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双眼,重组世界-清理污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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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觉到我比前几天更不好了,我接受的光线越来越少,越来越感昏暗。我眼睛里面像中风似的阵阵剧疼,它们仿佛是两个装满水的塑料袋,只要我弯一下腰,它们随时都会掉到地上似的。T大夫和我说,眼部的烧伤点太深了,他担心或迟或早会出现穿孔。

    其实,在T大夫向我通报这个令人厌恶的消息以前,我已经从护士们的举动上觉察到了变化。在她们的嗓音中,难免流露出一种很严谨的成分,在表面上无忧无虑的讲话,掩藏着一种比较压抑的语调。其他门诊的护士也特意过来看望我。一时间,大家的关注引起了我的警觉,我预感到了威胁和危险。此时,当她们知道我对病情有所了解,并且看到我的行为没有产生变化。于是,她们都显得比较放松了,我再也没有听到她们那些秘密、深沉的嗓音了。

    我们等待着本周末、7月4日美国国庆节的来临。这是一年当中死伤率最高的周末之一,眼库借此将要丰富它的储备。T大夫等待着选择一些好的眼部组织为我进行移植、粘补手术。他希望通过这次手术,能够阻止我的右眼爆裂。

    阿奥已经去世,而我却毫无所知。他是在几周前去世的,还是一位非洲朋友在电话里通知我的,我们并不知道具体日期。然而对于我来说,阿奥仍在人世,他仍然活在我的心里,在我等待手术的期间,他仍旧坐在我的床脚处,我向他问道:

    “你死了吗?”

    他做了个手势,好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这没什么重要的,死人的世界和活人的世界是一样的。”

    “他们要为我做手术,要摘取我的左眼。”

    “你需要有力量和勇气。(阿奥蔑视地瞥了一眼医院的饭菜)这鸡简直就是得了白化病。你得要吃狮子的心脏和雄鞭,就像在阿波美的市场上,纳古猎人们卖的那种雄狮生殖器一样。可是,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奴隶们,他们什么也不知道。雄鞭,这是上帝之路。”

    我倾听着他的心声。曾经有人说,在非洲时,我被他迷住了。的确,阿奥的友爱和智慧使我着迷。他的声音能使我平静,让我有安全感,并且为我揭开了一个世界。我拿起一根香烟,在一天当中,这已经是三次弄翻烟灰缸了。我的心情极度恶劣,真想把瓶子中的水泼到墙上或者放声大哭一场。可是,他那发自肺腑的爽朗大笑,终于使我平息下来,让我转败为胜。

    像每天早晨一样,实习医生推着轮椅过来送我去护理室。在这期间,有个小女孩每天也来治疗她的角膜炎,她向医生频频喊道:

    “你为什么往我眼睛里撒胡椒面啊?”

    这一次,T大夫没有给我作诊断。我听到是由一位带有男性嗓音的女医生在指挥着,有一只手在抬起我的头颅的同时,又推了一下我的下颏。接着,灯光在我的左眼和右眼前闪耀着。女大夫说话了:

    “您能不能清理一下这些垃圾!”

    女大夫表露出使她感到很恶心的样子。实习医生无言以对,他把我引到上面放有仪器的桌子前,我已经十分熟悉了。我慢慢地小心地将下颏支在托架上,灯光重新照射过来。他利用一把很锐利的薄型钢质器械,把我眼睛和眼皮中新长出的肉质纤维剪切下来。这项工作,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我都要持有耐心才行。他往我的眼睛里倒了一点液体,又用一种仿佛是很柔软的手纸擦干净。接下来,他继续剪着。起初,我实在难以承受这项每天都做的诊疗,渐渐地,我找到一种方法,用深呼吸来消减脑神经的疼痛反应。从某种形式上说,就类似我离开了这幢房屋。

    当实习医生终于清理完这些“垃圾”以后,把我送回女大夫那里,小灯泡又开启了。

    “您看见灯光了吗?”

    “是的。”

    她移动开那盏灯。“那么,现在呢?”

