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死于青春(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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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错了,我,还有她父亲,我们一生去留清白,无愧于后代。有愧的应该是你,你怎么能和孩子父女相称,你难道不怕你早殁的儿子在九泉之下那双没有瞑闭的眼睛吗?你没觉得他在看着你吗?回答我,别沉默!”

    “……十八年了,我替毛京养了这孩子十八年,我们事实上已经构成了养父女的关系,我以女儿待她,有何不可!我倒要问,引诱我儿子下水,又把他迫害致死的是谁?是你和你那个造反派的哥哥,你们弄得我家破人亡,这是谁也忘不了的历史!现在我把这笔账算在林彪四人帮头上,我向前看,不提了,对子孙后代也不提了,难道你反倒不愿让人忘了你?”

    “我只想母女相认,孩子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世,应当知道她父母并没给她耻辱。”

    “你要真心爱她,就离开她,她今年要被选送到国外学习去了,突然冒出你这样一个不清不白的社会关系,怎么能没有麻烦。要是影响了她的事业,她会恨你一生!当然,我知道你这些年在乡下,挣钱少,我可以给你些帮助。我也是靠工资生活的人,不是富翁,但只要你以后别再来纠缠,我可以一次性的给你些生活补贴,而且可以给你保密。”

    “原来是这样。可惜我并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见人,不清不白的恰恰是你,你违背人伦,让孙女喊你爸爸,你拿钱想保住的,就是这秘密!”

    “你这个……堕落的女人!”

    “堕落的是你,你们堕落得已经没有人味了!”

    “谩骂是没有用的,告诉你,我革命一辈子了,风风雨雨都见过,你是不会得逞的。”

    “好,好,看在你儿子的份上,别逼我和你打官司,国家有法津在,你敢不敢打官司!”

    “笑话,不要说我现在还穿着军装,组织上还让我负责很多工作,就是彻底回家养老了,我也不会跟你这种女人去打什么官司!”

    毛成放,毛京这位已是花甲之年的父亲,真如军人般果断地站起,板着脸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我心慌意乱地喊住他,尽管我一直以为母女骨肉,天然血缘,任何人不能割断,可此时竟忽然感到一种失败的绝望,“看在毛京的份上,求求你,把真情告诉孩子吧,让她自己决定……”

    “不劳提醒,我当然要告诉她,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你和你的一家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她不愿再见到你。自古忠臣出逆子,就算我没有毛京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小津是无辜的,她的经历很单纯,她没有必要再为自己的出身背上包袱,我也不允许任何人把过去的不幸和什么烂七八糟的东西再塞给她,我养了她十八年,我有权利这样做。”

    我相信绝望能令人疯狂,我不顾一切高声叫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小津在和什么人谈恋爱,也知道你为什么满心成全这场婚烟,对,我全知道,全明白!”

    毛成放直直地看着我,哆嗦着一言不发,他猛地拉开房门,愤然跨出屋子。楼道里似乎有些异样,我们不约而同看见昏黄的楼灯下,肖琳佝偻的身子和苍白的脸,我听到她有气无力地呼唤着我,呼唤着我的小名,那微弱的求援的呼唤刹那间唤出我无数久已忘却的体验……

    9

    直到黄昏降临医院里才安静下来,看病的和探视的瞬息间退潮般地离去,走廊里空空如也。夕阳残照从墙上慢慢消退,留给人无尽的凄惶与倦意。

    肖琳的儿女在黄昏前已经赶到,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养品,一左一右倚偎着床上的母亲。人到此时不能不感到生儿育女的好处,而在这之前医生们都把我当成肖琳的亲属,要填表要交钱要签字全要我负责。肖琳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尽管她那副急急风的性格得这病不算稀奇,但她年龄已过不惑得这病又令人稀奇。交完挂号费急诊费住院费手术费把人推进手术室,然后送上手术台,各种刀钳镊剪外科器械叮叮当当,不像割阑尾倒像要开膛。麻药还未打,那位慈眉善眼的护士长把我叫到一旁。

    “这病不大,”护士长说,“可也算是急病,手术早做比晚做强。所以呢我们得和你商量,今儿我们科的麻醉师一个请了假去换煤气本儿,再不换就过期了;另一个约了人盖小厨房也没来,可咱们救死扶伤怎么也不能把病人给耽误了,所以我们现从别的科借了两个下了班的麻醉师,这两人的加班费可就得你们家属出了,因为人家是自愿业余帮忙的。每人二十块,一共四十块,您看您要是没意见呢,咱们今儿就把手术做了。”

    我说:“我出。”

    护士长说:“好。另外我们这儿规定麻醉师每天每人补助一瓶酸奶,恐怕这个也得您负责一下,我看也别麻烦现去买了,给他们钱得了。一两块钱的事儿。”

