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雷放吐出了一个字。
昭雪竟然很快就从失血的晕眩中醒转过来。至少，她觉得自己醒来得很快。
大约是得益于曾经的意志锻炼，虽说已换了一副躯体，幸而意志力还在，她有些侥幸地想，微微苦笑。
她大概记得，刚刚霍去病将自己交给了赵破奴，然后就应该是到了军医的帐篷里，伸手一摸肋间，的确，都已经包扎得很好了。
“你得好好感谢上苍，这回可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准许你得瑟。”霍去病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微微一侧头，就看到霍去病皱着眉的脸，不仅一丝笑容也无，甚至带上了阴沉沉的色彩。昭雪吸了口气，轻轻地道：“霍……”
“这里没有外人。”赵破奴插嘴。
昭雪这才注意到他也在一旁，不由惊讶了：“你们怎么都在这里，不怕太高调了吗？”
一个小小的士兵受伤，竟然还惊动了一军统帅，稍后，少不得又要被一番盘问啊……
她想要坐起身，云苓咳嗽了一声道：“骠骑将军都说，你这是捡回的一条命，大小姐，你还要预备如何折腾？”
好久不见的年轻医师，说话倒是不客气了些。好吧……昭雪无奈，轻轻拍了拍霍去病的手背：“还是快出去主持大局，缺了主将、搞得人家又叛乱，可就、惨了……咳咳。”
伤口毕竟是真真切切的，说话稍微多一点就会扯到，还真是……痛。
“你怎就不会对自己挂心？”霍去病咬牙，握住她的手，“若是你这有个三长两短，你预备要我如何？你……你，预备要舅舅如何？”
他轻咳一声，转向一边的云苓：“云苓，她的伤势究竟如何？”
一边的青年医师仍然是一身白袍，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情形并无十分严重，大小姐的一闪避使那一刺并未伤及要害，但痛楚自在身上，大小姐这几日可要小心。”
昭雪只能吐吐舌头：“多谢云大哥。”
霍去病伸手揉她的头发，昭雪能感觉到他的力量的隐忍，知道他现在是很想责备自己的，不禁有些讪然。
这个时候的他，真是恨不得把这个小东西揉进自己身体里，随身收着藏着。
这样，她便不会受伤，更不会成为这副重伤模样！
“去病哥哥，我……我真的错了。”她低声说。
原本她就是以“危险性小”为理由说服的卫青，现在因为自己的走神反而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且不说自己受伤成了这般德行，霍去病在卫青面前可是要受责罚的。
霍去病紧绷着脸，也只能轻轻叹气，忽而又咬牙道：“若不是雷放疏于职守，如何能让你伤成这般模样！”他啐了一口，“哼，一定，一定好好处置了他！”
他的神色分外阴鸷，此时他的心情写在脸上——他现在，应当是愤怒到了极致。
“为什么？你……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昭雪稍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原因，忍不住劝慰了一句。
伤成这样，也是因为自己的走神，全是自己的错误，为什么要怪罪不相干的人？
对于自己的错误，昭雪从来不会逃避，自己的错误就该自己承担。她安慰道：“那个女人离我那么近，就算他想怎么做，也是来不及的——”
“那便眼睁睁看着你被刺成这个样？”霍去病的声音冰冷。
“可能，也被吓到了嘛……”霍去病看来是真正动怒了，还是不要去招惹罢，昭雪也只敢这么嘀咕。
就连赵破奴都忍不住摇头，双臂抱胸道：“大小姐，你这可就是明显在偏袒……”
诶诶，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昭雪扶额：“我从来不会这样去偏袒别人。”她喘了口气，“在你们看来，他确实有责任要保护我，可是，一来他已经不是、我的侍卫，二来，确实是我自己……”
身上还是很痛呃，她倒吸了口冷气，正要继续说，霍去病一挥手：“罢了罢了，我懂。”
他扶着她平躺好，叹了口气：“雪儿，你哪里像个小姑娘呵。”
即使想疼爱你，却被你用这样独立自强的气息阻隔。还能怎么办啊，他能怎么办……
赵破奴摸了摸脑袋，好像有点明白又不甚明白这段对话的含义。忽听帐外脚步声，他转身出去，很快又折了回来，脸色也不禁有些阴沉。
“将军，巡儿，雷放在外求见。”赵破奴冷冷道。
看霍去病原本有些和缓的脸色瞬间又变坏，昭雪握住他的手，转向赵破奴道：“他是要见骠骑将军吗？”
赵破奴苦笑：“不，他要见的，却是大小姐。”
霍去病的脸色更加难看，昭雪轻轻拍打他的手背，露出“无妨”的笑容：“行，不就是见他么，没关系。”
“他……”霍去病很想阻止，看昭雪的表情却是胸有成竹分外淡定，不禁很是懊恼：“雪儿，你这般信他？”
他这样的生气，昭雪有些愣住，但见他目光灼灼看着自己，脸上顿时有些升温，垂下眼睑：“不，去病哥哥别误会，我……”
她叹气：“我想，他是有些事必须只对我一人说。这不是什么信任，不过是对秘密的尊重。”
对秘密的尊重——霍去病不明白，只紧紧反握住昭雪的手，直到她痛得忍不住轻轻一声，他才呆呆地放开手。
