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神探于谦-玉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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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京杭大运河,在一路斜阳草树映衬之下,曲曲折折地汇入北京郊区的通州。水面上雾气氤氲,偶尔驶过一条张着巨大布帆的商船。船夫们都穿着半新不旧的白色夹袄,露出健壮的黑红色臂膀,嘿呦嘿呦地喊着号子。船桨探入水中,激荡起一阵阵的水花。

    时值隆冬,阳光短暂,一群文人坐在河堤上吟诗作对,高举盈觞的美酒,推杯换盏。

    淡绯色的阳光渐渐褪去,天色转成青黑的时候,一支马队缓缓地出现在运河岸边。他们一行十三个人,穿着清一色的白色皮裘,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一望便知是蒙古人。身后跟着八匹马组成的驮队,马背上驮着沉重的麻布口袋。

    马队走到一座高大整洁的屋宇前面,停了下来。领头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蒙古汉子冲屋里喊了几句蒙古话。大门上方挂着一个招牌,写着“通州客栈”。客栈的年轻店主急忙跑出来迎接。

    这个店主名叫王藩,长着一张圆脸;眼睛似乎睁不开,眯成一条线;嘴角笑嘻嘻的;穿一件赭色短袄,双手不住地作揖。王藩是一个油嘴滑舌的话痨,因此生意做得还不是太坏。这间客栈是一家夫妻店,没有店小二。王藩负责做饭、结账和打更;他老婆则管理一些杂务,给客人洗洗衣裳、扫扫地。

    今天的这些客人,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马队众人簇拥着两名十八九岁的绝色女子。两名女子戴着面纱,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们模样标致,是人间罕有的尤物。王藩看得痴了。那个领头的四十多岁的汉子,立刻愠怒地冷咳一声。王藩急忙讪笑几声,庆幸老婆没看到。

    这伙蒙古人很挑剔,住房间要自己打扫。一伙人先用清水将地板擦拭一新,床铺也是用自己带来的铺盖,收拾完便要王藩去村里给他们买一只刚生下来不足三月的羊羔,要煮羊肉。领头的男人看到王藩面有难色,便丢出一锭五两白银,一副有钱就是爷的表情。

    王藩跑了几个村子才买到羊羔,背回通州客栈。一伙蒙古人把羊羔扛进后院,自己拿出刀子宰羊。他们将羊羔的大肠取出,洗净后灌入羊血,然后将血肠放在锅里。煮好之后,大家用小刀将血肠切成小段,分而食之,一边吃一边说:“让中原人开开眼界,大补!”

    王藩抓起一盏油纸灯笼,开始打更。

    蒙古人睡得很死,王藩便倚在客栈门框上偷懒。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跳进王藩的耳朵里。王藩分辨出,这声音来自后院。后院是柴房和马厩。王藩壮着胆子,来到后院,手里的灯笼随着他的手腕不停颤抖。

    柴房里面还亮着灯。

    “什么人在柴房里面?”王藩喊了一声,没人答应。

    王藩用力一推,柴房的门立刻歪在一边。柴房里面躺着一个美貌无双的白衣女子。她长着一张白净的脸孔,双眼紧闭,朱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话,但是无能为力。那匀称的身材,足可媲美京城百花楼的头牌歌妓。尤其令王藩匪夷所思的是,女子身下铺满了无数的海棠花!海棠花的花瓣是冰雪般透明的白色,似乎一触即破。王藩很快就辨认出,这是刚才那两名蒙古美女之中的一位。

    再近前一瞧,她竟然死了!

    王藩喊叫一声,转身就跑,结果和自己老婆撞个满怀。

    老婆叫骂道:“怎么了,遇见鬼了?”

    王藩嘴唇哆嗦着说:“死人了,快去叫人!那伙蒙古人在哪里?”

    老婆愕然问道:“难道他们是歹人?”

    王藩满脸凄惶,用手捂住老婆的嘴,然后抄起一根扁担,小心翼翼地向蒙古人睡觉的房间走去。

    一切都静谧下来了。客房里面溢出灯光。王藩用力推门,牢不可开。王藩叫了一声,里面无人回答,只能看到灯火摇曳的影子。老婆向他使一个眼色,王藩会意,用全身的力量将门板撞开。但是,随着门板的倒下,他们看到了更加匪夷所思的场景——里面并没有人。所有蒙古人都在密室中消失了。更加诡异的是,房间的地面上摆放着七个灯盏。灯盏中的火焰随风跳跃。王藩夫妇的影子,也跟着在墙上摇曳起来。

    王藩捡起被撞成两截的门闩,心想,里面的人是怎么离开这间插上门闩的密室的呢?

    第一节 于谦的腊八粥

    大明宣德十年腊月初八。

    相比王藩,他的表兄王建就活得比较滋润。王建在北京南城开了一座名叫悦宾楼的酒馆,手下五个跑堂,三个厨子。他对跑堂的呼来喝去,甚是惬意。王建喜欢结交朋友,谁料到今天晚上,王建的酒楼会突然变成一堆废墟。

    夜色很浓郁。王建提着一盏朱红色的灯笼,站在酒馆门口,看着自己悦宾楼的招牌和写着“太白遗风”四个大字的酒幌子,听着酒楼上酒客们推杯换盏的声音。灯笼里面的烛光时明时暗,映照出王建苦闷的脸孔。

    王建低着脑袋,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快步走上楼梯,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天字号雅间紧闭的门板。门板荡开一条缝隙。王建把灯笼放在地上,小声道:“于大人,你害我不浅。”

    雅间靠窗是一张擦洗干净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摆放着一个灯盏,灯盏光焰旺盛。桌边端坐着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他三十多岁,一双犀利有神的眼睛深陷在眉弓下面;双颊凹陷,有点皮包骨头;嘴角短须总是上翘,似笑非笑;身穿月白色布袄,头戴方巾,脚踏青鞋,一尘不染;左手翻弄着一本案卷卷宗。这就是当今朝廷大理寺少卿,主管刑狱的于谦,人称“神断于青天”。

    于谦进士出身,十几年内断案无数,威名赫赫。半年之前,京城附近出现了一个为非作歹的神秘组织,平素拐卖人口、打家劫舍,名声很坏。他们头部缠以黑巾,上面绣着北斗七星的花纹,被人们敬畏地称为“黑星社”。匪首名叫东方越。就连当今宣德皇帝朱瞻基,也被黑星社密谋绑架。后来于谦查清此案,救了圣驾。许多黑星社的教徒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只待处决。于谦一战成名,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

    于谦和王建是老交情,平素喜欢在这里会客吃饭。但这次于谦来悦宾楼确是为一件大事——于谦要戬除东厂,清君侧。计划的实施地点就在悦宾楼。因为于谦常来悦宾楼,对环境比较熟悉。他请王建帮忙。王建很是犹豫,但是一想,当今朝廷阉党专权,谁人不恨?于是咬牙跺脚,终于答应。

    王建瞪着眼睛,看着于谦问:“于大人为民除害,小人舍命陪君子。只不过,于大人今天这次宴客,客人真的会来吗?”

    于谦说道:“本官冒充与东厂来往密切的礼部侍郎东方旭,送书信邀请他们在悦宾楼地字号雅间喝腊八粥。只要他们来,本官会有三十名官兵招待他们。当今朝廷宦祸严重,本官能够清除东厂,死而无憾。我早准备好了一副棺材,明天早上抬着去见皇帝。我会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就和我一起看热闹吧。”

    王建点头。

    于谦面前是一碟茴香豆,一碗井水。

    这不会就是大理寺少卿于谦的最后一顿晚餐吧?王建有些担心。

    于谦一边示意王建坐下,一边从碟子里拈起一颗茴香豆放在桌面上,说道:“第一个喝腊八粥的来了。”

    果然,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走进悦宾楼大门。这个人四五十岁,脸上皮肤松弛,下巴光光的,一望便知是太监。尤其令人错愕的是他涂脂抹粉,俨然半男不女。这就是东厂第三号人物,名叫王丘。此人害死无数清官和侠士,臭名昭著。王丘神色傲慢,径直走进二楼地字号雅间,要酒要菜,狼吞虎咽起来。

    于谦听见地字号雅间的门板关上,便满脸阴霾地对王建说道:“这个王丘,刚从城南的万佛寺出来。王丘平素喜欢结交一些三教九流之辈,万佛寺里的住持广智大师却对王丘嗤之以鼻。王丘曾经放出狠话,要广智大师吃点苦头。昨天,广智大师的弟子圆明和尚突然失踪,定然与王丘有关。你看他的衣袖上带着淡红色的污渍,满脸愠怒,圆明和尚应该受罪了。”

    王建道:“王太监杀了圆明和尚?”

    于谦摇头:“血渍凝固之后,会变成棕黑色,可是王丘袖口的淡红色没有变黑,也就是说,那不是血。我知道万佛寺后山有一个画满壁画的洞窟,看来王丘就是把圆明和尚藏进了洞窟。他袖口的红色痕迹,应该是描绘壁画用的朱砂颜料。”他一边说,一边从碟子里拈出第二颗茴香豆,“第二个喝腊八粥的来了。”

    一个身材瘦小,脸孔白净的男人出现在一楼的楼梯口。

    男人身穿一身枣红色长衫,手中提着一把腰刀。他抓过一个跑堂的,仔细询问王丘在哪间雅间。那个跑堂的赔着小心,老实回答。这就是东厂第四号人物,赵凤。

    于谦等到赵凤进了地字号雅间,便满脸不屑地说:“这个赵凤,是负责给当今皇帝找女人的。前一次去江南,赵凤就挑选了无数绝色女子,送入宫中,供皇帝淫乐。之后,再要女子家里的人花钱赎身。你看他靴子上满是泥垢,肩膀和后背稍显湿润,应该是刚刚淋过雨水。”

    王建追问道:“可是京城很久都不下雨了。”

    于谦低头看着手里的那颗茴香豆:“当朝周王朱有爝新盖了一个私人花园,里面假山上有一眼喷涌不息的泉水,路过的人都会被淋湿。至于赵凤找周王的原因,应该是求救。”

    “求救?”

    “没错,看来我的计划暴露了。东厂细作无处不在,大理寺也有他们的人。我注意到赵凤手腕和袖口处都有新鲜的墨汁。赵凤在家写书信给王丘,要王丘不要来悦宾楼。他慌乱之际,打翻了砚台。但是王丘出门了,赵凤只好自己跑来带走王丘。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想。”

    “周王会帮他们吗?”

    于谦摇头苦笑起来:“周王是老狐狸,只会坐收渔翁之利。看来有好戏看了。王掌柜,第三个喝腊八粥的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拈起第三颗茴香豆,放在桌面上摆好。

    一个六十岁老年胖子,闯进悦宾楼大门。

    他叫凌无极,是东厂第二号人物,足智多谋,擅长投毒,独独不会武功。凌无极径直奔上二楼。他没有去找王丘和赵凤,而是推开天字号雅间的门板,看着于谦和王建,冷冷说道:“大理寺少卿于谦大人,原来你在这里!骗我们说东方大人请客喝腊八粥,我们低估你了。”

    于谦神态自若,将桌上的三颗茴香豆排成一条线。

    地字号雅间的王丘和赵凤,已经循声而来。王丘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怒喝一声:“姓于的,你敢动我们东厂的人,是不是不想活了?”

    赵凤也是一脸看不起的神色。

    凌无极一抖拂尘,示意身后的两个东厂好友噤声,眼睛直视着于谦:“于大人,你何不放我们一马?要知道,皇帝离不开我们。你杀了我们,谁陪着皇帝找乐子呢?皇帝不开心,大家都不好过。”

    王丘傲然道:“凌老二你不用与他多费唇舌,咱们直接宰了他,多省事。皇帝那里,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于谦冷笑一声:“王掌柜,刚才本官对王丘和赵凤两位东厂公公做了一番推断,那么现在就对凌公公做一番推断。”

    三个太监面面相觑。

    王建缩着脑袋,此时只想逃走。

    “凌公公,你能坐上东厂第二把交椅,是因为你帮着皇帝炼丹求仙。当今皇上最喜欢仙家方术,应该吃了你不少仙丹吧?仙丹的配方多半是朱砂、硫磺和硝石。皇上吃仙丹很多,你这个做仙丹的,就吃得更多了。你看你虎口上全是黑色的烟硝,毒石粉早已侵入骨髓。不用我杀你,你也活不长久。”

    凌无极冷哼一声。

    “你平素炼制丹药,是用狸猫试毒,对不对?我看到你身后有一只狸猫跟着,狸猫左前腿上,满是血渍。而你衣袖中的右手,也包扎着白布条。看来你刚刚用一只小猫试毒,结果丹药分量过重,毒死了小猫。现在连母猫都要找你报仇了。”

    大家回头去看,果然有一只黄色的狸猫蹲在楼梯口,因为胆小,不敢上楼。狸猫的左前腿上,血肉模糊。

    王丘叫嚷道:“你少胡说八道!”

