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文学的阅读-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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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中的文字,除两三篇之外,其他的从已经出版的书中选取,篇末会注明文章的来源。按照“大家小书”丛书的体例,选入时有的题目做了改动,有的文章做了删节,为了增加可读性,有的添加了小标题。

    这些文字,大多是读一些作家作品的感受,但是会延伸到读作品时,阅读者所处的环境,阅读动机、心情和方法等的讨论;也就是读者和阅读对象建立怎样的关系的问题。这也是取名《文学的阅读》这个书名的原因。

    2010年,我为《我的阅读史》这本书写了《为赞颂一切我所焚毁的……》的结束语,现在抄录在下面,作为《文学的阅读》的前言:

    1957年初春,我上大学一年级。有一次去王府井那边的东安市场,在旧书铺里买了几本旧书,其中之一是安德烈·纪德的早期作品《地粮》(1897)。白色,但已经泛黄的封面,黑色背景的小框框里有“地粮”两个字。这是盛澄华先生的译本,40年代由上海的文化生活社刊行。我得到的这本书版权页已经脱落,推测是40年代后期的第三版。盛澄华是浙江萧山人,30年代到法国留学,在法国的时候,和纪德多次见面,并有书信往来。回国后在西北、复旦、清华等大学外文系任教。五六十年代,是北大西语系教授。我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没有听过他的课;中文系必修的“外国文学史”课程的西方文学部分,因为“大跃进”,集体科研运动停开。临毕业虽然也补课,但外国文学补的只是俄苏文学和东方文学。所以,对盛先生没有什么印象。1970年在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劳动,盛先生因突发心脏病猝死。那个时候我也在鲤鱼洲,却不知道这个消息。最近,上海译文出版社重版了五六十年前盛先生翻译的《地粮》,应该是认为这个译本,至今仍是最优秀的——这是对几乎被人忘却的盛先生最好的怀念。

    我1957年得到这本书之后,曾经几次翻过,却没有让我能在它上面有较多的停留,只知道它诗意、抒情,运用我不熟悉的那种虚拟的对话方式,可以看作是作家的心灵独白。之所以没有能发生呼应,部分原因是对纪德缺乏了解。更重要的是,书里的情感,思考,与我当时的精神状况,文学趣味存在距离。在《地粮》的“译序”里,盛先生写道,纪德“是以严肃,纯洁的态度来接应艺术。不说视艺术重于生命,至少是把艺术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或竟是自己生命的连续。”又说,“……流浪,流浪,年轻的读者,我知道你已开始感到精神上的饥饿,精神上的焦渴,精神上的疲累,你苦闷,你颓丧,你那一度狂热的心,由于不得慰藉,行将转作悲哀。但你还在怀念,还在等待,你怀念千里外的家乡,怀念千里外的故亲戚友。但你不曾设想到你所等待的正就是你眼前的一切。回头!这不再是时候。时代需要你有一个更坚强的灵魂。如果你的消化力还不太疲弱,拿走吧!这儿是粮食,地上的粮食!”

    这些话写在1942年的城固,那时候盛先生在西北大学任教,陕西汉中的城固,是战时这所大学的所在地。那个时候,战争正艰苦,社会气氛沉闷:“流浪”是许多人的生活状态。因为前景不明,长夜漫漫的苦闷、焦躁,是年轻人普遍的精神状态。但是,这种经验是50年代的我不能真切体会的。那时,我正为一种虽真实却肤浅的幸福感、满足感所支配,觉得世界的一切已经一目了然。既难以认同对艺术的那种虔诚,也没有些微的精神饥饿和焦渴,对《地粮》的冷落,就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当然,我后来对《地粮》的看法有了许多改变,这是需要更多的文字才能讲清楚的。

    这些天,我整理着《我的阅读史》这些系列文字,又一次翻读这本旧书。我愿意将《地粮》里的一首“旋曲”,作为《我的阅读史》的结束语。它是关于读书的:

    有些书人家坐在小板凳上念

    在小学生的书桌前。

    有些书人家边走边念

    (而这也是由于它们版本大小的关系);

    有一些在森林中念,另一些在别的田野间念,

    而西塞罗说,Nobiscum rusticantur[1]

    其中有一些我在驿车上念;

    别一些,躺在堆干草的仓房中念。

    其中有一些为使人相信人有灵魂;

    别一些则使灵魂绝望。

    有一些书中证明神的存在;

    别一些则否认。

    有些书只被收藏在

    私人的图书馆中。

    有些书曾受过很多

    有资望的批评家的赞誉。

    有些书仅谈蜜蜂饲养术

    而某些人认为太专门。

    另一些则专谈自然

    读后像已无需再出去散步。

    有些书为贤者所不容

    但它们引起孩子们的惊奇。

    有些书称作选集

    把人们对任何事物的卓见辑入在内。

    有些书希望使你爱生命;

    另一些作者事后竟自尽。

    有些书散播恨

    而它们收获它们所散播。

    有些书不事吹嘘,且引人入胜

    当你读着的时候像是放着光辉。

    有一些书人家爱惜得把它们当作更纯洁的

    而比我们生活得更好的弟兄。

    有些书用奇特的文字写成

    纵使尽心研习人也不会懂得。

    奈带奈蔼[2],何时我们才能烧尽所有的书本!

    有些书一文不值;

    另一些则价值千金。

    有一些谈王论后,

    而另一些,谈极贫苦的人们。

    有些书它们的语声比

    午间树叶的絮语还更轻柔。

    像老鼠似的,约翰在巴特摩斯吃的正是一本书;

    但我则更爱覆盆子。

    那曾使他肠胃中充满苦味

    而以后他得了很多的幻觉。

    奈带奈蔼,何时我们才能烧尽所有的书本!

    我们这些一辈子与书作伴,在书本中消耗大部分生命的人,什么时候也能像纪德那样,说出“何时我们才能烧尽所有的书本”这样的话?难道不是吗:“在书本中读到海滩上的沙土是轻柔的,这对我是不够的;我愿我赤裸的双足印在上面……任何未经感觉的认识对我都是无用的。”“奈带奈蔼,你应边走边看,但你不应在任何地点停留下来。让重要性在你自己的目光中,而并非在所看到的事物上。”

    在纪德看来,书本就是要“能教你对自己比对它感兴趣——而对自己以外的一切又比对你自己更感兴趣”。

    现在我想,纪德的意思是,读书自然十分重要,但要走出书本,走向田野和广阔的生活,或者说,书本最主要的是教会、启发我们观看世界的热情和方法,也就是“重要性在你的目光中”。

    2017年1月,洪子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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