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便衣警察(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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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炉边的烟雾中,抬起一张煤黑熏染的脸,“不是有工作记录吗,查记录不就得了。”

    “对对对,”胖师傅被提醒了,拉开桌子的抽屉翻了半天,翻出一个卷了边的本子,打开来,一页一页地寻找着,“我记得他们是十七号干完的,因为从十八号开始我们就……你看,我说没错吧,是十七号完的工。”他把查到的记录指给周志明看,随后眨巴着眼睛问道:“出什么事了吧?”

    炉子边上的几个年轻人也瞪起眼睛,投来好奇的目光。

    周志明简单解释着:“没什么大事,有人丢了东西。”

    “是不是和我们这儿谁有牵连?”胖师傅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不不,偷东西的人可能经过你们的工地,所以我是想了解一下你们每天干活儿的时间。”他把询问的目光移到炉子边那张熏着煤黑的脸上,显然,这个工人是在太平街修过管子的。

    姓傅的工人顶多不超过三十岁,慢吞吞地吮着烟卷,一双窄窄的眼睛望着水壶里喷出来的白花花的热气,简短地说:“开头几天上白天,后来改夜班了。”

    “最后几天上什么班?”周志明钉着问。

    “夜班,后来一直是夜班。因为那段管子修到太平街路面上去了,白天施工影响交通。”

    他在本子上飞快记着,嘴却没停下来,“夜班是从几点到几点?”

    “夜班呀,晚上十二点开始,”胖师傅抢着回答,“到早上六点收工,然后白天就休息,我们这儿夜班都是这个钟点。”

    “那就是说,在太平街的最后一班是十六号夜里十二点到十七号早上六点,对吗?”

    “没错儿。”年轻工人说。

    他合上本子,思索片刻,又问:“你能不能回忆一下,十七号早晨是整六点收的工吗?因为那是最后一天了,活儿是不是完得早点儿?”

    “最后一天?噢,那天活儿倒是不多了,可干完活儿还得收拾工具,拆电线,归置归置什么的,怎么也得到天亮,我记得我们是五点四十五分到五点五十分这时候撤的。”

    青年工人说完,站起身来,端开水壶给炉子加煤,圆鼓鼓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

    “啊——”周志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怎么样?”胖师傅见他站起来,很负责地问道。

    “啊,谢谢你们啦,打扰啦。”他握了握那胖而粗糙的手。

    出了市政工程队的大门,他的心跳有点儿急促,大概,科学家在突然遇到新的发现之后,神经也是处在这样强烈的兴奋状态之中吧。显然,刑警队完全没有料到这样一个事实——在作案人进入现场的必经之路上,竟有一大帮工人在明烛高挂地修管子。他刚才的这一收获,至少把有条件作案的时间缩小了五个小时以上,这可以肯定是个重要的发现。

    陪宋阿姨上医院

    街上有风,风把地上枯干的败叶扫得哗哗响,他奋力蹬起自行车,没有回太平街,而是向机关骑来。

    那么这个发现究竟重要在哪里呢,价值在哪里呢?他的耳鼓吼着呼呼的风响,脑子里却异常清晰起来。杜卫东在十六号晚上九点钟到十点半钟这段时间,被叫到警卫连去修暖气,江一明和援朝、季虹他们离开家是七点半,距九点钟正好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太平街上人很多,杜卫东在这段时间里匆匆跑来跳窗子作案是不可想象的事。从十点半他修完暖气到十二点市政工程队的工人上班,也是一个半小时的间隔,从941厂骑自行车到太平街,玩命骑恐怕一个小时也拿不下来,坐公共汽车倒来倒去就更慢,如果他真是用十点半到十二点这段时间作案的话,就不能不考虑是不是用了其它交通工具,可他能有什么交通工具呢?时间又掐得这么合适,就像是事前反复观察算好了似的,为四十块钱的蝇头小利,值得这么处心积虑吗?或者……果然是政治性盗窃?或者根本就不是他干的!

    他骑车赶到处里,已经入夜十点了,跑进办公室,抓起市公安局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刑警队的值班室。

    听筒里传来马三耀困意蒙碦的声音,“啊——,是你呀,晚上怎么没来?什么?你慢点儿说,又发现哪块新大陆啦?”

    “你知道吗,我刚从市政工程队来,市政工程队——,对,从十一月十六号晚上十二点,不,是十七号凌晨的零点,到早上六点,他们在太平街施工,对对,就是堆着渣土的那儿,那儿不过离江一明家二十米远,对,这说明……”

    “行了,我明白了!”对方没等他说下去就咣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不高兴了?”他慢慢放下嘟嘟作响的电话听筒,热烈的心情骤然冷落下来,自己是不是太认真了?这毕竟是人家搞的案子,事外之人这样热心会被人家看做挑刺找茬的,可是干公安这一行,不认真点儿怎么得了呢?手里头捏着人命哪!

