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众人虽说都是暂不知情，但也渐渐感觉到了诡异的气氛。待到宴席结束，卫青立即请退道：“陛下、娘娘，小女身体不适，臣须得送小女回家，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卫子夫一贯微笑着温和地道：“雪儿的身子不要紧罢？方才见着就觉得气色并不好，是斐儿太过任性，定要雪儿妹妹来陪伴她。”
刘彻的眼光似有若无地飘向昭雪的方向，昭雪下意识地往卫青身边缩了缩，卫青在桌子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她只能勉强开口道：“请陛下和皇后恕罪，是雪儿身体不争气，也辜负了卫长公主的一番期盼……”
“既然身体不适，那就快些回去就是了。”刘斐道，顿时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实在有些过于怨毒，立即又转向卫子夫笑道，“是女儿安排不周，原想着如此喜庆之时，同龄姊妹之间多多走动些也好……”
卫青携了面色难看的昭雪走出平阳侯府，霍去病也想起身去送他们，刘彻忽然抬了抬眼皮，淡淡地道：“去病，稍后随朕一同进宫，有些事情需与你商议。”
霍去病重新落座，低声道：“臣遵旨。”
父皇突然的这道命令让刘斐顿时有些诧异，连忙去看刘彻的脸色，却发现刘彻身边的平阳公主正以严厉的眼神看着她。仿佛是被人看穿了心中的密谋，刘斐慌忙避开了自己姑母及婆婆的视线，心中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原本这样的事，在后宫之中实在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刘斐看着坐在上首云淡风轻的卫子夫，能够坐到那个位置上的女人，所生出来的女儿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又坐了一会儿逗弄了小曹宗，卫子夫才恋恋不舍地随着刘彻回宫。送帝后二人上了御辇，刘斐轻轻呼出一口气，往后微微挪了一步，却感到正撞上了什么人，一回头，迎上了霍去病冰冷的脸庞。
刘斐真的很害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她只能勉强收拢自己的思绪，微笑着道：“去病……哥哥，你怎么了？”“臣愿公主能够相夫教子，好好做为人妻为人母之事，旁的就毋需公主操心了。”霍去病淡淡地道，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他……是在骂她，他还是知道了刚刚的原委。刘斐呆了片刻，忽然就冷笑了，他就是这样，为了维护那个女人可以不顾一切，即使是与皇帝撕破脸皮。
转过身看到霍去病上马离去的身影，刘斐微微摇头，露出了有些嘲讽的笑容。
他会明白他究竟犯了什么错的，只希望，那个时候的他不要觉得明白得太迟。
帝后二人回到宫中，卫子夫很识趣地对皇帝先行告退，刘彻向霍去病一示意，二人径直朝着未央宫的宣室走去。
转入宣室，看到墙上的地图和面前的沙盘，霍去病微微笑了笑，或许事情没有他想得那么严重。
刘彻在沙盘面前坐下，伸手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去病先坐罢，朕与你商议一二。”
“诺。”霍去病依言坐下，沙盘上的地形图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匈奴大漠，那是他朝思暮想要征服的土地。刘彻看了看他，嘴角一扬：“去病，朕猜想你也有些迫不及待了罢。”
霍去病微微一低头笑道：“岂止是臣，陛下对于这块地方应当也是挂念已久——将匈奴人彻底击溃，是所有汉人都期盼之事。”
刘彻抬起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沙盘边缘，细碎的沙子从堆成山峰形状的顶上簌簌滑落。他端详着沙盘里写着的篆字，口吻淡淡地道：“此次一定拿下……你与卫青一同出击，确保万无一失。”
“臣绝不辜负陛下的希望。”霍去病道，眼神坚毅。
听到他的这句话，刘彻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拨弄了一下插在“河西走廊”上代表汉室的旗帜：“但愿……你是当真不辜负朕的期望。”
他终究还是对方才的事情没有释怀么？霍去病心中咯噔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陛下，臣依然保有着最初的想法。”他顿了顿，“匈奴既未灭，臣也只是与雪儿心心相印，若要终成眷属，也得等到臣自漠北凯旋。”
“去病……”刘彻嘴唇动了动，抬手撑着下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朕的女儿还有数位尚未婚配，以你之功勋，尚主绰绰有余——”
没说完的话是，你竟然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实在让刘彻太过意外。
轻轻拨弄了一下沙盘，看着上面的旗帜和代表兵卒的石子，霍去病淡淡一笑道：“陛下一定记得，臣曾拒绝修习古人兵法。”
刘彻将象征大汉骑兵的石子挪动了一下，越过了祁连山头，语气毫无波澜地道：“然而，你仍带着骑兵纵横草原大漠，立下汗马功劳。”这样是在转移话题么？
