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便衣警察(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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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提着一只不大的提包随着零落的乘客走出站台。按严君的告诫,她没敢买什么高级食品,提包里只装了两包普通糖块,一包点心和几斤苹果,显得空晃晃的。刨掉回去的车费,身上还剩下十几块钱,她不知道这些钱能不能被允许留给他。

    出了车站,不知该怎么走,手搭凉棚,四处望去。这里,除了几段被芜草蔽没的年深残毁的断墙之外,便全是光秃秃的庄稼地了。收割后的麦田在暑气蒸烤下散发出异常干燥的气息。远处的大道上,一辆大约是慈禧太后年代的大鼻子汽车停在那儿,她盲目地随了人们向汽车站走去。

    汽车的拉门前,站着一位身材矮胖的姑娘,脖子上挎着皮制的售票夹。高声叫着:“快点儿,跑两步,开车啦!”

    准备上车的人跑起来,她也随着加快了脚步,到了车跟前,她对售票员问道:“同志,去自新河农场,坐这车……”

    “上车吧。”胖姑娘不等她说完就挥挥手,“这就是农场的环行班车。”

    这可真是辆老古董车了,柴油机引擎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开动起来,整个铁皮车身都在左摇右晃。肖萌紧张地抓住一只座位的扶手,显得有点儿狼狈。售票姑娘靠在油漆斑驳的拉门上,身体随了车子的晃动,倒融合进一种特别的节奏感之中。她老练地招呼着乘客买票,不住地同熟人谈笑风生地闲扯,肖萌好容易凑了个她低头数钱的机会,问道:

    “同志,我是来看人的,请问该在哪儿下?”

    “那个人是哪个分场的?”胖姑娘反问。

    “自新河农场……”

    “我知道,一下火车就算踩上自新河农场的地圈了,我问的是哪个分场,这儿有八个分场,还有几个工厂……”

    “我也不知道哪个分场,可能……”

    “那个人是干吗的?”

    “……”

    “噢,是犯人吧,”胖姑娘恍然地说,“你是不是来探视的?”

    大概满车的人都把鄙视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了,她的背上像有无数小刺作怪,脸上烧起一片火来。

    那售票姑娘倒是见惯了似的,毫不在意,给她打了张五分的车票递过来:“要是不知道他在哪儿,就先到总场场部下车吧,到场部打听打听。”

    于是她在场部下了车,问了三个人,才辗转找到了狱政科的接待室,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干部接待了她。

    “你是周志明的什么人呀?”她一边翻着卡片柜一边问她。

    “我是,他爱人。”她生怕关系远了不让见。

    “爱人?”女干部抽出一张卡片看着,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填呀?”扭过头来,又对她说:“你这次来,事先跟砖厂联系好了?”

    “什么?”

    “我们这儿有没有给你发通知书,或者是他本人给你写了信叫你来?”

    “不,我不知道,没有。”她紧张起来。

    “没有?”女干部放下手中的卡片,皱起眉毛,“没通知怎么就来了。你的介绍信哪,我看看。”

    “我没带介绍信,我不知道要介绍信的。”

    “那你的工作证哪,也行。”

    “我没工作。”

    “户口本带了吗?”

    她愣在那里。

    女干部有些不耐烦了,关上了卡片柜子。

    “规定带的证明你都没带,那就不好办了。这样吧,你先到招待所住下,能不能见,等我们跟砖厂联系了再说。”

    砖厂?女干部几次提到了砖厂,显然周志明就押在那儿。施肖萌接过一张介绍住招待所的条子,走出了接待室。

    一切都平安无事

    她在招待所熬了三天,天天都去接待室询问结果,头一天得到的答复是:“还没联系上。”

    第二天的答复是:“正在研究。”

    到了第三天,接待室终于有了个能摸得着的说法,“最迟明天做决定,你明天来吧。”

    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她“失踪”了四天,不敢想象家里头,特别是母亲该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明天一定要见上他,不能再拖了。所以她第四天一大早就堵在接待室门口,堵上了那位第一天接待她的“老太太”。

    “老太太”让她在屋子里坐下,先给她倒了杯开水,然后才慢慢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周志明的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噢——,这样吧,你把通讯地址留下,先回去,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探视,我们给你发通知。”

    她脸色苍白地站起来,用全部力气克制着自己愤怒的眼泪,一句话也没说便往外走,把那“老太太”弄得愣住了,直到她跨出门槛才在身后说了一句:

    “地址也不留了吗?”

    她连头也没回,浑身发抖地走到大路口,这就是四天,足足等了四天所得到的答复!她恨得胸口发闷,觉得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可憎。

    大路从脚下伸向远方,柏油路面在烈日下蒸着虚抖的热气。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司机把头埋在扬起的前罩盖下,背上的衣服渍出一片汗渍,一个六十来岁的干部在旁边来回踱着步子。她向他们走去。

    “同志,请问去砖厂怎么走?”

