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中篇小说卷-“小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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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希

    一

    弥留之际,母亲将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这时的母亲早已经哭干了泪水,哭得失去了声音,她只是把我的脸颊贴在她的唇边,没有一丝力气,几乎听不到一丝声音,一字一字,她只是对我说着:“孩子,娘败了,‘小的儿’胜了。你是娘的儿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可要给娘争这口气!”说罢,娘就在我的怀里咽了气。那年,娘,四十三岁,而我,只有十三岁。

    母亲的娘家姓马,母亲的名字叫马官南,名字是俗了一点,但那是家谱上早就规定了的,赶上哪个字,就是哪个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天津的马姓人家是名震遐迩的大户,论财势,堪称天津的首富;论品位,更是书香门第,而且一不依仗官府势力,二不在天津卫称雄称霸,积善人家,必有余庆,马姓人家在天津卫独享殊荣。

    和马姓人家比起来,我们侯姓人家就是暴发户了。我的先曾祖父大人,生前就任日本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买办,吃洋饭的,没有根基,门第不高,也算是不齿于名门望族的小门小户,上不得高台面。

    按道理说,马姓人家和侯姓人家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压根儿就不能做亲。据母亲说,像侯姓人家这样的后辈,顶头,也就是娶个猪肉铺掌柜家的肥姑娘罢了,他们何以能攀得上这么高的门第呢?算是侯姓人家有这步运气,不是赶上闹八国联军吗?八国联军攻克天津之后,烧杀抢劫,天津城一时之间成了一座死城,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平民百姓只能任由强虏施暴,而大户人家则就要设法逃避。逃到哪里去呢?八国强盗满天津城为非作歹,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哪里还有什么避难之所?别着急,找我们老侯家来呀!忘了我们老侯家是吃洋饭的啦?自从八国联军一进天津城,日本国就在我家大门外挂上了一面日本国的太阳旗,太阳旗下面还有五个大字:日本国保护。你道“牛”不“牛”?

    就这样,人家马姓人家一户人,就投奔到我们老侯家来了。别忘了人家马姓人家有两位千金小姐呀,大小姐已经许配了人家,偏这位马家的二小姐才貌出众,端庄大方,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你想想我家的先祖母大人能不在马家的二小姐身上打主意吗?当时自然是什么也不说了,我家的先祖母大人只是尽其所有,热情待客,不仅每日三餐必是山珍海味,而且还拿出绫罗绸缎,给两位马家小姐裁制新衣服,更为甚者,我家的先祖母大人还将马家的二小姐请到她老人家的房里,打开梳妆台,取出首饰匣:“孩子,看着哪件好,你就拿哪件吧。”直吓得马家二小姐暗自打战,我的天爷,这已经明明是不怀好意了,哪里有这样对待避难人家的?人家投奔这里来,不过只是要找个平安地方罢了,哪里敢妄想得到这般对待。当即,人家马家的二小姐只推说是自家的首饰尚且戴不过来,又东拉西扯地说了点闲话,便又说是要回房读书,施礼之后,人家便走出去了。吃了闭门羹,我家的先祖母大人非但没有恼火,反而一眼认定,她老人家的大公子,是非马家的二小姐不娶了。

    “你瞅瞅人家的孩子,金银财宝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什么翡翠珠宝,人家孩子连一眼也不看,这叫名门闺秀,千金小姐,哪能一看见金活银活就眼里冒金星的?官南这孩子我看中了,她若是不肯嫁到我家来,做我的儿媳妇,我就落发为尼!”我的天爷,侯老太太的主意就算是拿定了。

    可是你也得问问人家马二小姐愿意不愿意呀,马二小姐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在架上绣花,不小心,绣花针刺破了小手指,将手指咬在唇边吮一下,安稳一下心情,然后又继续在大木架上绣花,绣的是新燕梅花,好一手漂亮的女红。

    马老太太更是思想维新,人家娘家祖辈上出过进士,而且还是桐城派作家群中的一员主将,家学渊博,自然就有些平等思想。所以人家马老太太对儿女婚事极为谨慎,那是决不能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而且人家马老太太一不去庙里烧香,二不去问卦求仙,什么看命相、批八字,人家马老太太一概不信。人家马老太太要来一次调查研究,访亲问友,八方探询,各路的报子们传回来的情报说,这位侯家大少爷人才出众,不仅是学富五车,而且还满腹经纶,聪明智慧,精力过人,那才是百里挑一的上等人呢。

    就这样把婚事订下来?未免还是太草率了,正犹疑间,突然传来消息说,人家那位侯家大公子,被袁世凯选去,到海军大学读书去了。何以这位公子,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被袁世凯挑去,要做海军“尚书”了呢?其实此中没有什么秘密,就是因为袁世凯就任都统衙门总督之时,到津那天,日本国三井洋行派出他的中国掌柜侯老太爷,前往都统衙门贺拜,且送去一份官礼,白银一万两。袁世凯大人一生最喜欢两件物什,一是金钱,二是美女,今日见了这一万两白银,就更是格外高兴,当即他便向侯老太爷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他袁大人暗中相助?侯老太爷说道,我家虽属出身微寒,但也实在没什么大事要劳烦袁大人出力帮助。这时,袁大人指着侯老太爷带在身边的孙儿向侯老太爷问道:“这是你的什么人?”当即,侯老太爷回答说:“回复袁大人的示问,这个小犬是我的大孙子。”

    “多大年纪?”袁大人继续问着。

    “一十八岁。”侯老太爷回答。

    “好了,明日你着人把他送到大直沽,那里新立了一所海军大学,眼下正在招考学生,你让他入学读书是了。”

    “使不得,使不得,请袁大人另觅高才吧,我家的小孙子,是只可从文,不能习武的呀!他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出操演武,他是力所不能的呀!”侯老太爷听说袁世凯要选自己的孙子当兵练武,立即便摇着双手赶忙推辞。

    “嗐,你以为进海军大学就是出操练兵吗?”袁世凯当即解释着说,“那是平民百姓的孩子才让他去出操的,让咱们家的孩子出操练武,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哩。咱们家的孩子穿老虎皮,那是只等着吃俸禄的,海军大学里享几年清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三年之后,出来就是海军将官,至少也是一名海军舰长,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你让他承继办洋务好?”

    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我们侯老太爷还是不愿让自己的孙子去学武,但是据明白人说,袁世凯既然选中了你的孙子,要他进海军大学,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他正在招兵买马,说是和你商量,其实是强要你家的孩子,驳了他的面子,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有你的小鞋穿。无可奈何,去就去吧,反正对孩子说好了,让你出操,你就说是肚子疼,再不行,就去蹲茅坑,千万别给他真卖力气。

    没想到,就因为这位侯家大公子进了海军大学,我们侯姓人家和马姓人家的这门亲事还就真的做成了。何以这马姓人家的二小姐就肯屈尊下嫁到侯姓人家来了呢?也没什么太深奥的道理,世上的人,不全是要攀附名贵吗?清朝末年,糊里糊涂的老百姓不知道世态的动向,但是稍微有点心计的人,全都看出了这朝廷是保不住了,只是,这朝廷一旦寿终正寝之后,这天下又是谁人出来收拾呢?短视的人说,改朝换代,还得有人登极称帝,中国没有皇帝不行。而有远见的人则认为,清室一旦退位之后,中国必要实行民主自由,那时节,四亿神州皆舜尧,长颗人头的便是国家主人翁。果不其然,这往后的日子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马老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之后,自然就要去征求女儿的意见,而且还把这些日子暗中对侯大公子的种种察访,原原本本地向女儿作了转述。马老太太告诉女儿说,这位侯大公子,全名叫侯茹之,比马家的二小姐年长两岁,今年恰正是二十岁年纪,容貌么,也许你留意过,避难时住在侯家,总听见书房里琅琅的读书声,子曰诗云地终日没完没了地背诵圣贤文章的那个白脸书生,便是侯家的大公子侯茹之。这位侯茹之小哥天资极佳,读书可以一目十行,而且过目不忘,他家的侯老太爷见孙子聪颖,四岁上便在家里立了书馆,请来了一位做过侍郎的宿儒老学究给人家大公子开蒙,第一年讲《四书》,第二年讲《春秋》,第三年,第四年,那就越讲越有学问了。待到一十二岁时,人家侯大公子,已是把凡是带中国字的书全都读完了,读完了中国书,再去读外国书,最先读的是英语,Good morning,Good bye,现如今已是能和外国人说话了。学通了英语之后,人家侯大公子又学日本语,啊里嘎豆,沙由那拉,能和日本人一起猜拳喝酒,还能先把日本人灌醉了之后,自己再喝个一醉方休,那份本事,天津卫算是独占鳌头了。“这位侯公子别是生性荒唐吧?”听过母亲的述说之后,马二小姐不无担忧地问着。“也许不至于吧。”马老太太当然不敢打包票,只是心中暗想,这样的大户人家也许不至于出太离谱的孽障。果不其然,这还真让马老太太给猜中了,这位侯大公子确实没有离谱,人家压根儿就是自己编谱儿。

    听说马家答应了这门亲事,侯家老太太可是高兴得真有些忘乎所以了,立即差人去找神仙铁嘴们批命相,生辰八字合回来,没这么合适的了,天作良缘。侯大公子属猪,马二小姐属牛,一个胡吃闷睡,另一个辛劳终生,而且,猪配牛,不知愁。绝对没错,我的老爹一辈子没遇到过犯愁的事。造化,这是人家侯大公子的福气。

    刻不容缓,当即,两户人家就换了帖子,紧急动员,侯家和马家就各自忙起来了。马家忙聘女儿,不外是金银细软,古董玩器。据母亲后来对我说,人家马家给二小姐带过来的陪嫁,不算四名陪房的婆婆使女,只那些物什,就足够我哥哥和我坐吃一辈子的。莫说是那些金银首饰,只那两只压箱子的翠玉,猫眼儿碧玉,稀世珍宝,一只就是千顷良田,可以给日后的土地改革,提供一万名地主分子,这该是多大的贡献。

    准备给侯大公子娶亲,侯姓人家就更是大肆挥霍了,我的先曾祖父大人有了吩咐:别给我办得太寒碜了。随后他便一头钻进三井洋行,忙他的公务去了。至于我的先祖父大人呢?彼时他老人家供职于美孚油行,任华账房大写,每年三个月在天津,三个月在上海,三个月在美国,另外三个月,是在海上坐轮船。那时候不是没有飞机吗?据我家先祖父大人后来对我说,那在海上乘船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枯燥乏味,从上海出发,穿过太平洋,遇上风平浪静的好天气,至少也要二十天,这无所事事的日子可是该如何打发呀!幸好,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偏偏一位不长进的中国洋奴就混到了船上,他不买船票,白吃白喝,只在船上给乘客们讲《三国演义》,当然是用English,而且这位爷的英语是绝对的顶呱呱,愣把洋毛子们听得不会转眼球儿,而此中我家的先祖父大人,自然也听得有滋有味。由此,我家的先祖父大人因为要在海上听英文的《三国演义》,这家里的事情就全交给我的先祖母大人了。先祖母大人最爱讲排场,凡事总要来个天津第一。于是她老人家就找来了天津卫操办红白喜事的各路英豪,当即便向各位问道:“这天津卫自从设卫以来,谁家迎亲的喜事办得最是与众不同?”“回侯老太太的示问,天津卫近五十年以来,娶媳妇最阔气的,还得说是人家杨翼德。”杨翼德大人彼时就任天津府巡警局局长,他为给儿子娶媳妇,一家伙挥霍了白银一万两,此中还不包括远近亲朋送的贺礼。

    “好,就给我照着他杨邦子的排场办。”杨翼德绰号杨邦子,进了我们侯姓人家的大门,他不敢走方砖砌的大路中央,乖乖地,他得给咱来个黄花鱼,溜边儿。素日在外面吓唬老百姓的那套“架子花”,他得给咱侯姓人家收起来。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问问他杨邦子怕不怕外国人?你那个巡警局是整治中国人的,在吃洋饭的人家面前,你杨邦子往哪儿摆?连天津府衙门的道台大人,都得逢年过节的到我们侯家来给老大人请安,而且杨邦子对下属早有过交代:只要是侯姓人家的轿子马车出来,一定要让闲杂人等回避,不得挡路,知道这天津卫的大马路是给谁修的吗?无论是大街小巷,先得让人家有头有脸的大人先生走,人家不走的时候,才轮上你们去走,不三不四的别总在大马路上转悠,碍事,知道吗?爷们儿。

    全新南绣的花轿,四八三十二抬,新打出来的四面丈二铜锣,要的是惊天动地第一声,六十四名童子,每人一套大红龙凤衣,四堂吹打,清一色的锦缎朝服,八匹大红枣马,唯一和杨邦子家迎亲排场不同的是,侯姓人家没有功名,没有功名不要紧,我们有北洋总督大人的面子:海军大学在读,比个五品六品的还要光彩。

    震惊津门,空前绝后,侯姓人家就如此这般地将马家的千金二小姐给迎过来了。为了这一场事办得非同寻常,天津地方县志还特意写下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三井侯宅迎娶新人,极是铺张。如是,还就算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

    只是,从此难为了这位马家的千金小姐马官南,人间冷暖,苦辣酸甜,千般是非,万种磨难,就全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二

    马官南嫁到侯家来做大少奶奶,头一个月,正赶上侯茹之放暑假,头个月不空房,小夫妻如胶似漆地过了一个月甜甜蜜蜜的生活。据母亲后来说:“我和他只过了一个月的好日子。”说的就是这段时光。

    一个月之后,侯茹之返回大直沽海军大学,侯氏府邸第三道院里,就只剩下了马官南一个人和她的四名陪房女子。早晨,马官南按时到公婆房里去请安,公公自然是不在家的,也不知是去了上海,还是去了美国,只婆婆一个人还没有起床。不亲自看着婆婆起床漱洗,大儿媳妇自然不能回房休息,由此,马官南就只能在婆婆房外恭立侍候,好在婆婆没有这些规矩板眼。“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呢,你只管回房去吧。”婆婆躺在床上说着。最先马官南也是不好意思,但去了几次,婆婆总是不起床,问起公婆房里的刘妈,这才知道婆婆历来有睡懒觉的习惯。这和自己的母亲不一样,人家马老太太白天吃斋,晚上烧香,夜里念佛,而我的先祖母大人,却是白天睡觉,晚上听戏,夜里打牌,打麻将牌,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而且多大的牌桌子都敢上,一夜之间万儿八千地输掉,根本不算是一回事。输过钱之后,回到家来休养生息,一觉要睡到中午十二点,然后起床用饭,下午再稍事休息,下午五时开始更衣,六时登车而去,中国大戏院,大舞台,上权仙。侯老太太要去听戏,侯老太太听戏不能自己买票,各个戏院专门给侯家留着包厢,我们侯老太太很有几个出名的干女儿,全是各戏班里的名角儿。侯老太太当然不能白听戏,偶尔她要给干女儿们打件金活首饰。也是据母亲后来对我说:“一年,你奶奶一次就给五个干女儿打了十副翡翠耳环。”也是一副耳环价值百亩良田,二十亩地算是地主分子,就这样,我奶奶的干女儿,一个人的耳朵上挂着五名地主,你说说这是多大的罪恶吧!

    免去了每日清晨的请安问候,大少奶奶马官南满以为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的麻烦,谁料,一个月之后,马官南毫无准备,突然一天,前院里大账房给大少奶奶送来了当月的流水细账。双手托着厚厚的一本折子账,马官南犯了疑惑,新过门媳妇,有什么权力审阅全家的日常开支呢?匆匆忙忙,双手举着流水账折,马官南就往上房里走,碰了一鼻子灰,侯老太太不在家,打牌去了。倒是公婆房里的刘妈转达了老太太的旨意,说是从这个月以后,这家中的日月就交给大少奶奶了。我的天,才过门就当家,这若是在小户人家可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一袋米两袋面,一瓶油一堆土豆,谁当家谁占便宜。多少户人家婆媳不和,打得不可开交,争的就是这个领导权。可是这里是侯姓人家,老太爷年事已高,家里的事早就不闻不问了。公公辈弟兄三个,分家不分财,三处宅院走一个账房,侯茹之弟兄四个,茹之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叔辈分支大排行,这支里是老五,老七,老九,除此之外,再加上另外三个分支的弟兄,这一辈上是共有弟兄一十七人,同胞姐妹二十五人。再往下,二弟娶了妻,三弟夭折,四弟是三爷房里的老大,也已经订了亲,五弟是自己的亲弟弟,不肯上进,只在家中养鸽养鸟,到了秋天养蛐蛐,还雇了一个把式养鱼,老六是四爷房里的独根苗,事事都要和长门长孙比,侯茹之怎么样,老六就怎么样。下面,老七确实是个好青年,一心只知读书写作,倒不是如后来的新派人物那样要当作家,那时候还不知道作家是什么玩意儿,在三教九流之中算是老几?所以这老七的写作,也就是学着写些时文。再往下,老八嘴馋,老九好穿,十一、十二,喝酒吸烟,一个比着一个地作孽,一个比着一个地花钱。总之,在这样一户人家里当家,那可是比日后在联合国里当秘书长要难多哩!

