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便衣警察(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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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学了十几个卷了。”他生怕被剥夺了这个机会,好在段科长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大家零零落落地开始往广场上活动。他肚子里填满了包子,觉得身体的“竞技状态”空前的好。他在广场上转来转去,舍得走路,不怕挨挤,自信一定能摄下几张外线密拍的“经典镜头”来。约莫转了两个小时,他才开始觉出事情有点儿不妙。下午广场上人多,可基本上都是些看诗、抄诗的,闲逛的也不少,还有不少人只是匆匆赶来,冲个花圈鞠两个躬又匆匆离去。那些大声讲演的,朗诵的,送花圈的,贴诗词的他一个也没碰见,真后悔上午没想起向纪处长提出挂相机的事。眼看着手表的指针一个劲儿地往三点滑去,中午纪处长交待了要大家四点钟以前回处里汇报的,三点半就得离开广场到观礼台后院去取自行车,他担心自己这一下午是白忙活了。

    他发了急,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在方尖碑的西侧,周志明截住了他,冲着他指着手表说:“该回去啦,走吧。”

    他垂头丧气而又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跟着周志明往观礼台这边走。天上的黑云从中午就开始集结,这会儿越来越厚,平地里起了风,满场的花圈都哗哗地鸣响起来。他抬头看看天,怕要下雨了。

    “照到什么了吗?”周志明在身边问,好像是很不屑的口气。

    “没人闹事儿,我往哪儿照去。”他有点儿没好气,可话里又透着为自己的晦气辩解的意思。

    “我看你带着就多余,硬邦邦的贴在肚子上也不舒服。”

    他听不出这话是随便那么一说,还是嫉妒他争功出风头。不过,周志明倒一向是个老实人。

    快到观礼台了,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他看见前面不远围着一大群人,人群中央,更有两个人站得高出半截身子,举着一张大白纸,上面用粗体的毛笔字录着一首诗、一首词,这两个人约莫四十来岁,像工人,又有点儿像干部,另一个女青年站得低一些,正在高声读那首词。他只听到了最后几句:壮士如今何处也,齐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灵前众百姓,奋请缨!女青年读完,又大声念道:“百姓点灯!”

    “大鲨鱼!”他扯了把周志明,全身都兴奋起来。

    “哗——”一片鼓掌声从人堆里爆发出来,举着大白纸的一个男人把举着纸的手放低,露出脸来,大声问道:“这盏灯要不要点?”

    “要!”人群齐齐地喊了一声。

    那男的又问:“要不要啊?”

    人群又喊:“要!贴到观礼台墙上去!”

    陆振羽拼命往人群里挤,周志明却一把拉住了他。

    “走啦,到点了。”

    他一甩手,“好不容易碰上个货真价实的,还能让他溜喽!”

    周志明不松手,把他的胳膊都攥疼了,“走走走,到点啦,到点啦!”

    他觉得有点儿怪,周志明表现出一种少见的粗暴,好像要红着眼同他吵架似的。

    人群晃动起来,把他们两人冲开。他听见周志明在身后使劲儿叫他,也不答声,自顾往前挤,跟着那手执大白纸的两男一女,夹在助威的人群中,向观礼台下拥去。

    等他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肚子上那个小铁盒的暗室里,已经印上八九张全景、中景和特写的“摄影作品”,他带着满身的得意和轻松,一路小跑回到观礼台后院,处里的人已经走光了。他拉出自己的自行车向机关赶来。

    回到机关,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推开办公室的门,屋里空空的,他听到对面那间全科最大的房间里,有人在高声说话。

    “六处、十一处怎么就比你们强呢?昨天他们也是人自为战,发现坏人也是一对一地跟嘛,不要强调客观原因啦,还是从我们自己的思想上找找原因吧。”

    光从这慢条斯理的节奏上,他就能听出说话的是副局长甘向前。他推开大房间的门走进去,屋里站着不少人。甘向前板着脸坐在一张办公桌前的软椅上,纪真坐在桌子的另一头,脸色沉重地朝他看了一眼,随即垂下眼皮。

    “处长,”他走到纪真跟前,解开伪装服,“我回来的时候,观礼台那儿正有几个人闹着呢,跟着哄的也不少,情况都在这里头了。”他从腰间解下密拍相机,放在桌上。

    他这番战报像一剂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屋子里死沉沉的气氛似乎活转了一些。甘向前拿起相机,问:“都照上了吗?”

