烧伤,这次至瞎事件变成了一杆焊枪,焊接了我的相反论的观点,限制了我需要中和一些处事,这有点近似一个民族在大敌当前不得不统一起来的道理一样。但是,在这些形势下,如同在日常的生活里似的,我混合着使用这种距离感和好奇心。因为,我除了感觉到是个逃亡者的证人而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了。从无极的永恒中而来,再返回到无限的永恒中去。可是她,她推翻我的观测站,把我摔倒在竞技场上。听话听音,实际上她是想要说:“你怎么能接受在失败中筹措生活呢?也许这可能是他人称之为合乎道理的,或者是面对现实的行为。而我,我所想的是,建议你在抵抗中组织事情,要尽力重新找到希望,接受不合理性的想法,不顾一切地去努力。”

    我,可我在内心深处十分惧怕这个希望。我重复着T大夫和我经常说的“就目前而言,没有任何有效的措施可行。”但是,她发出反对的声音:“T大夫!并不只有个T大夫!我从来没有听说过T大夫!”就好像自然而然她认识全美国的眼科手术医生似的。我极为高兴仍然有那么多的斯拉夫理性主义者的存在。在她身上的这种一直通达到佛教信徒的逻辑,我曾经在俄国小说中的一些女英雄人物那里也有所欣赏。

    一天晚上,她向我抱怨道:“你不能亲口说出‘我爱你’,不能主动与我爱昵。”在这些字眼后边则没有跟随其他举动。

    一天早晨,她很早就赶来了,有点气喘吁吁,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

    “给!”她往我手指里塞进一张纸,这是美国最优秀的八名眼科医生的名单。其中之一的K大夫,他在纽约行医,你马上给他打电话,这是他诊所的电话号码。

    我有些手忙脚乱。

    “八点三十分,他还没有到达诊所呢。”

    “肯定到了!这个人工作起来废寝忘食。”

    可是,我只接触到他的秘书,她建议我在两个月以后安排一次门诊。瓦露赤卡说:

    “重打!你刚才没有向她仔细解释,她可能以为你只是要配制一副眼镜!你的办事能力真不行,人家还以为有的人要来医治针眼呢。”

    随着嘭的一声,门关上了,她夹着草原上的大风跑了。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她以舒畅的、执拗的嗓音向我宣布:

    “星期四上午九点,K大夫约你去他的诊所。”

    “可是……”可是她已经扣上电话,我又打了过去。

    “你和我一起去吗?”

    “肯定的!”

    周四,我们来到K大夫的办公室,秘书来回不停,电话铃声频繁响起,能觉出来他是个大人物。墙上悬挂着一张带有装饰的日本文字表,可能是东京大学授予他的文凭吧。

    姓名,出生日期,以及其他一些没有意义的咨询项目统统都输进电脑里。想不到,他的秘书三番五次地把我名字的字母拼写错了,每回她都要重新开始。我有些不耐烦了,低声喃喃地说:“真是个白痴!”终于,她成功地把毫无错误的法文输进了电脑里。她请我们进入等候室里等待。

    “啊!您会说法语!”

    “我是加拿大人,先生。”她冷冰冰地回答着。

    瓦露赤卡这会儿十分敏感,甚至有些神经质。看见每个人进去以后,她就握紧我的手。她痛苦地、惶惶不安地在观察,她焦虑的担心即将要裁决的结果。相形之下,我的感觉倒是比较平淡,我愿意平淡处理。突然,她的手抽搐着。

    “我看见他了,他刚刚过去。啊,于格!他给我留下极为恶劣的印象。他长着可怖的球状凸眼睛,他像一个肉铺里冷酷的胖屠夫,他还系着一条西部牛仔皮带。走吧,求你了,我们马上就走。我的感觉不太好!”