    而且,一看当月的流水账折,这位新当家的大少奶奶惊呆了,老太太打牌听戏,无论是多大的花销,那是谁也不能说什么的,唯有这侯大公子在大直沽海军大学读书一项的开销,当月就是大洋四百元。“不就是读书吗?而且还都是官费供养,这许多钱是做什么用项的?”新少奶奶找来账房总管,当面向他问询。“回复大少奶奶的示问,大公子的用项,那是一笔一笔都记清楚了的。饭钱是八十……”怎么?不是说海军大学官费吗?对,没错,就是官费,可是官费的饭菜大少爷咽不下去,老太太有过吩咐,要一日三餐由大直沽的一家饭庄按时送饭,每餐四荤四素,外加一道裙边海参,那是大少爷最爱吃的菜肴。光吃饭也用不了这许多钱,大少奶奶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定要问个究竟。最后找来侍候大公子读书的佣人仔细盘问。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回答说是大公子喝酒。喝酒也喝不了这许多钱,一瓶老白干才几个钱?侍候大公子的佣人便又回答说,大公子不喝老白干,人家喝洋酒,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日本国的鹤之舞,还有刚从美国传过来的鸡尾酒。罢了,听过佣人的禀报之后,马官南再也不往下询问了,她把账目折子原样交回账房:“由他们可着性地挥霍去吧!”从此,她再什么也不询问了。

    当然,如果马官南不自己欺骗自己,倘她能够早一天愿意承认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一个花花公子,也许日后她还不至于受到那么深重的伤害。马官南爱她的丈夫,她把自己终生的幸福系结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她总是在暗中庆幸自己嫁给了一户好人家,自己又嫁给了一个好丈夫。的的确确,若是只看表面,这位侯家大公子真是一位非凡的人儿,仪表堂堂,眉清目秀,博学多才,俨然一位不可多得的公子书生。婚后第四天,老太爷设宴席招待新女婿和全族老小,侯大公子陪他的泰山大人坐上正席,那份大方庄重的神态,据母亲后来对我说,那才真是令马姓人家全班成员震惊折服的了,而且,席间这位新姑爷又能和各位亲朋对答如流,古今中外,诗词歌赋,一直到军事政治,天文地理,那才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他一个人,愣把马家全班成员们说得瞠目结舌。尤其令马老太爷雀跃不已的,是这位新姑爷吃着岳父大人家里的饭菜可口,一碗饭下肚之后,居然还说要再盛一碗,我的天爷,新姑爷第一次拜认岳父岳母,哪有吃两碗饭的?马老太爷当即把胡子一捋:“好女婿,真是洒脱大方!”就在宴请二姑爷的前半个月,马家也是设宴,宴请大姑爷,只是这位大姑老爷太迂腐,酒席摆好之后,全家老小入席,这时只见人家大姑老爷将筷子一举,菜都没吃一口,然后便说是酒足饭饱,离席而去了,窘得马老太爷光眨巴眼,你说扫兴不扫兴?一桌酒席纹丝没动,一家人也就只好不欢而散了。

    何况,这位新姑爷还是这么大的学问,马老太爷高兴,马老太太更高兴,没想到一个暴发户人家,还真出息出来了这样一个人物。马官南呢?当然就尤其高兴了,自己的女婿如此落落大方,那才真是自己的脸上光彩呢!至于在学校里喝几杯酒,和同学们一起胡闹,年轻人的荒唐,将来自然就会好的,何必过于认真?

    但是,马官南却渐渐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和自己疏远了,新婚的小夫妻,哪里有半个月才见面一次不亲近的?侯大公子就是如此。盼星星盼月亮,暗中在心间数日子,好不容易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早晨马官南就梳洗打扮得神采非凡,偷偷地还做了种种的准备,谁料想,待到丈夫回来之后,自己从公婆房里告安出来,回到房里一看,自己的丈夫竟然睡着了,马宫南更衣洗漱时,故意把声音弄得大些,甚至于上床时把被子枕头拉得惊天动地,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人家侯大公子是再也吵不醒了,而且,马官南还嗅到丈夫身上有一股女人的香味,眼窝一酸,不觉间泪珠儿从脸颊上便滑了下来。

    恩也罢,怨也罢,反正在七八年的时间里,母亲在先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又相继生下了哥哥和我,而我的出生,实实在在是一个错误。我生于一九三五年,彼时侯大公子已经早成了侯大先生,而且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的老爹就讨了一个小的就是讨个小老婆的意思。而母亲的所谓“小的儿”,后面的两个字要连起来发一个音:der,表示一种轻蔑,根本排不上号,算是一个“的儿”。

    “小的儿”,宋燕芳,比母亲小十岁,苏州人,相貌平平,不过扮相水灵,扎靠齐整,走上台来,场场是碰头好。听出点眉目来了吗?唱戏的,艺术家,女演员,都不是,是我奶奶的干女儿。不是说过的吗?我奶奶爱听戏,天津卫几个大班儿里面,都有我奶奶的干女儿,宋燕芳就是其中的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但也很有几分姿色,如何和我的先父大人勾搭上的?说来话长,清帝退位之后,袁世凯做了几天大总统,光做大总统不过瘾,他还要做皇帝,如此这般,他就登极做了洪宪皇帝。八十三天皇帝梦,鬼吹灯,他倒台完蛋,又一口气没接上来,他老哥翘了辫子,从此海军大学解散,我的先父大人也随之离开了北洋派系。就近,塘沽日本国的大坂公司到原海军大学物色人才,我的先父大人自然因其学优品不优而被录取重用。因为彼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受歧视,日本人不敢出面和西方洋人打交道,所以,他们必得找一位既会说日本话,又会说英国话,既会喝酒,又会玩牌,既会跳舞,又会赌马的盖世奇才做他们公司的全权代表,你说说,这样的人物,除了我的先父大人之外,这天津卫还能找得出第二位来吗?

    在日本国大坂公司任副理,西方人称之为是Number two,第二号人物,对内甩手大掌柜,当家不做主;对外,他就是大坂公司全权代表,他打个喷嚏,是大坂公司鼻孔通畅,他打个哈欠,是大坂公司酸懒儿犯困,他老先生放个臭屁,那准是因为大坂公司五谷杂粮吃得太多了。反正这样说吧,这位侯先生,他就是大坂公司的活动人形。后来,我倒是也问过我的先父大人,你当年到底在大坂公司是什么待遇?我的先父大人对我说:“堆着的那成千上万的钞票,无论是输是赢,我都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大坂公司有的是钱,侯先生又是花钱的一把好手,鱼儿得了水,我的先父大人就越活越自在了。

    那么,那位宋燕芳女士,又是如何到了我家,并做一员“小的儿”了呢?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不是说过的吗,这位宋燕芳女士是我奶奶的干女儿,偏偏这位宋燕芳女士一打扮出来,便是花如容来月如貌,最后一场压轴戏还没有散,戏院门外早有小汽车等在那里了,跟着汽车来的马弁们先得盘问仔细,几位弟兄可都是接小燕芳来的?没错,数数吧,总共是四辆,就看今天晚上小燕芳老板跟谁走吧,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谁的势力大就跟谁走呗,暗中比一比,罢了,今晚上别找气,头部车子,认识吗?天津议事厅厅长,明日见吧,回去禀报主子,今天晚上,您老另打主意吧。当然,接去了也不会留下过夜,因为彼时小燕芳正在大红大紫,而且人家公开宣言,只卖艺,不卖身,保住个干净人儿,也算是维系社会风尚。于此,无论真道学,假道学,谁也不敢造次。所以,接去之后,也不过就是喝杯茶下盘围棋,然后完璧归赵。到时候,得把个原汤原水的小燕芳送回住处。

    光是晚上有车接,也无所谓,吃的就是这碗饭么,有车接,那是小燕芳的人缘儿好,长相好,扮相好,天津卫的各界贤达有钱爱往咱姐儿这里送。只是,节外生枝,接着接着,有这么一天,两部车子,头对头,谁也不肯谦让了,而且,黑色的小汽车上架着机关枪,红色的小汽车上架着盒子炮,黑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华北五省联军司令,红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民国政府临时副总统,这一下子可要了宋女士的小命了,你说是该跟谁走吧,无论跟谁走,最后都准是华夏大地上的一场内战。三十六计,走为上,戏散之后,没敢卸妆,从戏院后门溜出来,她就直奔塘沽而去了。宋燕芳去塘沽做什么?找她的干哥哥去呀:“大哥,你先收我在这里避几天吧,天津城里,二虎争雄,明着是抢我,暗里是他两个斗气,过不了几天,上峰知道了,出面调解,一个调离天津,另一个派去法兰西,这场官司就算结了,那时候我再回去,自然就平安无事了。”

    本来呢,这事也没什么大不可,宋女士塘沽避难,别管是规矩不规矩吧,到时候你回来也就是了,没料到,待到天津的两只老虎各自都有了去处,这时人家宋燕芳女士却又不回来了。不光是宋女士不回来,连我的先父大人也不回来了。哎呀呀,这时候老太太可是犯了愁了,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又做了自己的干女婿,亲上做亲,越做越亲,只是这以后儿子回来可又该如何称呼呀!称儿子吧,干女儿不愿意,称干女婿吧,又不成个体统。“呸,混账,赶紧把这个孽障给我抓回来!”倒是我的先祖父大人动怒了,一声令下,捉拿大公子回津问罪。这一下,我家的太平日月算是从此一去不返了。

    终于这一天,某年某月某日,侯先生回来了,自然,身边还羞答答地立着我奶奶的干女儿。“呸!孽障呀孽障,你可给我丢死人了。”这时连我奶奶都觉着难为情了。只是人家“小的儿”会来事儿,咕咚一声,就给我奶奶跪下了:“婆母在上,请受媳妇一拜。”又是眼泪,又是媚笑,把我奶奶气得光抽鼻子。

    “你别给我磕头,我不认你,你先到大奶奶房里给大奶奶磕头去吧,只要她认你,我自然就会认你。”终于我奶奶说话了。

    我的先贤家慈大人呢?她没有一点办法,也不过就是一个走呗。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带上她的小夫人来到我母亲房里时,空空荡荡,我母亲早带着我的姐姐和哥哥回娘家去了。据母亲后来对我说,当时家里的详细情形,她是不得而知的,只是当母亲在娘家住到第三天的时候,侯家府上派人来了。“禀告大少奶奶,老太爷老太太的吩咐,无论如何,也要请您立即回府,府上要出人命了。”莫非是谁和谁动了刀子不成?没有,是宋女士在大奶奶房外已经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滴水不进,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了。

    人命关天,就算是我母亲无动于衷,可我的外祖母也不能眼看着侯姓人家出人命袖手不管呀!

    待到母亲带着姐姐哥哥回到家来,侯氏府邸已是一片静寂,我爷爷一气跑到美国去了,我奶奶一气找牌友打牌去了,我的先父大人哩?他更是一气和他的狐朋狗友上起士林维格多利跳舞去了。家里几道大院空荡荡,里里外外只剩下了几位不主事的叔叔姑姑,大家眼巴巴地只等着大少奶奶回来理政。

    第一个走进屋里的是我的大姐,她刚一推开房门,便只“啊”的一声,又从屋里跑了出来,“死人!”想必是她看见了瘫倒在堂屋里的那个“小的儿”。果不其然,待到母亲推开房门一看,堂屋中央,地面的大花砖上,一堆烂泥,倒着那个宋燕芳女士。是死?是活?问谁,谁也说不准,只说是从昨日晚上屋里就没了声音。

    “赶紧送医院救人!”母亲一声令下,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一番忙乱,男佣人们自然是要一旁回避,女佣们可是要一拥而上,你搀我扶,叫来自家的车子,这才往医院里送人。

    “讨大少奶奶的示下,是送中医,还是去送西医?”佣人们自然要问个明白。

    “哪家医院近,就往哪家医院送。”我母亲发下了话来。

    “还要讨大少奶奶的示下,若是半路上咽了气,是抬回来,还是直送殡仪馆?”佣人们当然不敢擅自做主。

    “滚!都给我滚开,我恨你们!”哭着喊着,母亲狠狠地将房门用力地摔上,双手捂着面庞,她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三

    本人,笔者,就是此时此际正在给诸位同胞编故事的我老人家,居然还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完全是一次错误,而且是一次不可宽恕的错误。“小的儿”进门的第二年,彼时母亲和父亲分居已经两年,突然,惊天动地,大张旗鼓,人家“小的儿”怀孕了。唉,到底是人家唱戏的会做派,天下这么多女人怀孕,也不见这样要死要活的,何以这“小的儿”一怀了孕,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呢,不吃不喝,折磨得人只剩下了一层皮,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人就要完了,有生就有死,去了一个“小的儿”,还可以讨一个更小的,只是她身上不是有咱侯姓人家的肉吗?救,好歹把孩子生下来。家里没办法,那就送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小的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这半年时光呢,我的父亲大人就回到我母亲房里来了,我母亲当然不会理睬他的,只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死皮赖脸地就混到人间来了。到以后,人世间几次要把我除名,无论送到哪里都没人收留,究其原因,毛病就出在这里,幸亏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还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爱,“送劳改队吧。”如是,我才有了一个固定的去处。

    “小的儿”进了侯氏府邸之后,没给她正房正院,只在三道院和四道院之间,给了她三间南房,单独的小跨院,出来进去的都要从母亲院里经过,从心理上给她一点小小的威慑,随时随刻地提醒她,别忘了你是一个“小的儿”。但是“小的儿”不当是一回事,反而认为这很正常:第一,她从来不出门,她和外界没有任何往来;第二,没有任何人来找她,而且连封信都没有,看着也着实可怜。成年累月,从早到晚,小跨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小的儿”从来不敢哼京剧唱曲,一心只在她的房里做针线。吃饭呢?当然要出来了,但是大桌面上,没有她的座位,她要在全家人都吃过饭之后,她才和佣人们一起吃。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说一户人家四位夫人一桌上吃饭,而且那个顶小的还噘着小嘴不愿意,看着饭菜不称心,她居然站起来甩着袖子就走。真是没了王法!这哪里是一户人家,明明是个班子。

    我们侯家的规矩,逢有喜寿节日,全家设宴欢庆,一家老小各有各的座位,正座,当然是爷爷奶奶,二位老祖宗的身边,上座是我的哥哥,下座便是本人。不是名分,这是身价,连两个姐姐都不和我们两个小爷争。正座下面,自然是父亲母亲,但是母亲不入座,她要站在祖父祖母的身后,指挥佣人们好生侍候,往下自然是叔叔姑姑,就是在叔叔们有的成亲之后,三婶四婶有座位,母亲依然是站着,谁也不许占据。那母亲什么时候用饭呢?她要在两位祖宗离位之后,才能坐下,但是待到母亲坐下之后,我的几位姑姑婶婶就都要侍候她了,这个端饭,那个上菜,母亲一时不站起来,她等是绝不敢离席而去的。那么“小的儿”呢?一时半时,还轮不上她进来照应呢,都吃完饭了,到后来连她的亲生女儿都吃完饭了,才轮上她进来吃饭呢,她居然还敢扎刺儿?姥姥!

    这就又说到了“小的儿”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半年,“小的儿”生了一个女孩,女孩是生在医院里的,孩子一降生,立时便有人跑回家来向我母亲报信:“恭喜大奶奶,四的是位千金。”你听听,多会来事儿,一下子就给她生的丫头报了名分,大排行,算是第四位,比即将出世的我,还要先一号。行四就行四,娘小儿不小,母亲当即便封了乳名,“就叫四儿吧。”从此,这个小老婆养的就算归了正位,轮到我出世呢,排在第五,好在男孩另外还有一系列,我是老二,跟我的老爸一样,第二号人物,Number two,在这侯姓人家的深宅大院里,我哥为王,我为霸,玩的就是浑不讲理。

    生下四儿之后,“小的儿”在侯氏邸里的地位稍稍有了一点改善,至少,大家对她不那么歧视了。上下人等全都明白,这位宋女士是谁也赶不走了,而宋女士自己呢?她自生下四儿之后,非但没有摆姨太太的架子,她反而更加谨慎当心,从四儿生下来,过了满月之后,她便将四儿给我母亲抱了过来,从此再也不过问四儿的事,似是四儿压根儿不是她生的孩子。好在那时候各房里带孩子都有佣人,我们称之为是姆妈,也就是奶娘,一只羊是牵,两只羊是放,多带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出力的事。但是把我和四儿交给一位奶娘带着,对于四儿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幸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自生下来就缺少博爱精神,奶娘将我和四儿同时抱在怀里,最后必是我把四儿打哭了才算完事,所以,四儿在离开我家之前,身上总是伤痕累累,最后几乎落了个三级残废。稍大一些之后,也就是上了小学吧,我开始学好了,我再不打四儿了,这时每逢我犯浑的时候,我就凑到四儿的耳边和她说悄悄话,话也不长,词汇也不多,就是五个字:“小老婆养的”,据心理学家后来对我分析,只这五个字对四儿的伤害,那就比美国人在广岛给日本人丢下一颗原子弹还要厉害。好在四儿只能自行消化,她一不敢声张,二不敢去母亲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也就是一个人暗自掉两滴眼泪罢了。

    “小的儿”呢?自然很会来事儿,无论遇上什么人的生日,她都要亲自来问候致贺,“给大小姐祝寿”,“给大少爷祝寿”,一直到“给四小姐祝寿”。给她的亲生女儿祝寿,她何等的低三下四?要的是个好表现,“小的儿”就要有“小的儿”的规矩,乱了方寸不行,若不,何以说是名门望族呢?

    “小的儿”在渐渐地有了一点身份之后,她开始参政了。你以为她是要过问府里的事吗?姥姥,也不问问你算是哪一棵葱?她参政,从最低下的零碎事开始,什么事容得她去插手?烧水。

    烧水算得是一桩什么差事?说起来外乡人不懂,在天津卫,清晨的开水是一桩大事,天津人夜里睡得晚,第二天早晨除了做小生意的以外,全天津卫的各界人等,一律是在十点之后起床,而且起床之后第一件事,那便是去水铺买开水,天津卫大街小巷的大小水铺,便每日供应开水。而我们家里,还有个特殊的习惯,上学的,上班的,全都要在早晨六时之前有开水侍候。此中尤其是我的老祖父,他老人家更是从清晨四时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喝上一壶香茶,这壶香茶,去哪里弄开水?水铺还没有开门,自家的炉火又早就在昨日晚上灭了,唯一一家通宵供应开水的水铺是在三里地以外,谁去买这壶水,每天都是一桩难办的事。忽然间不知不觉爷爷房里不再为开水的事犯难了,每日凌晨,准准是在四点钟的时光,一壶刚刚泡开的香茶,滚烫滚烫地就送到了爷爷的房里。只是我们家的男人只知道要吃要喝,他们从来不问这按时送上来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倒是我的母亲心细,忽一天发下示问,公公房里的这几日的开水送得及时不及时?佣人传回话来说,准时不误,老太爷房里有一壶滚烫的香茶。开水是从哪里来的?可别是夜半三更的派出人去买水,门户当心。佣人说没有人出去买水。那,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姨太太烧的。你瞅瞅,就是出了这么一点力气,这姨太太的名分落着了,你说说不服人家行吗?所以,自古以来,做小老婆的总能夺得最后胜利,究其原因,就是做小老婆的,全都有这么两下子,这叫能耐,学着点吧,爷儿们。

    恰又在这时候我们家出了一点事。我的七叔,在北京图书馆做事,人很好学,天资又聪颖,很是得图书馆馆长的赏识,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么一个阴错阳差,七叔在北京就有了女朋友。彼时中国人还不管异性朋友叫对象,更不知世上还有情人这么一种物什,傻傻乎乎地就知道一个人若是自己找异性朋友,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光他一个人不光彩,连他的侄子都脸上无光。所以,自从知道七叔在北京有了女朋友之后,我就觉着迟早得出点什么变化。果不其然,祖母派私下里自己讨了姨太太的我的父亲到北京去,便把个想自己找个终身伴侣的七叔给押解回到了天津。七叔回来之后,自然是一对红眼泡,不吃不喝,只一个人关在他的房间里掉眼泪。这时自然就要派个人去给他做工作,这个派去的政工干部,便是我的母亲。母亲在家中威望极高,莫说是父亲的亲弟弟,就是父亲的叔伯弟弟,对我母亲的话,也是唯命是从。倒不是母亲多么厉害,而是母亲从来不说不占理的话,母亲无论劝解什么事,总是设身处地多为对方着想,而且以理服人,从来不搞强迫命令。到七叔房里去,母亲都说了什么,我自然是不得而知,但是七叔的奸细,我的哥哥,却私下里告诉我说:“这回七叔算是豁出去了,七叔说了,不自由,毋宁死!”毋宁死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然不明白,这时哥哥就对我说:“毋宁死,就是你跟小五丑要来的那只小家雀,你把它放在笼子里,它不吃食。”这一下我明白了,原来毋宁死就是家雀撞笼,但求七叔可不要这样,勿宁死的悲壮景象我见过,太惨不忍睹了。

    七叔自然没有走毋宁死的道路,但是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没能说服七叔,有一次我到七叔的房里去找母亲,就听见七叔抽抽噎噎地对母亲说:“大嫂,您别管这种事,反正我的誓言是不能背叛的。”全是文明戏里的词,听得我直打冷战,闹不清七叔去了北京几年,何以就学会了这么多的文明词?恰在这时,雪上加霜,节外生枝,祖母又发下话来说:“告诉七的,倘他不肯回心转意,我就在外边给他订亲,好在我有的是牌友,你一张东风,我一张发财,打对了牌路,打投了脾气,还愁订不下一门亲事?”

