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的右手紧紧握拳，左手漫不经心地翻着其中的物件。只要看看长平侯府送来的礼盒，就知道这根本与昭雪的意志无关——普通而中规中矩，但诚然与卫青一贯行事风格相合。
遇上这种事，昭雪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在那里为他筹备礼物？
“叩叩”两声敲门声音响起，霍去病回过神来，头也不抬：“请进。”能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的人，除去他的母亲只怕也没有旁人了。
卫少儿推门而入，满脸笑意浓郁，走到霍去病的身边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去病，你如今还没去看看绿香呢，好歹为你生下了长子，绿香今儿个可是辛苦了。”
霍去病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宽慰昭雪的事，或许这样的事昭雪不可能得知，但他下意识地还是会做，或许这样，他自己心中会好受些。
卫少儿见他不为所动，连忙转移话题：“听闻陛下亲自赐了名字，你怎的还不拿出来呢？孩子总得有个名儿，你作为父亲难道还藏着掖着么？”
一说到这个御赐的名字，霍去病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还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卷锦帛，递给了卫少儿：“请母亲过目。”
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寻常，卫少儿一时间心里也不禁打起鼓来，连忙从他手中抢过那一方锦帛展开，一个大大的“嬗”字出现在她的眼前。“霍嬗？怎么……是这样的名儿？”卫少儿诧异地道。
她细细想了想：“这‘嬗’字意味着变更，莫不是陛下是愿你日渐佳境？”
“哦，嗯。”霍去病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的眼睛扫向书柜上堆叠起来的竹简，尧嬗以天下，皇帝赐这“嬗”字，分明是取禅让、更替之意，绝非卫少儿那么乐观的变更之说。
分明，皇帝是在暗示着他曾经说过的话。“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不自主地又将《管子》中的这句话喃喃念了出来。
皇帝在等着他说过的“新树”，等着他即将推荐的那个可以取代他的年轻人。
“你方才说什么？”卫少儿听到他的那句话，好奇地问道。霍去病转头看了看卫少儿，微微一笑：“娘，可还记得春末之时我前往平阳之事？”
卫少儿的笑容忽然间收了起来，她默默地点点头，眼神闪烁着不敢与霍去病相接。
猜到她的想法，霍去病叹了口气，一摊手：“我见到了，他的女儿和儿子。”
“你怎么……”卫少儿终于忍不住开口，抓着他肩膀的手不禁痉挛，紧紧地扣住他的肩头。
霍去病不在意地笑了笑：“既然已知是平阳县吏，又曾与平阳侯府有过来往，以这样的条件去寻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娘，这实在有些太过容易了些。”
卫少儿咬住嘴唇，霍去病看到她的眼圈儿都已经泛红，眼睛里更已是泪光点点。他也就不再卖关子，淡淡地道：“已知是有一子一女，他的女儿比雪儿略长，已嫁做人妇，如今只怕已有了第二个孩子了罢。”
他看了看卫少儿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儿子，比雪儿年幼些许，名为霍光，倒是个有趣的孩子……”
“所以，你想要怎样？”卫少儿道。
眼泪终于喷涌而出，霍去病看母亲这样失态的模样，伸出手将她抱在怀中，有力地抱紧。卫少儿泪如泉涌，埋首在他怀中顿时嚎啕。
也不顾这样会弄脏霍去病的衣服，更不顾泪水会弄花一脸精致的妆容，卫少儿似乎终于寻了个机会，将自己二十年来的委屈好好地发泄一通。她的孩子一日都没有忘记去寻找自己的身世，而她又何尝会忘记过去的事情？
并非陈掌对她不好，也并非她依然恋慕着霍仲儒，这其中的滋味卫少儿说不清道不明，但无论如何，当尘封二十年的伤疤再次揭开，那种痛楚，依然是无法形容的。
汉代对私生子并不那么“格外”看待，但卫少儿念及曾经拉扯霍去病张大的岁月，若非有二位姐姐的帮衬和卫青对霍去病的引导，正如现代的单身母亲，那是怎样的艰辛。
而那个男人回去了家中，生活并无丝毫变化，娶妻生子不误，如今连自家女儿也出嫁得子，他甚至都做成了外祖父。
罢了，这些过去便过去，她卫少儿已不必借霍仲儒之力生存下去，她的儿子更是让众人骄傲的英雄，她又何必再为过往伤神？
卫少儿哭泣了一阵子，渐渐地也就平复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离开了霍去病的怀抱。霍去病取了帕子为她拭泪，卫少儿将锦帕拿过自己擦了擦，淡淡地道：“那么，你是想如何？”