    “是的。啊,现在,是的。”

    我觉得这似乎已经是第一百回给我做检查了。一模一样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回答,也许或者是相同的诊断从来没有间断过。它们在无限期地延长着,我甚至已经失去了兴趣,我机械地回答着。她遮住我的左眼,“哦,现在呢?”“是的。”她遮住我的右眼,“那,现在呢?”“是的。”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声音向实习医生解释道,是我完全弄错了。我的左眼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那只是我想象中看见的光线。我打断了她的话:“这不对!我左眼确实能够看见光亮。”

    You believe you see the light,(您相信您看见了光亮)这是错误的。但是,可以说这是一个正常的反应。

    我忍不住要发火了。在我的房间里,为了及时了解眼睛感光度是否有下降的趋势,我每天都忍着疼痛来测试自己的两只眼睛。我知道我的左眼能够看见光亮。

    为了要把我的头抬高一点,她边说边推了推我的下颏,不注意地,冷不丁地她把手指头捅进我的眼睛里。我疼得用手抱紧了头部,不由地失声呻吟着。

    “Hold on!(坚持住)”她命令式地喝道。

    我血管里的四分之一爱尔兰血液,顿时转了个来回。

    “Hold on?”我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您说说看,当您把手指头捅进别人眼睛里边的时候,您不会说‘坚持住吧!’您并没有向我做过自我介绍,我连您是谁还都不知道呢,您给我做检查就像在动物市场那样,您处理我的眼睛如同处置一个垃圾袋,您把手指头戳进我的眼睛里,竟然连最起码的抱歉都没有。行了吧,您让我安静些吧。请把我送回我的房间!”

    我一屁股坐到轮椅上,空气凝结了片刻。接着,我听到她脚步离开声和一个狠狠的摔门声。随之,室内爆发出一阵早已憋不住的笑声。实习医生飞快地推着我回房间,他告诉我,这个女大夫是眼科实习医生部的主任。我听得出来他显得兴高采烈,可我还没有消气呢。“婊子,恶婊子……,”我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以便从中得到点解脱。

    懿达娜已在房间里等着我,我跟她叙述了刚才的经过,当我讲到最后的情景时,我们俩都笑了起来。

    “无论怎样,如果你认为他们误诊,以及你的左眼的确能看得见光亮的话,为什么你不请求做一次复核诊断呢?别人向我介绍了一个在纽约很有名的眼科医生”。

    T大夫下午过来的时候,我向他询问,假如他不认为有什么负面影响的话,我是否能够请他的同行来为我做一次检查。他犹豫了一下,才淡淡地向我问道:“您想起了一位比较特别的医生吗?”

    “是的,他是缪勒大夫。”

    “啊,没有,我不认为有什么副作用,我很熟悉缪勒大夫。我们经常在一起工作,我们是朋友。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本人会与他联系的。”

    缪勒大夫是个体格健壮、非常乐观的年轻男人,与他交流显然很容易。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了,分秒必争,没有多少时间可浪费的了。他立即打开小灯,“现在?——有的。哦,现在呢?——没有……有……有……没有”,等等。他遮住一只眼睛,再换到另一只上,依次反复。最后,我听到一个按钮的声音,这表示他关闭了电探镜的开关。

    您是十分正确的。您的双眼都能看到光线。这对于眼神经是个很好的征兆。即便它们都太虚弱,重要的是要尽力保住这一点。您右眼的情况确实很不好,随时都有穿孔和被排出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可行的办法了,只能把它摘取下来。我在报告里要提出建议,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试着保留住您的左眼,既然它能够很好地看见光亮。

    太阳!光芒四射的太阳!空洞的眼眶、切除手术、被活生生吮吞的牡蛎等等噩梦,以及我身体上的一部分,就要被扔进格林威治大道旁的垃圾桶里,一大早就会被运到庞大的纽约垃圾处理厂的可怕担心,从此一去不复返了。真愚蠢!扔不扔进垃圾桶里,难道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吗?也许一点都没有,或者有很多。我知道这些想法都没有什么逻辑,它们只是动物性的。人之常情,即便是死了,我也愿意保住我的双眼。我愿意完整的死亡。