    这一下可真是火上浇油了,七叔一心要争恋爱自由,祖母一意要执行最高权威,两下里互不相让,这一下,七叔可就要真来个勿宁死了。

    祖父见七叔不肯回心转意,一生气,又去美国了,父亲知难而退,他又去到维格多利跳舞去了,祖母呢?打牌听戏的事那是不能耽误呀,一桩为难事,就推给了母亲。恰就在这束手无策之时,一天晚上,“小的儿”到我们房里来了。母亲正在为七叔的事儿犯难,当然没有心思理她,倒是“小的儿”先向母亲问过平安之后,再欠着半个屁股在一只小凳儿上坐下,然后才似羊羔儿见了老虎似的战战兢兢地向母亲问道:“大奶奶若是不嫌弃呢,我倒想出个主意。”

    “回你的小跨院去吧,这儿的事,一时半时的,还轮不上你来插手。”母亲当然没有好听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冷言冷语地对“小的儿”说着。

    还得说是人家“小的儿”有海量,尽管母亲不给她好脸子看,可是人家绝对是没有脾气。她仍然低声低气地说着:“也许呢,七弟的事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听说对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在北京也是个大户人家,说起来也许还都有点情分,华竹王家,北京的富绅巨贾。”

    “这我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北京的华竹王家,祖辈上和我们老太爷还是世交,日本国的三井洋行,专门和华竹有常年的贸易。只是日后两家人也没有来往,这交情就算是断了。现如今又是这种事,提那份交情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中国大戏院正是程砚秋唱连台的戏,《锁麟囊》《教子》《望江亭》,全是老太太们爱听的戏。咱们奶奶不是场场不落吗?所以我就想,去北京把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白天跟咱们奶奶凑手打麻将,晚上给她老二位订个包厢,一起去听程砚秋。这当中呢,再请大奶奶从中撮合,打牌听戏之间,就把儿女亲事订下来了。也别对咱们奶奶说,这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七爷的女同学,正好咱们奶奶说是要给七爷订亲,这一下不正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了吗?”

    “可是如何把人家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呢?”母亲也被“小的儿”给说活了心,只是想不出好办法,该如何把北京的王老太太请到天津来。

    “若是大奶奶放心,我倒想去北京想想办法。”“小的儿”毛遂自荐,要亲自去北京成全这桩好事。

    “那你就去碰一趟吧。”无可奈何,母亲终于同意了“小的儿”的建议。

    说来也是该人家“小的儿”露脸,到了北京,转弯抹角,待到找上了华竹王家的府邸,人家王老太太正因为女儿玉体欠安而犯愁为难哩,说是天津侯老太太请王老太太来听程砚秋,王老太太说得和女儿商量商量。谁料回家只和女儿一说,女儿的病立时就好了一半,当即买好火车票,王老太太就到天津来了。

    天津的侯老太太见了北京的王老太太,没说上三句话,两位老太太就投上了脾气:哎哟,这许多年怎么就断了来往呢,多深的世交呀!“其实呀,我们家的七儿就在北京图书馆做事,怎么就没想起让他到府上去请安呢?”我们侯老太太终于说到七儿的事了。

    “我倒是常想着来天津看看,可是女儿正在读书,离不开。”王老太太也提到了她家的千金小姐。

    “侄女儿今年多大了?”侯老太太当然要问。

    “十九岁。”

    “我家的七儿今年二十。”侯老太太随便着说道。

    “哎呀,这事可得回去问问孩子。”王老太太做事民主,当时没有做最后决定。只是把我七叔的种种情形问了个水落石出。

    “我们这边的事,我说了算。您是不知道呀,七儿这孩子脑筋维新,他居然要自作主张了。”我们奶奶把七叔的底里,和盘告诉了人家王老太太。

    程砚秋老板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一连唱二十天的看家戏,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又一起并膀坐在一个包厢里听着程砚秋掉了二十天的眼泪,越掉眼泪越觉着这儿女们的终身大事不可轻易做主,到最后,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共同商定,一定要征求儿女双方的意见,只要他两个之中有一方不情愿,这桩亲事也不能换帖,由是,王老太太打道回府,一切只听下回分解了。

    下回分解哩,当然是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七叔和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结成夫妻,那才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七叔和七婶成了侯氏邸中最美满的一对。

    “只是,”后来母亲这样对我说着,“从此以后,你的七叔就把‘小的儿’当成了好人。在这之前,你七叔称我是嫂子,见了‘小的儿’,连眼皮也不抬,可是这桩事之后,你七叔就叫我是老嫂子了,而见了‘小的儿’,他和你的七婶娘,都称‘小的儿’是嫂子了,你说说这‘小的儿’该有多毒吧!”

    “小的儿”,她把母亲身边的人,都给拉过去了。若不,怎么就说是小老婆有能耐呢?

    四

    最让“小的儿”出尽风头的,是她救了我们四爷一条性命,而且还使我们侯家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场事是由四爷引起来的,前面说过了,四爷是三老太爷的独根苗,我父亲如何挥霍,我们四爷也就要怎样挥霍,可是这怎么行呢?我父亲挥霍的是大坂公司的钱,你四先生身无一技之长,又不出去做事,谁有这么多的钱供你挥霍呀?他不懂这个道理,他以为全是侯姓人家的后辈,挥金如土,人人平等,谁也不能含糊。

    何况我家祖父辈上,兄弟几个还是分家不分财,为什么不分财?我们家没有田地房产,没有固定财产,就无产可分,日常的花销,曾祖父大人留下的一笔存款,就足够各房里的种种用项了。当然,这只是指各房里的正常开销,吃喝嫖赌,不在其中,那不属开销,那是败家。

    偏偏这位四先生就不走正路,直到如今我也不认为我的四叔有多么坏,但他不本分,他总想天上掉馅饼,还不是掉―般的馅饼,是掉大馅饼,掉油滋滋、香喷喷、热乎乎的肥馅饼。就这样,他带着一笔钱,下赌场了。

    赌钱,中国人本来不需要专门的赌场,随时随地,三三五五,凑齐了手,就是一场赌博,赌本可大可小,从一支香烟,到一个亲生女儿,什么都可以做赌本,而且输了不许赖账。赌桌上才见真君子,赖账的不是黄脸汉子,算不得是炎黄子孙。

    只是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将他的四弟接回家来的时候,我的四叔已经是负债累累了,欠债不要紧,咱还。还不起啦,哥哥,就是侯家把全部家财都拿出来,也是抵不上这笔赌债了。你输了多少?我的老爸向他的四弟问道。“说不清了,反正就是把金山银山搬出去,也就是顶多还上一半。”

    “好一个孽障,你比我还荒唐,你真是我的好弟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侯家是不愁没有好后辈,我的老四!”

    头一遭,我的老爸犯了愁,“败家了,败家了!”一头扎进“小的儿”房里,我的老爸就不停地唠了起来,何以我的老爸就这样怕败家呢?你想想呀,这家若是让别人败光了,我的老爸又该败什么去呢?

    “出什么事了?”“小的儿”见我的老爸犯愁的样子,这次有点动容,不像往次那样,小和尚念经,穿皮不入内,当即向我的老爸问着。

    “嗨,这回算是真的败家了,谁也没有办法了,没想到,门第显赫的侯姓人家,就这样一夜之间给败落了,倾家荡产了,一文不名了,完了,变成穷光蛋了,我看,你也要过几天穷日子了,别充什么姨太太了,回梨园行唱戏去吧!”我的老爸垂头丧气地说着。

    “怎么,出人命官司了?”“小的儿”见我老爹说话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便也就开始有点紧张了。按照当时的一般情形,一户富绅老财,若会在一夜之间破产倒霉,第一种可能是遭了土匪的抢劫绑票,家中的重要成员被土匪绑走,价钱开出来,多少多少万,要钱还是要人?走投无路,只能倾家荡产凑钱赎人。何以不去告官?去警察署报案,请官方派防暴警察去捉拿土匪归案,既不致破产,又为民除害,岂不一举两得?只是不然,事情绝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容易,告到官府,确确实实还真是没有不能破的案,当然,你要花钱。花多少钱?比土匪出的价钱还要高,高多少?因人而异,如果官方看着你这块肉肥,有时候他们出的价码,比土匪要高出两倍,其中还有分教,因为土匪收了你的钱,自己放腰包里也就是了,官家拿了你的钱,还要拿出一份来去孝敬他的上司,你说他不多要出一份来行吗?那么,除了挨绑票之外,还有什么飞来横祸会使一户人家破产呢?人命官司,有一个人出来告你害死了人命,吃官司吧,到最后,即使是不偿命,也要倾家荡产,那就算是一败涂地了。

    被“小的儿”问得没法,我的老爸就将他四弟在赌场输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小的儿”说了,“小的儿”一听,当即也是傻了,“完了,这个家算是败了,树倒猢狲散,赶紧各自想办法吧。”

    只是,约莫是到了下午,“小的儿”也不知怎么一下看了一眼日历:“哟,明日就是鬼节了!”突然间,她叫了一声。

    “鬼节又怎么样?莫非你也有亲人要寒衣不成?”旧历九月十三,鬼神要寒衣,各家各户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锞,每一个大纸包上,都要写上死者的名字,我们家是大户,去世的族人极多,每到鬼节烧纸锞的时候,几十个火堆,那也是颇为壮观的,常常是大门外人山人海,看老侯家烧纸锞,也是天津卫的一大人文景观。因为我们家烧的纸锞,有纸人、纸马、纸牛,到后来还烧过几辆纸汽车,因为我们都坐上汽车了,死去的先人们没有汽车坐,实在也是不孝。

    “赶紧把四弟叫来!”突然,“小的儿”似有了锦囊妙计,风风火火地就让我的老爸去找他的四弟。

    不容分说,我的老爸就把他的四弟找来了:“别犯愁了,也许你嫂子有办法了。”听说有了办法,喜得我的四叔回头就往我娘房里跑,一下子,我爹把他抓了回来:“是这个大嫂,你就听她的吧!”

    “四弟,这件事,你有什么打算?”“小的儿”先不说自己的主意,听四爷述说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她才向四爷问着。

    “嫂子,我有什么办法呀!要么是倾家荡产还赌债,要么要我去跳大河。”说着,四爷的脸上一片愁容。

    “果然四弟真英雄,依我看,你如今只有一条路好走了。”“小的儿”胸有成竹地对四爷说着。

    “嫂子,只要能想出办法来,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去!”四爷拍着胸脯地对“小的儿”说着。

    “既然你听嫂子的,嫂子如今给你指一条明路,只是你要真有胆量。”

    “嫂子,你说吧,事到如今,无论是什么路也要走下去了。”四爷横下一条心,他已是别无选择了。

    “这样吧,明日是鬼节,明日凌晨子时,你到万国老码头,站到桥当中。”

    “干吗?”四爷立时听得毛骨悚然,全身哆哆嗦嗦地就向“小的儿”问着。

    “那还用问吗,往下跳呀!”“小的儿”说得如此轻松,连我的老爸都打了一个冷战。四爷当时的神态,那就更可想而知了。

    “跳下去之后呢?”四先生瞪圆了一双眼睛问着。

    “跳下去之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小的儿”坦然地说着。

    “好一个小老婆玩意呀!”四先生急了,立即一蹦三尺高,冲着“小的儿”就喊了起来,“我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看我的笑话,天理良心,你不得好死!大哥,你真是瞎了眼了。我大嫂这样好,你偏偏从外边领进来这样一个妖精,倒霉吧,大哥,迟早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这个狐狸精,就是我变成了鬼,我也饶不了你!”喊着骂着,四爷回身就往外走。这时,只听“小的儿”在后面说道:“不听我的,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有你这样管的吗!”四爷还回过头来骂着。

    “四儿她娘。”我的老爸总是这样称呼“小的儿”,因为四丫头是“小的儿”生的,“想不出好主意来,你不该再拿他开心,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人了。”

    “谁说我想不出好主意来?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没人听。”“小的儿”自然要分辩。

    “算了吧,你那是好主意呀?”已经走到门口的四爷,又回过头来说道。

    “算了,既然你说我不出好主意,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去吧。”“小的儿”似是生气地说着,然后便狠狠地把门关上,又把我的老爸撵出去,一个人坐在屋里,再也不出声了。

    到了晚上,四爷坐不住了,他到小跨院找到“小的儿”,可怜兮兮地问道:“嫂子真是有好办法吗?”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办法只有一个,跳河!”

    “我跳!”四爷终于同意了,“我明白嫂子的意思,我一个人死了呢,那笔赌债就算是一笔勾销了。我若是不死呢,一家人都要跟着吃亏。”

    “随你如何想吧。”“小的儿”也不争辩,她只是和颜悦色地对四先生说:“当然要有个安排,一定要在鬼节的子时三刻,一定要在万国老铁桥上边。”

    “换个别的地方不行吗?”四爷问着。

    “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小的儿”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听嫂子的,听嫂子的。”四先生忙着点头答应。

    “听我的,你就按我说的去做,鬼节的子时三刻,你要坐一辆胶皮车,直往万国老铁桥上走,一面走,你还要一面哭喊,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车子到了万国老铁桥上,你要一轱辘从车上跳下来,跳下车来之后,你就直往桥上跑,跑上万国老铁桥你就直往大河里跳,有话在先,这时你可是不能有一点犹疑,倘你一想到死在眼前了,一犹疑,回头一看,那可就一点也不灵了。”

    “好吧,嫂子,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儿唱鬼吹灯。积德行善,嫂子,就看你的品性了。看着四弟死得可怜,嫂子你给四弟把尸体收起来,拉回祖坟,打个穴位埋了。若是嫌四弟不成器,你就装作不知道,等着河水把我冲到海里去吧。”说罢,四先生抽了抽鼻子,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的儿”再也不说话了,她只是将四爷打发走,便又装模作样地缝她的衣服去了。倒是我的老爸有点不放心,他还是向“小的儿”追问着:“到底你这只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小的儿”低头不语,似是她已经做了妥切的安排。

    如此这般,四爷只能往“小的儿”给他画的圈里跳了。按照“小的儿”说的那样,鬼节的子时三刻,四爷坐在一部胶皮车上,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一面哭着一面直奔万国老铁桥而去。坐在车上,远远地看见万国老铁桥了,四爷腾地一下子,就从车上蹦了下来,蹦下车来,他头也不回地直奔桥上跑去,在他后面,车夫一阵风地追了上来。“先生,你不能寻短见呀!”跑着,喊着,两个人就上了万国老铁桥。也许是四爷一时想不开,真的是不想活了,据拉车的后来说,四爷就像是发疯一样,一口气跑上万国老铁桥,咕咚一下,他就把半个身子探到桥栏杆外边去了。

    “少爷回心!”恰正在四爷的大半个身子就要悬空而起,眼看着人就要跳下河去的时候,突然,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个老头,一把就将四爷给抓住了。

    “混蛋,你不要救我!”似是四爷真的不想活了,他一挣扎,居然从老人的手里蹦起来了。

    当!狠狠地就是一拳头,不容分说,老人就把我们四爷给打蒙了。“来人哪!给我把这位小爷抬回家去!”当即,这位老人便大声地把跟随在他身后的人,唤了过来。

    老人姓洪,苍苍的白发,半尺的白胡须,鹤发童颜,看上去精神抖擞,是一个极有身份的人。

    “宝贝儿,怎么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轻生呀!”将四爷抬回家中之后,这位老人对我们四爷说着。

    “大伯,你老就成全了我吧,我是一个活不下去的人了。您老救得我一时,您老救不了我的一世,我是一个天地不容的人呀。”说罢,我们四爷还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无论你怎样为天地所不容,今天遇到了我,你也就算是死不成了。对你明说了吧,我洪老九原本是天津的赌王,手下四条人命,每年鬼节的子时三刻,我到万国老铁桥上边来搭救人命,有时候碰上了,也有时是一连几年白跑。白跑腿好呀,这是天老爷宽恕我,不派冤魂来拿替身,你要知道,冤魂下界,拿不到替身,他们就要来拿我,我伤天害理,手里边有四条人命呀。托祖上的阴德,我已经救下三条人命了,再救你一条性命,我就赎清罪孽,可以从此吃斋念佛去了。”洪老九说明了原委,我们四爷这才在心中暗自钦佩他嫂子的神机妙算。

    “洪九爷,您老还是放我去死吧,救下我一条命,抵不上我的赌债,过不了十天半月,我还是要投河上吊,多活一天,不过是让我多‘现’一天,您老还不如早早地让我清静一天去了呢。”我们四爷虽然看出一些眉目,但他表面上还是要死要活地跟洪九爷耍迷魂阵。

    “得了,宝贝儿,就别跟你洪九爷装大头蒜了,一准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若不,你也不会把时辰掐得这样准,过了鬼节夜半子时三刻,想让我救人,那就要等到明年的今天了。有话你就直说吧,我的宝贝儿。”我们四爷见这位洪九爷原来是江湖上的人物,吗事也休想绕乎他,捡便宜给了一条人命,老老实实,他只得把事情原委对洪九爷说清了。

    “爷!”我们四爷已经把洪九两个字给省去了,直呼一个爷字,表示自己的一份孙子德性,“是这么一回事……”

    “闲话少叙,咱们是开门见山。痛痛快快对你九爷说,哪道堤坝下的岸?哪个码头上的船?哪条河?哪道湾?哪个漩里把船翻?你跳的哪块板,抱的哪棵杆?哪路神仙把路拦?你一共输了多少钱?”