    于谦从八仙桌上捧起那本案卷卷宗,翻看着说道:“凌无极,上个月你借皇帝之名,向吏部黄大人勒索贿赂,遭到拒绝,你就下毒害死黄大人;王丘在一个月前以查赃为名,抓捕户部三名官员,然后侵占他们的家产,将他们的子女妻妾充军发配;赵凤在十天前抢掠七名民女进宫……这都是该死的罪过。你们仗着皇帝宠爱,为非作歹,就不怕天谴吗?”

    与此同时,三个绳子套从天而降。

    三个东厂阉党的脖颈,立刻被绳子套住。随着绳子的勒紧,三人拼尽全力挣扎。埋伏在悦宾楼里的三十名大理寺官兵,都亮出兵刃,向着三个阉党乱刀砍去。八仙桌上的灯盏,顷刻之间被打翻在地,火光与人影一起激荡起来……

    当朝周王朱有爝,此时就坐在悦宾楼对面的另一家酒楼——白鹤楼的窗前。周王白脸尖下巴,一副不容侵犯的神情。他嘴角下垂,手中紧紧抓着两个核桃;一身蓝布长衫,脚下粉底皂靴。他本来是对于谦的计划一无所知的,等到赵凤向他求援时他才惊闻。于谦的外号,除了神断青天,还被称为于疯子,他为人特立独行,别人很难弄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于谦诛灭阉党,是为民造福,但是大明朝廷宦祸累年,哪有这么容易就斩草除根的?更何况,不通过皇帝,就对阉党施以私刑,更是骇人听闻。周王本想阻止于谦,恐怕早已来不及。于是周王带了四名亲随,来到这里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对面悦宾楼上,此时喊杀声震天。周王站在窗前,手里的核桃不住打转,心中十分踌躇。想一想,自己还是要做做姿态,于是周王深吸一口气,定一定神。

    悦宾楼前的大街上已然灯火通明,站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家看到是杀阉党,立刻叫好不绝。官兵们举着火把,在门口走来走去,维持秩序。周王满脸阴霾地走上二楼。

    于谦正在天字号雅间的八仙桌旁出神,自言自语道:“少了一颗。”

    官兵们看得分明,原来八仙桌上,摆着一碟茴香豆。其中有三颗茴香豆在桌面上一字排开,代表三个阉党。于谦用手指从碟子里拈起一颗最大的茴香豆,放在眼前。

    他指的是,东厂厂公没有来。

    这时候,一个士兵走过来,向于谦说道:“禀大人!王丘下身完好无损,是个假太监。”

    于谦眼角荡漾出一丝皱纹。他这十几年来为国为民,能与阉党同归于尽,自己死而无憾。

    王建看着满地的狼藉,已经没有心情去计算自己赔了多少钱,只是傻傻地问道:“于大人,那个凌无极天怒人怨,连一只狸猫也要找他报仇?”

    于谦摇头道:“凌无极用狸猫试毒,时间一长,狸猫自然把凌无极当成仇人。凌无极毒死了小猫,又去向母猫喂食丹药,母猫就用力抓伤了他的右手。”

    于谦抬起头,这才看到周王站在门口。于谦早已料到,眼前这个老狐狸会来打探虚实,便微微一笑。

    王丘双手紧紧抓住脖颈上的绳索,以至于士兵的刀尖插进心口,也来不及挣扎;赵凤已经扯断了绳索,但是右腿受了一刀,无法逃走,被乱刀砍死;凌无极双手牢牢抓住两柄钢刀的刀身,但是另外一柄钢刀却插进了他的后心。

    周王冷冷道:“于大人,以命赔命,看来你抱着必死之心啊。”

    于谦依旧是一丝怅然的微笑:“王爷,你也想诛尽阉党,但是觉得风险太大,便一直袖手旁观。下官替你出手,省却你不少功夫。”

    于谦口中所讲,正是周王心中所想。

    第二节 宣德皇帝

    第二天,紫禁城。

    这是宣德皇帝朱瞻基有生以来的最后一次早朝。

    宣德皇帝身体肥胖,精神早已被丹药和美色掏空,只剩下一个虚弱的躯壳。他沉溺修仙之术,对于国事不甚了了。掌握国家权柄的,仅仅是周王朱有爝和晋王朱美圭,以及东厂厂公曹逝川。周王与曹逝川势同水火,宣德皇帝挑逗两人争斗,以此渔利。

    等到大理寺少卿于谦的奏疏,摆在雕龙栖凤的御案之上,宣德皇帝难免在愠怒间,带有一丝错愕。于谦身穿一身绯红色官服,官府胸前画着一只獬豸,手捧象牙护笏板,站在大殿之上,奏道:

    “太祖洪武皇帝创立锦衣卫,监视贪官污吏,成祖永乐皇帝创立东厂,也仅仅是防止谋逆。近年来,阉党之祸无可复加。汉唐两朝,皆因宦官亡国。臣请皇上圣裁,废除东厂,诛灭阉党,以正寰宇!臣昨夜对东厂三名阉党处以私刑,现今以命抵命,死而无憾。”

    宣德皇帝伸手拂拭着御案,问道:“于谦,被杀的三个太监,王丘和赵凤还没什么,但是凌无极给朕炼丹制药,立下大功,你怎敢杀他?”

    于谦道:“启禀皇上,自古以来,炼丹求仙都是骗子的专长。臣从未听说,有谁真的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

    东厂厂公曹逝川,今年六十三岁,一副老态龙钟之相——花白眉毛弯弯下垂,两腮松弛。只有一双眼睛,显出幽深的城府。他身穿金红色的飞鱼服,一直缄默,此时便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奴婢听说,于大人上朝之前,已经带了一副上好的棺材,停放在午门之外,以供收尸。皇上可有兴趣看看?”

    宣德皇帝此时便开始打瞌睡,摆摆手道:“朕不看了。既然于谦说要以命抵命,那就把于谦关进刑部大牢,秋后处决。”

    于谦闭上眼睛,任凭武士剥去朝服,套上枷锁。

    朝堂上的大臣,无不唏嘘不已。于谦是抱着必死之心,去诛杀阉党的,大家都心存敬佩,但是又不敢救他。大家都把目光,紧紧盯在东厂厂公曹逝川身上。

    这些目光,无不透露着愤懑。

    曹逝川若无其事,嘴角一撇。

    一名站在角落里的官员,陡然站出来,朗声说道:

    “启禀皇上,通州客栈出了人命官司,请皇上定夺。”

    奏本的是顺天府知府欧阳文敏。宣德皇帝满脸不耐烦,但还是要太监接过欧阳文敏的奏折。上面写着,蒙古塔苏部落为皇上进献美女两名,其中一名叫做红云的美女,于昨夜被害。被害地点是通州客栈的柴房。仵作验尸结果是,红云被人毒死。尤其诡异的是,红云尸体下面,铺满了白色的海棠花。

    海棠花?

    宣德皇帝莫名其妙,是谁如此诡异,杀人之后,用海棠花铺垫尸体?他继续看奏折,发现更加诡异的事情还在后面。红云被害之后,客栈掌柜王藩去找部落首领报信,却发现十二名蒙古人在一间插好门闩的密室里消失了。半个时辰之后,十二名蒙古人在运河河堤上被找到,但是他们否认自己制造了那间密室。

    宣德皇帝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塔苏部落,本来是蒙古可汗的分支。现在塔苏部落脱离可汗,投靠朝廷。为表忠心,塔苏部落每年都要送两名美女给朝廷,宣德皇帝欣然笑纳。

    就在去年,前任族长蓝枫病逝,新任族长一直没有选出,因此塔苏部落停止向朝廷呈送礼物,连歌功颂德的表章也没有。

    宣德皇帝正在出神,忽然听到欧阳文敏跪在地上叩头道:“启禀皇上,此案只有一人能破,那就是大理寺的于大人。臣请皇上开恩,命于谦戴罪立功。”

    宣德皇帝仍在打哈欠,摆摆手,将欧阳文敏的奏折丢在御案上。“列位爱卿,这个案子,交由周王朱有爝办理。”

    欧阳文敏还要再奏,但是宣德皇帝已经站起来,在太监的簇拥之下,回后宫去了。

    冬日的阳光,倾洒在午门前面的广场上。

    这里是皇帝廷杖朝臣的地方,此时却更像是一个集市。因为,广场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口硕大的红漆棺材。棺材虽然是用普通的梓木打造而成,但是油漆厚重,雕工一丝不苟,一望而知是城南老杨棺材铺的手笔。一伙大内侍卫凑在棺材前面,议论纷纷。大家得出一致结论,就是棺材的主人必定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一个东厂太监走出午门。

    这人面皮白净,手长脚长,腰间悬挂着一个腰牌,原来是曹逝川贴身的使唤杂役魏小六。魏小六看到那副红漆棺材,立刻露出得意忘形的嘴脸。一个侍卫眼尖,上前一把揪住,叱骂道:“你笑什么?”

    魏小六不以为然,说道:“咱家笑自己的,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小心,以后敢得罪东厂,就像他于谦一样,准备好一副棺材!”

    侍卫们看到于谦被关进大牢,早就气得金星乱迸,现在哪有这么好的脾气?众人脸上都露出不忿之色,开始撸胳膊挽袖子。

    魏小六退后几步,准备去喊人。

    侍卫中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忽然向身后怒一努嘴,摇头道:“算了。”

    大家看到,东厂厂公曹逝川走出午门。

    曹逝川嘴角微微下垂,眼睛显得很淡漠,双手背在身后。他的武艺,大家都有所耳闻。现在假如曹逝川发作起来,情况实难预料。

    与此同时,周王朱有爝走出午门。

    周王看到眼前的场面,立刻冷森森地看着曹逝川:“曹公公,你看到那副棺材了吧?有人欺我大明朝廷无人,以至于阉党专权,现在于谦宁可丢官舍命,也要诛尽阉党。这才是朝廷的栋梁之才。”

    曹逝川依旧一副阴阳怪气地嘴脸。

    “千岁,丢官是小,假如丢命,就什么都没了。他于谦昨日之内杀我东厂三人,咱家会记住的。咱家知道你想保于谦,但有当今皇上在,他于谦就别想偷生。”

    曹逝川一边说,一边慢慢离开了。

    魏小六冷笑一声,紧紧跟上。

    周王走到棺材前面,难免出神。

    周王蓦然回头,看到满朝文武官员都站在他的身后,但是大家都不讲话。

    宣德皇帝是真的累了。他的父亲是仁宗皇帝朱高炽。朱高炽是著名的短命皇帝,登基不到十个月就驾崩了,于是皇帝的宝座才送到了太子朱瞻基手上。宣德皇帝登基之初,觉得完全不适应,他发现自己很难驾驭身边的臣工;相反,臣工个个都要来驾驭皇帝。

    究竟谁是朝廷主宰,这个问题,宣德皇帝问了朝臣很多遍。但是回答是:“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是皇上您要听我们的,才能成为仁德之君。”于是宣德皇帝苦读史书,渐渐在虎狼之中游刃有余。

    宣德皇帝难免愤懑。他发现,这个朝廷并不是自己的朝廷,而是大臣的朝廷。每当皇帝与大臣意见相左,大臣总是要皇帝听大臣的。他主宰不了朝政,就开始想着求仙问卜得长生。现在宣德皇帝最信任的道友,就是帮着自己炼仙丹的凌无极,可他偏偏在昨天死于非命。

    宣德皇帝回到后宫,满脸阴霾。宫女们不敢近前,生怕皇帝发作。果不其然没多久就听见宣德皇帝砸烂了一个宋代汝窑茶盏。

    第三节 请君入瓮

    刑部大牢。

    于谦披枷带锁,跟着两个差役,走过一道道门槛,只觉得阳光愈来愈稀疏,空气愈来愈阴冷。于谦很是坦然,一路上东张西望。一抬头,那些看管刑部大牢的官员和差役,已经跪倒了一片。一个圆脸身长,身穿黄衫,头戴凤冠的老年女人,坐在门房里。两个内侍太监手捧着熏香和暖炉,在一旁伺候。

    这个人是当今皇太后张氏。

    宣德皇帝的儿子朱祁镇太小,平素就交给张太后教养。张太后就理所应当成为皇帝的智囊。朝臣都给她三分薄面。而于谦,就是张太后所青睐的股肱之臣。于谦诛杀阉党,张太后决定保护于谦。此时张太后来到刑部大牢,便是为了打通关节。看管牢房的官员,见宣德皇帝身体虚弱,早就想向太后献媚。此时良机难得,大家心中窃喜。

    张太后正在吩咐:

    “于大人的牢房,要随时打扫干净,锦缎床被一天一换,饭食要酒肉齐全,没有吩咐,闲杂人等不得打扰。假如于大人受了委屈,哀家找你们算账。”

    张太后吩咐完毕,笑嘻嘻地看着于谦。

    “于大人,哀家已经竭力向皇帝游说,只要皇帝能够免去你的死罪,就一切都好说。到时候,你到外地当官,过几年再回来。”

    于谦跪下,向张太后叩头谢恩。张太后扶起于谦,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纸团,塞进于谦手中,一边悄声耳语道:“哀家有事找你帮忙。”说完转身离去。

    关押于谦的单人牢房,刚刚用清水洒扫过,地面尚且湿润。狱卒解下于谦的枷锁,就离开了。于谦坐在床上,就听到床下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他循声望去,什么也没有。

    于谦从衣袖里拣出张太后塞给他的纸团,展开来看。这是一张淡黄色的毛边纸,上面写着:黑星社友,十四日晚子时越狱,切勿声张。

    于谦眉头微蹙、

    床下一阵吱吱格格的声音继续传出来。

    于谦低头去看,只见床下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右手。

    当天下午,周王朱有爝,坐在了通州客栈的大堂里面。

    王藩夫妇一脸畏惧,冷汗涔涔,看着眼前的这个皇族要员。只见一个老年管家,忙着给周王端茶换水;一个小厮,手捧着暖炉,暖炉里升腾出雾霭。周王一副不怒自威的神情。顺天府知府欧阳文敏和一个仵作,侍立一旁。

    周王啜一口茶水,问道:“那伙蒙古人,谁是长老?”