    我说:“行。”

    如此这般,手术于是做了。

    肖琳的病床是她在医院里的一个熟人给办下来的。因为医院改革搞了承包,为增加收入,只要是公费病人,都尽量说服住院,病区早已人满为患。按照肖琳开的条子,我好不容易才在泌尿科找到了这个大夫。她女儿学钢琴是肖琳帮忙找的老师,收费便宜,因为那钢琴老师赖以致富的钢琴是肖琳托人买的,也便宜。女大夫很卖力地为肖琳挤出了一张病床,虽然十人同室颇显拥挤,但好歹算有了个安顿。

    虽说是小手术,毕竟年约半百的人了,病榻上的肖琳看上去有些虚弱。她与我自小熟近,但依然拉住我的胳膊千恩万谢:“刘敏,我活了五十岁第一次动手术,可把我紧张坏了,多亏有你在,这下我更忘不了你了,这些年朋友多得数不过来,可最后还是几个年轻时的老伙伴能真心帮人。”她眼圈红了,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从电话簿上撕了一张纸,神色郑重地给我写了个人名地址,叠了一下才塞在我的手心里,“找找这个人吧,是个不错的律师,他小孩就近入托的事我帮过忙。你要真决心和电影厂打官司就去找他,你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他能帮你打赢这官司,我知道你占着理。这条子你用完就撕掉算了,和别人也不用说我认识这个律师,因为我和孙导演也是朋友,我也知道他不容易,他们搞艺术的也得用钱过日子。不然也干不出这种伤斯文的事体。你也得有思想准备,一打官司电影就别想再拍了。这种事,打官司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无非是自己出出气。”

    肖琳你说的一点不错,打官司无非出气而已。我也毫不怀疑能打赢这场官司,无论是对那位导演还是对那位“养父”,我都将胜诉!然而胜诉了又怎样呢?难道就能把一个伪造的毛京换成一个真实的毛京?难道就会有母女相认,共叙天伦的幸福?

    不,不会有的。

    既然拯救人类灵魂的艺术家在拯救人类灵魂之前要先不择手段地讲定价钱,既然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在救死扶伤时要以二十块钱和一瓶酸奶为前提,既然这一切现在已是那样普遍那样合理那样天经地义,难道还有必要再去争论堕落的含义吗?如果说我的堕落是人的原罪,那么他们的堕落,是不是人的异化?原罪是人固有的,异化却已失去人的本义。

    医院楼前的广场被晚霞照射着,使人蓦然振奋。我不知该怎样描述这个黄昏,金色?安详?深沉?都是,抑或都不是?不过这确是一个令人清醒的黄昏,房屋、树木、行人,都那么清晰明了,似乎一天嘈杂,此时才渐入清静。也像人的生命,一生搏斗,如潮头拍岸,不能自已,暮年时才把一切看清。

    晚风徐来,已有秋意,告诉人暑期将尽,山里学校的老钟又该鸣响了。我把肖琳给我的律师的地址慢慢展开,一点点耐心地撕碎,向微凉的秋风撒去,纸的残片在夕阳下飘飘扬扬,就像祭奠亡灵时撒向空中的金箔,辉煌无比。我觉得这片金箔忽然把我和过去,和过去的亲人毛京,拉得很近,很近,很近,不由双眼湿润。

    曾经有一片黄昏属于我吗,曾经有一次约会属于我吗,曾经有一个亲吻属于我吗,曾经有一句誓言属于我吗?

    都没有了,似乎只留下养育了毛京也养育了我的毛家集。永远属于我的,只有这片多雨的山区。我确信毛京的亡灵,也将飘向那里。

    我不是个好警察

    罚一无辜,不如赦一有罪。

    ——伏尔泰

    1

    都爱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却很少有人想到行行都有“职业病”,更不容易想到:自己也有“职业病”。

    要不是葛建元的“窝赃案”,徐五四也许还得“当局者迷”下去。警察就是专和犯罪打交道的职业,不知不觉地,眼睛总爱往那些能够认定犯罪的证据上盯,而对犯罪的否定证据则一向不怎么感兴趣。这当然仅仅是一种心理而已,然而流风所及,以至于对证据的厚此薄彼越来越“合法化”,几乎在刑警队里形成了一种固有的偏见,徐五四觉得,这就是“病”!

    看看于英雄那副愁眉苦脸的德行吧,从早上他们一起上了火车到现在,一路上就没露过一丝笑模样。他老是认定到清河农场的这趟差事全算白跑,却从不肯反过来想一想,假使他们蹲在北京城圈子里不出来,又怎么能这么有把握地确认葛建元并没有犯那个窝赃罪呢?说到底,还是偏见作怪。

    当然,他也完全知道于英雄的那点顾虑:“你想想嘛,队里人手这么紧,郑媛的案子又正在要劲儿的节骨眼儿上,凌队长还肯叫咱们俩这么老远跑到清河农场来取马有利的口供,明摆着,那就是专候佳音了。回头要是按你的说法汇报,他不窜火儿才怪呢,好嘛,这不等于白浪费三天功夫?”