    我的天爷,满嘴的黑话,我们四爷当即就蒙了,莫怪自己输钱呢,连起码的知识都没有,愣往河里蹦,不倒霉才真是见鬼呢。

    “爷,您老听我细说吧!”咕咚一声,我们四爷当即给洪九爷跪在地上就磕了三个头,先谢过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才把自己在赌场里翻船的事,向洪九爷仔细地述说了起来。

    “南门外大街,义和老店,头道院卖饭,二道院住店,三道院喝茶听书,小九成说的是《水浒传》……”

    “行了行了,你就别往下面说了。”立即,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叙述,不等四爷往下说,洪九爷便替他说了起来:“迈步你就走进了四道院,东厢房里是宝局,西厢房里骰子,南房的麻将牌,北房里的小牌九,一翻两瞪眼。说说吧,你是在哪间房里呛的水,你又是在哪间房里翻了船?”

    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我们四爷总是要一口吃个胖子,最爱走钢丝绳,哪种游戏简便,他就玩哪种游戏。

    “输在哪张牌上?”洪九爷问道。

    “毙十。”我们四爷回答说。

    “废话,好歹有一点,能输得倾家荡产吗?”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话。随后,洪九爷又继续问着:“他给你配的什么牌?”

    “二板加长三。”没错。正好是十个点,死牌。

    “呸!狗食!”冲着我们四先生,洪九爷就吐了一口唾沫,“他给你配那种牌,你还不跟他翻车?连进门的规矩都不懂,你也敢上阵耍钱?”

    我们四爷不吭声了,低头认罪,他接受专家训斥。

    “罢了,谁让你小子有运气呢?正好我手里欠下的四条人命,已经救上了三条,你正赶在了最后一笔人命债上,就这一回,这次我把你救出来,倘你不知悔改,下次再赌输了,不等你跳河,我就把你往大河里踢,听见了没有?”

    “九爷,只要您老人家这次救我一命,我若是不知悔改,我就是小狗子。”我们四爷指天发誓,表示他从此真要弃恶从善了。

    ……

    半个月之后,我们四爷回来了,兴冲冲闯进我们家大门,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大嫂!”径直就往小跨院里跑,我母亲迎出来,还要向他问话,谁料他连看也不看我母亲一眼,一头就钻进小跨院去了。好长好长时间,我们四爷才又是鼻涕又是泪地从小跨院里出来,这才想起进我们屋,给我母亲请安,我母亲当然不高兴,狠狠地把门一摔,任我们四先生如何在外面敲门,也是不给他开门,让他吃了一个闭门羹,“我不是你的大嫂,你的大嫂在后边小跨院里。”明明是我母亲嫉妒了,反倒把不是拍在我们四爷身上。

    当然,母亲也想知道我们四爷是如何赖掉这笔赌债的,据说,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就是洪九爷把他又带去了那家赌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四爷继续下赌,赌着赌着,我们四爷就又碰上那个倒霉的毙十了,这时候只见人家洪九爷把庄家手里的牌一把抓了过来,立时,场里就乱成了一团。“老前辈,老前辈,怎么还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出山,真是有罪有罪。”说着,一大帮人就把洪九爷给拥到后边去了。

    何以赌场东家就这样怕洪老九呢?因为洪老九手里捏着的那两张牌,是两张二板,因为,赌场里的规矩,抓毙十不许亮牌,把毙十亮出来,那是存心闹事,当场就是一顿臭揍,你受得了吗?

    可是,如今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一把抓走了东家的牌,甭问,不是门里人,他没有这么大的胆,赶紧让到后院:“有话好说,老前辈,不就是这个孩子翻船了吗?好说,一笔勾销,洗手走人。下次……”

    “下次?下次他若是再登这个门,你就替我砸断他的双腿!”

    就这么着,我们四爷算是起死回生了,你说说他能不念“小的儿”的救命之恩吗?

    五

    三爷院里派人来转告三爷三奶奶的邀请,说是请大少奶奶,少姨太太和七少奶奶过去说话。这又是大宅院的规矩,一家院里有了什么事,便要把相关的奶奶请过来说话,这种说话,有的时间不过就是一种礼节性拜访,喝杯茶,吃点什么新鲜东西,也有的时候是家里的哪位爷从南边或是从外边回来了,带回来一点稀罕物什,各房里去送,怕彼此有猜疑,你多了,我少了,你厚了,我薄了,送了东西反而落个不是,倒不如把各房各院的奶奶们一齐请过来,大家心明眼亮,人人有份,瓜子不饱是人心吧,谁也不会有挑剔。

    但是,这次三爷三奶奶请我们这院的三位奶奶,当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是三爷三奶奶为他们院里的四爷孽障向我们院里致谢。这次四爷在外边惹了这么大的祸,若是不能逢凶化吉,虽说是要全族老小都要受连累,但是受害最重的,还是当属三爷院里,只怕那时他们真的就要一败涂地了。而且,最为不该的,是四先生于事后到我们院去的时候,居然从我母亲房门前漫过去,径直向小跨院奔去,事后他也知道是于礼不容,但是无论你如何解释,那已是无济于事了。所以,此时只能由三爷三奶奶出面调停,息事宁人,别惹出什么不快来。

    三爷嘴馋,所以三奶奶会烧得一手好菜,三奶奶最拿手的两样大菜,一是冰糖海参,第二种便是八仙会,所谓的八仙会,是把八种海鲜放到一起来烧,也就是后来所说的佛跳墙,彼时我虽然还小,但我也觉得这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能耐,将这许多本来就醇香无比的海鲜放到一起来煮,莫说是有三奶奶那样的手艺,就是交给我,我也能烧出一盆好菜来。到后来,笔者成家后并且兼任家庭厨师,每于因饭菜味道不佳而惨遭家人谴责的时侯,我总是要极力争辩,只把这些萝卜土豆拿来烧菜,谁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倘你等将鸡鱼虾蟹买来给我,如我再烧成这个味道,那时我自然就要服输。

    梳洗打扮之后,母亲带着我和我的三个姐姐,又带着七婶娘和那个“小的儿”,便一起来到了三爷院里,三奶奶自然早做好了准备,几句寒暄之后,大家入席,这时三爷爷才把他家的孽障唤过来,命他给三位嫂子敬酒。当然这次是事前经过了认真排演的,四先生举起杯来,第一个就向着我母亲鞠了一个大躬:“大嫂在上,这次四弟我能够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真是要感谢大嫂的搭救。”嘴上是这样说着,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向“小的儿”那边看着。我母亲当然只装是无所觉察,含含混混的也就算是接受了四先生的敬酒,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站出来为我母亲打抱不平的,你猜是谁?四儿!就是我的第三个姐姐,也就是那位“小的儿”生养的女儿,也正是我常常私下里骂人家是小老婆养的那位女子,如今她已是十岁的人了。

    “四伯伯,依我看呀,你这第一杯酒,倒真该先敬我们姨太太才是,我母亲可没有本事帮你办这种事,这要有多大的能耐呀!”

    四丫头的话,把满屋的人都吓呆了,四先生举着酒杯,立时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三爷三奶奶也是满脸的肉拧得紧紧邦邦,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亏是我们七婶娘天资聪颖,她一把将小四儿搂过去,满面赔笑地当即说着:“不怕两个姐姐过意,你七婶娘就是喜爱这个侄女,她知道咱们侯姓人家的男人,一个个全都是能惹事,不能搪事。若不是有少姨太太这么个能人,不怕你们笑话,连我都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待着了呢。”

    “七少奶奶可真是高看我了。”立即,“小的儿”忙着把话接了过去说着,“在侯姓人家里,我不过就是尽心尽力罢了,我一不是娶来的,二不是买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地就只在小跨院里等着听各房里的招呼,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爷们奶奶们想到我,那是看得起我,我自然就要去赴汤蹈火,办成了呢,是我的本分,办不成呢,侯家也就不养我这么个没用的人了。”

    “你们还让人吃饭不了?”我的大姐姐,大大咧咧,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倒是她见了好吃的忍不住了,率先就冲着那盘八仙会伸过去了筷子。

    “从今后可要改邪归正了。”最后是四先生把话题扯了回来,大家这才又轻轻松松地说起了话来。

    从三爷院里回来,母亲把小四儿好一通数落:“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呢?”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让四儿站在她的对面,面色严厉地对她说着:“若不是少姨太太的神通广大,你四伯父的事,真不知该是如何了断了呢?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你再这样说尖刻话,那可是让人家说是娘的不对了。人家准要在背后猜疑是娘和你们说了什么不容人的话,否则你们怎么就这样不给人家留面子呢?”母亲的话,把小四儿说得一声不吭,她只是噘着小嘴还是不服气。

    “娘,我只问你一句话。”挨了一顿说,小四儿虽说是心里不服,但她表面上也只能听着。最后,她突然地又向母亲问道,“你别瞒我,你说这‘小的儿’到底是怎么进的咱们家?刚才我听她说的,她一不是娶的,二不是买的,她就是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在小跨院里眯着,真是那样,娘,你听闺女一句话,把她撵出去!”

    “闭嘴!”这次是母亲发火了,她冲着小四儿厉声地喊着,“小孩子家,谁要你管这许多事?以后再这样多嘴多舌,当心我掌你的嘴!”

    “娘,你就听闺女一次话吧。”小四儿还是在向母亲争辩,而且,她的眼窝里真的噙着泪花。“娘,如今你还看不清楚吗?一次一次,‘小的儿’把你身边的人,全都拉拢过去了,七婶娘说‘小的儿’是她的大恩人,如今三爷爷房里,更说‘小的儿’是他们那边的大恩人,每天早晨的一壶开水,连下边的人都说‘小的儿’的好话,娘,这家里还有咱们的地位吗?”

    “出去!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母亲将我一把推开,站起身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小四儿的鼻子就骂。“这一次,我原谅你年幼无知,倘再听你说这种混话,下次我可是不会轻饶了你!”

    挨了母亲的训斥,小四儿嘟嘟囔囔地走出屋去了,抽抽噎噎,我听到屋外传来小四儿的哭声。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小的儿”是小四儿的亲生母亲,何以小四儿就这样对“小的儿”恨得咬牙切齿?很多年以后,还是那位心理学家把此中的奥秘告诉了我,经这位心理学家分析,中国人无论男女都将一个“名”字看得最为重要,对于小四儿来说,“小的儿”在家里待一天,她就总让人想起她是小老婆养的,将小老婆从家里撵走,谁再说她是小老婆养的,她就敢和谁拼命。果不其然,多少年以后,待母亲把“小的儿”从家里打发走之后,有一次,也不知是和一些什么人在一起说话,无意间,我信口说了一句“这个小老婆养的”,当即,小四儿竟发疯一般地向我扑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就咬了一口,直到如今,我的胳膊上还留着上下四个牙印。

    “活该!”当我指着胳膊上的牙印向母亲告状去的时候,母亲不但不同情我,反而把我好一顿臭骂。

    那么,“小的儿”又是如何被母亲打发走的呢?此中话长,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故事,讲起来也很有趣。

    冤有头,债有主,世间万物,有盛就有衰,有胜就有败,荣辱轮回,谁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小的儿”虽说是聪明过人,神机妙算,但她也不过就是一个肉体凡胎,天定的劫数,她是不能幸免的。

    那一年,我已经是八岁了,小四儿也是八岁,我们两个人在同一所小学的同一个年级里读书,每次考试,全班四十五名学生,小四儿总是第一名,我呢,又总是最后一名,我们的老师夸奖我,便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你们侯姓人家的孩子总是要占第一名,不是正数第一名,便是倒数第一名。”管得着吗?我本来不把这种事看得很重,我们侯姓人家的孩子认识几个字就够用了,学问大了,没用。谁料,到后来我的这种理论还真有了根据,读书越多越反动,上学时调皮捣蛋的,都一个个荣升到了高位。偏偏那时候我又不争气,出身不好,本人“右派”,一世的功名全都泡汤了,直到最后,一辈子竟连个小组长都没有混上,你说说,白活不白活?

    一天,放学回家,小四儿背着书包走在我身边,走着走着,忽然她凑到我的耳边悄声地对我说:“听说了吗?咱爸又要往家里领人了。”往家里领人,这又是我们家族里的一句黑话,本来呢,顾名思义,领人,自然就是把外边的人领到家里来,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我们侯姓人家的老少爷们,一旦把人领进家来,那,这个被领进家来的人,就有权力再也不走了,从此她便要享有一点待遇,譬如给个小跨院吧,然后她就理直气壮地住下来了,一点一点地在侯家掺和事,精明强干的,收买人心,有时候她还能真就把持了一方天下,你说说这往家里领人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吧。

    这次我的老爸往家里领人,还是人家“小的儿”先觉察出眉目来的,一天晚上,“小的儿”抱着一个大包袱来到了我们房里,这时小四儿正在娘的房里和娘说话,见到“小的儿”进来,小四儿立即就是老大的不高兴:“人家正跟娘读《尚书》呢。”说着小四儿就把一部《尚书》收起来了,随着便歪在娘的床上玩布老虎。

    “这里面是他爸随身的替换衣服,我给您放在这儿吧。”说着,“小的儿”就把那个大包袱放在了被格子上。

    母亲还以为是“小的儿”要出远门,便信口无心地问道:“要么让我房里的莺儿随你一起去。”

    “我哪里也不去的。”“小的儿”语气平和地回答着说,“我是说,这许多日子他爸在您的房里,怕他更衣时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您又不愿意派人去我屋里拿,这件衬衣,他爸最喜欢配那套灰西装的……”

    “什么?你说这许多日子他爸一直在我房里住着?”不等“小的儿”说完,我娘便吃惊地问着,“这些年他不是一直在你房里的吗?”

    “哎哟,大奶奶,这里面又有事了。”“小的儿”听说我爸原来不在我娘房里,她吃惊的程度,那可是要比我娘厉害多了。当即她就咬着嘴唇厉声地说道:“我早觉出事情有点不对了,可是大奶奶宽宏大量,没有点把握,我也不敢多言多语……”

    “小的儿”说着,脸色已是变得十分阴沉。

    “别绕弯子了,有话你就直说吧。”这也是我娘的习惯了,对“小的儿”说话,她总是不给好脸色,那口气远不如对底下人说话平和。

    “他爸不在我房里,也不在大奶奶房间,这么说他爸是住在外边了。”“小的儿”还似是在猜测着说,“可是,大奶奶想一想,他爸又能在哪里过夜呢?”

    “你说呢?”我娘当即问道。

    “我可是说不准。”“小的儿”吞吞吐吐地说着。

    “四儿,你先回你房里去吧。”娘见“小的儿”欲言又止的神态,便把小四儿支了出去,所以,这往家领人的详尽情节,她就没法向我细说。

    尽管小四儿对我说的情况十分严重,但男子汉大丈夫,我还是没往心里去,光学校里的那点事,我还顾不来呢,至于我的老爸要往家里领人,那就更不属我分管范围内的事了,好在我们家还有好几个小跨院,空着也是闹狐狸,每到夜间黑影闪动,吓得人毛骨悚然,多领进几个人来更好,再去小跨院抓蛐蛐就不用害怕了。只是事情绝不似我想的那样简单,一天下午,我爸要往家里领的人,还真就来了,我没看见,小四儿看见了,说是一个新派人物,烫着飞机头,穿着高跟皮鞋,一嘴的京腔。真逗,天津人说是真哏,我们家要出来一个会甩京腔的人了,一口一个您哪。

    搂着点吧您哪,悠着点吧您哪,多五彩缤纷呀!

    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位新领来的人儿,名字叫王丝丝,在维格多利舞厅,人们都叫她密司王,再下流的索性就叫她王小密,最放肆的,就只叫一个“密”,多王八蛋,我虽然彼时只有九岁,但这男女之间的自重自爱,我是极为了解的。所以,至今我在男性之中最绅士,知道出门进门要为女士开门,走在路上要为女士提着提包,见女士进得门来,要站起身来迎接,不能二郎个腿冲着女士瞪小眼。比当今那些自称潇洒的名士们可是要斯文多了。

    这位王丝丝小姐,彼时只有二十五岁,而我和小四儿当年是九岁,我的哥哥十四岁,我的大姐十九岁,只比王丝丝小姐小六岁,若说起来呢,倒也是家里会更显得热闹些,住在小跨院里,也能来个满院生辉。只是我爷爷最生气,他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位王丝丝小姐是维格多利的歌星,挂牌唱《特别快车》,爷爷说,家里已经有一个唱戏的了,如今再来一个唱流行歌的,那可真是要姹紫嫣红了。而他老人家生气的最后结局,就是去美国述职,买了船票,他就走了。奶奶呢,不能参言,还是她的老办法,去问大奶奶,只要大奶奶收认下了,奶奶没有意见。恰这一天王丝丝到家里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烧菜,这又要多说一句了,平时,母亲是不下厨房的,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烧鲥鱼,母亲烧鲥鱼味道最为鲜美,无论哪位厨娘都比不了,一旦新鲜的鲥鱼下来,厨娘们总要请大少奶奶亲自下厨烧鱼,别人也不敢抢这份差事。而且我娘烧鲥鱼要亲自收拾,她要亲自剥鳞,亲自摆盘,还要亲自看火。所以,当王丝丝小姐走进门来要见大奶奶的时候,佣人一把话传到厨房,我母亲当即便提着一把切菜刀出来了,这一下,把个王丝丝吓了个屁滚尿流:“哎呀!不让我进门也就是了,总不至于拿刀杀人呀!”

    “这就是我们家主事的大少奶奶。”佣人们也势利眼,他们见外面又来了时髦女子,知道是又要领进来的,便故意要说母亲在家中的地位。

    “大奶奶在上……”扑通一声,王丝丝小姐就冲着我母亲跪下了,我母亲一看不好,提着切菜刀就走到了院里:“还有多少,你们也一起商量好了,别一个一个地往家里蹦,有几个是几个,一股脑地我全收下也就是了,这样收人,多麻烦呀!”说罢,母亲又提着切菜刀回厨房收拾鲥鱼去了。

    王丝丝小姐自然早有准备,谁都知道愣往一个地方进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知道人家有没有指标呀!王丝丝小姐见母亲不睬她,回身便走进三道院,在院当中选好了位置,冲着母亲的住房就又跪下了。如法炮制,和“小的儿”当年进门做法一样,全是要来个感天地动鬼神,死乞白赖地非挤进来不可。

    母亲这次倒没有太生气,她似是已经不往心里去了,天命注定,谁让自己遇上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丈夫了呢?算了吧,只要你有本事往家里领,你领多少,我认多少,只看你日后如何打发吧。当然,这总要有个接受过程,哪能来人便认的道理呢,必要的手续总还是要有的,还是老办法,走一次过场。“小四儿,你去把娘的衣服拿来,咱们和你弟弟一起去外婆家住去,这个家我是不要了,谁愿意要,就由谁当家做主去吧!”小四儿聪明,颠儿颠儿地她就跑回房里去了,不多时她抱着一个大包袱回来。好歹给奶奶把鱼安置好了,饭也没有吃,娘便带上小四儿和我,坐上家里的洋车,直奔外婆家去了,坐在车上,小四儿凑到我的耳边悄声地对我说:“嘻嘻,光脚丫穿皮凉鞋,大脚拇指甲盖上,还涂着红指甲油呢。真不要脸!”

