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文学的阅读-读金克木:“30年代初的孔乙己造像”[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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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燕园读书、工作已经有40余年了,却不认识金克木先生。燕园里生活着许多著名学者,我读过他们的书,也知道他们的一些事情,却从未见过面,也很少动过拜访请教的念头。2000年8月,听到了金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就想,说不定在燕南园的小路上,在未名湖边,我曾经见过他。但是,见面而不知道名姓,那还是等于未曾见面。这件事说起来很惭愧,也有点黯然。

    在北大的许多老先生中,金先生的学识、人品,让人敬重。虽然我们对“文如其人”的信仰有时有点过分,但是,我对金先生的印象,却全部来自他的文字。他一定是清楚地意识到“个人的生活是有尽的,随时随地可以结束”,所以,在生命将尽的岁月,自编了多种诗文集,给我们留下了他的“投向未来的影子”。它们是《挂剑空垄》《孔乙己外传》《评点旧巢痕》《梵竺庐集》和《风烛灰》。

    《孔乙己外传》这本书,金先生注明是“小说集”。但是,除了前面的《孔乙己外传》《九方子》《新镜花缘》几篇以外,集中的许多篇章,如《化尘残影》《难忘的影子》等,读来更像是回忆录或随笔。以我们的阅读经验,如果看作“小说”,会觉得有些叙述偏于琐细,而布局和人物处理有时也过于随意。但是,不坚持它们是回忆录,金先生应该有他的考虑。在《难忘的影子》后面的自我评点中,他说,“说是小说,说是回忆录,说是笔记,都可以。说真,说假,也都无妨。还是看作小说吧”。这里,他着眼的,更多是有关小说和历史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真实”与“虚构”的问题。他这样讲:

    一般认为,小说讲假话,是虚构,历史讲真话,是现实。其实小说书是假中有真,历史书是真中有假。小说往往是用假话讲真事,标榜纪实的历史反而是用虚构掩盖实际。

    这番话说出了我经常有的疑虑。我想,其实不必借助什么“历史叙事学”的理论,即使只凭我们这些年来的经验,也多少能认同这一点。金先生把笔记、回忆录标以“小说”,可能包含了双重的质疑和反省。一个是对于某些历史记述所标榜的“纪实”的疑惑,另一个是对自己写作的“真实性”的清醒态度。从后者说,“回忆”具有“再造”的性质。对材料的组织和加工,情感和想象的加入,突显和省略,被叙述的时间和叙述时间两者的复杂关系,都使“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况且,金先生还有他的天真之处。他和读者“捉迷藏”。他不想让阅读过于“舒服”,让读者处于被动的地位。他要我们读他的书,像吃西餐一样,“要自己切,自己加佐料,配合自己的口味”。因而,在《孔乙己外传》中,多种元素组成一个颇为复杂的网:文字和照片,事实和假设,可供证实的线索和故意的隐蔽和省略,交错在一起。它诱惑你费心思去查证,去落实那些人物,那些事迹。但似乎又发出这一切不必那么当真,“不必去追究真假”的暗示。明明有迹可循,放弃等于懒惰;但是认真追索,是否会落入他事先布置的“圈套”?我们不得而知。从这个方面看,《孔乙己外传》中那些回忆录性质的文字,也算是一种文体实验。作者说是小说,也可以有别的命名。套用现在颇流行的含糊其辞的概念,或者也可以叫它“超文体”。

    金先生这本“小说集”的文字干净、简洁,表面看来平淡而冷静。看不到铺张的情感抒写,也没有对于严重的“意义”的揭发。但也没有九十将至的老态和迟滞。回忆往事,但不抚摸伤痕。不像现在的一些文字,把旧岁月的残渣作为把玩、咀嚼的材料。反过来,对于历史和现实,也绝不冷漠、超然度外。他坚持一贯的敏锐的警觉。并不依凭阅历和学识,去炫耀什么,裁决什么,轻易预言什么。许多有关“大时代”的风雨,却没有直接书写,夸张自身在“大时代”中扮演的角色。《化尘残影》的小学教员,应该是和20年代末的革命有关系了,也只是轻描淡写,若即若离。进入他的视域的,无非是诸如“莫愁湖畔戏呆客,沙滩楼里系痴人”之类的“寻常事”,甚且是琐细事。况且,对这些事情的讲述,也不是先觉者居高临下的姿态,取的是“小人物”的视角。也就是书里所说的,“入世儿观新世界,小学生游大学城”。

    叙述者的这种态度,是由他所确立的身份、生活位置所决定的。这本书的“叙述者”的身份,有时也显得扑朔迷离。在许多时候,会分不清叙述者和被叙述者之间的界限。20年代末的那个小学教员,30年代初在北京“飘泊”的青年A,和在20世纪末的那个回忆者,时时重叠。某种观察,某种描述,某种体验,是人物当时所产生,还是当今回顾时的点评,不好分辨。这是因为,被回忆的对象会摇身一变,化为今天的叙述者,而叙述者也会重访过去的时光,恢复旧时的天真。更重要的是,这种身份的含混和重叠,有着超越时间的生活态度上连贯的缘由。在《孔乙己外传》这本书的开头,载有照片一幅,当是摄于30年代初:一着长衫、戴眼镜的青年,看来好像精明,但又好像木然地看着他的读者。旁边的文字说明是:“20世纪30年代初的孔乙己造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这个“典型”,从读书人和大时代的关系上,已成为落伍者和被遗弃者的“共名”。照片指认的是书中的人物吗?比如说,《难忘的影子》中的青年A?大概可以这样看。青年A为自己写的对联就是,“社会中的零余者,革命中之落伍兵”,“于恋爱为低能儿,于艺术为门外汉”。在30年代初的北京,既无高中毕业文凭,又无所需资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权势人物,进不了大学校门,不曾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伟业,只能充当他自嘲的“马路巡阅使”和“大学巡阅使”。

    但是,这个“造像”,不也就是金先生自己吗?记得十多年前1989年第5期《读书》上载有他的一篇长文,题目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文里指出,20世纪以来,读书人所鼓噪、提倡的不见得扎根,所要破坏的也不见得泯灭。“‘鸳鸯蝴蝶派’亦存亦亡。‘德、赛两先生’半隐半现。尤可异者,‘非孝’之说不闻,而家庭更趋瓦解。恋爱自由大盛,而买卖婚姻未绝。‘娜拉’走出家门,生路有限。‘子君’去而复返,仍傍锅台。一方面妇女解放直接进入世界潮流;另一方面怨女、旷夫、打妻、骂子种种遗风未泯。秋瑾烈士之血不过是杨枝一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是中国大多数读书人的心态,即使遭遇厄运也是如此。而从自省中看到书生的“百无一用”的一面,则历来少见;更不要说在80年代精英意识高涨的年月。这种“低调”的态度,对于金先生来说,并不是在现实面前回避、退缩的借口,而倒是为着更好地“介入”现实和历史。这样,我们在他的书中,看到一些很不被关注的另外方面,看到时代风潮遮盖下值得珍惜的事物,体验了难以被风雨摧毁的真情,认识了在关于“日日新”的宣告之外,还有“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在现实纷乱的炫目色彩中,见识“旧招牌下面又出新货,老王麻子剪刀用的是不锈钢”,引领我们去思索“历史出下的数学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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