    王藩冷汗涔涔,说道:“禀报千岁,那伙蒙古人的长老,名叫路音。进店之后,他们只说自己是客商,从未提起向皇上进献美女的事情。昨夜出了人命官司,他们又在一个密室里消失不见。小人在运河旁边找到他们,他们却说小人谋害了那名叫做红云的蒙古女子,求千岁替小人做主。”

    周王点点头,继续问道:“另一名蒙古美女,在哪里?”

    王藩说道:“她叫阿奴,与其他人都在客房里等候。”

    周王挥挥手,要身边的士兵,去把路音和阿奴请来,自己要探探虚实。

    不一会儿,那个领头的四十多岁的蒙古汉子,和那名带着面纱的女子,来到大堂里。首座长老路音,一张粗犷而肥胖的圆脸,嘴角微微下垂,喜怒不形于色;右手拇指带着一个翠玉扳指,左手时不时地拂拭一下;腰杆笔直,并不惧怕周王的威慑。

    路音双手作揖,道:“王爷千岁,我们族长蓝枫病故,所以小人赞谋其事。客栈里所有的蒙古人,都听从在下吩咐。”

    阿奴摘下面纱,双眸乌黑,鼻梁纤小,脸孔坚毅,显出风沙侵染之色。两片嘴唇微微撅着,一望而知有些刁蛮。她站在路音身后,怀里抱着一只小松鼠,面色坦然地望着周王。

    周王神色不动,问道:“路音,按照往年规矩,你们马队距离京城三十里,就要向朝廷快马报信,再由朝廷派出侍卫,保护你们的安全。今年为什么独独没有向朝廷报信?现在出了事,你如何向朝廷交代?”

    路音的脸色陡地一变,心想这周王果然是老狐狸,一句话,就把命案的罪责推到蒙古人身上。他面色坦然:“千岁,我们前天已经向朝廷派出了报信的使者狼坤,但是他一去不回。我们只好在这间通州客栈歇脚。谁知道昨夜红云被害,求千岁明鉴。”

    周王怫然变色,满腹狐疑。朝廷根本没有见到那个报信的蒙古人。也就是说,这个蒙古马队,本来十四个人,报信的狼坤消失,红云被害,只剩下十二个人。

    那个一直在逗弄松鼠,未发一言的阿奴,忽然说道:“王爷千岁,红云是如何被害的呢?这里是大明的京都,红云又是献给皇帝的美女,你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假如案子无法查清,我们将带着旗下的两千五百蒙古人造反。”

    此言戳中了周王的要害。他一向善于官场周旋,对于办案并不在行。

    红云的尸体依旧躺在客栈的柴房里。

    时值隆冬,她身下的海棠花却没有枯萎的迹象。那些冰雪般的花瓣,衬托着她宁静的脸孔和纯白的衣裙。周王捡起一朵海棠花,花瓣竟然是湿润的。欧阳文敏和仵作跟在周王身后,满脸肃然。

    究竟是谁毒死了红云,又在她身下铺满了海棠花?首先要弄明白,红云中的什么毒。周王回头去看仵作,仵作立刻跪下禀报:“卑职查验过红云的饮食。她进入中原之后,一直水土不服。路音长老粗通医术,就给她开了一个药方。昨天夜里红云根本没有吃饭,只喝了一碗汤药。”

    仵作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拿出那张药方,呈给周王。

    那是芍药汤的配方,里面写着芍药、当归、黄连、槟榔、木香、甘草、大黄、黄芩和官桂。这个方子很普通,可用来医治湿热瘟疫、壅毒肠胃、气血失调。药方是用小楷写在一张熟宣便笺之上,看得出路音是一个对中原风土相当了解的人。

    周王问道:“那碗汤药的药渣可还保留?”

    “看来,那碗汤药里面有藜芦。”一个周王很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周王回头去看,只见于谦戴着镣铐出现在院子里。于谦身后跟着一个彪形大汉,身穿红衣,腰间挎刀,锦带上悬着一个腰牌,上写一行小字:“大内侍卫林墨。”

    “于大人,你胆敢越狱?”

    于谦一脸苦笑,递给周王一个用黄色毛边纸做成的纸条,上面写着:“黑星社友,十四日晚子时越狱,切勿声张。”

    这是黑星社的报信字条。

    “王爷千岁可还记得半年前的黑星社之乱?许多黑星社的教徒被关押至刑部大牢,只待处决。现在,黑星社成员竟然打算越狱。牢子们查出蹊跷,禀报了皇上。皇上身体不适,于是太后就提出,命罪臣办理此案。于谦已经成为犯人,干脆就关进刑部大牢黑星社成员的隔壁,伺机而动,将功赎罪。皇上觉得可行,便答应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周王明白了。

    他心里难免觉得酸涩。黑星社越狱的事情,只有当今皇帝和几个少数人知道。自己是皇亲国戚,竟然也被瞒过,看来皇帝早就不信任自己了。于谦倘若能立功,或许斩杀阉党的事情可能会大事化小。

    于谦继续说下去:“皇上将下官关入大牢的目的,是黑星社。太后已经命令牢内官员,故意要狱卒将我关进一间带有密道的牢房。我看到床板下伸出一只手,也吓得不轻。原来是太后身边的侍卫林墨来带下官出狱。”

    周王讪讪地岔开话题:“于大人如此肯定,红云的汤药里有藜芦?”

    “我大明朝的草本典籍里,记载着一些用药的禁忌,俗称‘十八反’。这些药材是不能一起喝的,否则就会送命。其中有一条,就是藜芦反芍药。”于谦显出一丝焦虑,“千岁,请带下官去那间密室。下官揭开红云一案的谜底,就要回大牢里去了。否则就会被黑星社察觉。”

    周王点头。

    这边路音、阿奴和王藩夫妇还在大堂里等候。路音看到一个戴着镣铐的人走过来,难免觉得错愕。倒是阿奴觉得很有趣味,眨了几下眼睛,向于谦做了个鬼脸。等到欧阳文敏向他们介绍,他们才知道这是平定了黑星社之乱的清官于谦。

    大家向着被制造成密室的客房走去。

    一路上,路音紧盯着于谦,问道:“于大人,你说我们自己人在汤药里面下毒,杀了红云,在下不信!难道我们还会栽赃客栈掌柜吗?我们要到皇帝那里去讲清楚。”

    于谦一脸缄默,他蹲在客房门口,开始检查这个密室。他先看那扇门,门上用铁钉固定着三个挂门闩用的闩鼻,一个在左边门框上,两个在右边门板上。再看门里的地面,只见地板上一片水渍。水渍正中摆放着七个注满灯油的灯盏。

    于谦依次拿起灯盏,问道:“王掌柜,你打开门板的时候,这七个灯盏就放在门口?”

    王藩点头。

    路音插嘴道:“可是这些灯盏不是我们的。”

    于谦笑道:“能够解开这一切谜团的,就是这七个灯盏。蒙古人正在睡觉,听到惊叫声,就起床去追歹人。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有关门。这时候有个神秘人返回客房,做了手脚。神秘人做的手脚就依靠这七个灯盏和地面上那片水渍。其实那片水渍,是冰块融化而成。”

    路音和王藩满脸狐疑。

    于谦解释道:“现在是隆冬时节,客栈又在河边,神秘人得到冰块并不难。神秘人先把冰块塞进闩鼻里面。门上有三个闩鼻,一个在左边门框上,两个在右边门板上,神秘人只把冰块塞进右边的两个闩鼻里就可以了。然后,神秘人将门闩架在冰块上面,在门边点起这些灯盏,关门离去。灯盏的热气熏烤在冰块上,使冰块渐渐融化,那道门闩,就落进了闩鼻里。密室就这样形成了。”

    这一切都解释得很合理了。

    大家都陷入猜疑,那个去而复返、又故弄玄虚摆放灯盏的神秘人,是谁?

    神秘人为什么对这间客房感兴趣?

    于谦站起身来,看着周王:“王爷千岁,案子有点复杂,下官先揭开海棠花之谜。千岁可知道凶手在哪里?”

    周王满脸愠怒,瞪着眼睛看于谦,心想他怎么可能知道。

    于谦搓搓手掌,笑道:“千岁,办案是要动脑子的。你不是解不开这个谜,而是太懒惰了。这个案子,其他都无懈可击,但是有一点儿不合情理。我提醒你一下,这些海棠花就可以告诉我们凶手在哪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挖一个陷阱,请君入瓮。林侍卫,你替我送两封信,一封给江湖游侠叶惊鸿,一封给城里的花匠王离。”

    于谦便问王藩要了两张信笺,在上面写字。

    所有的人都搞不清楚,这位神断大人,是在搞什么名堂。

    第四节 摘叶飞花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了。

    这里是京城有名的富户王玄的祖坟。墨绿色的苍松翠柏之下,掩映着七座坟茔。其中靠近东头的坟茔最新,上面尚未生出杂草,墓碑上写着一行隶书:爱妾徐氏埋香之冢。

    一个身穿黑色短衫的男人,扛着铁锨,鬼鬼祟祟地来到坟前。男人对着徐氏的墓碑磕了几个头,就抄起铁锨,开始动手掘墓。此人江湖人称老窦,干这一行,已经有些年头了。老窦很多时候,不是出现在坟堆里,而是在茶楼喝茶,或者在澡堂里泡澡,以此打探消息,看谁家新坟里埋了值钱货。

    徐氏是王玄最宠爱的小妾,陪葬自然价值可观。

    老窦终于掘开了坟墓,小心翼翼地打开棺盖,一具女尸就呈现在了老窦眼睛里。女尸下葬不久,身上涂满了防腐的药膏,尸身尚且完好。老窦兴奋不已,跳进棺材,开始翻检陪葬的珠宝首饰。

    “你喜欢她么?”一个声音从老窦身后传来。

    “当然了,我爱死她了,简直想跟她共度余生,哈哈!”

    老窦一边翻检首饰,一边说。

    突然,他的手停止了翻检。

    什么人在跟我说话?

    老窦猛地回头,就看到夜色和树影遮蔽之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一身白裙子,手里高举着一把铁锨。老窦还没有反应过来,小姑娘对准老窦的后脑勺,就是一铁锨。

    老窦被打得金星直冒,立刻栽倒在坟茔里。

    小姑娘扔掉铁锨,跳进坟茔,将昏迷的老窦扔进了棺材。老窦与女尸脸贴脸。然后小姑娘合上棺材盖:“老窦,你盗墓无数,早就该得报应。你喜欢人家,就要与人家共度余生。那我把你们一起埋了哈?”她想起了什么,双手托腮,蹲在棺材旁边出神。

    忽然,小姑娘站起身来,看着远处的树荫。

    树荫里,站着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男人,男人手中提刀,腰间悬挂着一个腰牌,上面写着:大内侍卫林墨。

    林墨说道:“你在想,假如你自己把他埋起来,好像很累。要是找个帮手就好了。对不对,紫茵?”