    本来呢,母亲以为过不了几天家里就要来人的,前面有了先例,“小的儿”进门的时候,就是跪到第三天奄奄一息,请回母亲宽容留人。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新花招,过几天再回来呗,就让她住最后一道院里的小跨院是了。一连住到第七天,家里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莫非这位王小姐皮实,跪到第七天依然精神抖擞,体魄强健,果然是东亚病夫的往昔已是一去不返了。家里没有消息,母亲又放心不下,推说是派个外婆家的佣人回家去取衣服,顺便把母亲房里的佣人唤来,也好问个仔细。母亲房里的佣人来到外婆家,见到母亲一把就抓住了母亲的胳膊,哎呀一声,便说了起来:“大少奶奶,我可是长了见识了。”

    “什么事让你这样大惊小怪的?”母亲当然不解,便拉着女佣人要她说个详细。据女佣人对母亲述说,我们家里的这个“小的儿”,可真是办了大事了。

    ……

    母亲带着我和小四儿走了之后,王丝丝小姐仍在院中跪着,也许她心中有数,这就算是看到希望了,多不过跪上三天三夜,跪到还剩下一口活气,侯家自然要派人将大奶奶接回来,到那时自然又是先把人抬去看医生,看过医生之后,再回到侯家宅院,给一个小跨院,那就算认下人来了。

    谁料,王丝丝小姐刚才跪到中午,扭搭扭搭的,“小的儿”从她的小跨院里走出来了,她来到三道院,也就是母亲的院里,站在院中,端详着王丝丝小姐,她就说了话:“我说这位王小姐,你被领进侯家门来,是要做二的呀,还是要做三的呀?”

    王丝丝小姐见来了救命恩人,便冲着“小的儿”先磕了一个头:“姐姐救我!我当然是只求做个三的。”

    “既然你只是要来做个三的,那你为什么不先到小跨院给我下跪,却先跑到这儿来给大奶奶下跪呢?你怎么就知道只要大奶奶认下了你,我就一定也能认下你来呢?”

    这一问,还真把王丝丝小姐给问住了,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小的儿”:“姐姐不要见怪,我是不懂得大宅门里的规矩,才冒犯了姐姐的威风,我先去后院给姐姐下跪,求得姐姐先把我认下了,大奶奶面前,就有姐姐为我做主了。”

    “这倒是句聪明话。”说罢,“小的儿”转身就走回她的小跨院去了,王丝丝呢?也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随在“小的儿”身后,来到小跨院,冲着“小的儿”的住房,规规矩矩地就跪下了。

    只是这一跪,就真的跪出麻烦来了。“小的儿”和母亲不一样,母亲是菩萨娘娘,“小的儿”是铁石心肠,莫说是下跪,你就是拿刀子往下割肉,鲜血淋漓,你也休想能感动她。可怜的歌星王丝丝,就这样干巴巴地跪着,在小跨院里,跪死了,连一个人也不知道,好好的一个女子,眼看着就要糟践在“小的儿”的手里了。当然,这里要交代一下,凭人家王丝丝小姐,当今的走红歌女,为什么要跑到我家来,给“小的儿”下跪呢?好歹走一场穴,唱两支歌就是十万八万的,怎么活着不自在?侯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哩,时代不同,情况也不一样,那时候唱《特别快车》,一晚上就是几元钱,远不似现在挣的这么多,那时候不是分配不公吗?那时候,挣得最多的是鲁迅,教育部每月给他的津贴是大洋八百,什么事也不管,此外每月还有巨额的稿费,一个人靠写作就能养活一家人,而且吃的喝的都还不错。而那时挣得最少的,就是像王丝丝这样的歌星,和维格多利签合同,唱一个月,也不过就是几十元钱,顾了吃顾不了穿,和今天的我们差不了多少,基本上是老贫下。所以,这位王丝丝小姐才死乞白赖地要往我们家里钻。

    只可怜这位王丝丝小姐太天真,她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反正你侯姓人家怕吃人命官司,而大少奶奶又心慈手软,只要横下一条心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最后一定能感动上帝,总不会眼望着她跪死在院里。决心已定,这位王丝丝小姐就不慌不忙地在小跨院里跪下来了,跪了一天,腰酸腿疼,跪了两天,精疲力竭,跪到第三天时,这位王丝丝小姐已是奄奄一息了。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晚上,王丝丝小姐才听见小跨院里脚步声响动,昏沉沉抬起头来,天旋地转,一片星光下站着一个人儿,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小的儿”。

    “没事吧?”“小的儿”酸溜溜地问着。

    “姐姐救我!”王丝丝小姐有气无力地唤着。

    “嗨,还差得远着呢,这不还认识姐姐,还知道救命呢吗?再跪上这么几天,到时候我若是没有别的事呢,也许我就来看看你。”说罢,“小的儿”回身便要走开,只是突然,“小的儿”又转回身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不过呢,你若是听我一句劝告,趁着还有点力气,你还是早早地自己爬出去好,如果是大少奶奶主事,也许最后经不住你的磨缠,发一点善心,最后也就把你认下了,救谁不是救呀?可是你别忘了如今是我在这儿,大少奶奶无所谓,无论认下多少,她都是正座正位,我可就不一样了,现如今我是二的,待来日你进了门,大先生喜爱谁,谁就是二的,那时候还有我的香饽饽好吃吗?所以呀,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在这儿跪几天,倒也能松松筋骨,歇两天,再出去唱你的《特别快车》,就更有滋有味。若是你怕最终跪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呢,我还是劝你早早地另打主意。你休想指望我会发善心把你认下。跪死了呢,别忘了这儿可只是人家侯家的小跨院,不是正宅正院,你若是想给大少奶奶下跪呢,实话告诉你说,我早把大少奶奶请出去了,没有我的话,大奶奶也不会回来。就这么着吧。我可是要回房里去了。”说完,“小的儿”真的就回她的房里去了。

    以后呢?以后事,那就不必细说了,反正是在第七天上,王丝丝小姐终于从我们侯姓人家的宅院里爬了出去,才爬到大门外,呀的一声,王丝丝小姐便不省人事了。

    六

    “蛇!毒蛇!”从来,我没有看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来不及收拾衣物,匆匆拉着我和小四儿,坐上洋车,径直就向家里奔去,坐在洋车上,母亲不停地骂着“小的儿”,骂声中,充满了仇恨,甚至于,我感到母亲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她搂着我的一只手掌,手掌心冰凉冰凉。

    “娘,你别生气。”立在我身边的小四儿连声劝告着母亲,母亲不说话,仍然恶汹汹地骂着,而且越骂越不解心头之恨,我感到母亲的手在狠狠地抓着我的肩膀,抓得我疼痛难忍。

    不多时,洋车停在了我家门外,母亲这时突然放开我和小四儿,走下车来,一步就迈进到了院中。“大少奶奶回府了。”前院里,成排的仆人分站成两队,齐声地向母亲问好,而母亲却瞅也不瞅一眼,大步地就往后院里走,若在平常,母亲每次出门,回家时总要到祖父母的房里去先问安好,然后才能回自己房去。今天母亲必是因“小的儿”的所作所为气晕了,所以也就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法,先去找“小的儿”算账再说。

    第三道院里,静寂异常,佣人们知道大奶奶突然回府,必是有什么事要发落,所以,一个个全都屏着呼吸,连一个敢喘大气的都没有。院当中,倒只有“小的儿”在母亲门前站着,垂手恭立,一副低三下四的神态。见到母亲走进门来,“小的儿”立即迎上一步,细声细语地冲着母亲说道:“大奶奶身体可好?”明明是在想讨母亲的好。也许是她以为自己刚刚为侯姓人家做了一件大事,论功行赏,母亲也该给她个好脸看。

    “呸!滚回你的小跨院去!”怒不可遏,母亲冲着“小的儿”就喊了一嗓子,冷不防,倒把个“小的儿”吓得打了一个冷战。

    “大奶奶这是……”“小的儿”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事情,眨了半天眼睛,她还是想问个明白。

    “滚!你这条毒蛇!我不想看你!”母亲这时已经走到了“小的儿”的面前,气汹汹,母亲伸过根手指,直点着“小的儿”的鼻子,破口便骂了起来:“都是我这些年太宽厚,活活把你个小妖精宠起来了,你还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变的吗?”

    “大奶奶这可是说我?”“小的儿”还是不明白大奶奶何以以怨报德,明明是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怎么反要挨一顿臭骂?当然她要问个明白。

    “我不是骂你,还能是骂哪一个?这院里即便是个猫儿狗儿,也不敢似你这般放肆,你眼里还有个家法吗?他爸在外面喜欢上的人,活活地就让你给撵出去,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一不是娶来的,二不是买来的,你怎么就敢私作主张,把个要进门的人挤出了家门?”

    这一骂,“小的儿”多少明白一点了,原来这侯姓人家竟是这样一户由着男人胡作非为的人家,明明是大先生在外边又有了新欢,把她领进门来,还不许你不认,横下一条心,把来路不正的一个人儿打发出去,这不正是做了一件好事吗?谁料反说是犯了天条,竟惹得大奶奶发了这么大的火。

    “你眼里没有我,你眼里也没有他们的爸,他们的爸让个他喜爱的人自己来家里认门,那只是给我留个体面,当年你来认门,我不也是最后收认下了吗?怎么这次你就敢自作主张,不给他们的爸留面子了呢?好了,我看如今你也是成了精了,从今往后,没有人管得了你了,把小跨院的门堵上,你另开一个门吧!”说罢,母亲在佣人们的簇拥下,走进房里去了。

    “哎呀,听说大嫂回府来了,我迟到了一步,怎么大嫂子就生了这么大的气?”母亲才进房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忽然窗外传来七婶娘的声音,随着,门被推开,不待母亲招呼,七婶娘便走进来了。七婶娘很会做事,她先看过了我和小四儿,又问过母亲的安好,然后将嘴巴向门外噘了一下,才悄声地对母亲说:“姨太太有姨太太的难处,大嫂是名门闺秀,犯不上和她生这份气。给她个好脸子,先让她回房去,有什么话,还愁没有人替大嫂出这口气?人家还在院里站着呢。”

    “你瞧瞧,这阵倒有了规矩了,谁说不让她回房去了?”母亲故意把声音提高了说着,好让院里的“小的儿”听见,果然母亲说话的声音传了出去,这时,才听见窗外“小的儿”说话的声音:“大奶奶若是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你先去吧,有什么说,我再派下人去请你。”母亲说话的声音还是酸溜溜的那么不是味,“小的儿”当然什么也不敢说,只能乖乖地自己走开。

    “小的儿”走开之后,七婶娘便又坐在母亲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知心地和母亲说着:“若说呢,咱们侯姓人家也应该有这么个人物,像大嫂这样的菩萨心肠,就真要把人们都宠坏了。‘小的儿’呢,做事太绝,也就是没有和大嫂商量,有什么不是,该说就说她几句,再不解气,就拿家法吓唬吓唬她,还不全是大嫂一个人的权势?”七婶娘自然是既要哄着母亲,同时又得替小的儿说好话,八面玲珑,两头做好人。

    七婶娘的一番劝解,不料却把母亲给劝哭了,紧紧地把我和小四儿搂在怀里,母亲抽抽噎噎地哭成了一个泪人:“我只恨自己命不好,丈夫不给我争气,怎么着就理不好这一户人家呢?上上下下的这还有点规矩吗?他们的爸荒唐,可是男人的事,你是只能劝,不能拦,劝了不听,他总是于心有愧,你和他做对头,不给他留一点情面,他表面上也许就一时依了你,可他到底是外边的人,你又怎么看得住他呢?七婶娘,这话我先说下,慢慢地你只在一旁看着,这个家,我看是要败了。”母亲说着,已经是哭出了声音。

    果然,从此,我们家遇到了一桩一桩不知是多少倒霉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最后,母亲一筹莫展,眼看着呼啦啦树倒猢狲散,显赫一时的侯姓人家,就一天天地败落下去了。

    第一桩不幸的事,是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什么病?我是说不出名来的,反正一头倒在床上,他是不肯起来了。连吃饭都要人喂,面无血色,全身瘫软,请了多少名医,都说不出名堂来,反正他就是哪儿都难受。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从他外出许多天之后,回家来的头一天开始的。那天他本来非常高兴,几乎是唱着跳着地走进家门的,而且还带回来那么多的好东西。给母亲买的衣料,给爷爷奶奶买的西洋蛋糕,给姐姐们买的各种头纱,还有给哥和我买的文具和书。当然,我们的老爸每逢如此讨好全家人的时候,那自然是他做下了什么亏理的事的时候。只是走进家门,一一地各房里都去过之后,唯独不见家里多出了一个什么人来,这一下他吃不住劲了,“没有什么事吗?”他含含混混地向母亲问着,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叹息了一声,便到奶奶的房里去了。

    我的老爸当然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失败,可耻的失败,精心策划的一场丑剧,唱成鬼吹灯了。男子汉大丈夫,他咽不下这口气,按理说,他可以兴师问罪,大发雷霆,可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他能向家里人质问“我好不容易看上的一个人儿,你们凭什么不肯收留”吗?话说不出口,不能发作,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吃饭,一头倒在床上,他老先生从此要装病了。好在,我的老爸别的本事都不太大,唯有这装病一桩,那是绝对地惟妙惟肖,装着装着,他还真就装出病来了。

    我老爸的病状好怕人,发愣,一双眼睛只看着屋顶发呆,一声不吭,也不眨巴眼,就像是鱼缸里的金鱼望天一样,只是他不吧唧嘴。我老爸装病的第二个症状,是犯傻,你问他吃饭不吃?他理也不理你,你问他喝水不喝,他还是不理你,反正他就是那样脸冲着墙地躺着,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父亲装病装到第三天上,“小的儿”出来了,她战战兢兢,活赛似老鼠要去见猫,胆战心惊,走路连一点声音也没有。那时恰好我伏在窗外,正偷着往里张望,也是想暗中向爹爹学点什么绝活,不料意外收获,“小的儿”探望父亲的一场好戏,正让我看个全出。那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时光,“小的儿”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一只盖碗,大概盖碗里是什么燕窝汤之类的东西吧,步子轻盈,活赛似驾着流云,“小的儿”悄声息气地推开我们屋的房门,这时我爹还以为是我母亲进来了呢,哼了一声,他还想多得一点同情。不料,走进房里来的不是我母亲,回头一看,是那个把他的意中人逼走的那个“小的儿”,腾的一下,我爹活像是炮弹爆炸一样,发疯般地就从床上蹦了起来:“滚!你这条毒蛇!”和我母亲骂“小的儿”的词汇一样,只是嗓门要高出许多,不记得父亲在什么场合喊过这么漂亮的一嗓子,倒也听过一次,《四郎探母》里的“叫小番”,满堂的好,堪称是惊天动地,只是这次不是叫小番,这次是叫“小的儿”,也是十足的精神头。

    这一嗓子,倒真把“小的儿”吓坏了,冷不防,她打了一个冷战,一连向后退了三步,险一些,“小的儿”差一点没跌倒在地上。

    “茹之。”小的儿直呼我爹的名字,似是要和他说点什么话。只是我爹如今正在气头上。莫说是“小的儿”的话,就是皇帝老子的话,他也是听不进去的。当然,“小的儿”有话还是要说:“茹之,我可是一片好心。”

    “呸!你这是一片好心?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你了!”真没想到,我爹还有这么大的志气,他居然连他领进来的人都不认了。骂过之后,我爹一屁股坐在床沿边上,抬起一只手来,指着“小的儿”的鼻子就又骂起来:“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把我要领进的人给撵了出去,你大胆!放肆!混蛋!你不是个好人!”真难为了我的老爹,他居然还知道这世上还有好人和不好的人,骂着骂着,他老先生又发起火来了,一回手,就近抓过一只枕头来,气汹汹地就冲着“小的儿”扔了过去,当然,没有打着,要的是个做派。

    灰灰溜溜,“小的儿”回身走了,我看见“小的儿”一面走着还一面抹眼泪。

    父亲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从此后,他真的就恨上“小的儿”了,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不共戴天,恨得不喝一条河里的水,恨得不吸一只烟盒里的香烟。平时在家里边,出来进去,无论在哪里他们两个人碰到一起,父亲都绝不和“小的儿”说话。母亲虽然还是带着我和小四儿在三道院里住着,父亲也凑过来在另一间房里住,除了去大坂公司上班之外,他一改往日的放浪形骸,规规矩矩地每天早出早归,似是从此真的就要改邪归正了。悄悄地我也问娘:“我爸跟咱好了?”我娘不回答。倒是小四儿一句话道破了天机。小四儿说:“哪里是和咱们好了,是咱爸暗里放出人去,四处打听那个王丝丝小姐的下落去了。”

    我的天!我爹真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

    王丝丝小姐没有找到,三个月之后,一张传票送到家来,侯茹之先生,请按传票所具日期到本法院听审。我的天,我的老爸吃上官司了。

    什么官司?当然是人命官司,原告人:王丝丝小姐的哥哥,被告人:侯茹之,事由:人命一条。说是王丝丝小姐自某月某日去侯府认门之后,再也没有消息,是死是活,音信全无,侯茹之或是谋财害命,或是拐卖人口,反正这场官司是吃定了。交不出人来,侯茹之一条人命抵偿,你算是跑不了啦!