烛火静静地在一边放射着自己的光和热，颤抖着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投射到墙上。秋季夜晚的寒气侵入室内，笼罩在二人的身上，霍去病看着卫少儿的眼睛，面色也变得平和。
“我将霍光带回长安，栽培这个孩子。”
他还是说出了这个在他心底酝酿已久的答案。
卫少儿心中一惊，不禁连连摇头：“孝顺无可厚非，你可以为霍家置办田产、为霍……送些银钱，然而你又何必将那孩子带来长安？”
她说出最重要的部分：“那孩子，你认为当真会与你同心？纵然是顶着相同的姓氏，但他的母亲并不姓卫！”
霍去病立即道：“正是因为——他的母亲并不姓卫。”
他看着卫少儿的眼神变得坚定，卫少儿顿时整个人呆住，半晌，她仿佛终于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心里瞬间又堵得慌。
虽然他姓霍，但他毕竟是卫氏的孩子，更是因卫氏给予的机会、再加上他的才干，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没有卫氏最初给予的机会，他或许只能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少年奴隶罢了。
而他现在终于想到了回归父族，将同父异母的弟弟进行提拔，卫少儿心中极为惶恐，她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这会是霍去病与卫氏的分道扬镳么？
“去病……”她伸手握住他的衣襟，哀声地道。霍去病轻轻掰开她的手，冷静地道：“娘，此事我已拿定主意，只是告知您一声。您若是不急着回府，留下来照料着嬗儿罢，袁家的那些人，我当真信不过。”
绿香的父亲或者姑姑，都让霍去病感到浑身极为不舒服，“若不是因为这是她的亲人，孩儿恨不能立时将他们轰出侯府去。”他不耐烦地在原地来回踏了几步。
卫少儿默默地看着他，果然是儿大不由娘，她发觉自己已经无力去管束眼前的这个孩子。他会不会离她们越走越远？他当真是要抛弃他的母族？那么抛弃母族他又是为了什么？
她转身走出书房，朝着婴孩所在的上房走去。“霍嬗……”她喃喃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经由方才的事情，卫少儿忽然之间有些明悟，那个“嬗”字绝非她方才解读得那么阳光。
“去病……千万别做傻事……”轻不可闻的一句叹息，渐渐湮没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卫青没来得及去冠军侯府，眼看要到晚膳时间，也只能先径直回去自家长平侯府。后辈里出这样的大喜事，卫媪果然喜上眉梢，在席上也忍不住感慨万千。
“那孩子，可有起名？”卫青插了一句。卫媪想了想，摇头道：“说是宫中陛下和娘娘都对这孩子分外喜爱，特地赐了玉璋，或许陛下是预备了要给这孩子赐名呢。”
听到这话，卫青不禁沉默，转头看了看淡定地吃着饭的昭雪，她竟然会不为所动么？“雪儿可有见着那孩子？”他轻咳一声，“据说你将云苓带去相助，这才让那孩子安然降生呵。”
卫媪笑道：“雪儿今儿个当真是救急，那孩子长大了一定会念你这姑姑的情意，可是你救了他和他母亲呢。”
昭雪“嗯”了一声，并不多说话，依然快快地扒完了饭，一把将碗放下：“我吃饱了，爹和奶奶慢慢吃。”便一溜烟地跑出了膳厅，剩下卫媪和卫青面面相觑。
“雪儿是不好意思了么？”卫媪尴尬地给自己打圆场，卫青嘴角微微一扬，对此不置可否。他也迅速将自己的饭吃完，站起身有些歉意地道：“娘，青去看看雪儿，恐怕她这么快吃完，许是没吃饱饭。”
卫媪点点头，卫青随即快步走了出去，径直走向云华院。还未进门，远远地就听见院子里两个女孩说话的声音，卫青一愣，忽然想起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若是颛孙诩回来了长安，只怕过不了多久，雷放也该回来了罢。他忽然想到，来年的那场出征，他与去病自然都是要出去，大汉精兵几乎是倾巢而出，即使是平阳侯曹襄和如今身在营中的公孙敬迟也不能幸免。
那么，长安里能剩下的还有什么人？若是刘迁对昭雪和卫巡发难，他们只有去依靠不知何时才会赶来的雷放吗？
这样想着，卫青的心里有些微微发寒，毫不犹豫地迈步进了云华院里。
颛孙诩教完卫不疑几招简单的格挡，便和卫不疑在一起用了晚膳。昭雪从膳厅回来，卫不疑高高兴兴地跑过去炫耀：“姊姊，方才诩儿姊姊教了我几招呢，我比划给你看如何？”
昭雪扶住他的小肩膀，微笑着摇摇头：“刚刚吃完饭不能做剧烈运动也不能洗澡，在这院子里溜达溜达，促进消化。”
卫不疑撅了撅嘴，只能照着她的话去做。颛孙诩看着昭雪的表情，微笑道：“如何，诩儿说得不错罢。”
“这个不用你说，他们肯定也会啰嗦的。”昭雪叹了口气，“这样的好事怎么可能不提、怎么可能不反复提，这可是卫氏的新一辈人了呢。”
颛孙诩摇摇头，淡淡地道：“大小姐，恕诩儿冒昧，他毕竟不姓卫，那孩子也更不姓卫。”
昭雪点头，诩儿说得不错，加之以后霍去病会将霍光接来长安，这样，霍氏已经渐渐成型，即将开启他们在汉家王朝呼风唤雨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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