    那个干部扬起一张瘦瘦的脸膛,很麻利地打量了一下她,用微哑的声音答道:

    “往西,一直走,再往北,远得很哪。你不是农场的孩子吧,到砖厂去做什么呀?”

    “找人。”

    “你是从南州来的还是从哪儿来的?砖厂有你什么人呀?”

    她没有回答,转身向西走去,心里头感到厌烦。在这些公安干部眼睛里,好像谁都是坏人似的,都得接受他们刨根问底的盘问,她讨厌这些盘问,也害怕这些盘问,她虽然背着家里跑出来,像个冲撞了闺戒的姑娘不顾一切地去私奔,但她毕竟害怕被人查到底细而连累家里,只盼今天一切都平安无事吧。

    加快脚步走了一段路,背上已是汗水津津,远远的,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越来越近,突然在她身后戛然而止,显然是冲她来的。她心惊肉跳地转过头,只见刚才那位给她指路的老头子从吉普车里探出身来,招呼她说:

    “喂,小鬼,要不要我们给你捎个脚啊?我们也是去砖厂的。”

    她犹豫起来。那人又笑着说:“凭你这两条腿呀,怕要走到后晌去了,上车吧。”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车。不知道这老头儿还得问她什么,她低着头,不说话,车子又开动起来。

    “姓什么呀,小鬼?”

    看,来了!“姓史。”她灵机一动,话到口边把施音念成了史音,这样就算以后给查出来,也还可以圆。

    “砖厂有亲戚?”

    “有,是犯人。”她索性自己先说了。

    “噢,叫什么?”那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飘向车窗外边。

    “叫周志明。”

    “周志明?”那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思索着说:“是原来在市公安局工作的那个吗?”

    她点了一下头。老头儿显然有了点儿兴趣:

    “你是她什么人呀?”

    老头儿的表情没有半点儿恶意,但她仍然不愿多说话,“未婚妻。”

    “啊——”老头儿点点头,又把视线移向车外。

    一路上他们没再说什么。到了砖厂,老头儿领她找到了一个姓常的干部后才办他自己的事去了。

    这个干部有三十多岁,一副阔边眼镜给他不怎么好看的脸上添了些文质彬彬的风度,他把她领进一间办公室里,问道:

    “不是叫你回去等通知吗,场部没跟你说?”

    施肖萌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哀求过别人,“同志,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求求你让我见一面吧,哪怕一分钟半分钟也成,求求你。”她望着那人的脸,心里有点儿急了。

    那人扶扶眼镜,郑重其事地思考了一下,说:“你先坐一会儿吧,我们研究研究。”

    那人走出了屋子,她满心焦急而又无可奈何地坐下来。屋子里的摆设不多,办公桌、文具柜,都是那么简陋、陈旧,墙皮上暴起一块块白花花的硝渍,叫人看了挺恶心;房顶大概是被冬天里取暖的炉子熏的,乌黑一片,早已埋没了原来的本色。

    四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害怕,空气中重压着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有人从房前跑过,咚咚的脚步声沉重地砸在地上,在寂静中格外震耳。屋子的门吱地响动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看时,却不见有人进来。一会儿,有两个人在门外说起话来。

    一个细得像女人一样的声音:“马树峰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管,连犯人家属探视也得插一杠子,真他妈的……”下面骂的脏话她没听懂。

    另一个声音断断续续:“……跟他一起坐车来的,可能认识……”这是那个戴眼镜的干部。

    细嗓门儿又说:“……认罪态度那么坏,就不该让他见,况且……”越说越细,怎么也听不清。

    戴眼镜的干部附和着说,“马树峰既认识那女的,可能也认识周志明,要是让那女的见他,说不定她会把那份诬告材料直接捅到马场长那儿去。而且昨天小丁也问我周志明是不是写了份材料,我问他干吗,他又不说,哼,他对周志明倒是挺关心的……”

    “让他们捅去,我怕个什么,别说马树峰这么个挂名副场长,就是捅到陈政委那儿去,我也不怵。他那份材料我昨天又看了一遍,通篇都是攻击性言论,过两天我还想在犯人中公布出来呢。这家伙一来我就看出来了,那副公安干部的架子还端着哪,典型的‘乱说乱动’,非好好杀杀他的气焰不可。”

    这一段话,细嗓门儿也把声量放大了,施肖萌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虽不很了解其中的原委,但却能明白无误地感觉到周志明似乎面临着某种危机,她心里害怕!