    偏偏我的老爸就是不爱打官司,倒不是他怕官面,是他老先生心善,与世无争,不就是一个赔偿吗?咱给!可是如今不同呀,如今你有钱没有用,人家要你赔的是人命,而且是要你侯茹之赔偿人命,不怕偿命的,你就来吧。

    “我不去法院!”我的老爸摸都不敢摸一下传票,坐在椅子上耍赖。这时他装的病也好了,狼吞虎咽,他吃了半锅米饭,又吃下了一只红烧肘子外加一条鲤鱼,这才打起精神来又哭又闹。

    只是人家法院不听你这一套呀,天网恢恢,执法如山,不按时来法院听审,人家是要用小绳儿拴你去的,怎么办?一家人又没了主意。

    请律师吧,不就是一个钱吗?哪一位律师的名声大,咱就去请那一位。三爷爷房里的四先生说,有一位大律师名字叫袁渊圆,能把抢劫说成是募捐,好,咱就请他来为咱做主。

    大律师袁渊圆,拙著中篇小说《天津闲人》里的一位名士,天津卫第一张嘴皮子,能把死人说得活过来,然后再把活人说得活活气死,只要给够了钱,什么没有理的事,都能给你说出七分理来,所以,人称袁渊圆大律师是说的圆,编的圆,唱的圆。圆圆圆,无论什么缺德事,都能给你说得圆而又圆。

    第一次承蒙袁渊圆大律师的约见,我父亲带去了二百元钱,谈话时间只有二十分钟。我父亲善于行动而不善于表述,啰里啰唆地才把事情说了个开头,一挥手,袁渊圆大律师便打断了我父亲的话:“侯先生,你的这桩案子,另请高明吧,我是没有办法的了。铁证如山,人是死在你手里的,你没见到过人?玩笑了,你没见到过人,她王丝丝小姐是如何认得你家大门的?第一,你犯了诱拐民女罪,王丝丝小姐本来是一名良家女子,不幸被你勾引,以致要卖身为妾。第二,你犯了重婚罪,你本来是一个已婚男子,却只为家中有钱,便想妻妾成群,一夫多妻,实为我中华民国根本大法所不容。第三,你犯了蓄谋杀人罪,经过一番谋划,你设下圈套,让王丝丝小姐去你家认门,然后你便将王丝丝小姐秘密害死,如实招来,你到底把王丝丝小姐的尸体埋在了哪里?或者你是将尸体肢解万段,放置木箱之中,一些抛至城外,另一些沉入大河之中,侯先生,这场人命官司,你就等着发落吧!”

    偏偏我父亲胆小,经袁渊圆大律师一吓,当即他便瘫倒在了袁大律师的大椅子上,再也不能动了,约见的时间已过,袁大律师还另有要人等候,发下逐客令,袁大律师要往外撵人了。只是,我的老爸当然是不肯走的呀,“袁大律师,你要救我!”我父亲随之又掏出二百元钱,便就又放在袁大律师的写字桌上。

    “哎,我知道你侯家也是天津的首善首富,怎么就让你家遇上了这种麻烦事呢?让我试试看吧,不过呢,这种人命官司,侯先生想必也是知道的……”袁大律师说着,脸上还带着不情愿的神态。

    “袁大律师放心,不就是一个钱吗?好办,钱的事最好办。”我的老爸说着,他心里也敲着鼓,说到钱字,虽然侯先生不会有什么难处,但是,到底这次是不能由大坂公司报账了,可是如今这些钱找谁要去呢?跟我祖父说,这又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正好我的祖父大人在美国述职,交通断绝,祖父已是留在了美国。家长不在,这打官司的花销,又实在不好从大账房里报。怎么办?和我母亲商量呗。

    反正是要么出钱,要么让我老爸去蹲班房,母亲说,无论用多少钱,先从我这儿拿吧。就这样,请袁大律师受理诉讼,还没上公堂,先就用了几千元。袁大律师架子大,约见谈话一分钟要付一分钟的报酬,而且这法律上的事,平民百姓又不太明了,只一个侯先生你可就是侯茹之,袁大律师就和我的老爸谈了两个半天,最后把我的老爸谈急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向袁大律师说道:“大律师,我若不是侯茹之,吃饱了撑的,我要认下这桩人命官司?”如此,侯茹之确实是本案的被告,才终于认定了下来。

    就这样谈来谈去,待到袁大律师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基本弄清,我母亲的几件翠玉,已是卖掉了一半了。及至到了公堂,我的老爸一心选择坦白从宽的道路,大法官问什么,我的老爸就承认什么,他承认他确实认识王丝丝小姐,而且这位王丝丝小姐又确实长得如花似玉,歌儿也唱得好听,在维格多利挂头牌。早以先呢,王丝丝小姐倒也没和我的老爸怎么近乎,两个人认识一年之后,产生了深厚感情。产生了深厚感情之后,自然就想结为夫妻,只可恨国法不容,明令禁止一夫多妻。不过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娶不成,那就私下里收纳为妾。如此这般,我的老爸就给王丝丝小姐指了一条明路,某年某月某日,我老爸去日本办理公务,这时王丝丝小姐就找到我家门上来了……

    不打自招,我的老爹算是把事情全认到自己头上来了,袁大律师一听就不愿意了:“哎呀,我的侯先生呀,你如此这般地低头认罪,这可是让我如何为你辩护呀?算了,你另请高明吧,你的事,我是从此不管了。”说罢,袁大律师又要一推了之,花钱,赶快给袁大律师送钱,这样,袁大律师才答应挺身而出。

    只是,这官司是已经输定了,王丝丝小姐下落不明,据知情人出庭作证,有人说王小姐是被我的老爸活活地给掐死了,掐死之后,尸体被装在一只大麻袋里,大麻袋又装了一块大石头,然后我的老爸花了四十七元五角钱雇了一个哑巴,让他背上这只大麻袋,就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把王小姐给扔到海河里去了。三天之前,海河口处漂上来一具女尸,很可能就是王小姐的玉体。还有个证人就说得更玄乎了,这位证人说,那一阵,我爹根本就没有去日本国,他就藏在我们家的小跨院里,恰那天王小姐来我家认门,冷不防,抡起切菜刀,我爹就把她给杀死了,至于犯罪动机么,很明显,那是因为我的老爸太喜欢听王丝丝唱的歌了。他爱听,他就不让别人也听,心理学上有这么一说,一位叫弗洛伊德的医生给这种现象起了一个名儿,也不知叫什么什么情结。铁证如山,侯先生你就盯着偿命吧。

    沸沸扬扬,一时之间,天津城的大报、小报、旭报、晚报、周报、画报,全都有了叫座的社会新闻,而且那标题一个比一个邪乎,一家报纸的大字标题是:情杀,仇杀?莫衷一是;爱兮,恨兮?有口难言。看着,就透着大学问。更还有一家画报,彩色封面上印着我老爸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下面的一行小字是:“因为不能容忍世人与我分享她美好的歌声,我杀了她,逗号,是的,我杀了她。”你说说,这该是多露脸吧。而且,各家报纸卖报的报童更是编了许多民谣,唱的那才叫出口成章:“买报瞧,买报瞧,侯先生手里提的可是杀人的刀,王小姐的歌儿唱得好,因此上才丢了命一条。”第二天,去学校上学,路上小朋友还一个个地问我:“喂,小侯子,报上说的那个杀人的侯先生是你的老爸吗?”真是丢尽了人。

    而且,事态不久又有恶性发展,半个月之后,一个给我家担水的人夫出来作证说,杀人的不是我爹,亲眼所见,王小姐到我家来的时候,出来迎她的是我的母亲,而且,千真万确,他看见我母亲手里提着一把切菜刀。

    “岂有此理!”容不得这一番胡言乱语的,是我的三爷爷,也就是我四叔的父亲,因为我祖父不在家,族里的事情,就要由他做主。书香门第,积善人家,这名声当然是最为重要的,三爷爷出面发下话来,必须了断这桩官司,你们长房院里不顾脸面,我三爷爷房里还要脸面呢!花钱,赶紧买通机关,必须把这桩事件尽快地给我压下去,不许拖延!

    这一下,我母亲也慌了,束手无策,谁也想不出办法来。钱,已是早就花了不知是多少了,只是事情没有一点进展,怎么办?母亲一筹莫展,眼见着一天天地瘦了下来。

    “大奶奶,人是我逼死的,不就是一条人命吗?有我了。”出来说话的,自然正是“小的儿”,好一个刚烈的女子,她把这桩事情揽下来了。

    可是,谁揽下来也没用,王丝丝小姐是被侯家逼死的,这条人命,总要算在侯姓人家的账上。

    “嗨,这和你们侯姓人家有什么关系呢?”“小的儿”一挥手道出了端底,“我一不是你们侯家买来的丫头,二不是你们侯家娶过门来的媳妇,我做下的事,与你们侯姓人家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就是在你们侯家宅门的小跨院里寄身的一个女子罢了,那个王丝丝来找我说情,说是要挤进侯家来做什么姨太太,我连自己还不是正根正叶,你王丝丝的事我怎么能管得了?我说了,她不听,一口气给我跪了整七天,到最后,我看她实在是奄奄一息了,这时候我才说了句,懂事的妹子,你还是走吧。谁料想,她一去没有消息,是死是活,这事与侯姓人家没有一点关系。”

    救命的恩人呀,“小的儿”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我们侯姓人家的名声终于保住了。

    七

    “小的儿”与侯姓人家脱离关系,只在报上登了一个声明,倒也是没用多少钱。只是打发“小的儿”离开侯家,很是用了一大笔钱。据母亲后来对我们说,“小的儿”要离开侯家,也是出于无奈,因为她突然发现,她在侯家的靠山没有了。这些年来,说不上是轰轰烈烈,可也是辛辛苦苦,她总算在侯家创开了局面,上上下下争取过来不少的人,就连我们这一支里的七婶娘,都和她一条心了,爷爷奶奶也不再说她的坏话,凭她一个没有根基的“小的儿”,她还要怎么样?可是,她不自量力了,得意忘形,自然就胆大包天,她以为她从此就可以当家做主了。一个王丝丝,她以为无毒不丈夫,做出点你们侯姓人家做不出来的事,让你们也开开眼界,只是她忘了她毕竟是个“小的儿”。一事当前,躲还躲不迭呢,你怎么就敢一步蹿上前去,要来个自己说了算呢?这件事,其实她无论怎样做,都不会有好结果。留下王丝丝吧,你算什么东西?谁给你的权力?不留下王丝丝吧,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侯家大先生看上的人儿,你如何就敢往外开?其实,那时候,“小的儿”若是多留个心眼的话,她应该躲进小跨院里不出来,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全都与你无关,你就安分守己做你的“小的儿”去吧,不是你自己愿意往侯姓人家里边挤的吗?

    偏偏她自作聪明,就把个王丝丝小姐给挤兑走了。其实,她本来应该想一想的,既然是侯先生另外看中了一个意中人,他心里已是明明不再把你当一回事了,不惹是生非,他不会往外开你,好歹你生下了一个女儿,不知天高地厚,硬是也要耍点大奶奶的威风,把侯大先生得罪了,能有你的好日子过吗?三十六计,走为上吧,“小的儿”自知无趣,她决定离开侯家了。

    问她,要多少钱?绝不能埋没了这些年她在侯家的辛苦。母亲说,至少要够她过后半辈的。我们不能不养活人家。父亲倒不那么认真:“她糟践钱不少了。”看得出来,人一到了无情无义的时候,就不把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了。母亲心善,不做对不起人的事,要多少钱给她多少钱。话问到“小的儿”房里,“小的儿”回答说只要一种物什,请大奶奶开恩。要什么?母亲又问到“小的儿”房里,“小的儿”回答说,要她生的女儿。“呸!”吐这口唾沫的,是小四儿。

    “娘!”小四儿找到母亲,理直气壮地问着,“我是不是侯家的人?”娘说当然是。是就行,小四儿又往下说:“‘小的儿’可是侯家的人?”母亲回答说当然不是,她一不是花轿娶过来的,二不是花钱买过来的,她什么也不是。“那就好办。”小四儿说得更加趾高气扬,“既然‘小的儿’不是侯家人,为什么‘小的儿’要把侯家人带走?”谁说让她把侯家人带走了?母亲当然不答应。我侯姓人家再穷,也不能把自家的孩子让一个唱戏的带走,“四儿,”娘对小四儿说,“有娘一天,娘就不让你离开娘一天,谁也休想把你拉走。放心吧孩子,这儿没有你的事了,娘打发她吧,没什么难办的事,也就是一个钱呗。”

    “小的儿”离家出走的情景,至今想起来仍记忆犹新,那一天恰是一个阴雨天气,也没有一个人出来送行,只说是门外车子准备好了,“小的儿”一个人便提着两只皮箱从小跨院里走了出来。佣人们大概是故意躲避她,谁也不帮她提皮箱,全都藏在个什么角落里,偷偷地瞧着她,她倒也不像是很难过的样子,就那么从从容容,神态极是自然,就和往日她出门逛劝业场一样。只是今天她走到院里,故意放慢了脚步,举目向四下里巡视一圈,也不像是要找什么人,就这么酸酸地说了一句:“我走啦!”然后便放开步子,径直向前院里走去了,这时,母亲就坐在我们房里,什么事也没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是在用心地听她的脚步声,倒是我说了一句送行的话,这时,我正站在椅子上,扒着窗沿向外看,眼看着“小的儿”就要走出我们三道院了,我在屋里放开嗓子,冲着“小的儿”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小的儿!”怪声怪调,自以为很得意,其实一定很难听。“小的儿”明明是听见了,但她没有反应,倒是母亲过来在我的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一巴掌。

    “小的儿”走了,从此一去没了消息,七婶娘似是还有点放心不下,无心地对母亲说着:“只怕她这场官司难打呀!若是能花几个钱了事,倒也算是便宜了,只怕对方一口咬定要偿命。”说着,七婶娘还叹息了一声,好像是还有点同情。

    “反正咱们把钱给够了她,莫说是一场官司,就是三场两场,钱也足够用的。”母亲说着,心情已是十分坦然。

    我父亲呢?一点表示也没有,就像是与他毫不相干似的,上班,回家,吃饭,睡觉,一切都不见有任何不安,唉,痴情女子负心汉,从那时我就对负心的男人深恶痛绝。只是经过这一场事,父亲似乎是痛改前非了,我倒也没听见他向母亲做了什么检讨,更没在我们面前做任何自我批评,糊里糊涂,他就算没事了,正人君子,还是我们的榜样,谁爱如何看他就如何看他吧,反正我是不向他学习的,谁敢保证他从今后再不往家里领人?

    虽说父亲无动于衷吧,可是他对那场官司极是关心的,当然,如今的被告人变了,逼人致死的是宋燕芳,她彼时只是在侯姓人家的小跨院里借住,王丝丝小姐以为宋燕芳在侯先生那里有面子,于是找上门来求她说情。情节倒是这样编得差不多了,头几天小报上还做了许多报道,可是看着看着,没有下文了。报纸上的热门话题变了,变成一家西药房卖海洛因的事了,那时候咱们中国人管海洛因叫“白面”,而且据说这“白面”是用死人头盖骨研制而成的,于是旭报、晚报、画报、周报便一起来研究这“白面”,到底是不是用死人头盖骨研制而成的,争论得无尽无休,而那桩王丝丝小姐的人命官司呢?似是被人们忘掉了。

    倒是有一天,三爷爷院里的四先生风风火火地跑来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你们知道吗?王丝丝小姐的那桩官司,人家宋燕芳小姐‘私了’了。原告撤回起诉,说是没这么一回事,王丝丝好好的,如今又在维格多利挂牌唱《特别快车》呢。你说说人家宋燕芳小姐是多大的能耐吧!”

    据四先生从外面听来的消息说,宋小姐离开侯家之后,便找到了大律师袁渊圆,私下里一说,由袁大律师出面,也不知怎么一了结,人家双方就握手言和了,恰这时,王丝丝小姐又出来挂牌卖唱,一场虚惊,把天津爷们又给耍弄了。至于袁大律师呢?人家当然是闲不下的,如今又有一桩新案子,比我们家的那桩案子还来钱,人家自然就忙那桩案子去了。

    至于宋燕芳女士呢?未过多久,人家又登台献艺唱戏去了,而且,一炮打响,如今正在中国大戏院挂头牌,场场爆满,天津卫大报小报,连篇累牍地登载着关于宋燕芳女士的种种文章,一家报纸的醒目标题是:《十载日月无光,小燕芳洞中只七日;一朝重返梨园,大舞台四壁更辉煌》。由此,足见小燕芳今日的飞黄腾达。

    “人家的事,咱就管不了那许多了。”母亲听后倒也没有太感吃惊,安详平静,她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着,“只求侯姓人家的男子汉们能够自尊自爱,以后再不要在外面招惹是非去了。”

    “破财去灾的么,”四先生随声附和地说着,“听说了结这桩事,大嫂把从娘家带来的陪嫁都搭出去了。唉,真可惜,真可惜。大嫂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么大的事,就是不动大账房里的钱,也是么,自己房里的事要自己了断,大账房的钱,那还要维持好几处宅院的日月呢,动不得,那可是动不得的呀!”

    感叹了半天,四先生便走了,似是只要大账房里的钱没动,他这辈子的日月就不会有愁事似的,大户人家么,几辈子也吃不绝的。

    ……

    表面上看,我们家的日月是归于平静了,母亲的私房贴己是没有了,好在每月还有父亲的工资。当然,如今大坂公司也不像从前那样,随着父亲的能耐供他花钱了,“七七”事变之后,日本人在中国横起来了,他们再不需要雇一个中国人做他们的代理,有什么事他们自己就可以出面办理了。这一下,侯先生在大坂公司只能做一名雇员,别的任何特权全都没有了。我父亲呢,自然只能是循规蹈矩地做事当差,打牌,听戏,种种的应酬就全都免了。不过,这一来,他倒也收心了,不去赌场,不去戏院,不去喝酒赴宴,也不再去跳舞,更再不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每日按时回家,我父亲已是一个本分人了。

    祖母呢,自然还是打牌听戏,打牌照旧是只输不赢,好在我奶奶打牌没有太大的赌注,千儿八百的,大账房也罢,小账房也罢,我母亲就全给了结了,谁也说不出话来。至于听戏呢,那我奶奶有的是干女儿,由着她们每天晚上轮着番地接也就是了,母亲只惊动着,听说是老太太回来了,赶忙到上房里请安,别的也没有什么要她出力的事。

    按理说,这一家人的日月就应该是过起来了,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又节外生枝,还是三爷爷院里的四先生,他又在外面惹下事了。

    什么事?赌呗!

    一天晚上,三爷爷和三奶奶神色惊慌地跑到我们院来,见过我奶奶之后,立即就跑到我们房里,还没容我母亲问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三爷爷便又哭又闹地对我母亲说:“大少奶奶行善呀,小四又惹下祸了。”

    “三公公三婆婆先用茶,有话慢慢地说。”我母亲总是不忘礼法,先要让三公婆坐下,然后才向他们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四伯已经是三天没回家了,我们还以为是他在外面荒唐,不管他,由他在外面住上几天也就该回来了。谁料,昨晚上突然送来了一封信,说是要带上九万元钱到一个什么地方去领人,绑票,这明明是绑票!”