    于英雄愁眉苦脸也好,夸张地叹气也好,徐五四就是硬着耳朵根子不抻他那根弦,他得照着自己的辙印子走车。“凌队长怎么啦,也不能黄口白牙,出入人罪呀,你怕什么?”

    于英雄一通耸肩咧嘴摇脑袋,做着十二分委屈的表情,“我倒不是怕,我的意思是,既然凌队长能那么肯定葛建元窝了赃,总有他一定根据吧,据说他以前和葛建元打过好几次交道呢,就光凭人家吃刑侦这碗饭的年头,办这号小案子还不是轻车熟路吗?不会没有数。”

    徐五四可不是个能轻易被说服的人,“关公有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也有走麦城的时候;凌队长以前多么能耐我管不着,这次说人家窝赃,拿证据来呀!别老搞‘事出有因,查无实据’那一套,一挂挂人家多少年。”

    “咳,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于英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自己看样子也无从说清,只是无可奈何地咂嘴,“这下,凌队长非说咱们不会办事不可,准的。”

    火车离北京越近,于英雄就越显得心事重重。过了丰台站,车厢的大部分座位空出来了,他一个人占了一趟长椅,没精打采地把已经见了点发胖苗头的身子横在上面,看见徐五四从提包里拿出条毛巾来,便懒洋洋地拿眼睛问:“干吗?”

    “快到站了,不洗把脸去?”

    “唔,”于英雄心神不宁地应了一声,却答非所问:“回头见了凌队长,还是按我的主意得了,算我欠你的行不行?”

    瞧,又来了。这小子还是不甘心放弃他那个馊主意,亏他还取了这么个响亮的名字。英——雄,你说你哪儿英雄啊?

    于英雄只是涎脸苦笑。五四说话,或谐或谑,他都不在乎。十年前他们并肩走进公安学校的大门,毕业后分在同一个派出所,去年又一块儿调到分局刑警队;可厮混了十年的朋友,却常常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于英雄的立身之道,五四是早就领教够了的,你就是把大道理、小道理、歪道理、不讲理,把正经不正经的法儿轮番用尽,也改不了他那个明哲保身的本性。

    见徐五四并未继续说下去,于英雄眨眨眼睛,大概还以为这一停顿含有尚可商榷的意思,情绪立刻显得活泼了些,“要不然,咱们把审讯记录就那么交上去,是抓是放,由凌队长自己定夺,怎么样?”

    五四站起来,带着点嘲弄地甩了一下手里的毛巾,一面做着移步要走的姿态,一面说:“刑法第一百七十二条白纸黑字:明知是犯罪所得的赃物而予以窝藏的才构成窝赃罪。你叫凌队长翻翻去,窝赃的前提是明知为赃。葛建元并不知道马有利偷了摩托车,噢,光凭着那辆车在他家放过几天就定人家窝赃罪,成吗?你不想想,就算咱们公安局这么定了,人家检察院能批吗?法院能判吗?”

    这话不假,给一个人定罪量刑,并不是公安局一家就能包办始终的事。公检法互相配合,还有个互相制约,你报了窝赃罪,人家检察院不批捕,不起诉,白搭;就是检察批捕起诉,到法庭上判不下来,还是白搭。法官铁面无偏,律师死抠条文,想到法庭上去蒙事儿算没门儿。诉讼程序,关隘重重,你凌队长既然端了三十年刑事侦查的饭碗,总该比别人清楚吧,“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可徐五四没想到于英雄竟然狡猾地一笑,轻声说:

    “你不知道,凌队长的意思,是给葛建元送劳动教养,先押他三年再说。劳动教养不属于刑事处分,不用检察院批,也不用法院判,直接往市里的‘劳教办’上报就行了,实际上是咱们公安局说了算。能押三年是三年,也不错。”

    徐五四最反感于英雄这种口气了,哪怕是人命关天的事儿,也能让他说得如此轻松随便,“三年,一个人有几个三年?你当是送你儿子上幼儿园哪!”

    于英雄的目光在五四发红的脸上傻傻地停了一会儿,终于泄气不吱声了。他是属土豆的,甚至常常还等不到和别人吵“开了锅”,自己就先“面”了。五四呢,又是条吃软不吃硬的汉子,照例于英雄一打蔫,他就必定收场。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恨于英雄聪明得过了成色。当一个人聪明总是以诡计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时候,聪明也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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