    小姑娘听到林墨叫她的名字,脸上的阴霾渐渐淡去:“原来是太后身边的林大哥?你来找我哥哥叶惊鸿,要我给你带路。于大人的书信呢?”

    林墨很是诧异,紫茵居然能够将他的心思讲出来。

    紫茵狡狯地一笑:“我跟着于大人学了那么长时间,很容易就推想出来。你得赶紧跟我走,否则就没有好戏看了。”

    林墨帮着紫茵把坟墓填埋好。这个老窦此生此世都无法离开自己喜爱的这些珠宝珍玩了。

    二人来到一座高大的宅院前,白墙灰瓦,红漆大门。紫茵上前拍打门板,门板荡开一条缝隙。门里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女人,身穿紫红色的衣裙,头上胡乱插着珠宝首饰,脸上一片厚重的白粉。紧接着,她重重地倒在地上。

    林墨凑上前去,将食指放在女人鼻孔前边,已经没有呼吸了。尤其显眼的是,女人的咽喉处插着一片金灿灿的叶子。林墨紧紧抓住腰刀的刀柄,纵身跳进大门,只见地上尸骸狼藉。所有尸体的咽喉处,都无一例外地插着一片金灿灿的叶子。林墨摘下一片金叶子,只见其单薄羸弱,上面纹理清晰,是真正的黄金打造。

    紫茵道:“明天一早,官府就会发出公文:大明宣德十年腊月初九,贪官黄骥才一家十三口被江湖刺客灭门。”

    第二天清晨,北京城南一条喧嚣嘈杂的街道上,

    这里是一家很有名的澡堂子,招牌叫京南老汤。老板人称老周,是个山西人,一个面白短须的胖子。他附庸风雅,在手腕上悬挂着一个小巧的黄金算盘。老周此时正在抄写账簿,不时与进进出出的客人打招呼。一个身材精瘦的店小二端着瓜子和花生米,正在招呼客人。

    老周看着账簿,很是郁闷。时值腊月,来泡澡的客人少之又少,只剩一些熟客。他用毛笔在账簿上戳点着,发现今天的客人只有十七个。更使他郁闷的,是账簿里面夹着的一片叶子。

    这是片黄金打造的叶子,在京城很有名气,是江湖游侠叶惊鸿的看家暗器,被称为金叶镖。叶惊鸿武艺高强,脾气高傲,兵器古怪。不过叶惊鸿很讲仁义,每每出手,倘若会打碎主人家的杯盘碗盏和桌椅板凳,便事先把一片金叶子插在主人的门板上,聊作补偿。

    现在这片叶子居然夹在老周的账簿里了。老周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叶子是怎么出现的?叶惊鸿为人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定是看中了老周的澡堂子,要在这里厮杀才会送来这片叶子。看来只能准备去找那些修补家具的工匠了。

    门外传来吵闹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嘴角流着口水,拄着一根竹竿,腰间插着一支烟袋锅子,说要进门吃饭。老周满脸狐疑,难道老农把澡堂子当成了饭馆?老周走上前去,要老农去街口的小饭铺。老农显然耳背,根本听不清楚,一把揪住老周:“俺要吃饭,吃红烧鱼,再来一斤韭菜馅儿包子。”

    老周一脸不耐烦,要店小二把老农轰走。老农仔细听了店小二的话,似乎有些明白了,便伛偻着后背,蹩到一边,坐在对面修鞋匠的小板凳上,与修鞋匠纠缠。老周哭笑不得,转回身走向里间的浴池,看看还有多少客人。他心想,自己这里马上要变成一片废墟,不如早点打烊,省得殃及顾客。

    里间的浴池里有几个零散的客人在聊天。老周突然想起来,本来这浴池里有一个瘦削驼背的老头子在打盹儿睡觉,现在却不见了。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老周心头怔忡,顺着浴池边缘,来到后院。后院堆着一些柴火和木炭,以及一头正在吃草的驴子。

    那个驼背老头此时就半躺着靠在后院的墙根儿旁边。老周叫了一声:“客官,怎么睡着了?”

    老头不回答,情况不妙。

    老周走上前去,只见老头脑袋低垂,两条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尤其古怪的是,驼背老头的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衫,与这隆冬季节十分不相称。老周心头一紧,将右手食指放在驼背老头的鼻孔边,老头早已经没有呼吸了。紧接着,老头的身体歪倒在地上,露出脖颈两侧的紫黑色印痕。

    “来人哪,有人被掐死了!”老周开始撕心裂肺地喊叫,跌跌撞撞地跑向澡堂大门,一路上栽了两个跟头。这时候,一只健壮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掐住了老周的咽喉。老周挣扎着看到在灰白色的墙垣掩映之下,一个身材魁梧的蒙面黑衣男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在浴池里泡澡闲聊的那些客人,此时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出现,还掐住了澡堂掌柜的咽喉,立刻乱叫起来。大家也顾不得披上外衣,纷纷从浴池里跳出来,湿淋淋地跑出大门。

    京南老汤门外,是一条人声嘈杂的街道,大街上有几个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正在招徕顾客。两个描眉画眼的中年女人,一望便知是老鸨。还有卖馒头的、卖馄饨的、卖大米的,不一而足。大家看到一伙外衣也不穿的男人赤身裸体跑出澡堂子,难免觉得大开眼界。

    老周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救我!”但是蒙面人的腕力越来越大,老周简直不能呼吸了。

    忽然,蒙面人左边的臂肘被一条横过来的竹竿打了一下。蒙面人护疼,左手急忙松开老周,但是右手依旧掐着老周的咽喉。老周定睛一看,原来正是那个来澡堂子吃饭的老农,他挥舞着竹竿,站在澡堂子的门口。

    蒙面人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老农伸出左手,将脸上粘贴的人皮面具揭下。

    这是一个脸孔坚毅的白面男人。一双眼睛,与于谦一样炯炯有神。二十岁上下,皮肤颇有风霜之色。嘴角总是下垂的,似乎很久没有开怀大笑,不过倒也确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老周和蒙面人明白了,这是那片金叶子的主人。

    蒙面人冷冷问道:“叶惊鸿,你竟然陷害我?里面那个老花匠根本不是我杀的,你们却把罪名栽在我头上,简直卑鄙!”他一边说,右手的手指渐渐用力。老周的脖颈两侧已现出两个深深的紫色凹点。

    老周挣扎着问道:“叶大侠,那个老头子是谁杀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叶惊鸿示意老周噤声。与此同时,他丢开手里的竹竿,手掌一翻,五片黄金叶子就捏在手里。蒙面人知道,假如叶惊鸿施放暗器,自己凶多吉少,便用力扼住老周的咽喉,但是又不敢真的把老周掐死,否则难以脱身。

    淡黄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蒙面人很清楚地看到,五片金叶子齐齐飞向他的脸颊。他来不及躲闪,当的一声,五片金叶子牢牢地插进澡堂大门的门框。其中一片插在蒙面人的发髻旁边,两片分别插在左右太阳穴旁边,两片插在脸颊左右两侧。蒙面人心头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右边肘部一麻,原来叶惊鸿的左脚已经踢过来。蒙面人双手扼住老周,只得用两腿与叶惊鸿周旋。

    “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许多看客,陆续围过来看热闹。

    在大家的叫好声中,京南老汤的门板被叶惊鸿踢碎。紧接着,澡堂子紧邻街市的窗户被打坏。

    蒙面人知道,倘若看客把道路堵死,自己只能在叶惊鸿的金叶子下面丧生,于是虚晃一招,将老周推向叶惊鸿。与此同时,蒙面人飞身攀爬上澡堂子的屋顶。

    叶惊鸿紧紧追上。两个人在屋顶上追逐,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大家搞不明白,江湖游侠叶惊鸿抓的是什么人。就在此时,身穿灰布长衫、头戴方巾的于谦,出现在京南老汤的门口。他皮包骨头的手腕上,依旧戴着一副镣铐。于谦身后跟着大内侍卫林墨、四个刑部差役和身穿白色衣裙的小姑娘紫茵。

    众人围拢过来,紧接着所有人都跪在地上。

    “于大人,你为百姓除掉阉党,请受我们一拜!”

    于谦一脸苦笑,俯下身去,想扶起身边的百姓,但是他们不肯起身。有的人还开始擦拭眼泪。

    紫茵小声道:“于大人,你不离开,百姓们也不会走。”

    于谦呵呵笑道:“是啊,我们先去看看花匠王离。王离在里面装死,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再不救他,说不定真要把他冻死了。”

    澡堂后院,那个老头子刚刚从地板上爬起来。他就是王离,京城里最有名的花匠,也是于谦的老朋友。他冒着生命危险来配合于谦演戏,自然受惊不小。于谦上前笑道:“多谢老友!”

    花匠王离擦着脸上的冷汗,苦笑道:“于大人,你真是老谋深算。”

    于谦回头看看,林墨和紫茵也站在澡堂子里了,只有那四个差役守在门口。

    于谦环顾四周,说道:“现在你们大概很想听听我的看法。我昨晚已经断定,能够解开红云被害一案的谜底的就是那海棠花。海棠花是春夏之际开放,绝没有冬天开花的道理。也就是说,红云身下的海棠花,在夏天就要用药汁浸泡好,以防腐烂。王离是北京城花匠这一行的头儿,要弄明白凶手问谁买的药汁,自然要向王离打听。果然,今年夏天,有一个黑衣人向王离买过这种药汁。现在红云被害,那个黑衣人势必会杀王离灭口,以绝后患。所以,我昨晚写了两封信,第一封给王离,请王离演这一出戏,进澡堂子装死,引出黑衣人;第二封给叶惊鸿,要他保护王离,缉拿凶手。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黑衣人手足无措,逃之夭夭。我们只要抓住黑衣人,就可以明白,红云为何而死。”

    林墨、紫茵和王离赞叹地点头。

    于谦回头对紫茵说道:“你的易容术越来越精到了。你把你哥哥装扮成这个样子,竟然骗过了所有人。”

    紫茵背着双手,一脸得意:“改天,我就把哥哥装扮成一个老太太,看大家认不认得出来。大人,这个案子真像一个迷宫,海棠花铺垫成的迷宫。”

    于谦道:“不论是什么迷宫,都有破解的方法。”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飞跑着闯进门来:“谁是于大人?有个叫叶惊鸿的要我传话给于大人,出事了!于大人快跟我走。”

    于谦的眼睛立刻闪出游移不定的光芒。

    第五节 峰回路转

    北京城南的一条小巷,名叫海棠巷。因为这里住着的全是种花卖花的花匠,尤其以王离种植的海棠花最为有名,所以才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王离的家就在小巷深处那座二层小楼上。此时此刻,叶惊鸿就站在王离家的小楼楼顶,俯瞰着小巷。

    小巷里,住户们慌慌张张对着叶惊鸿指指点点。叶惊鸿对于旁人的眼神,无动于衷。

    小乞丐带着于谦、紫茵、林墨、王离和四个差役出现在小巷入口。叶惊鸿马上从屋顶俯身跳下,对着于谦说道:“于大人,你来看,又是满地的海棠花。”

    于谦一怔。

    等到大家跟着叶惊鸿走进王离的家,打开二层小楼的房门,果然看到了一个很是熟悉的景象。一个身穿白衣的男人躺在地板上。他长着一张粗线条的脸孔,浓眉大眼,身材魁梧,右侧脖颈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显然是匕首刺伤所致。他的身下也是铺满了白色的海棠花瓣。海棠花瓣晶莹剔透,竟然还是湿润的。于谦上前捡起一朵海棠花,花瓣随即飘然而落。

    叶惊鸿道:“大人,我来晚一步。”

    于谦摇摇头:“这个人的被害,是凶手阴谋的一部分。凶手杀了红云,就必定再杀这个人。我来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吧。他叫狼坤,是那十四个蒙古人里面负责向朝廷快马报信的。只不过他与其他人分手之后,就消失无踪,没想到,今天才现身。”

    叶惊鸿道:“大人给我的指令是不动杀招,只跟踪凶犯。黑衣人来到这条小巷,三拐两拐就不见了,没多久我听到小楼里发出惨叫,就看到这具尸体。”

    紫茵插嘴问道:“哥,你追的那个黑衣人去哪儿了啊?”

    于谦满脸阴霾:“难道紫茵你真的认不出来,刚才和你哥打斗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地上的死者?狼坤的计划是,先去澡堂子杀死王离,将王离灭口;然后,狼坤在海棠花中刎颈自尽,造成自己也是被害者的假象。这样,狼坤就摆脱了凶手的嫌疑。”

    叶惊鸿道:“大人,我看狼坤的自尽,以及在尸体下铺满海棠花,应该是为了祭奠死去的恋人。”

    紫茵问道:“狼坤和红云本来是恋人?”