    他离开办公室,骑车子回太平街,他想好了,明天说什么也要再去找一下马三耀,不管他发脾气也好,连损带挖苦也好,反正这个案件是不该这么急就打上句号的,他得尽一番“苦谏”的责任去。

    施家的走廊里黑洞洞的,静无声响,他蹑足走向自己的房间,从虚掩的门缝里,他发现自己的屋子亮着灯光,推门一看,是施肖萌趴在床边的桌子上睡着了,桌上台灯的幽幽绿光,在她酣甜的脸上泛出一种大理石般的细腻。她的胳膊下面,压着张照片,他轻轻抽出来,这是萌萌几年前照的,那时候头上还扎着两条稚气的“小刷子”,脸上露着俏皮的微笑,非常非常的自然,在萌萌所有的照片中,他最宠这张,也许是他心目中最喜欢这样的萌萌吧,可萌萌自己却不喜欢,为此,前几天还对他下过“艾的美敦书”呢。

    “告诉你,以后别把这张照片压在玻璃底下,讨厌死了,换一张现在的。”

    “我就喜欢这张,不带一点儿脂粉气,”他把照片对着她,“小姑娘,多可爱!”

    “我现在照的相片带脂粉气?”萌萌盯问他。

    “脂粉气倒没有,可就是有点儿……任性的样子,还有,你总想摆出一副成熟的架子来,让人看了不敢亲近。”

    “那是你老那么别扭,对你就得任性一点儿。”

    他借着灯光,对着照片看,照片上的人也对着他看,“再过几年,你又变成什么样儿呢?”他苦笑了一下。

    “你回来了?”萌萌醒来了,看了看手表,“你到底出去干什么?你现在干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她不无恼火地说。

    “我到市政工程队是为了工作上的事,非今晚上去一趟不可。”

    “你怎么又把这个照片压在玻璃板下面了?”萌萌转移了话题,扯过他手上的照片来。

    “好好好,那就换一张吧。”他觉得很累,没心思和她争辩了,“把这张给我。”

    “不给你。”萌萌把照片揣到兜里去了。

    他坐在床上,看了她一眼,讨饶似的说:“困死了。”

    “也不知道你整天瞎忙什么,哎,跟你说,我妈妈明天上医院看病;我明天有大课;我姐姐他们剧院的《货郎与小姐》马上就要彩排了,忙得要死;爸爸明天要上北京开会。我跟妈说了,让你陪她去医院,你明天请半天假吧。”

    他心里明白,只要家里有什么“家务”,萌萌都尽量揽来给他做,为的是联络他和宋阿姨与季虹之间的感情,他点点头:“行。”

    “那你早点儿睡吧。”

    萌萌哈欠连天地走了。他把闹钟的铃拨到了五点钟上。

    闹钟在早上五点响了,他浑身酸懒地爬起来,轻手轻脚跑到厨房里擦了把脸,然后,搬着自行车出了大门。

    这时候的天色还带着浓夜的深沉,几颗星星孤零零地挂在墨黑的天幕上,路灯睡眼迷离地亮着,萧瑟的寒气中,浮动着片片冰冻的雾,偶或有几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影影绰绰的街对面传来,令人为之一醒!

    他骑着车去刑警队,因为上午要陪宋阿姨上医院,下午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而杜卫东案的起诉意见书今天上午就要被报到检察院去,所以他想利用早上这点儿时间和马三耀见一面,昨天晚上马三耀在队里值班,早上肯定不会走得这么早的。

    刑警队的院门洞开,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楼里也静得出奇,使他不由不下意识地把脚步放轻,循着木制的楼梯上了二楼,推开了队长办公室的房门,他一下呆住了。

    屋子里坐了五六个人,桌面上凌乱地摊着各种材料,地上的烟头和废烟盒狼藉不堪,空气十分污浊。

    “你们在开会?”他僵在门口。

    马三耀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进来进来。”他招呼着,又对另外两个有些面生的人介绍说:“周志明,认识吗?以前是咱们队的。”

    挨近志明的一个刑警握了握他的手,“是‘四人帮’时期给抓起来的那个吧,听说过,那时候我在分局呢,西城的。”

    周志明被让到马三耀身边坐下,马三耀从桌上拿起一沓照片递过来,“你看看这个。”

    他俯身去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这些鞋印照片我都看过了呀。”

    马三耀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凝视着他,嘴角的肌肉突然舒展开,笑了。

    “你胜了,杜卫东不是作案人。”