    戴眼镜的声音又低下去,“……那你看……”

    细嗓门儿赌气般地抬高声音,“叫他见,革命的人道主义还要讲嘛。你跟那女的交待一下,叫她也配合做做工作。”

    以后又静下来,施肖萌抬起手腕,那块没有卖掉的手表嘀嘀哒哒响着,时针斜指在十一点的位置上,一阵烦躁袭来,背上像爬上了毛毛虫,她魂不守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往窗外张望。

    “哎,”身后突然有人出了声,回头一看,戴眼镜的干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屋,他拉开桌子的抽屉,一边找着东西一边对她说:“我们研究了,决定特殊照顾你一下,让你见,现在我先把情况和你介绍介绍。哎,你坐吧,坐吧。呃,周志明到这儿来……来了一个月了,认罪态度一直没有端正,表现是不好的,这样下去有什么前途呢?一点儿没有。你见了他,也可以从你的角度配合政府做做工作嘛,可以说说外面各条战线的大好形势,也可以好好劝劝他脱胎换骨,认罪服判,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新人嘛。啊——”他拿出一个拴着小木牌的钥匙,“走吧,跟我来。”

    她跟他出了屋子,绕过这排平房,又穿过一条斜坡路,一个用电网高墙围绕起来的大院子赫然出现在眼前。他们没有从大门进去,而是打开了离大门不远的一扇低而窄的小门。这是一间十几米见方的屋子,里面除了几张条凳和一张没涂漆的长形桌子外,一无所有。

    “在这儿等一会儿吧。你先看看墙上贴的探视须知,——接见时间只有十分钟,你先把想说的话考虑好了,谈的时候不准涉及案情;不准说不利于犯人改造的话;不准使用外语、暗语;不准打手语,不准……你自己看吧。”

    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戴眼镜干部推开屋子的另一扇门走了,在这扇门一开一闭的刹那间,她看见了门外面的大院子,看见了那一排间隔整齐的黑铁门,一股心酸泛起,“这就是他住的牢房吧?”

    那人一去不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屋子的窗户都严严地关锁着,空间散发着一股霉腐的气味,闷热得几乎像个大蒸笼。已经十二点了,她耐着性子等下去。

    那扇门终于又开了,戴眼镜的干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她紧张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张皇地从凳子上站起了身子。

    这就是他吗?

    他那种象牙般光滑明亮的肤色从脸庞上褪去了,双颊变得粗糙黧黑,满头泼墨般的软发也只剩下一层被晒干了油色的刺毛儿,还遮不住黄虚虚的头皮,那对深不见底的眼眸现在竟是这样憔悴、疲惫和呆滞,从满是灰垢和汗渍的黑色囚衣领口伸出来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几根粗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触目惊心地蜿蜒在皮下……这就是他吗?她满眶泪水憋不住了。

    “小周,我,我看你来了……”只说了一句,喉咙便哽咽住。

    周志明并没有表现出她原来想象的那样激动和热烈,他只是在一见到她的瞬间发了傻,嘴唇微微张开,不知所措地喃喃着:“你来啦,你来啦……”

    她哭了。从他的声音中,一切期待和牺牲都得到了满足和报偿。她不顾危险来奔他,是因为要把自己弱小微薄的同情和怜悯给予他吗?不,她现在才明白,她来这儿不光是为了给予,同时也是为了追求,为了得到。因为内心的感情已经无可否认,她自己是多么需要他,需要他的爱和抚慰,需要听到他的声音……她扑到他的胸膛上,双肩抽动,有百感而无一言。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泥土和汗酸的混杂气味,她的手触在他单薄的脊背上,那肩胛瘦得几乎快要从汗渍板结的黑布服里支棱出来了。

    她盼着他能紧紧地拥抱她,但是他没有,却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砰砰砰!”一阵恼怒的响声压过她的欷歔,戴眼镜干部用门锁在桌上用力敲着,以十分看不惯的神情干涉了。

    “哎哎哎,周志明可是个在押犯,这儿是监狱,不能那么随便啊,又搂又抱的成什么样子!坐下谈行不行,这不是预备凳子了吗,要说话抓紧时间,!”

    她感到周志明的身子缓缓地往后退了退,她也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生怕由于自己的失当而致看守人员移怒于他,使他今后在狱中的处境更难。

    他们隔着长桌坐下来,她说:“志明,我很想你。”

    “你……”他很拘谨,直挺挺地坐着,“你好吗?你爸爸妈妈,他们都好吗?”他的声音轻得近于耳语。

    “他们都好,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你是不是很苦,很累……”她恨不得把所有想要问的话都问了。

    “还有你姐姐呢,她怎么样?她和援朝他们都好吗?”他仍然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声音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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