    她总是相信她的第六感觉,我一点也不理解这样的推理,因此她总是让我惊奇不已。

    “如果你想走就走吧,我自己留下。”

    “他显得那么没感觉。”

    几乎同一时刻,女秘书在呼叫我的名字,我们进入到K大夫的门诊室。我坐得离办公桌很近,而瓦露赤卡一言不发,把自己缩在椅子后边。K大夫默默听我说着,于是,要求我把头插入到这个我很熟悉的仪器上。我把脸嵌入电木下颏托和正面额骨钢架上。打开灯,我觉出大夫的手指缓慢地,试着分开我的眼皮。我后边发出使人惊跳起来的响声:

    “不许您动他的眼睛!”

    我从仪器中抽出了头,一股尴尬为难又特别欣喜的心情同时涌上心头。我说道:

    “瓦露赤卡,如果你神经过于紧张的话,你先到外边等着我吧。”

    她并不回答,K大夫重新开始做检查。他的动作非常缓慢,带有预防性。透过一层薄皮,他用手指头触摸、探试我那已经缩小的眼球,考察它们能否收到一些光线,最后他关上了灯。我站立起来,我感到背上的肌肉起了一团疙瘩。

    他操着既平静又热情的口吻说着:“假如要是我,或者您是我儿子的话,我会去西班牙巴塞罗那的A大夫那里。他具有很精湛的手术技艺,他做的牙面眼膜补形术(odontokératoprothèse)手术已达到极高的水准。我给您简洁地解释一下,牙面眼膜补形术是由法国人夏尔罗(Charleux)医生和意大利的斯塔贝利(Strampelli)合作发明的。它牵扯到在眼睛里嵌入一片人工凸透镜。首先,我们要拔掉您的一颗牙,一般说是犬齿,在骨骼粗大的部位横向地切断牙面。在这个锥体上,我们装配上一个凸透镜。同样是很完备的,把它处理好后,埋藏在眼睛的下边。然后,需要停留三个月的时间。那时,牙柱和凸透镜都将会蒙上器质性的一层很薄的丝皮,它们会起到减轻、缓和有可能出现的拒绝现象。最重要的一步,将是在眼睛里的植入手术。如果这些程序都成立的话,您可以收到一种形式的视像,俗称步枪枪管。可想而知,在广度焦距上要进行调整。比如说,您的视线能把隔六条街的一个字号很清楚地识出来,但您将会很难读出竖在您面前的木牌。在此期间,也曾有些例证,有的求医者能够看书了。我这里有一些录像带,电影再现了这个手术。如果您同意,我可以给您放映,让您的朋友为您解释。”

    假如不是由他本人亲自作解释,我对K大夫的录像和电影并不太感兴趣。但是,我没敢和他说出来。

    “您可以给我A大夫的地址吗,我怎样才能找到他?”

    女秘书抱着资料过来了,我听到他开始书写着什么。

    这是第二回了,瓦露赤卡大声地说道:“请您写清楚一点,拜托了!”

    他的钢笔停住了,在片刻肃静之后,K大夫强装笑颜,毫无诚意却有点违心地说:“女士,如果您愿意的话,在我写字的时候,您可以站在我椅子后边核对。”

    瓦露赤卡立即站立起来,直立在他肩膀后面。我能够极其精确地想象出她那集中注意力的脸上表情,我体察到有一种完全陌生的笑声由衷升起。突然间,她又拾起话音:“这儿是不是个‘E’呢?”

    她犹如用手指头比着石头上的刻文,在认真核对着。

    然而,这位医生知道他面前是位不凡的人物,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女人完全出于爱情,决然要为我作斗争,她既没有时间考虑到礼貌,也没有可能顾及到幽默。对于她来讲,我的每一秒钟的盲人状态都是超负荷的,她不愿意留下任何的偶然。我甚至听到,当K大夫回答她时的嗓音,还含有一定的敬意。

    “是的,女士,这是‘E’——Barraquer,巴哈科医院,在嘎拉·蒙塔内的街隅上。”他向她解释得很郑重,还为她画了个地形图。最后,她索要那里的电话号码:“您轻而易举地就能找到。”

    “您要是给我的话,那就更加轻而易举了。”

    “那是肯定的了。”