    叶惊鸿那副冷淡肃然的脸孔,只有在自己妹妹面前才显出一丝温和。他拍拍紫茵的肩膀:“我们有谁见过,杀死仇人还在仇人身下铺满花瓣的?不是仇人,就是爱人了。红云被族人献给当今皇帝,狼坤不愿意。但是狼坤无力改变这一切,就干脆杀死红云,然后自杀殉情,真的很疯狂啊。”

    于谦却一直站在窗前,满脸阴霾:“惊鸿、紫茵,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他们为何要在通州客栈制造一间密室?我们先把长老路音带来,听听他的说法。”于谦一边说,一边推开小楼的窗户。一阵冬日的寒风吹进屋子,将屋内的海棠花瓣吹拂而起。

    半个时辰之后,那伙蒙古人的长老路音出现在小楼里。路音面色阴霾,看着海棠花丛中的狼坤尸体并没有多少悲叹,而是捡起一朵海棠花在手中揉捏。不一会儿,那朵海棠花被捏成碎片。狼坤双眼紧闭,死状安详,但是嘴角有一丝淡漠。于谦对其他人使个眼色,大家全部退到屋外。

    于谦看着路音,说道:“路音长老,你知道破案最关键的就是线索。尤其是死者留下的线索,比如两具海棠花丛中的尸体。我已经从两个死人的嘴里得到了很多的秘密。我很想知道,你们来京城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路音冷森森地说:“于大人,你杀了三个阉党,还要以命抵命,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先看好自己的人头。不过皇帝要是能够对你网开一面,你倒不失为一个好的对手。”他似乎没兴趣多纠缠,阴郁地转过脸去,转身离开。

    于谦来到窗前,看着青灰色的天空,怅然一叹,看来此人并不想配合。

    中午,于谦背着一个包袱,回到了刑部大牢里。

    牢里的狱吏一边帮于谦卸下枷锁,一边十分殷勤地送上一个红漆食盒,说是张太后送给于谦的牢饭。于谦打开来看,只见里面有四个碟子,分别盛放着红烧鲫鱼、狮子头、酱牛肉和炒鲜笋,都是他喜欢吃的。于谦搓搓手,觉得自己在牢里的饭菜,反而比在家里吃的丰盛许多。

    于谦吃完饭,就打开那个包袱,从里面翻出紫茵交给他的一件破旧衣服穿戴好。叶惊鸿兄妹是于谦偶然认识的好友,后来成了他办案时的好帮手。紫茵不会武功,但是精通易容术,扮起来惟妙惟肖,不过有一个弱点,就是不能够变换声音。

    于谦穿戴完毕,将头发披散下来,又在脸上贴了一个药膏,尽量将大半脸孔遮蔽,立刻显得老态龙钟。他心想,现在自己就是一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了,不能够像以前那样朗声说话,猥琐一些才好。

    此时,从监狱尽头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狱吏正在打盹儿,听见喊叫,就拖着脚步,走过去查看。

    于谦牢房的后面是一个大型的牢房,里面关押着十四个黑星社囚徒。其中一个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已经不省人事了。其他囚徒急得团团转,就是没有法子。大家用力拍打着牢房的门板,向狱吏求救。

    那个狱吏是一个长脸尖下巴的老年男人,胡子蜷曲着,腰间悬挂着一串钥匙,手里提着一根软鞭。他看了一眼躺在牢房里的男人,冷笑一声:“你们不用费事了。黑星社图谋造反,迟早是杀头的罪过,忍着吧!”

    于谦听得仔细,急忙喊道:“那位兄弟一定是羊角风犯了。我是郎中,快带我去救他。”

    狱吏已经知道张太后的计划,明白好戏开场了。狱吏便佯作发怒,叫嚷道:“你这个江湖郎中,卖假药治死了多少人,混成了乞丐,还要猫哭耗子?也罢,将你们关进一间牢房,也省得我费心劳力。”

    狱吏一边说,一边拿出钥匙,将假扮郎中的于谦推搡进了这间关押黑星社成员的牢房。

    那个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男人,双臂粗壮,两只袖口全是油渍,一望知是一个屠户。他看到于谦进来,立刻抓住于谦的衣襟。于谦蹲下身子揉捏屠户的胸口,按摩着他身上的穴道。不一会儿,屠户眼睛转了一圈,脸色泛红,清醒过来。众囚犯见他没事了,急忙向于谦拱手作揖。

    于谦嘿嘿笑道:“以前治死了七个人,现在总算救活了一个。老夫卖假药又怎样?假药也是草根做的,吃不死人的。可是这帮官兵非要抓我进牢房,你们评评这个理。”

    众人一怔,这才相信,眼前这个老叫花子真的是一个卖假药的江湖骗子。好在那个屠户此时已经坐起身来,要水喝,大家这才松一口气。

    一个白白胖胖、身穿锦衣的男人,一直机警地盯着于谦,此时便凑过来问道:“老兄,这个牢房是专门关押我们黑星社成员的。你不像是我们的人,你究竟和黑星社有何牵扯?”

    于谦开始胡编:“老夫一向以卖药过活。昨天救了一个昏倒在路边的乞丐,就被官府擒拿。谁知道,那个昏迷的乞丐就是黑星社的人。”

    大家一听赶紧把于谦围绕起来,仔细询问。

    于谦继续撒谎道:“那个乞丐伤重难治,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不过我发现他的左肩上插着一片黄金打造的叶子。真是奇怪了,有谁会用叶子杀人,简直故弄玄虚。”

    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那个白胖的男人叫嚣起来:“叶惊鸿是大理寺少卿于谦的好友,一定又是于谦指使他干的。此人武艺高强,脾气古怪,不喜欢兵刃,只用金叶子杀人。半年之前,我们黑星社的好多弟兄就是被他的金叶子杀死的。老兄你不要怕,我们已经想好了对付叶惊鸿的主意,只要能够擒拿住叶惊鸿,就可以逃离京城,回江南老巢去。”

    于谦洗耳恭听。

    白胖的男人继续说道:“我们黑星社的计划是先灌醉周王千岁的随身侍卫,偷走侍卫的腰牌。然后我们冒充侍卫,说皇帝召叶惊鸿进宫。趁叶惊鸿不备,杀掉叶惊鸿。到时候,我就可以重归山林了。”

    于谦点点头,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了。不过,得有人给周王报信。自己和黑星社成员纠缠在一起,脱身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第六节 阿奴之谜

    宣德皇帝一直在后宫里炼制仙丹。

    近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半年来,头晕目眩,手脚发凉,额头时常冒虚汗,眼睛视物模糊,耳朵伴有知了叫声。他知道这是美色伤身所致,平时吃鹿茸、羊鞭也不管用,只得远离后宫嫔妃。那些江湖术士诓骗他说吃仙丹就能够延年益寿,给了他好多杂七杂八的方子。宣德看着这些药方,难免头晕加剧。他捡了几个可靠的方子,每天服用。但是他不知道,就是这些丹药掏空了他的躯体和精神。

    青灰色的烟霭在丹炉里袅袅升起,几个太监正在为丹炉添加柴火。宣德皇帝看到,雾霭之中,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大,身穿黄衣,这不就是自己吗?难道自己变年轻了?他定一定神,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周王朱有爝。

    “陛下,那件蒙古人的案子,已经被于谦勘破了。凶手叫狼坤,是死者红云的情人。狼坤不愿意红云来京伴驾,便将红云杀死,而后殉情自尽。”

    宣德皇帝冷笑起来:“他们目无天朝,这是欺君!”

    “陛下息怒,他们的长老路音已经答应,明年加倍送上美女,以偿罪责。这伙蒙古人已经住进城南驿馆。”

    宣德皇帝摆摆手道:“算了,你去看看那些蒙古人,探探他们的虚实。顺便要他们把另一名美女的画像送来,由朕御览。”

    周王跪下叩头,领命而出。

    他出了紫禁城,就拐进了一条人声嘈杂的街市。

    周王隔着轿子的黄色布帘,看着街市上的人们。

    一个卖狗肉的小摊子,几个身穿棉袄的百姓围坐在一起,满头大汗地吃着狗肉火锅,一边吃一边划拳。

    卖狗肉的对面是一个涮羊肉的馆子,馆子旁边挂着一个酒旗。这里坐着的都是一些富户,掌柜的和店小二不敢怠慢,进进出出,招呼客人。

    再往前走,一个买大白菜的老妪正在与菜农讲价钱。老妪还价太过,菜农不答应。老妪抱起白菜就走,菜农一把揪住老妪的夹袄,要老妪拿钱,结果把老妪的夹袄扯破了。老妪满口大骂,说菜农是流氓,调戏她。于是围上一群看客,菜农满嘴起泡也解释不清。

    马夫走在马车前面,用软鞭为周王开道。

    前面就是驿馆了。此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忽然闯到马车前面,想去揭开遮蔽马车的布帘看个究竟。马夫一惊,急忙挥起鞭子照着小男孩的额头就是一下。小男孩被马夫打倒,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这位官老爷,欺负小孩子啊。”一名身材瘦长的蒙古少女,穿一件白色皮裘,怀里抱着一只松鼠,站在驿馆门边笑嘻嘻道。少女双眉乌黑,鼻梁纤小,嘴唇略薄,只是皮肤在风沙侵袭之下,略显粗糙。她一开口,一伙老百姓都围过来看热闹。大家看到那辆马车是用黄色的缎子做成的布帘,难免又惊又怕。

    马夫十分尴尬,把软鞭插回腰间,想把小男孩拉开。谁知道小男孩抓住马夫的手腕就是一口。马夫疼得大叫。

    那名蒙古少女显然已经认出周王。她很是开心,笑得更欢了。她扭动着腰肢,靠在驿馆的门框上,用右手支着下巴。

    周王此时不得不探出身子,讪然道:“赔他一锭银子就是了。”

    蒙古少女抚摩着松鼠,哧哧地笑:“王爷你不明白,这小孩就像小猫小狗,要哄他玩,不能吓唬。”她三两步跑过来,抱起小男孩,对小男孩的额头吹气。小男孩哭喊一阵子,指着街边一个卖糖葫芦的说:“我要这个!”

    周王松了一口气,要马夫把这条街上所有的糖葫芦都买下来,送给小男孩。马夫解了围,急忙跑着去了。

    蒙古少女笑道:“王爷总算学乖了?”

    周王正色道:“本王是当朝周王,也算皇亲国戚。你就是蒙古塔苏部落进献给皇帝的美女阿奴吧?上次见过面。”

    阿奴含笑点头。

    一刻钟后,周王已坐在驿馆的大堂里了。十二名蒙古人悉数站在堂下,看着周王。周王吃着路音呈献给他的酥油点心,听路音说道:“千岁,于谦大人对案件的解释,我们是不能信服的。尤其是你们那位神断于谦大人偏偏自己成了囚徒,我们希望另找他人办案,查清究竟。”

    周王听完路音的话,就把点心盘子丢在桌子上,佯怒道:“路音长老,狼坤和红云都是你们的人,他们究竟是不是恋人,你最清楚。”

    路音是塞外人,说话十分直接:“红云是我们献给皇上的礼物,她是不允许与他人有私情的。至于狼坤暗恋红云多久,我们就不清楚了。”

    周王眼睛里闪出狡黠的光:“你承认,狼坤暗恋红云?”

    路音无可抵赖,只得缄默地盯着周王的眼睛。

    周王显出一丝得意之色:“本王不难为你们。你把狼坤暗恋红云的经过写成一份案卷卷宗,明天早上交给地方官。阿奴姑娘,你梳妆打扮整齐,待会儿有画师来给你画像,以备皇帝御览。”

    阿奴高兴起来:“奴婢在塞外,还没有人给奴婢画像呢。我们那个狼坤就是一个丹青妙手。他和红云就是在画像的时候私相授受的。”

    周王感觉出一丝狐疑。这一丝狐疑,直到于谦给他解开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已卷入了一个陷阱。他想,阿奴真的是蒙古人献给皇帝的美女吗?