    志明的眉尖高高地扬起来。

    “你看,这几张是杜卫东的。”马三耀从照片堆里挑出了几张,成一字形摆开,说:“足迹表面有雨淋斑点,看这张,边沿倒塌,轮廓不清,这都是他雨前在江家修管子的时候踏的。你再看这几张——”马三耀又挑出几张来,“也是他的,这是留在洗漱间窗户外面的那几个鞋印,足迹表面光洁,花纹清晰,是雨后留的。”

    周志明点头说:“这些我昨天都看了,我知道杜卫东的嫌疑就出在这几个没有雨点儿的鞋印上。”

    泥土上留下的足迹

    马三耀笑笑,“我们原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根据你昨天晚上的调查结果,罪犯的鞋印只能是在十七号零点以前,也就是说,在修地下管道的工人上工以前留在现场的,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他拿起一只放大镜递给周志明,接着说:“在江一明家周围那种比较松散的泥土上留下的足迹,如果是午夜以前的,足迹表面的泥土应呈细末状,如果是午夜以后留下的,表面泥土呈块状;午夜前的足迹上常有昆虫爬过的痕迹,而午夜后的则通常没有,你看杜卫东这几张雨后的足迹和其它三个人雨后的足迹相对比,区别不正在这里吗?这说明……”

    周志明恍然大悟地站起来,“这说明杜卫东在夜里十二点以前没有去过现场,而十二点以后也不可能去现场,他在洗漱间窗子外面的脚印的确是早上天亮以后踏下的,是去找弹簧尺的时候留下的,对吗?”

    “对。”马三耀坐下身来,说,“我们得谢谢你……”

    “得了,”他也坐下,“那我可受不了。”

    一屋子的人都愉快地笑起来。

    “好,”马三耀面向刑警们说:“咱们的会也该结束了。大家也都够困的了,不过,把困劲儿攒足了一块儿睡倒也更过瘾。你们先休息一下,吃点儿早饭,呆会儿上了班,我跟王玉山上局里汇报,老武,你和小李子根据咱们这个会研究的意见写一份书面材料;老程、小柳抓紧把对杜卫东的审查结论写出来,争取上午能拿到看守所给杜卫东看了,然后释放他,你们先把释放通知书和释放证明书填好,我上局里汇报之前好批一下。还有什么要做的?……就这些,大家赶快办吧。”

    大家纷纷站起来,走了出去,王玉山收拾着桌面上的材料,马三耀忽然叫住了他:

    “王玉山,调资办给我写的鉴定还在你那儿吗?”

    “在,等上班我就还给他们,最迟今天就得报到局里去了。”

    “你拿来。”

    “怎么,你不是说不看了吗?”

    马三耀没有回答他,转脸对周志明说:“谢你还是要谢的。怎么样,这个案子得重新查起了,你现在在五处忙不忙?来跟我们一块儿干吧,我去找你们老段借你来行不行,说不定还真能搞出个窃密来。”

    王玉山把取出的调级鉴定材料递给了马三耀,马三耀没看,哧——一声,把材料撕个两半,摔进废纸篓里去了。

    “这是干什么?”周志明被弄得一愣,“用不着嘛。”

    “人贵有自知之明。”马三耀挥了一下手,“这一级不要了!”

    他扔下周志明,顾自走出了屋子。

    周志明是怀着一种得失相间的矛盾心情离开刑警队的。作为一个侦查员,他觉得自己没有白干,不是个废物,成功的喜悦一跳一跳地直冲心口。可是对马三耀呢,他那个二十几年无错案的显赫纪录,却被这半路上的一闷棍打断了,将要到手的升级也打飞了!马三耀的脾气他知道,这一级是绝不会再要了。作为朋友,他又有点儿难受,甚至觉得欠了马三耀什么情分似的,其实欠了什么呢?

    对了,该去西夹道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大爷、淑萍他们,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旋即又打消了。算了,这种人情好事,该让给马三耀去做的。看看表,还早,路边的副食店刚开门,他进去转了转,看见有活鸭子,买了一只,高高兴兴地回太平街来了。

    然而,高兴之后,心里又茫然。上午陪着宋阿姨看病就忘东忘西、神不守舍,在透视室甚至还拿错了另一位病人的透视单子,结果弄得宋阿姨一看到单子上写着“肺癌待查”四个字的时候,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心里的结子又沉重起来,“真正的罪犯是谁呢?”

    他没有想到,两天之后,案情突然发生了意料不到的进展——一个检举人出现了!

    绿色的上海牌轿车从灰色大门里疾驶而出,车轮微微跳动着,在干卷的枯叶上轧过,发出一串劈劈剥剥的响声。

    透过弧形的风挡玻璃,周志明的视线漠然地投向路边一闪即逝的建筑物,脑子里慢慢清理着自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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