    他把秘书叫过来。瓦露赤卡提的问题很具体,很关键,而且很实际。她的那些斯拉夫的所有奇想、任性似乎都消失不见了。他们配合默契得就像两个盗贼在市场上一样得心应手。我觉得这会儿,她若是要他摘取月亮,他也会试着把它摘下来的。过了几天以后,她曾经这样和我说:

    “我信任他,这家伙很特别,他有极大的敏感性,他是个非常有直觉的人。”

    看到这种俄国理性逻辑又返转回来,我反倒踏实多了。

    在一间不大的厅里,我们三人一起观看这部手术纪录片。

    K大夫逗留半个多小时,他的秘书提示他有约会,他只向我们详细解释了第一句话就走了。瓦露赤卡的前后解说词,可以归纳为一句话“太恐怖了!”我真有点恼火,我要求她述说得比较长一点,稍微详细一些。“我不知道,我看不见什么,到处都流着血。”下来,在电影快要结束之际,从她的嗓子里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

    “发生什么啦?”

    “不可思议,这太可怕了。他们在他眼睛里装入一个类似蛋壳的东西,在上边还有画好的眼睛。”

    “怎样的,一个蛋壳?”

    “你什么也别问我了……这太可怕了!”

    从放映室出来的时候,我想要获得一些解释,我们在两个顾客中间迈进K大夫的办公室。

    “很抱歉,医生,瓦露赤卡刚才说的,在手术的最后一步,在眼睛里或在眼睛上的这个所谓的蛋壳到底是什么呢?”

    “啊,那仅仅是个人工的假器补形。是为了给患者眼眶赋予正常的外表。”

    我理解到在我眼皮后边,我的眼睛不仅成了两个肉球而外,原有的那副灰绿色的,几乎能反射磷光的虹膜,黑色的瞳孔和魅力无穷的白色角膜,这些聚集一起的奇妙颜色,在人类身上最为美丽最动人的这一部分都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块切碎的生肉。我捕捉到一股极为强烈的忧伤感。也许由于能够接收到光觉的原因,很天真的,我时常还以为在我的眼皮后面,可能还存在着未变质的什么。从某种形式上讲,这有点像我孩提时代的几部照相机,我认为它们都是那么的好看。可是,大人们都和我说它们再也不能使用了。我只是觉得这些照相机得了一种神秘的毛病,即便它们不能再使用了,而它们仍然具有令人迷惑的能力,和它们未经损害的魔力。

    走在大街上,瓦露赤卡挎着我的胳膊,我再也不是那么肯定地渴望他们启开我的眼皮,用以接受这个可恶、可怕的医疗处置。同样的,我也不能肯定想把这颗丑陋不堪的东西固定在脸面上,以及戳穿一颗犬牙等等。所有这些努力,都是为了获得一个如同抛洒在空中的小纸屑一样大的视野。我差不多快要觉得对属于我的黑暗比较亲切了,我的眼睛也比先天痴愚的人稍微强些了。我不愿成为让他人恐惧的对象。对于这个天蓝色的圆点图案,从其他人的角度来考虑,我没有思想准备把它装入到我的眼眶里。我经常思忖,假如我不曾产生过跳进凉水底下的自然反应,那么成为盲人,不能看见、不能观察,或者什么脸面丑恶,不愿让人家注视等烦恼均已经彻底结束。无论如何,就K大夫的诊断而言,这个手术只能在一只眼睛上生效。正是这只左眼,医生宣判它几乎完全萎缩了,原来本应该被摘取下来的。看来,似乎还是值得坚持到现在。瓦露赤卡说话了:

    “一只眼睛,这非常好呀,你再戴上一条黑绷带,那么,你的样子更像个海盗了。”

    “你不觉得要是配上你客厅里的印花装饰布,那就会更帅了!”

    她哈哈大笑,猛一下子又严肃起来。

    “你将会看见的。在手术以后,我们要在纽约,或者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提前约定好。那将是多么的奇异呀,你会看见我的,会看见我的脸。我担心你会不会不喜欢我,我是多么地渴望你能看见我,特别是看见我的眼睛。我不太善于表达,我的口语能力也不太好,我是从事舞蹈行业的,只有我的动作和眼神才能表达出我的全部。我们立即给A大夫打电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