    下午未时,一个面皮白净的老头,坐着轿子来到驿馆。这就是宣德皇帝身边的画师方千鹤。阿奴嘻嘻笑着,带着方千鹤去了驿馆的西厢房。周王坐在驿馆的大堂里等候,顺便与蒙古长老路音聊些蒙古的风俗景致。路音为人直来直去,说话不绕弯子。他拿出一个银质的酒壶,邀请周王品尝马奶酒。周王知道,与蒙古人说话太客套反而令人生厌,于是便接过一饮而尽。

    二人说话间,忽然从西厢房里传来阿奴的笑声。紧接着,方千鹤满脸惊惶地逃出西厢房,跪在周王面前,叩头如捣蒜。周王莫名其妙。当他推开西厢房的门板的时候,只见阿奴在解衣服扣子,此时已经有两个肩膀和一条大腿露在外面。阿奴看到周王,便满脸无辜地抚弄着肩上的一缕乌发。

    周王心头一凛,忙用衣袖遮住眼睛,脸上臊得通红,又羞又恼:“中原人画像写真,是不用脱衣服的!你们外族人不懂中原风土人情,本王也不与你们计较,你快穿上衣服。”一边说,一边退出西厢房。

    话落,阿奴那放肆的笑声更响了。

    当夜,方千鹤终于画好了阿奴的画像,交给周王。周王拿着画像仔细端详,上面的阿奴一脸轻佻,妖媚动人。周王想起白天的情形一肚子不高兴,但还是带着画像回去交差。

    回府的路上,周王坐在马车里,眼睛忽然起了一片白色的雾霭。刚才的阿奴渐渐变成了一个白蒙蒙的影子。周王身子一晃,扶着马车的棚壁,尽量不使自己昏倒。

    阿奴的白蒙蒙的影子向周王飘来。一股酸涩的气味侵入了周王的鼻孔。周王神智混沌,额上沁出虚汗,眼前一片乌黑,终于昏倒在马车里。

    等到周王第二天醒来,却得到了三个令人错愕的消息:周王府保管的刑部大牢钥匙,悄然失窃;刑部大牢里关押的所有黑星社成员,全部被杀;大理寺少卿于谦失踪!

    第七节 三具棺材

    “我们黑星社的计划是,灌醉周王殿下的随身侍卫,偷走侍卫的腰牌。然后我们冒充侍卫,趁叶惊鸿不备,杀掉叶惊鸿。到时候,我就可以重归山林了。”

    于谦仔细咀嚼着这句话,满面踌躇。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一辆马车来到了刑部大牢外面。

    看守刑部大牢的官员田勇,是一个圆脸大眼的男人,此时便提着软鞭,上前喝问一声。

    从马车上跳下一个黑衣大汉,从腰间摸出一个金灿灿的腰牌,在田勇眼前一晃。田勇看的分明,上面写着:御赐周王侍卫出入,不得阻碍。田勇不敢多想,躬身退到一旁,打算把大汉让进牢门。谁知大汉闪到田勇的背后,伸出一只粗壮有力的臂膀,捂住了他的嘴巴。田勇竭力挣扎,就是无法开口说话。就在此时,他觉得胸口一痛,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心口。田勇倒在地上。

    大汉一声呼哨,马车里跳出一伙蒙面黑衣人,冲进了刑部大牢。

    于谦耳朵灵敏,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情知不妙。电光火石之间,他翻身扑倒在地,用衣袖遮住脸颊。

    其他黑星社成员一脸迷惘,紧接着看到那伙蒙面黑衣人扑过来,见人就杀。那个又老又丑的狱吏上前阻止,被一刀砍翻,倒在地上。紧接着,血光四溅,大牢里所有的黑星社成员,都未及挣扎,便死在黑衣人的钢刀之下。

    于谦倒在地上,觉得腮上一热,然后有血渍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血液将于谦的衣服染红。

    他十分诧异,这伙蒙面黑衣刺客,为什么不搭救黑星社成员,反而大开杀戒?难道这里面又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现在来不及多想,也不能睁眼,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脚步声渐渐远去。

    忽然一只瘦劲的手,拍了拍于谦的肩膀:

    “于大人,刺客离开了。”

    于谦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又老又丑的狱吏。此人刚才被蒙面刺客砍了一刀,就趴在地上装死,也躲过一劫。

    于谦用袖口拭去脸颊上溅满的血污,站起身来。大牢里的所有黑星社成员,全部被乱刀砍死。血渍将墙壁染成黑红色。此时的大牢,就像是血池地狱,令人骇然。

    “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狱吏凄惶地叫嚷起来,“这伙黑衣刺客应该不是黑星社成员,难道是黑星社的仇家?可是他们杀人,也不急在这一会儿,黑星社成员明年就要秋后问斩,必死无疑,用不着他们动手的!”

    于谦抓住狱吏的手,正要说话,忽然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使于谦明白了案件最大的疑点。

    于谦笑道:“老兄怎么称呼?”

    “我姓楚,大家都管我叫老楚。”

    “老兄,你要想活命,就跟着我走吧!我们找叶惊鸿帮忙,此人武艺高强,蒙面刺客不敢拿他怎么样的。”

    月光弯成一道圆弧,星光稀疏。

    叶惊鸿兄妹在城郊搭建了一座小茅屋,暂且栖身。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紫茵正在秉烛画画。她打着哈欠,但还是下笔一丝不苟。熟宣纸上,是蒙古美女阿奴的写真像。阿奴眼角一丝妩媚,嘴角微微上扬,浅笑嫣然,十分传神。叶惊鸿听到脚步声,便打开门板,看到满身血污的于谦和狱吏老楚,吃了一惊。紫茵也丢下笔,急忙迎过去。

    于谦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来到桌前,看到紫茵画的阿奴画像,一时间怔住。于谦脱口而出:“好像有点儿眼熟。”

    紫茵道:“她就是阿奴,大人昨天刚见过的。”

    于谦开始出神,在嘴里反复念着阿奴的名字。叶惊鸿兄妹和狱吏老楚都不解地望着于谦。

    灯光在微风吹拂之下,开始摇曳,于谦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开始跳跃闪烁。于谦接过紫茵的毛笔,一边在一张信笺上写字,一边说道:“惊鸿帮我去找三个人。”

    叶惊鸿接过信笺,莫名其妙。但是于谦人称神断,叶惊鸿一向佩服得紧,便答应一声,转身离去。

    紫茵抽出菜刀,说要给于谦和老楚杀只鸡吃,但是于谦和老楚已经见血反胃,急忙摇头。

    夜色淡去,一道淡绯色的光芒浸染大地的时候,叶惊鸿依旧没有回来。倒是紫禁城的侍卫林墨,赶着一辆马车,出现在叶惊鸿的小茅屋门前。

    昨天晚上,周王昏睡不醒,周王府保管的刑部大牢腰牌被窃;与此同时,刑部大牢关押的所有黑星社成员被杀;于谦不知去向。这三件事情已经传遍了京城。等到今早上周王醒来,便跑到紫禁城请罪。张太后要林墨探查究竟。林墨想找叶惊鸿帮忙,跑过来正巧撞见于谦和老楚。

    于谦皱着眉头道:“林侍卫,我们已经陷入了一个很大的陷阱里。以前是我挖坑给凶手往里跳,现在我们要小心凶手给我们挖坑了。来不及多说,我们赶紧去城南驿馆!紫茵,你把老楚藏起来,以免他被人灭口。”

    老楚一听说有人要杀他,浑身哆嗦。

    林墨坐在马车上,用力挥动马鞭。拉车的是一匹骨瘦如柴的大青马,此时更是累得直喘粗气。等到他和于谦赶到城南驿馆的时候,人和马都已经筋疲力尽了。一队官兵正守在驿馆门口。于谦看得分明,其中就有周王的老管家和小厮,以及张太后的心腹太监王振。于谦来不及解释,跑进门内。

    驿馆的大堂里,张太后正在喝茶,周王侍立一旁。两个人看到于谦满身血污,都吓了一跳。

    今天早上,周王收到蒙古长老路音的书信,说请他来驿馆,并务必请到张太后。两人不得其解,但还是赶过来。路音却故作神秘,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说是稍后就到。周王和张太后弄不明白蒙古人的猫腻,便静观其变。

    “救命啊!”这是路音的声音。

    所有的人听到后都是一怔,站起来冲向声音的源头——路音住的东厢房。东厢房的门板从里面上了门闩,怎么也打不开。大家去推窗户,窗户也是严丝合缝地紧闭。于谦把眼睛凑在窗缝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路音倒在地上,脖颈上满是血污。

    林墨倒吸一口冷气,飞身上前,将门板踢开。

    “长老!”

    阿奴和其他的蒙古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他们看到路音倒在门内,都吓了一跳。阿奴推开林墨,三两步跑上前去扶起路音,但是路音毫无反应。路音的脖颈上的血渍立刻沾满了阿奴的衣袖。阿奴急忙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把路音脖颈处的伤口包扎起来。

    阿奴摇晃着路音的肩膀,想把他唤醒,但是路音双眼紧闭,已经不能有任何回应。

    于谦、周王和张太后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面面相觑。

    林墨小声问道:“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路音长老死在了一个门窗紧闭的密室之内。凶手是怎么杀死他的,再者凶手杀人之后是怎么离开的?还有,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凶器?真是咄咄怪事。”

    于谦摇摇头,冷眼看着阿奴。

    阿奴已经站了起来,疯狂地将所有人推搡出门外,嘴里喊叫着:“你们走!你们都是歹人,我不愿意见你们!”她一边说,一边把东厢房的门板关闭,从里面插上门闩,只顾抱着路音的肩膀哭喊。就连其他的蒙古人也被她赶出门外。

    张太后这时开口道:“林墨,你带人去城南老杨棺材铺,给路音长老买一口上好的棺材,就是于谦大人买棺材的地方。”

    于谦想起三天前,自己带着棺材进紫禁城赴死,恍如隔世。

    城南驿馆的后院,此时已经摆放好了两具巨大的红漆棺材,分别装殓着红云和狼坤的尸体。于谦站在棺材前面出神。他知道,高手断案大多喜欢琢磨尸体,因为尸体上面留下了凶手杀人时最大的破绽。

    吵闹声响起,第三具棺材被林墨带人抬进后院。一伙看热闹的百姓凑在驿馆门口窃窃私语。他们搞不清楚,这些蒙古人为何屡遭屠戮。

    红云死了,是被毒死的;狼坤死了,是殉情自杀;路音死了,死因为何?

    于谦看着蒙古人将路音的尸体抬进棺材。路音的尸体,比刚才更加狰狞恐怖。于谦仔细观察路音脖颈处的伤口。这切痕很细很短,是用匕首造成的。而令人诧异的是,伤口依旧在向外洇散血渍。于谦终于明白,路音临死之前留给自己的线索是什么了。

    路音的尸体装殓完毕,与红云和狼坤的棺材并排摆放在驿馆后院。所有的蒙古人都盘腿坐下,开始念诵佛经。

    于谦的眼睛,紧紧盯着阿奴。阿奴衣袖上还沾染着路音的血污,此时也在为死者念经超度。

    于谦走出后院,看到张太后和周王正在等他。

    张太后满脸阴霾地问道:“于爱卿,黑星社的案子怎么办?黑星社成员尚未越狱而出,却被一伙蒙面人乱刀砍杀。那伙蒙面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人?简直匪夷所思。”

    周王也说:“眼前的事情,简直是一团乱麻。”

    于谦看着驿馆上空袅袅飘散着的经咒和焚香,道:“假如这不是两件案子,而是一件案子呢?”