“陛下谬赞。”霍去病也不动声色，“无论《六韬》或《孙子》，乃至《吴起兵法》，均是古人心血，臣不敢妄自评点。”
刘彻并不看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沙盘中的石子，似乎在思索着，要在下一步将它放置在何处。
“然而，臣既不愿学，便是为了不被古人束缚。臣所领骑兵，不是灭商纣，不是为群雄争霸，臣是要带领大汉男儿痛击匈奴，保一国安定。”霍去病继续说。
“陛下的王朝，是为一个前所未有之盛世，陛下有勇有谋，更敢于尝试，臣谨遵陛下教诲，放开手脚驰骋，这才有了这数次的胜利。”
话已挑明。他向来是这样不受拘束之人，自然，不会因为什么皇帝和外人言语，就放弃既定的选择。
刘彻弹了弹指甲，将沾在手上的沙弹掉，喟然道：“骠骑将军可知十年育树？花费十年心思，眼见即将要木秀于林，却要眼看它被虫蚀了心，这种感受，骠骑将军可知？”
霍去病正色道：“回陛下，臣以为，无论木能如何秀，主人若是愿意，刀砍斧斫后，它也能只是成为一堆柴薪。”
听到这里，刘彻不由色变，冷冷哼道：“骠骑将军可当真残忍。可这十年育成之树，说砍便砍，将军当真舍得？”
将石子拈起，轻轻安放到漠北的方位，霍去病收回手，恭敬地拜伏：“陛下正当盛年，更有万岁福祉，若陛下不嫌弃，臣愿为陛下敬献新的幼树，他日再一个十年，定能成才，再秀于林。”
说到“新树”，霍去病的眼前忽然闪过了一个少年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没想到最终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正式与他们产生联系。
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刘彻发出一声长长的太息，感到很是头痛。“去病，那不过是个女人。”他终于直接点破道，若是霍去病愿意，他的几个女儿哪个他霍去病尚不得？
霍去病抬起头，平静而自信地一笑：“陛下所言甚是，那不过是个女人。”
倒反过来将了他一军。
刘彻终于还是有些妥协地垂下了眼睑，叹气道：“去病，那女人究竟是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你如此笃定？”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沙盘上，看着那已经打通的“河西走廊”，“那女子……和她的弟弟，是当真的偷龙转凤之法？”
霍去病也垂下了头，整个人离席退后了几步，对着刘彻重重地磕下两个头。“请陛下宽恕卫昭雪的欺君之罪。”他没有抬头，但是刘彻却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真正请罪的意味，反而，是听出了些微的骄傲。
原先的猜想在此时被确认为现实，刘彻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一挥长袖将手搁置在膝上：“去病，朕并不喜欢你如今的模样。就事论事，朕中意的是这样的你。”
霍去病抬起头，对着刘彻露出笑容。他向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平静地道：“陛下问那女子的特别之处，臣认为，一次河西之战足以说明一切。”语气里，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他将河西之战里他们的经历叙述了一番，又说到河西受降时昭雪的那一次重伤。
刘彻能够看到，讲述中的霍去病脸上的表情随着情节的变化而发生着变化。昭雪和他的部下们一同将浑邪王子什离擒下，霍去病的眼睛里放射出自豪的光芒；昭雪问着他关于生死的问题，他的眼睛里则出现了宠溺的颜色；当说到昭雪受重伤，说到他为昭雪拔刀疗伤，他的面部肌肉也不禁微微抽搐起来。
那是他永远也不会遗弃的记忆，那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心。
刘彻沉默着，渐渐闭上了眼睛。霍去病的讲述是平静的，但是他能够听出他平静讲述里蕴藏着的深厚感情。
“若论起欺君之罪，不仅是卫昭雪，连带着你、卫青、卫巡，无一不是在欺君罔上。”刘彻忽然道。
霍去病身子一震，刘彻的意思是，他依然心怀芥蒂不肯饶恕？这样想着，霍去病咬了咬牙：“那陛下的意思，若是昭雪再随臣打下这次漠北，陛下可否饶恕她的罪？”
刘彻一愣，他没有想到霍去病会提出这样的一个建议。为什么这句话会有些耳熟？
他忽然想起前几个月的宫中晚宴，那个少女豪爽地举杯将酒一饮而尽，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代帝王忽然间对一个小女孩刮目相看了。
“朕看你这女儿，在气势上根本不会输给男儿啊。若是……”
当初他说给卫青的那一句“若是”，后面原本想要接的是什么？难道是“若是她能上战场”这样的语句？
他呆了瞬间便冷笑了一声，抬手托腮斜睨着霍去病：“朕自然不是不信你的讲述。”
女子从军，这卫昭雪也不是史上头一个，刘彻不会因此而对她产生什么偏见。只是，原本他是因容貌而对这个少女心生觊觎，谁知不经意间却发现这个少女身上藏着这样的秘密，让他对这个少女忽然心有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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