    三爷爷说着,脸上是一片恐怖,三奶奶在一旁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呜呜地早哭得喘不上气来了。

    “三叔三婶先别惊慌,有事咱慢慢地先查清楚,若真是绑票呢,咱可是用不着害怕,警察署早以先的署长,那可是咱们家的常客,新任署长虽说是新民会,新民会和大坂公司也是多少有一点面子,不三不四的小土匪,只怕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赎人,自然有警察署派人替咱们去赎。”母亲安慰三爷爷三奶奶地说着,劝他们不必过于惊慌。

    “不是这么回事呀!”三爷爷三奶奶见再也瞒不过去,这才说了真情,“是赌债。是小四在外面又欠下赌债了。不多,这次本来是不多的,他不过是又到赌场去了,没想到人家赌东认出了他。呀哈!你又来了,休想逃脱,这次你就留下来吧。新账旧账一起算,人家把赌债开出来了,一共是九万三千元呀!”

    “不是这次没赌钱吗?”母奇怪地问,“怎么就欠下了这么多钱?”

    “不是说新账老账一起算的吗?”三爷爷回答着说。

    “老账不是已经了清了吗?”母亲又问。

    “原来说是了清了的,可那是洪老九出面找的赌东,洪老九又是看的小燕芳的面子,才出面管的这桩事,现如今,小燕芳不是侯家的人了,人家洪老九也不管这桩闲事了,这么着,新账老账加一起,才有了这么个九万三千元。”

    “天爷,就是把侯家的老底全兑出来,也凑不齐这九万三千元呀!”母亲也没有办法了。可是,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呀,总不能让人死在赌场里吧,何况送到家里来的信还写得明白,三天不将钱送到,便要割下一只耳朵,五天不将钱送到,更要割下一个鼻子。这可如何是好,四先生年纪轻轻的就少了耳朵鼻子,将来该如何娶媳妇呀!

    奶奶是没有办法的了:“你公公不在家,大少奶奶做主吧。”这为难的事,就落在了母亲的头上,凑钱,只要不卖儿卖女,家里的东西随便地拿,就让三爷爷看着办吧。三爷爷最先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到了第三天一清早,大门外一只信封送进来,信封上写着:“侯府亲收。”三爷爷战战兢兢地打开一看,啊呀!三爷爷一声大喊,当即,人就晕了过去。信封里,鲜血淋漓:我们四先生的大耳朵一只。

    八方筹措,救人要紧,母亲当即把她全部的金银细软一股脑都拿了出来,七叔和七婶娘也是倾囊而出,连把他们给未出生的孩子打的金锁都拿出来了,再四面八方去凑,可是这到底是九万三千元呀,一时半时的如何就能凑得齐呢?三爷三奶奶当然最是着急,从早到晚地缠着母亲要她立即拿出九万三千元钱来,就像这笔赌债不是他房里的四先生欠下的,而是我欠下的似的。其实我当时就想,倘若真有一天我欠下了一笔赌债,我母亲未必就肯变卖财产去赎我,不就是割耳朵吗?自作自受,让他留个永久的纪念吧。

    凑不齐钱怎么办呢?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到了第五天,人家就要割鼻子的,真若是割掉了鼻子,我想,即使人家把他放回来,只怕我也是认不出来了。真是急死人了,连我都恨不能帮把力气,好歹凑够了钱,快些把四先生赎出来吧。

    只是,这可是九万三千元呀,去哪里凑呢?这若在两年前,也许并不为难,那时候有美孚油行,凭祖父的面子,好歹提一笔钱,就足够还这笔赌债了,祖父不是和美孚油行做石油生意吗?现如今去哪里弄钱?母亲已是没有办法了。

    那就再去找洪九爷求求情吧,请他出面和赌场通融一下,好歹宽容几天,我们侯姓人家是一定交钱赎人的。只是这位洪九爷去哪里找呢?我们侯姓人家只认识宿儒贤达,青皮混混、地痞流氓和我们这户人家是根本没有任何交往的。

    “听说如今洪老九正在中国大戏院包厢捧角儿,捧的就是小燕芳,去中国大戏院,准能见到洪老九。”三爷爷突然急中生智,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只是谁又能去中国大戏院呢?而且,即使是去了中国大戏院,你又该如何见到洪老九呢?一时之间,大家都没了主意。

    “要么,我去撞一头试试看?”是我的七叔毛遂自荐,想去见见这位洪老九。

    当然此中还有一个机缘,那就是宋燕芳虽然离开了我们家,但她依然是我祖母的干女儿,老老实实,她还要给她干娘留个包厢。而且,至关重要,小燕芳给我祖母留的包厢,必须是中国大戏院最好的包厢,也就是二楼的二号厢。二楼的一号厢,板上钉钉,那是给天津特别市市长留着的,二号厢紧挨着一号厢,侯老太太专用,只许侯老太太不去,不许别人占用,现在这个专用包厢已空了一年多了。紧靠在二号厢旁边,三号厢,洪九爷专用,这就好办了,只要在二号厢一坐,隔着半截的木板,便是三号厢,侯家包厢里的人就可以和洪老九说话了,赏他个面子,你洪老九是什么人物,侯家人不先和你说话,打死他,他也不敢主动和侯家人打招呼的,名分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了。

    就按七叔的办法去做,到了晚上,七叔带上我,坐着洋车,就直奔中国大戏院去了,去中国大戏院听戏,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上学之前,动不动我就被祖母拉去陪她听戏,听得我都不耐烦了。不过这次,我倒想见见世面,我倒不是想看小燕芳唱戏是什么模样,我主要是想看看洪老九是个什么人物。

    嗬,这中国大戏院可实在是不同一般了,不光是灯火辉煌,座无虚席,而且是满台的花篮,满台的红帐子,从楼上拉下来,写的全是祝小燕芳重返舞台的贺词。帽戏才开,只是散座里刚开始上座,我和七叔叔走进二号包厢,立即便有茶房过来侍候关照,茶水果品摆好,“侯爷有什么事随时吩咐。”随之,茶房退了出去。不多时,一号厢里走进人来了,向着我家七叔拱了一下手,算是致礼问候,我问七叔:“认识吗?”七叔回答:“谁认识他呀?新民会的,如今做了什么特别市的市长,少惹他就是了。”

    又过了一会儿,三号厢里走进人来了,好大一个黑胖子,黑脑袋瓜子活赛似我们家佛堂里的黑瓷礅,好大的大块头,我们家后院两个大水缸叠在一起,就和这个洪老九差不多,熊,大黑狗熊。

    洪老九走进他的包厢,没敢四处张望,只一个人低垂着目光安静地坐下了,似是无心听戏,一双眼睛还在往别处看。果然,未过多久,剧场里一阵骚动,立时,楼上楼下,人们的目光一齐向二楼的包厢集中过来,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响起,随之,八名壮汉带起一股旋风走上楼来,一时间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我还当是军警特务上楼来抓人。谁料,待到这八个壮汉散开,原来这八个壮汉当中,竟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人儿,锦衣绣裙,满面春风,一双手上金光闪闪,明明是戴着八只戒指,有一只手指上,我看见是戴着两枚戒指,一只碧绿,另一只艳红,我知道那是红宝石。只顾了看这位非凡的女士的仪表,我竟没有留心这个人儿的相貌,待我举目一看,我的天爷,你道这个人是谁?“小的儿”!宋燕芳,如今叫小燕芳,最最走红的名角儿。

    开戏之前,历来的规矩,角儿要在上妆之前,到她几位靠山的包厢里来请安,一来是对几位大人物的亲自光临表示感谢,二来更是向全场的听众示威,看见了吗?这几位惹不起的人物在这里坐着呢,有不怕死的,你就出来闹事吧。

    小燕芳走上楼来,第一先去了一号厢,天津特别市市长面前道过感谢,说几句话出来,一抬头看见了我和七叔:“哟,这不是七先生吗?”接着,“小的儿”就走了过来。

    “宋小姐好。”七叔已经是改了称呼,不再称是姨太太,两不相干,只称是宋小姐了。

    推开我们包厢的门,小燕芳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就好似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似的,她是个角儿,我们只是听众,如此而已。

    “呀!你可长高了。”我万没想到,“小的儿”是从我身上找话题的,措手不及,我让她摸了一下,直到今天想起来全身还起鸡皮疙瘩。

    “总说要来看宋小姐的戏,就是凑不对时间,一年的光景了,这才头一次来,宋小姐真是得意呀!”七叔说着,眼睛却往洪老九那边望着。

    “家里人都好吧?”宋小姐问着,又看了看我,“他姐姐们呢,都好吗?”“小的儿”问着,我知道这是在问她的小四儿。七叔当然心领神会,当即回答着说道:“他的三个姐姐都好,四儿已是上到三年级了,还是班上的优等生。”

    “哎,这一年时光呀,都好,就是闲下来的时候想孩子,算了吧,前世的事了。”说着,保证没有半个字的谎,我看见“小的儿”哭了,抽了一下鼻子。但很快,她就又淡淡地笑了一下,“七先生看戏吧,回去给干娘请安,对她老人家说,几时有空儿,就过来听戏,反正这个包厢是长年地给干娘留着的。”

    随着,“小的儿”又到三号厢去了,和洪老九也不知是说了几句什么话,告辞出来,小燕芳到后台去了。

    这时,我家七叔才向洪老九打招呼:“这位是洪九爷吧?”

    最先,洪老九还不相信我七叔是和他说话,犹豫了半天,见左近没有旁人,这才受宠若惊地慌忙站起身来,连连向我七叔鞠躬哈腰地说道:“在下姓洪,行九,不敢称爷,请问这位爷该是侯府上是七先生吧?”

    “不敢不敢,”我七叔也是客客气气地说着,“久闻洪九爷的大名,总是没有机会拜识,真是一大憾事呀!”

    “七先生高看我了,侯府上是书香门第,我洪老九一个粗人,做梦也不敢高攀的呀,今天倘若不是七先生先和我说话,打死我也没有胆量先给先生请安的,怕失了侯先生的身份。”洪老九诚惶诚恐地说着,连身子都站起来了。

    “也是我平日太忙,本来上次我家四爷的事劳烦洪九爷成全之后,我就该到府上拜访去的……”显然,我七叔是故意往四先生的事上引,由此再好往下谈这次的事。

    “什么,府上四先生有什么事?”洪老九故意装傻,好像他根本不知道四先生的事。

    “就是上次四先生欠下一笔赌债,走投无路……”我七叔尽力往上次的事情引。只可恨洪老九还是装傻不知道,眨了半天眼睛,他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上一次若不是洪九爷暗中相助,我们家真不知要如何败落了。”我七叔向洪老九说着。

    “七先生记错了,我哪里帮过侯府的忙呀,那岂不太高抬我了吗?记错了,记错了,我可是压根就不知道府上四先生的什么赌债,我也更没帮过府上的什么忙,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不可能,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一面说着,洪老九还一面摇着他的大黑脑袋瓜子。

    “哎,也是我们的四先生不成器,本来上次好不容易地把事情已经了断了,偏他又旧习难改,这不,又让人家给扣下了,开出账单来,要家里还债,钱,我们是不会错的,只是不要今天割一只耳朵,明天再割一个鼻子,九万多块钱,总要给些时间的吧……”不管洪老九听见没听见,我七叔只管自言自语地说着,说得洪老九似是有点不耐烦了,终于,他才答言说道:“还钱就是了,耳朵鼻子的,别怕他们,那全是假的。”

    呦,天下还有这种事,用假耳朵假鼻子吓唬人,这次我算是长见识了,今后若再有人给我送耳朵鼻子的,我先找来一只狗,让这只狗嗅一嗅,是真耳朵真鼻子,它就叼走了,假的呢?它当然不吃,摇摇尾巴,它就走开了。

    八

    四先生回来之后,一头扎进自己的院里,哪里也没去。我奶奶让人捎过去话说:“告诉老四,就不必各院里走动了,全都败了,一败涂地了。”

    四先生一笔赌债,倾家荡产,侯家已是穷困潦倒了,虽说还没有到一贫如洗的地步,但已然只剩下一个空门楼了。侯家败落的第一个迹象,便是大账房没有了,大账房里的钱全用完了,还留个空账房有什么用呢?奶奶说,就把大账房里的先生辞退了吧,谢谢他们这些年的辛苦,等来日吧。也许侯姓人家还有个东山再起的时候,到那时,一定再把几位先生请回来。没有了大账房,侯家实际上就算是散了,各宅各院里各过自己的小日子,大户人家也就只是一个空摆设了。

    侯姓人家败落的第二个象征,那就是把男女佣人全都辞退了,其中也包括母亲从外婆家带过来的随身佣人,这些老佣人离家而去的时候,那是比“小的儿”离家出走的情景要悲壮多了,一个个哭哭啼啼,过了这房,又去辞那房,临走到大门口时,还大声地和院里说话:“大少奶奶,等老太爷回来,可得把我们找回来呀!”母亲答应着,早已是泣不成声了。

    当然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羊肥,虽说侯家是不行了吧,可表面上的架子还是不减当年的,我前面的两个姐姐,照常在中学读书,要知道这在当年,可不是一件小事,我的哥哥又是在一个贵族中学上学,三个人加在一起的用项,据说已是非常可观了。这样,为了减轻一点开支,我母亲就在我身上打主意,打什么主意呢?就是转学呗,把我从原来的贵族小学转到公立小学去,无所谓,我早就在贵族小学待腻了,男学生女学生,一个个全赛似得发瘟疫的鸡似的,挨一下碰一下,他就叫喊,就像是捅了他一刀似的,我早就恨透了他们,滚他的蛋去吧,今天爷可要走了。只是小四儿不好办,那时候公立小学不招女学生,即使有一处公立女子小学校,也是离家太远,母亲说让小四儿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来来去去的不放心。无奈,就仍然让她留在贵族小学里吧。

    “四儿,”一天母亲把小四儿找去,万般作难地对她说,“咱们家虽说是不行了,可是娘不会委屈你们的,吃的喝的,还不到为难的时候。只是呢,有的地方,孩子就该体谅做母亲的了,别的我倒也没有让你们节省的地方,只是呢,这小学坐的车子,从今后就没有了,你也知道,咱们家把私家的车子全辞退了,你们上学呢,就要走着来去了。”小四儿没说话,可是也没点头,母亲自然也是知道的,在这私立贵族小学读书,读书是假的,比排场是真,一帮小崽子们,从早晨去学校的路上就开始比,比穿戴,比皮鞋,比书包,比皮球,而且,最是可恨,这帮小崽子比洋车,比跟在洋车后边的佣人,更有的谁也比不了,人家宝贝坐小汽车上学,别看光是三年级,他就上了整整三年,比的是个派儿。所以,母亲如今要省了小四儿的车子,这可真比被别人知道她是小老婆养的还要难为情,小四儿虽然不说话,但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是十分清楚的。

    就这样,我们全家人的生活都随着发生了不少的变化,而此中最能适应这场变化的,当属是我,我自从转入公立小学之后,竟一下子变得聪明了,不光教师讲的我全会,就是连教师没讲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居然也全会了,头一年期末考试,出乎意料,我居然考了个第一名,我娘说,你看这孩子,天生就是过穷日子的材料,再让他在那所学校上二年,非把他上成个傻蛋不成。其实,母亲不知道,就是在公立学校,到最后,我还照旧是一个大傻蛋,当然,这是后话。

    转入公立小学之后,再回过头来看那些贵族小学的学生,自然,就觉得他们可怜了,功课不算太重,闲事堪谓不少,动不动地便是春游呀,同乐呀,制服呀,校庆呀,反正就是变着法地要钱。小四儿哩,当然不算不懂事,可是有许多统一的活动,她也不能不参加。参加怎么办?钱呗,伸手向娘要钱呗。

    说老实话,我就是在这点上对母亲有意见,小四儿她不是咱的亲骨肉呀,干吗要在她身上花这么多钱?有好几次,母亲是回到外婆家为小四儿的上学弄钱去的,弄来钱,还要向两个姐姐先做工作,要向她们说清,你们两个是娘亲生的,受点委屈是应该的,小四儿不是亲生的,慢待了她,外人要说话的。嗐,娘,不就是给小四儿添新衣吗?我们有旧的就行,让她照旧摆小姐架子吧。只是娘可别看错了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家狗穷得团团转,野狗穷了不认门。娘说你们少多嘴多舌的,念好了书,比什么都强,瞧人家小不点,就是有志气,家里有钱的时候,上学光知道玩,现在,发愤读书,这才是出息呢!母亲说的这个小不点,就是敝人,有出息没出息的大家是自有公断的,反正我自己认为,若不是家道败落,说不定我也要学坏的,太坏了,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领,反正往家里领个人呀什么的,那是说不准的事。

    反正母亲就是这样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一切都是小四儿享受头份儿,基本上比我高半级,比我的两个姐姐,至少要高出一级,跟我哥哥那是不能比呀,我哥哥有外婆家特供,甚至比败家之前还要高出一些,外婆有指示,满足大外孙的要求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一切你们就看着办吧。于是在我们家里,就出现了两个特殊的人物,他两个与我们的家境无关,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他两个不陪着我们一起受穷。

    可是,就这么着,到最后,小四儿还是给穷跑了。

    那是一年的暑假,三奶奶院里来人送话,说是三奶奶日子过得冷清,要接过一个孩子去做伴儿。谁去呢?大姐二姐不去,哥哥人家早就被外婆家接走了,我说我去,娘说你老实地在家里待着吧,你三奶奶家还经得住你去造反?那,谁去呢?众望所归,小四儿去吧。在家打点打点,小四儿就跟着人过去了。

    小四儿在三奶奶房里住了整整一个暑假,四十五天,这当中她也回来过,但是回到家来,她有点心神不定了,只是各处匆匆地去看过,然后便忙着要走,我亲眼看小四儿走的时候是蹦着跳出大门的,看来,三奶奶院里,想必是待她很不错呗。

    暑假结束,小四儿回来了,我的天爷,人家孩子带回来了那么多的衣服,还有各种各样新鲜的物什,让人看着真是眼红。

    三奶奶为什么对小四儿这样好?也许是三奶奶觉得对我们不起,连累得我们一起受穷,所以就在小四儿身上做点补偿。真这样当然也好,小四儿那些穿的用的我也用不上,由她装阔小姐去好了。但是,一天,是我的二姐向母亲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二姐说,她亲眼看见,小四儿去学校的路上,坐着洋车。

    娘蒙了,家里的车子早就没有了,路上雇车,娘说没有给她钱,这不可能,你必是认错了人。二姐姐当然不服气,她说:“娘,我若看错了,你只管罚我就是。”娘还是说不可能。二姐姐说,那就让小不点暗中跟几天,娘说那更不行,小不点一贯无中生有,能把没根无本的事说得有枝有叶的,让他暗中跟踪,他准能编出离奇的故事来。

    那,怎么办呢?娘把小四儿找来,娘说从明天起,娘亲自送你去上学,小四儿当即就慌了手脚:“娘,我不用您送,您已经太累了,我一个人走,没事的。”娘说不行,一定要送,去那样的学校,人家都是佣人送,咱们家的佣人辞退了,娘就亲自送你,同学面前也有的话说,只说是娘不放心佣人,一定亲自送才行。

    从此,小四儿每天由母亲亲自送她去学校,到后来,小四儿终于走了,母亲才对我们几个说,在小四儿上学的路上,就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母亲看见有一辆洋车停在那里,见到母亲领着小四儿来了,那拉车的没有任何表情,就乖乖地拉起车子走了,母亲还说,她注意着了,小四儿还在暗中向那个拉车的使了一个眼神儿。这会是怎样的一回事呢?谁在暗中给小四儿定下了车子?