    张太后和周王依旧不明白。

    于谦继续说道:“这件案子,别的都可以解开,只有行凶原因至今不明。只要找到了行凶原因,就可以揭开一切谜团。”

    一乘轿子缓缓地停在了驿馆门口。一声尖细的咳嗽从驿馆门外传来。所有人都能分辨出,这是东厂厂公曹逝川的声音。果然,在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中,曹逝川在一伙东厂太监的簇拥之下出现在院子里。于谦莫名其妙,不知道曹逝川为何出现在这里。张太后冷哼一声,只说了四个字:“起驾回宫。”周王也是表情淡漠。

    曹逝川伛偻着腰,不住地咳嗽,右手捏着一块绢帕,擦拭着脸颊上的汗珠。曹逝川的眼睛从院子里所有人的脸上依次掠过:“周王千岁,皇上他今早中了风寒,躺在御榻之上,御医们忙得焦头烂额,你们不知道吗?”曹逝川一边说,一边用绢帕擦拭嘴角。

    周王忽然开口道:“曹公公,你可以宣旨了。”

    曹逝川嘻嘻笑着,心想周王真是老狐狸,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看透。他一伸手,身后的东厂太监便双手呈上一卷黄色绢布包裹的圣旨。

    周王和于谦带头,其他人都跪在地上听候宣旨。

    阿奴和其他蒙古人跪在最后面,阿奴眼角有一丝冰冷,就像寒冰一般的冷意。

    曹逝川开始念:“诏曰:命御弟周王代朕赏赐蒙古塔苏部族绢帛五十匹,白银两千两,茶叶一百斤。美女阿奴暂留驿馆,待朕病愈后进宫伴驾,其余蒙古人遣散回籍。钦此。”

    众人叩首谢恩。

    曹逝川将圣旨双手捧给周王,似乎刚发现于谦:“于大人也在这里?昨夜听说刑部大牢进了刺客,黑星社成员全部被杀,咱家还以为你也惨遭不测,没想到你依旧精神抖擞。”

    周王当然知道曹逝川的言外之意。周王难免愤懑了,但还是无可奈何地丢给林墨一个眼色:“大理寺于谦昨夜幸免屠戮,与他人走散,现在依旧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林墨只得从腰间拿出一副镣铐,铐在于谦那皮包骨头的手腕之上,带着于谦回大牢去了。

    第八节 神秘女子

    刑部大牢里的光线一丝一丝地褪去,于谦坐在自己牢房里面出神。这依旧是他那间带有密道的囚室,他随时可以逃走,但是他反而觉得,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壁,更能集中精神。

    于谦回到刑部大牢之后,那位尽忠职守的狱吏老楚也回来了。老楚告诉于谦,叶惊鸿去查访的那三个人,城南烟雨巷的侯大胆、杨天民和王老狗,全部在半年内离奇被杀。杀死他们的都是蒙面黑衣人,行凶时间都是午夜时分。老楚不明白,于谦找的那三个人与案子究竟有何牵连?但是于谦紧蹙眉头不开口,脸色惨然,老楚也不好多问。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快到春节了。

    这段时间内,宣德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老楚给于谦讲述了大牢外面的事:蒙古人领了赏赐,留下阿奴在驿馆,其他人回草原去了。路音的死因,不了了之。可是昨天突然发生变故,塔苏部落的那位神秘的新任族长出现了!

    于谦听到这里,眼睛蓦地绽放出凌厉的光。

    老楚讲得绘声绘色:那位族长名叫冰雯,是一位十八岁的小女孩,也就是前任族长蓝枫的女儿。她来京城是为了找寻那伙出事的蒙古人,因为蒙古人离开京城之后,根本没有回到草原,至今不知去向。冰雯带着二十个身穿白色皮裘的手下,住进了城南驿馆,要向当今皇帝讨个说法。

    老楚一头雾水,问于谦道:“那伙蒙古人看来凶多吉少,他们究竟招惹了谁呢?”

    于谦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大牢,去探探虚实了。

    这时候,一阵沙沙的声音传过来。一个老兵伛偻着腰在那里扫地。他扫得十分仔细,似乎上次在大牢里的血案,至今犹存着血腥味。于谦和这里的官兵混得很熟,知道这老兵是个哑巴,见人只是笑笑,看来耳朵不聋。

    于谦入狱的第十天,紫禁城侍卫林墨过来传旨,说是当今皇帝身体大愈,兴致也不错,邀请朝中文武百官到演武场观看比武。每年腊月,演武场都会举行比武,这是成祖朱棣生前制定的规矩。其目的是使朝中将帅不忘太祖皇帝夺取天下的不易。后来却成了春节前夕娱乐解闷的戏码。

    于谦戴着枷锁,钻进林墨的马车。林墨一声鞭响,马车就向着演武场奔去。

    演武场是一个四方形的广场,广场北面坐着当今宣德皇帝朱瞻基、太后张氏和太子朱祁镇,以及东厂厂公曹逝川;东面坐满了文武百官;西面坐的是一些番邦宾客。

    两名勇士正在演武场中央以死相拼。其中一个,是御前侍卫何万里,兵刃是双锏;另一个是蓟辽总督手下的校尉莫子骏,手持七节鞭。何万里知道,莫子骏的七节鞭名震蓟辽,敌人很难近身,于是何万里卖个破绽,用左手的金锏钩住七节鞭的梢头,右手金锏直取莫子骏的左肩。莫子骏抬腿直踢,将金锏踢开,谁知道何万里的金锏划了一个完美的圆弧,点在莫子骏的右膝。莫子骏负痛,翻身跪倒在地。紧接着,何万里的金锏就架在他的咽喉处。

    文武百官喝彩。宣德皇帝微笑着饮下一杯葡萄酒。他看到于谦身戴枷锁来到演武场,就命内侍太监把于谦叫来。于谦跪在宣德皇帝面前,叩头行礼。宣德皇帝把弄着酒杯说道:“朕已经写好了圣旨,内容是对你的处罚。朕金口玉言,凡是子孙皆不能更改。”

    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那个还只是孩童的太子朱祁镇身上。朱祁镇和太监王振玩得正在兴头上,啥也没听着。于谦面无表情,叩头谢恩。

    宣德皇帝冷冷一笑,继续喝酒。

    忽然,演武场中多了一名女子。这名女子十八岁左右,圆盘脸孔,细长眼睛,眼角高高吊起,身穿一件皮裘,腰中挂着一根长长的软鞭,尤其显眼的是,她不施脂粉,与中原粉黛大相径庭。于谦猜想,这必定就是那位蒙古族长冰雯了。

    果然,女子说道:“陛下,冰雯久居塞外,十分仰慕中原武艺,现在要向御前侍卫讨教一二。”

    宣德皇帝眼睛眯起来了,他觉得很有趣,但是又不能伤了蒙古族长,便看着林墨笑道:“你去陪冰雯姑娘玩玩。”

    林墨领命,来到演武场中央。

    冰雯用软鞭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墨。林墨从腰间抽出钢刀,道声“指教”。

    冰雯手腕一翻,软鞭倏地探出,直指林墨的额角。林墨急忙侧身闪过,同时钢刀闪出一道银色的冷光,削向冰雯。冰雯手腕一顿,皮鞭收回,转而抽向林墨的臂肘,却被林墨手中的钢刀将鞭梢削断。

    众人叫好。

    宣德皇帝一边喝酒,一边观赏比武,显得很惬意。

    场中的冰雯和林墨已经过了二十余招,冰雯手中的软鞭忽然将林墨的钢刀缠住,林墨挣扎不得,钢刀脱手。就在一片银白色的光芒中,钢刀飞向宣德皇帝的御座。

    当!宣德皇帝身后的东厂厂公曹逝川将钢刀捏在手中。他双手十指用力,钢刀立刻变成弯弯曲曲的几段。这是曹逝川的看家功夫,鹰爪功。

    冰雯看着曹逝川,脸色气得紫涨。曹逝川双足一点,整个身子离开看台,犹如一只巨鸟飘落到演武场正中。

    冰雯没好气,软鞭直直地攻向曹逝川。曹逝川轻舒手臂,将软鞭的鞭梢抓在掌中。紧接着,软鞭断成大小不等的几段,落在演武场中。曹逝川依旧是一副慢条斯理的腔调说道:“小孩子没大没小,这里是你撒泼耍赖的地方吗?”

    冰雯背着手,冷哼一声道:“我记住你了!”

    所有的人都唏嘘不已。大家难得看到曹逝川显露武艺,现在真是开了眼界。面对着大家的指指点点,曹逝川旁若无人,垂下双臂,慢慢地走回看台去了。

    冰雯却没有离开演武场的打算。她站在场地正中,看着宣德皇帝,似笑非笑地道:“皇帝陛下,今日打得畅快,但是小女子没有喝到好酒。素闻皇宫大内有上好的烈酒,可否令冰雯一试?”

    宣德皇帝知道蒙古人素来豪放,也就不多客套,命内侍太监从后宫取出一坛上好的白干酒,送给冰雯。冰雯接过陶土做的酒坛子,只见上面写着“岱岳古风”四个字。这是山东特产,好多打家劫舍的豪强英雄都喜欢这种酒,颇有一点儿草莽气。众人看冰雯喝酒,不住叫好。

    冰雯擦擦嘴,将酒坛子摔在地上,不依不饶地看着宣德皇帝。

    宣德皇帝命内侍送上一瓶更加上乘的烈酒。

    冰雯接过青花瓷的酒瓶子,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字“梅雪飘香”。梅雪飘香是岭南最好的烈酒,能够放倒一头牛。冰雯拔掉瓶塞,一饮而尽。众人好奇,一个年轻的女子竟然如此海量。

    冰雯继续睁大眼睛看着宣德皇帝。

    于是宫中最上乘的烈酒送到了冰雯的手中。这是一个很小的汝窑青瓷酒瓶,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醉圣酒仙”。冰雯看着这行小字,满脸不屑,冷笑起来。

    于谦站在宣德皇帝身后,看着场中的冰雯。这三种酒,酒瓶子越来越小,但是酒劲却越来越大。眼前的这位少女,可算是女中豪杰,希望她不要牵扯到案件里面。冰雯喝光了醉圣酒仙,身子摇晃了一下,道了声“痛快”,继续看着宣德皇帝。

    已经没有更好的烈酒了。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宣德皇帝站起身来,淡淡一笑,转身而去。

    冰雯醉颜泛红,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从演武场出来,于谦坐在林墨的马车里,缄默不言。林墨挥舞着马鞭,忽然问道:“于大人,蒙古人的案子真的成了无头案了吗?演武场上,冰雯的心情看起来很坏。”

    于谦并不回答,而是说:“咱们去城南驿馆看看阿奴姑娘。”

    眼前就是一条岔路,往左拐就是城南驿馆。

    城南驿馆与十天前并无不同,朱红色的院墙,青灰色的屋瓦,一扇红漆大门。林墨上前敲门。驿馆的驿丞听说林墨要见阿奴,连连摇头。原来驿丞为了表示恭敬,将阿奴送进后院的一座小楼上居住。但是自从冰雯来到京城之后,阿奴就紧闭房门,概不见客。就连驿丞给她送饭,房间里面也是悄无声息。

    于谦戴着枷锁,行动不便,便对林墨使个眼色。

    林墨推开驿丞,飞身来到小楼上。房间门板紧闭,窗户从里面虚掩着。林墨情知不妙,踢开门板,只见里面空无一人,阿奴早已不知去向。

    于谦道:“门板紧闭,但是窗户虚掩,看来客人离去很久了。出事的时间就是冰雯进京的日子。林侍卫,你把我的枷锁拿掉,我们去一个地方。”

    林墨怎么也想不到,于谦要去的地方竟然是黑星社成员的坟墓。黑星社成员被害之后,就被官兵草草掩埋在城西的一个乱坟岗子上面。于谦站在夕阳掩映的乱坟岗子上面,只见坟堆已经被翻得很乱。有两张遮盖尸体的草席也被撕成碎片。

    林墨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人会捣毁黑星社成员的坟墓?有如此深仇大恨的,难道是那伙蒙面杀手?”

    于谦说道:“不是的,这是另一伙人,也就是将阿奴抓走的人。这两帮凶手不是同谋,但是他们的目的却是一样的。”

    第九节 案件真相

    夜色沉沉,一匹快马掠过京城的黄土街道。马上坐着的,是一脸酒气的冰雯。她心情恶劣,手中软鞭结结实实地抽打在马臀上。黑青色的骏马负痛,竭力向前狂奔,几乎要飞腾起来。

    前面便是城南驿馆,一个孤高清瘦的身影,立在门边。

    冰雯一勒马缰绳,那匹马长嘶一声,前蹄立刻直立起来。她跳下马背,满脸狐疑地问道:“于大人在等我么,林侍卫怎么不在你身边?”

    于谦笑一下,按揉一下被枷锁勒痛的手腕:“林墨有别的事情。冰雯姑娘,本官要问你一件事:那伙蒙古人,离开京城之后,就被你们绑架关押,他们现在哪里?”

    冰雯冷淡地笑道:“于大人什么意思?”

    于谦道:“你根本不是蒙古人,你是冒充的。”

    冰雯略显阴霾,双手绞弄着软鞭。

    于谦继续道:“你要是不说实情,本官就到圣驾前面揭穿你。你来京城的目的,是为了救出刑部大牢关押的一个人。”

    冰雯笑了。

    “我被于大人识破了。那我就带你去看看,我自己的秘密。”

    京郊运河岸边,因为时近春节,百姓都在家中忙年,所以运河边人烟寂寥。冰雯和于谦顺着岸边,缓缓而行。前面是一座荒凉的山岭,山岭下方搭建着一座茅屋。茅屋里灯火兀自未息。

    冰雯上前拍打门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捧着灯盏,伛偻着腰,前来开门。老妪看到于谦,难免心中怔忡不宁。

    “木婆婆,我要带于大人去秘道,你帮我守着。”

    那个木婆婆听了,便小心地点头,同时把灯盏交给冰雯。

    冰雯来到茅屋东侧的墙边,揭开一片草席,就看到一个黝黑的洞穴,向外散发发着寒气。下到洞穴之后,发现这个秘道时宽时窄,显然年代久远。冰雯和于谦两人走了一刻钟,就看到里面放着三口棺材。于谦已经不用等冰雯讲解,就知道这是红云、狼坤和路音的棺材。

    于谦走上前去,用力推开红云的棺材盖。

    红云面色恬静,躺在棺材正中。

    于谦小心翼翼地揭开红云的衣襟,就看到红云左肩上描画着一朵海棠花的图案。

    于谦吸一口气,依次将狼坤和路音的棺材打开。果不其然,狼坤和路音的左肩上都描画着一朵海棠花。

    于谦点头道:“看来叶惊鸿的说法,只说对了一半。红云和狼坤的确是殉情而死。不过介入红云恋情的,应该还有一个人。冰雯姑娘,那个神秘的男人是谁呢?”