“问完话，我就轰他出去，好吧？”昭雪连忙说。
终究，霍去病站起身，拂袖便走。赵破奴费解地摇摇头，跟着他走了出去。昭雪揉了揉眉心，就瞥见雷放低垂着头走进了帐篷。
“我去看看别的伤兵。”云苓伸手探了探昭雪额头的温度，“若是有任何不适，让他去外面叫唤两声，我就会赶回来。”
昭雪感激地笑道：“嗯，麻烦云大哥了。”云苓淡淡一笑，并不言语，也迅速离开了帐篷。
整个医帐就剩下了他们两人。雷放席地而坐，没有吭声，昭雪因为伤口的痛楚也只好乖乖躺着，更没功夫去注意他的举动和表情。他想要对自己说什么？
来解释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受伤？
来解释之前要杀自己的人是不是他的同伙？
就像刚刚她对霍去病说的，她对雷放的信任已经不同以往，但她现在还是需要他提供的线索，她需要找出杀害母亲雷听兰的凶手。
但眼下，既然他不开口，自己也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些匈奴妇孺均已安排妥当。”雷放道。竟然是他主动开口。
既然他已经开口，昭雪总要礼貌性地回一句，沉吟片刻，忽然想起刚刚自己被刺后接住自己的人，问道：“那个，应该是休屠王的王子吧，也是监禁在一起？”
“和他的母后弟弟在一处。”雷放道，“那个人，名字叫日磾。”
日磾，为什么会觉得有点耳熟。昭雪心里有些惊奇，刚刚他居然愿意多和自己说话了。
说完了日磾，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接下来你准备说什么，昭雪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两人又陷入了一种拉锯战。雷放抿唇，“方才，臣未及反应，累大小姐重创若此，臣应向大小姐请罪。”他低声道。
昭雪呆了一瞬，竟然、竟然是道歉啊，还真没想到，这次他会主动而自发地对她低头。
但她不想过多说这个问题，闭上眼：“只能说我自己太不小心，竟然在那个时候走神，做事都不专心致志，这是该得的惩罚。”
看她闭上了眼睛，雷放连忙伸手去碰她的额头，他手上冰凉的触感倒让昭雪吓了一跳，一睁眼看到他的眉头蹙起，顿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一阵困意袭来，昭雪喃喃了一句：“要是你还有事忙，就去忙吧。”她的声音很低，“我想小睡一会儿……”
眼皮好沉，头又开始有点晕眩，作为伤兵，睡一觉应该会好一点。
“去病……好对不起啊。”她这样喃喃了一句，但愿，等会不要梦到发飙的卫青啊。
听她没了声音，雷放抬起手，迅速再次去摸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热，应该还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
所谓九折臂而成医，跌打损伤惯了的雷放也算是心中有了底数，收回手，依旧静静地坐在一边。
她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毫无防备地在他身边睡着了。
刚刚那一瞬间，他竟然是真的吓得呆住。他能看出她明显的心不在焉，那柄匕首刺出，他也看到了她身体本能的闪避。
昭雪究竟还是不是昭雪？这是雷放怀疑已久也许久都没想通的问题。
她和卫巡之间仍然那么亲密无间，她仍然是那么聪慧美貌，可那聪慧里又多了一份全然不同的东西。
他说不出来，但她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是那么具有洞察力。
他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孤儿，可师父和姑姑从来不这样看他，他们是真心实意地爱护他、疼惜他，纵是被沙沙欺负，他们也绝无偏袒。
故而，他愿意为了雷氏付出一切，也愿意为了维护雷氏不惜代价。
雷放转头看那沉睡的少女，她和卫巡的眉眼相若，都像极了姑姑。
以至于，他从来不敢长久地看她，怕回忆起那个女子，回忆起那无法面对的过去。
那个眉目如画的女子，因一个荒谬的缘由孤身去了长安，纵然恨之入骨，他能如何，除了眼睁睁看她走入火坑，余者束手无策。
他恨过眼前这个少女并她的弟弟，这两个孩子，他一直觉得是姑姑身上的污点，是不堪过往的见证。
为了不连累雷家，更为了保护两个孩子，姑姑流落江湖，他们遍寻不见。
他们又能做什么？他们毕竟仍然是淮南王的手下，他们又怎能去反抗自己的主子？
他握紧拳，面上的表情再无变化，静静地坐在病榻边。
等到昭雪苏醒的时候，雷放已经不见，而满帐篷里都是诱人的香味。由于失血的缘故，霍去病特地吩咐给昭雪准备下牛肉汤和红枣羹。
“幸而有浑邪王那边上缴的食物，不然去哪弄这些给你补。”霍去病坐在榻边，托腮侧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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