    而且,事情又有蹊跷,小四儿每到星期五,就心神不定,星期六这一天,她最高兴,早早地就起床洗漱,好不容易把一天的学上完,回到家来,话都顾不上说,便忙着说要去三奶奶院里。去就去吧,派上个人,当然是我,反正天底下的倒霉事,全都要落到我的头上。就这样,我把小四儿送到三奶奶的大门外,看着她走进三奶奶家的大门,我才转身回来,这时候我哥哥早等得不耐烦了,人家外婆家正等着大外孙呢,若不是我留下话说,你若是不等着我,我就把你和你们同学一起偷着看卓别林的事,向母亲打你的小报告。这么着,纯属敲诈,哥哥不敢不带我一起去外婆家。

    星期日晚上,我们全都回来,小四儿当然也不例外,但是,只有小四儿回来之后,无精打采,问她怎么不好?她只说是不舒服,不舒服你就早早地睡吧,她又不去睡,小老婆养的玩意,不长本事,光长毛病,迟早有你叫苦的那一天。

    而且,母亲说,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她看见小四儿皱眉头,怎么家里的饭就这样难咽?母亲说不对,带上我,一天晚上,我们来到了三奶奶家。听说大少奶奶过来了,三爷爷和三奶奶就已感到有些紧张了,因为,大少奶奶是平时请不到的人物,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少奶奶必是为什么难事来了。

    在三奶奶房里,我才第一次看见母亲的大少奶奶架子,按道理说,在三奶奶面前,母亲是小辈儿,侄媳妇,那是要有板有眼的。但是,母亲是长门长媳,她就是侯姓人家权力和财富的全权代表,摆一下架子,那是谁都要敬畏三分的。大大方方地走进三奶奶房来,母亲一步就坐在了正位正座上,三奶奶当然心里有数,她更是知道自己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的,不等母亲说话,三奶奶便满面赔笑地迎了上来:“总说请大少奶奶过来说话,又总是怕大少奶奶太忙,如今的家,该更是难当了吧?”

    “富日子富过,穷日子穷过,这倒也没有什么好当不好当的,只是常言说,穷家不怕贼,穷家只怕鬼。”母亲说着,一双冷冷的眼睛直视着三奶奶,三奶奶心中有鬼,只能避开母亲凌厉的目光,低头不语,等着听母亲还有什么话说。

    “三婶娘,”不等三奶奶说话,母亲又接着往下说,“若说是谁家受了谁家的连累,那也就没有意思了,本来是一家人,同舟共济,相依为命,一笔写不出两个侯字来。只是呢,人总得讲点良心的,以怨报德,不是太不仁义了吗?”

    “哟,”不等母亲的话说完,三奶奶便忙着把话接了过去,“大少奶奶这可是说的什么话呀,他三爷爷,还有我们院里的老四,更有我,成天累日地念叨大少奶奶的好呀,我们真把大少奶奶看作是救命的恩人呀!说到以怨报德呢,我想大少奶奶必是指的‘小的儿’的事,不过呢,大少奶奶若是肯听你三婶娘的一句话,三婶娘就对你说,不是自己的亲骨肉,那颗心是焐不热的。”

    “三婶娘这是从何说起呢?”母亲故作不解问着。

    “明说了吧,我说的就是你们房里的小四儿,大少奶奶拿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地养着,大少奶奶腰缠万贯的时候,儿是儿,娘是娘地过着,眼看着家境败了,人家可就心活了。那还是那年放暑假的事,小四儿住在我这里,一天早晨,你猜人家孩子问我什么?人家问我,三奶奶,我若是找那个‘小的儿’要点什么,她不能不给吧?噢,我明白了,这孩子是受不住穷了。也正好就在这时,宋燕芳托人带过来了话。说就是想见见她的亲生女儿,做件积德事吧,我倒也没想这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就让我们老四带上小四儿见宋燕芳去了,你猜怎么着,大少奶奶,我可不是挑拨你们母女的情感,人家小四儿一见到宋燕芳,母女两个人抱在一起就放声地哭了起来,大少奶奶,你的这一番苦心真是白费了。”

    三奶奶的叙述,肯定是文过饰非,我在一旁听着,真为她捏着一把汗,我想,娘听过三奶奶的叙述,一定要追问她许多细节的,譬如“小的儿”是如何提起要去看小四儿的?以及小四儿又是如何向“小的儿”述说家里这些日子的变化的?由之,小四儿上学坐的车子是谁花钱雇的?而小四儿每次在外边又是跟着“小的儿”去哪些地方?等等等等,肯定要有好多的问题。但是,出乎意料,母亲听后什么话也没说,突然地她站起身来,领着我就往外走,这一下倒把三奶奶吓坏了,她忙着在后面追着,还大声地对母亲说着:“他大嫂,你可是要往开处想呀,这一家上上下下你全对得起,小四儿这孩子自己没志气,不是你慢待了她……”

    只有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她领着我匆匆地走出三奶奶的家门,头也不回,一直就回到我们家来了。进到门来,母亲没有回房,拐个弯,母亲进了七婶娘屋,正好,七婶娘正在给她刚出世的孩子做小衣服,见到母亲便忙起身迎接。

    “七弟,”母亲和七婶娘说了几句家常话,随之便招呼过七叔来,极是严肃地对七叔说:“有件事要劳烦你去办一趟。”

    “行!”七叔对母亲的吩咐历来是言听计从,也不问是什么事,便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这就去?”七叔还问了一句。

    “你随我来一趟吧。”母亲也没有说是要七叔去办什么事,便让七叔跟着走了过来,来到我们房里,母亲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了一个包裹,然后才把小四儿唤了过来。小四儿是何等精明的人呀!她走过来一看,咕咚一下,便给娘跪了下来:“娘,饶了孩子这一回吧,以后孩子再不去‘小的儿’那儿了。”说着她就抽抽地哭了起来,跪在地上的身子还一个劲地哆嗦。

    一把,娘就把小四儿拉了过来:“孩子,娘疼你,爱你,娘从来就把你看作是亲生女,只是娘怕委屈了你,就算是你替娘分担点家务,这几年,先求你去外边住些日子,等咱们家的日月一好起来,娘一准派人把你接回来。”

    “娘!我不走!”哭着喊着,小四儿一头扎在娘的怀里,死乞白赖地和娘厮缠,只是娘的决心已定,她一点也不被小四儿的恳求感动。

    “把他们也都找来。”娘对我说着,当即我就把两个姐姐和我的哥哥找了过来。这时母亲将小四儿拉起来,又把她搂在怀里,这才对我们说:“你们姐弟五个全在这里,天下只要还有一个‘侯’家,你们五个就是亲生骨肉,一个人成就了大事业,姐弟五个就一起扬眉吐气,一个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姐弟五个全脸上无光,这就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姐弟手足,全是娘身上的肉。小四儿,你跟着你七叔去吧,娘只有一句话,别跟她学戏。”

    当然,又是一场骨肉离散,小四儿哭,母亲落泪,两个姐姐两头地劝,哥哥面色严肃,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类如日后的阶级斗争,拥护和反对都包容在一张脸上,只有我无动于衷,泰然处之,生死轮回,福祸相依,一切全都是天意,你和他犯拧不管用,倒不如听之任之,怎么着也是活。

    就这样,七叔带上我,当然更要带上小四儿,雇上一辆车,我们就直奔皇宫饭店而去了。去皇宫饭店做什么?找宋燕芳女士去呀,宋女士今非昔比,唱红了,发了,抖起来了,天津卫,说说道道,人五人六的了,当然,人家要住在皇宫饭店里面。

    走进皇宫饭店,我的天爷,就连我这见过世面的人,都看着犯傻了,这皇宫饭店那个亮呀,从楼下往上走,一个灯泡连着一个灯泡,墙上,屋顶上,全都是灯,照得楼上楼下贼亮贼亮的,而且那许多灯泡还轮着圈地变色,照得人脸一阵红一阵绿的,活赛似进了盘丝洞。果不其然,还真有妖精,画着黑眼圈,涂着红嘴唇,怀里抱着小叭狗,我本想伸过手去摸摸小狗,可我知道这里面的规矩,对女人不能动手动脚,你说是摸小狗,她诬陷你是要摸她,无论年龄大小,反正你是男人,跳进黄河洗不清,咱别找麻烦。

    七叔真有本事,三问两问,他就把宋燕芳女士的住处问出来了,这在皇宫饭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来这里找人不能说找某某某,更不能问别人他在哪里住,来这里找人先要说是找多少号房间,再要说出这房间里住的是何许人,然后,茶房才给你通报,里边传出话来,说进来吧,这才让你往里走。我七叔何以就有这么大的本事呢?我七叔有“谱”,相貌不凡,看着就像是大学校长,谁都不敢问他来找谁,只说了一句找小燕芳。“随我来吧,爷。”就有人把我们领上楼去了。

    一走进宋女士房间,呵,真阔气!绝对的总统套房,一间房套着一间房,先是一老女人走过来将小四儿领过去,然后又是一个茶房过来接去了七叔的外衣,我没有什么要人侍候,一伸手,接过来一沓条巾,不错,没拿咱爷们儿不当人看。

    过了一会儿,宋燕芳从里面出来了,一见宋燕芳,七叔没有先说话,倒是我先冲着宋燕芳说了一句话:“行呀,混得不错呀!”宋燕芳装作没听见,七叔从后面拉了我一把。

    宋燕芳见到七叔也没有多说话,倒是她一把拉过去小四儿,两个搂在一起便哭了起来,也算是骨肉团聚吧,咱看着不是高兴吗?小四儿哩,哭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暗中冲着我看了一眼,我没理她,只从嘴角处流露出一丝轻蔑,我早把你看透了,装的什么蒜?

    “真要感谢大少奶奶的恩情呀,我跟了侯家多年,没什么苛求,只想身边有个姓侯的人,又是我的亲生骨肉,这样我就时时想着自己是侯家的人。七先生回去代我们母女两个向大少奶奶道谢,说我们一生一世也忘不了大少奶奶的恩德。”

    “行了,该办的办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我们走了。”说这话不是七叔,是我!多大的胆量,多清楚的界限,从小我就不是个凡人。

    七叔呢,当然还要对小四儿说几句话:“你呢,先住在这里,几时想家,只管回家去住些日子,过个把月,我也来看你,你娘嘱咐过你了,好好念书。”“等等,”说着话,宋燕芳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大沓钱,一伸手,她就塞在了我的手里,“给你,带上吧,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吧。”我当然知道这是对母亲的感谢之情,给我零用钱,不能给我这么多。

    这时,就看我的觉悟了,当即,我把钱接过来往桌上一放,然后便酸溜溜地说道:“你唱戏赚来的钱,不容易,留着自己用吧。”

    没想到,我这句话刺疼宋女士,一赌气,她接过钱去,顺手就扔回到了抽屉里,随着还不怀好意地说了一句:“那就等着花你念书赚的钱吧。”

    “念书赚钱就更不容易,连亲生父母都养不起,不三不四的,就更别指望了。”不甘示弱,我当然要反唇相讥,不过是要表现一下我的水平,让她也长长见识,侯家的后辈,只九岁,就是这个水平。

    七叔知道我的小脾气,闹不好,我有可能撒野的。赶紧,说上句告辞的话,领着我就往外走,宋女士当然要追着送出来,一面走,还一面和我七叔说话;小四儿呢,还和我套近乎,这个那个地呀和我说话,我不答理她,只是最后在她的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小老婆养的!”然后,放开脚步就跑,怕她咬我。

    眼看着我们就要从屋里走出来了,突然,只听房门从外面被一个人用力地推了开来,兴冲冲,外面的人就大声地说起了话来:“大嫂!果不其然,那个王丝丝小姐跟上刘市长走了,这次我大哥说只一心跟着大嫂过了。”

    宋女士一听声音不对,她还要把我们往屋里领,只是来不及了,一个大步,外面的人闯了进来,险一些和我们撞个满怀,“啊呀!”一声喊叫,你猜是谁?四先生。

    “七弟!”四先生一时惊慌,手足无措,他已经是失魂落魄了,嘴巴哆嗦了半天,他才唤出了声来。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七弟?”七叔当即沉下脸来,毫不客气,当面冲着四先生就责问了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尾声

    审问四先生,地点选在祖宗祠堂,我奶奶在正座上正襟危坐,祖母的身旁是我们的母亲,三爷爷和三奶奶坐在偏座,表示他们只是一起听审,没有权利为四先生辩护。四先生呢,早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活赛似一个被当场捉住的贼。此时此际,母亲一句,他便如实地回答一句,说半句谎,只要母亲一句话,便可以对他动用家法。为什么母亲就有这么大的权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祖父不在家,我父亲又不成器,老嫂如母,长门长媳便是家长,这一点连我祖母都要敬畏着三分的。四先生,如今是到了你自作自受的时候了。

    据四先生如实地交代,原来自从“小的儿”被撵出家门以后,她就一直暗中和四先生有来往,先是她买通四先生把小四儿领到她那里去,然后,她又给了四先生一大笔钱,让他想尽一切办法把我父亲拉到他那边去。而这时正好王丝丝在维格多利唱《特别快车》。“带上钱去,”宋燕芳对四先生说,“别以为那个王丝丝会和我一样,一心一意地要做侯家的人,那个王丝丝是个水性杨花的人,谁的权势大,人家是就要跟着谁走的,现如今天津特别市的刘市长看中了这位王小姐,你侯茹之一个大坂公司的职员,能争得过人家吗?”

    “就是这么地。”四先生胆战心惊地说着,“我天天陪着大哥去维格多利,钱由着大哥随便地花,大哥也问过是哪儿来的钱?我就告诉说是大嫂……不,不,是宋小姐的钱。大哥一听,就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地自言自语,燕芳好,燕芳好,心里对宋女士自然是感激不尽的。我猜想,这宋女士就是要笼络我大哥的心,果不其然,王丝丝跟了刘市长,我大哥呢?一头住进了皇宫饭店,他又和宋小姐好上了。”

    ……

    这就是父亲和宋燕芳的故事,母亲的一番苦心终于化为泡影,最后,还是宋燕芳把父亲拉过去了。

    倘若是我,我一定要想一想,是什么力量使我父亲成了“小的儿”的人?而母亲对父亲这样的一片真情,却一点也打动不了他的心,男人真的是自甘堕落吗?

    然而,母亲决定离开这个家了,她对祖母说是到我姨母家去住,我姨母远嫁到山西大同,知道母亲不幸,多次请母亲去她那里住些日子,母亲总是抱着一线希望,想把父亲感化过来,但是如今母亲绝望了,她最后做决定,远走他乡,再也不要看见我的父亲了。

    我的祖母当然要百般劝阻,但是母亲的主意已定,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最后只是祖母说了一个条件:“你去他姨家里住些日子可以,孩子你不能全带走,大孙子是侯姓人家的长门长孙,一步也不许远走,两个女儿,娇生惯养,吃不了外乡的苦,带孩子只能带上小不点儿,家里留着你的骨肉,你不会抛弃这个家。这个家,是对不起你呀!”

    在山西大同府,我们住了三年,最后母亲一病不起,在我十三岁的那年,就离开了我们,当时守在她身边的,只有我一个人……“‘小的儿’胜了,娘败了,孩子,你要给娘争这口气!”

    我记着母亲的话,直到今天。

    原载《小说》1995年第1期

    点评

    林希是一位在创作态度、题材选取和审美理念方面都极为真诚、朴素的小说家。由于其特殊的生命遭际和丰富的人生经验,他的小说向来以对存在于社会主流之外的卑微者的关注和生动的说书人的风格而著称。而对旧时代的怀念和对往事的追忆性书写,又使得他的小说以一种“古风之气”和“人无我有”的别样风范而成为一道独异的文学风景。评论家张莉称其为“旧时代里的拾荒人”,其概括可谓精准而形象。《“小的儿”》为其代表作,集中体现了上述几个方面的特点。

    “小的儿”为“我”父亲的二姨太,原为伶人,被父亲领进家门后,在侯家依然活得卑微,没有地位,生了女儿小四儿后,女儿也比她尊贵。但是,这个女人聪明、知礼,行事谨慎,遇事百折不挠,这使得其能够在侯家生存下来。她渴望登堂入室,光明正大地成为侯家的少奶奶,可是,她总不能如愿以偿。她对待另一位伶人王丝丝的做法和态度,与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如出一辙,但她赶走王丝丝,也因此卷入一场官司而不得不离开侯家。然而,女人的那种执拗和安于侯家的心态,局外人很难理解其原委。她抓住“我”父亲不放松,不但打败了“我”母亲,夺走了女儿的心,也成为父亲依赖的对象。她最终成为了胜利者。这样的写作自然修正了我们对此类文学作品的惯性认知,即它不同于《妻妾成群》(苏童作品)将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做想象性的、夸张化的放大处理的文艺腔调,而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风貌,更符合妻妾相处的本真动态。

    这个中篇的叙述者“我”是一位少年,也是最有意味的地方。“我”以世俗的眼光打量文本中的人和事,不但经常欺负姨娘生的四儿,还不断对大人的言行、处事作出品评,宛如一个油滑小生以插科打诨之态在和读者做着极不正式然而又煞有介事的交流。叙述者的口吻又常夹有天津方言、俚语,宛若一说书人,在喋喋不休地讲述一个戏子在高家大院里的人生浮沉故事。而故事本身又让人丝毫觉不出有编造之嫌。然而,讲述语调的幽默感与故事的悲剧性,恰恰构成了一个不小的反讽,个中缘由值得读者细加揣摩。其实,这种笑嘻嘻而又百无禁忌的叙述方式与作家本人看待历史挫折和现世生活的态度密切相关。尽管作家本人经历了那么多迫害、磨难,但在生活面前,他都将之做了举重若轻的处理,反映在文学写作中,就体现为这种幽默或油滑、自嘲或百无禁忌的语调。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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