    冰雯苦笑起来:“于大人想听故事?”

    于谦继续点头。

    “蒙古草原上,本来有一对恋人。男的叫古河,女的就是红云。古河是草原上最优秀的男子,成为塔苏部落的族长继任人选。但是一个叫做路音的部族长老,和一个叫阿奴的女人,心生嫉妒。塔苏部落的族长蓝枫去年病死,路音开始了他的阴谋。路音指使古河来到京城打探消息,实则是施以加害。路音买通官府,使古河被抓进大牢。族长之位空缺,路音对红云撒谎,说要以进献美女为名,来京城救出古河。”

    于谦慢慢将红云的棺材盖阖上。

    于谦接着冰雯的话,继续说下去:“进京之后,路音指使狼坤毒死红云。其实路音可以自己下毒,但是他故弄玄虚,洗脱自己的行凶嫌疑。紧接着海棠花的秘密就露出水面。海棠花的确是狼坤向花匠王离买的。狼坤的目的,应该是回草原后,用花草取悦红云。但是红云被毒死,狼坤只得将那些海棠花瓣改作祭品。”

    冰雯笑了:“于大人不愧是神断。”

    于谦看着冰雯:“红云被毒死之后,狼坤在她身下铺满海棠花,并发出尖叫,引诱大家发现尸体。后来我开始办案,狼坤身份败露,逃到王离的家,在事先铺满的海棠花丛中自尽殉情。狼坤之所以选择王离的家作为自刎地点,也是为了令人发觉尸体。我本来以为海棠花是恋情的祭奠,不过现在有了第二种解释。那海棠花不仅仅是殉情物,还是一种图腾,塔苏部落的图腾。我看到好多塞外的部族都有图腾,有的是一条蛇,有的是一只鹰,而塔苏部落的图腾就是海棠花。红云、狼坤和路音身上的纹身,也说明了这一点。”

    冰雯点头道:“没错,于大人请继续。”

    于谦道:“路音和阿奴的目的是杀死大牢里的古河。于是路音在周王喝的马奶酒中下了蒙汗药,偷到了周王府里的刑部大牢钥匙。当夜,路音带着身边的其余蒙古人血洗刑部大牢。他们并不知道,古河根本不在刑部大牢。既然路音和阿奴认为事情结束,那么路音就对阿奴没用了。阿奴看到京城的繁华,决定留在京城陪伴皇帝,于是就杀死了路音。”

    冰雯道:“路音是怎么死的,那间密室是怎么回事,这一点我不太明白。”

    于谦推开棺材盖,揭开路音的衣襟,指着他说道:“这很简单,路音是需要帮手的。路音封闭密室,然后在脖颈上涂抹红色的颜料,假装被杀,以诬陷朝廷。这个主意应该是阿奴出的。路音事先请来了张太后和周王,目的也是给他做证。当大家打开密室,发现路音的‘尸体’之后,阿奴就像疯了一样把所有人推出房门。然后阿奴趁人不注意,就用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在路音的脖颈上真的来那么一下。所以,路音被装殓进棺材的时候,伤口仍未干透。”

    一阵怪笑,从密道的尽头传来。

    于谦循声走去,只见不远处阿奴被捆绑着吊在山洞的石壁上。她的脸颊布满鞭痕,衣服也被扯成碎片。她看到冰雯,便开始叫骂起来:“贱货,你不得好死!”

    冰雯脸上掠过一丝冷意,右手抬起给了阿奴一记耳光。紧接着,软鞭立刻抽打在阿奴身上。阿奴的身体被抽打出数道血痕,兀自咒骂不止。

    于谦背着手,看着冰雯道:“冰雯姑娘,现在请你说出自己的秘密。你究竟是谁,和古河是什么关系?”

    冰雯指着阿奴,对于谦说道:“于大人,古河大哥以前说起过这个歹毒的女人,没想到我动手晚了一步。我只是一个山野女子,你可以说我是女响马。我和一帮兄弟过着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生活。古河大哥来京城的时候,在路上遇到我。我胯下的马惊了,古河大哥帮我驯服了马,也救了我的命。我决定以死相报。古河大哥被抓进了大牢,我打探多时,才弄清真相,但是也来不及了。后来我监视路音一伙人,看到红云被害、狼坤殉情,更要找出真相。现在好了,我抓到了这个坏女人,杀了她的那伙帮凶。”

    于谦苦笑。原来那伙蒙古人想回草原,却被冰雯抓住杀死。

    忽然,于谦一怔,问道:“冰雯姑娘,你的手下弟兄为什么不在这里?”

    冰雯也开始踟蹰起来。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锦衣的高大男子出现在密道里。他眉毛浓长,脸颊枯瘦松弛,尤其显眼的是那双弯曲如同铁钩的手掌。他的身后跟着一群东厂太监,手中的钢刀冷森森发出寒光。这是于谦不太愿意见到的一个人——东厂厂公曹逝川。曹逝川用慢条斯理的语气说道:“于大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冰雯的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那个负责看守密道的木婆婆,此时竟然站在曹逝川身后。木婆婆满脸羞愧,根本不敢正视冰雯的眼睛。冰雯看着这个叛徒,心中难免愤然。

    曹逝川冷笑起来:“于大人,你对我东厂三名下属施以私刑,咱家今天就以牙还牙。只不过,你的死因没人知道。”

    于谦来到密道的墙边,拂拭着还在渗出寒气的洞壁,道:“曹公公,谁是螳螂,谁是黄雀,现在说为时尚早。路音和阿奴买通官府,将古河抓进大牢。路音之所以在刑部大牢里杀错了人,是因为你把古河转移到了东厂大狱。”

    曹逝川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此时那个被吊挂在密道石壁之上的阿奴,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曹公公救我!我回到草原之后,塔苏部落就听从东厂厂公调遣。”

    曹逝川满脸不屑,走到阿奴面前。

    阿奴向曹逝川投去献媚的目光,竭力挤出一个笑容。

    曹逝川伸出右手,在阿奴脸颊上摩挲着。阿奴嘴唇嗫嚅,紧接着她的咽喉被那只枯瘦的大手握住。曹逝川蓦地用力,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阿奴的脸孔顿时变得紫涨,最终无力地垂下头颅。

    于谦说道:“曹公公,木婆婆看守的这个密道是你的骗局。那么这个密道,是从何而来?”

    曹逝川嘻嘻笑道:“想当年,太祖洪武皇帝进攻元大都,元朝皇帝为了逃出元大都,就修建了这个密道。成祖永乐皇帝登基之后,密道就一直在东厂管辖之中。咱家看到冰雯来救古河,就命令木婆婆将冰雯一行人引入密道。而咱家的探子就在不远处偷听。很不巧,当初元朝挖掘密道的时候,挖到了通州一个屋舍下面。这个屋舍,就是现在的通州客栈。红云被害的那天晚上,通州客栈塌陷,露出了密道。”

    于谦接着说下去:“看守密道的木婆婆,只得利用冰块和七个灯盏,在通州客栈制造出一间密室。目的不仅是吓唬人、令人无法进门,还有使大家忽略床下的陷口。”

    曹逝川显然已经没有了耐性,双手呈现钩状,衣袖鼓动起来:“于大人,我们的恩怨今天该了结了。”

    于谦忽然呵呵大笑起来:“曹公公,仔细看脚下。”

    曹逝川低头,看到脚边飘落着一片金黄的叶子。

    金叶镖!所有东厂太监都抽出腰刀,回头去看。只见叶惊鸿已站在密道的尽头。他是悄悄保护于谦来到这里的。于谦之所以拖延时间,就是为了令叶惊鸿有时间赶到。

    叶惊鸿伸出手指,指向曹逝川。

    曹逝川知道,自己和叶惊鸿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他半生之中,与人比武不下百场,从未输过,现在倒要看看叶惊鸿的本领。曹逝川双掌运力,右掌在前,左掌在后,攻向叶惊鸿。叶惊鸿肩膀一斜,躲在一旁,双掌平推,击在曹逝川的右肩。曹逝川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曹逝川转身怒喝,身子掠起,双掌攻向叶惊鸿的手腕。

    叶惊鸿向后一闪,曹逝川的双掌就陷进密道的洞壁之内。紧接着,洞壁被曹逝川的双掌击得粉碎!叶惊鸿向山洞尽头闪躲,曹逝川紧追其后,洞壁之上依次陷进十余个掌印。

    金黄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就在曹逝川撤出双掌,转身再攻的时候,他的咽喉处多了一片黄金色的叶子。曹逝川尚未挣扎就倒在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满怀愤恨地看着叶惊鸿。

    东厂番子看到厂公被杀,都喊叫一声,转身就跑。

    尾声

    宣德十年正月初三,朱瞻基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天下缟素之中,太子朱祁镇灵前即位,是为正统帝。因新皇帝只有九岁,所以太皇太后张氏暂辅朝政。正统皇帝的心腹太监王振,在翻检宣德皇帝的遗折时,找到了对于谦的处罚。只见圣旨上写着一行字:“于谦心有百姓、目无皇权,着内阁削去其大理寺官衔,废为庶人,以观后效,钦此。”

    太皇太后张氏合上这道圣旨,长出一口气。

    悦宾楼修葺一新,重新开张。于谦请叶惊鸿兄妹一起到悦宾楼的天字号雅间吃涮羊肉。叶惊鸿吃得满头大汗,问道:“于大人,我一直想问,当时你看到紫茵给阿奴画像,为何变得紧张,要我去找那三个人?而且那三个人在半年之内先后离奇死去,是不是蒙古人杀的?”

    于谦喝下一杯淡茶,道:“那牵扯到半年之前顺天府的一个案子。几个地痞流氓在大街上调戏一名女子,被女子杀死。离奇的是,那名女子杀了人就逃之夭夭,消失无踪。顺天府按照行人的口供,画出了女子的画像。那张画像上的人,和紫茵画的阿奴的画像如出一辙。于是我断定,阿奴在半年之前来过京城。我请你去寻找那件案子的在场证人来指认阿奴。谁知三个人都被阿奴先后灭口。”

    叶惊鸿道:“那么阿奴半年前来京城,就是为了打通关节,请曹逝川帮忙捉拿古河?”

    于谦点头。

    紫茵从包袱里拿出自己画的那幅阿奴画像,看得出神。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幅画,竟然成了破案关键。

    于谦继续说下去:“这件案子,我之所以识破冰雯,是因为冰雯挖了黑星社成员的坟墓,寻找古河。先后有两伙蒙古人进京,第一伙蒙古人血洗大牢,第二伙人却重新翻出黑星社成员的尸体,这使我看出蹊跷。两伙蒙古人应该是抱着相反的目的。阿奴是为了杀人灭口,冰雯却是害怕自己搭救的人被杀。”

    说话间,冰雯出现在悦宾楼的楼梯口。她的身后跟着一位面色苍白的瘦削男子。男子剑眉星目,鼻直口方,脸颊上带着一道深深的鞭痕。于谦终于见到那位神秘的古河了,急忙招呼两人坐下。

    冰雯端起酒杯,满脸兴奋地说道:“大人,先皇驾崩,新皇帝放出了古河大哥。这都多亏了大人的美言,我们敬大人一杯。现在大人不做官了,就跟我们到外面游玩解闷吧。”

    于谦笑道:“我虽在官场,却是酒量不济,否则就像冰雯一样变成酒坛子了。”

    脚步声传来,太监王振快步走进雅间。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给于谦一面金牌。金牌上面写着八个隶书小字:“奉旨办案,畅通无阻。”王振说道:“于大人,这是太皇太后送给你的礼物。有了这面金牌,以后你虽为布衣,照旧可以介入大明天朝的所有案子,调看所有隐秘卷宗。”

    于谦跪下谢恩,把金牌放进袖子里。他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外面街道上,一群小孩子在放鞭炮。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将地面遮蔽成银白色。瑞雪兆丰年,于谦真心希望正统皇帝朱祁镇能够成为一代明君,可惜自己就要离开官场了。想到这里,他难免有一丝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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