    稍后,T大夫读完他同事的检查报告,向我指出,能够抢救我左眼的运气仅是微乎其微的。我马上反驳道:“您听着大夫,我根本不在乎,即便首次手术不理想,或者是我眼睛将会穿孔,甚至哪怕三天以后我重新再上手术台呢。因为,无论如何,总该试一试才好。”

    他笑了,我不知他为何而笑。

    情况大有改变,看来失败并不是必然的,不能一味地顺从、安命!我在继续地努力。现在,这次手术再也不是唯一的清理破烂性的工作了,它成为悬而未决的问题,成为了有希望的悬念。啊!也可能并不是那么严重,但是我清楚,眼组织坏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自从硫酸喷溅到眼里以后,毁坏程度在慢慢地、毫不留情地扩展着。

    想到这里,我紧紧握住懿达娜的手,她是我忠实的同盟。从我出事以来,她不屈于现状,用大量的时间与律师们,医生们,和不同的社会救济组织进行接洽、讨论。她在努力地为我一公分、一公分地争取着。现在到了需要给医院付款的时刻,它已经是个很大的数目了。懿达娜发现了一个同情受害者的协会组织Crime Victimes Compensation Board,她得知该组织对在纽约范围内的无辜受害者、恐吓性的犯罪受害者支付医药费。其条件是必须证实你是无辜者才行。为了汇集所需资料,她在警察署的办公室度过几个下午,她仔细检查了马泽拉侦探的报告并对此提出异议。现在,她像我一样的了解事实。可是,我觉得就连她也没有被完全说服。每当我被这种怀疑激怒时,我就自言自语说道“等以后……等以后的吧。”

    我烧伤的眼皮出现向眼内收转、收缩的趋向。那些眼睫毛,或者确切地说,在眼皮上残留的眼睫毛又扎又磨,它犹如中国式的古代酷刑(少年时代从中国古典文学中读到关于某些古代酷刑的描述),实在难以招架。我辗转不安,往眼睛上洒着水,再用手指头不停地掰开眼皮。

    天气很热,一天又过去了。这种折磨人的刺激慢慢地、纠缠不休地遍及了我整个的身体。我寻找着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办法,一时都没什么成效。最终,我只好请求用药止痛,由于我拖的时间太长了,止痛药对我也没有任何作用了。我要求见医生,正值星期六,值班的实习医生已经回家。为了预防出现紧急情况,T大夫曾给我留下几个不同的电话号码,我试着要找到他,对方有人回答我,周末他要去达拉司(Dallas)参加一个学术会议。

    夜晚变成了没有尽头的隧道。我等待着早晨,等待着实习医生的来到。我啃啮着每一分、每一秒,夜班护士拒绝给我注射得末侯乐镇静剂。理由是,没有医嘱。终于,早晨和实习医生都来到了。年轻大夫说道:“我看只有一个办法,要剪断这些眼睫毛。”

    疼痛浓度仅仅集中在右眼,而左眼上下眼皮的边沿,已经全部被硫酸所侵袭。因此,左眼睫毛早已消失殆尽。

    “剪,无论做什么,只要能制止住这无法忍受的疼痛就行。”

    他开始剪了。为了控制刺激感,他在眼部注射了几滴麻醉剂。我紧张的神经得到缓解,我的脊背和脖子也都放松了。

    到了中午,我又被烧成一团火球。这位实习医生简直是个白痴,我的眼球,本来被长短不齐的柔软睫毛刺激得不断抽搐,而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剪断的齐碴睫毛根在无情地扎磨、针刺着我,它们坚硬得宛如螫针或麦芒一样。几小时以后,我脑神经忍受痛苦的能力已经到达了极点。我用一块氧化锌胶布,粘贴在掰开的眼皮上以减轻、分散其疼痛。

    由于天气太热,脸上出汗过多、过度肿胀的原因,这次手术继续拖延着。在这四天中,我仍以粘贴氧化锌胶布度日,剧烈的疼痛感逐渐地变得正常了。我又一次领略到,人是可以适应一切的。其实,我的疼痛并没有消失,它已经融入到我日常的现实生活之中。事实上,为了吸收和融化这些剧痛,大脑神经系统会自动地调整、组织它们的渠道和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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