    “照是照上了,效果怎么样还得把卷冲出来再看。”他有意给自己已经不成问题的密拍技术留出些余地来。

    “好,马上冲洗!”甘向前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

    纪真把相机顺手交给身边的周志明,“送暗室,叫老丁他们冲出来。”

    周志明接过相机出去了。甘向前对纪真说:“你看,你们处里的年轻人本来是很有潜力的嘛。”

    纪真的头很不情愿地似点非点地动一下,说:“等会儿我们处里几个领导再研究研究,争取明天搞得好一点儿。”

    “明天,明天广场上就不会是今天和昨天这个局面喽。市委已经通知,清明节一过,全部花圈一律收缴,市里准备集中三万工人民兵,今天夜里收花圈,明天对广场闹事的人实行公开反击!你们处的任务,局里没有最后定,不过这一回,仗是有得打的。市里提出一个口号,叫做棍棒对棍棒,徒手对徒手,这对我们每个干部都将是一次考验。”

    甘向前和纪真说的话,陆振羽有时在听,有时思绪又飘忽开,他在想着那个被泡在显影液里去的胶卷,最好能在甘局长走前冲好送到这儿来……

    目光注视在他身上

    周志明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那只小小的相机。全屋的人都把目光注视在他身上。甘向前最先问:“怎么样?”

    周志明把相机端至齐眉,平静地说出一句谁也没有料到的话来:

    “相机里,没装胶卷。”

    大家全愣得出不来声。陆振羽的脑袋轰地炸了一下,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搞的嘛!”甘向前发作了,“你们就是这样抓阶级斗争吗?儿戏一样!”他的话不知是在对陆振羽说还是在对纪真说,他真火了。

    “你使用相机之前上胶卷了吗?”纪真很疲倦地冲陆振羽问。

    陆振羽完全蒙了,浑身都刺刺地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不知怎么说才好。“我,我以为,我记得,原来好像有卷儿,我,我也记不清了。”

    甘向前拿起桌上的军帽,脸色僵硬地向门口走去,拉开门,又回过头来说:“老纪,你们考虑考虑吧,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哼,这样上不得阵呀!”

    甘向前怒气冲天地走了。纪真站起来,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烦恼和疲乏:

    “全处开会,现在就开。”

    陆振羽哭丧着脸,跟着大家走向会议室。技术室搞暗房技术的老丁见到他,用一半嘲讽一半体贴的口吻骂道:“你小子,整天想什么呐?三岁孩子都知道装胶卷儿。”他耷拉着头,眼泪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纪处长在大会上讲了什么,他全不记得。只听到陆振羽三个字不断地从那张有气无力的嘴里蹦出来。自己这一锤没砸着钎子,反倒砸在了脚面上,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只能认倒霉。他木呆呆地坐着。散了会,又木呆呆地随了人们走出会议室。虽然低着头,却知道大家都在看他、议论他。周志明丢了徐邦呈,怎么说也还是个失败的英雄。可自己算什么?密拍不装胶卷,给几个反革命分子一通精神感光,谁听了谁笑话。这笑话没准得让他背一辈子。

    回到办公室,纪处长也来了,要参加他们的小组会。大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段兴玉对大陈问:“周志明呢?”

    “不知道。”大陈摇摇头。

    “上厕所了吧。”严君说,“刚才开会的时候,我看他出去了。哎,他桌上有个条子,是不是他留的?”

    段兴玉朝周志明的办公桌扫了一眼,走过去,拿起桌上被墨水瓶压住的一张字条。

    “大概是到医院看他爸爸去了吧,今天要给他爸爸会诊呢。”

    段兴玉说着,飞快地把条子看了一遍,脸色骤然不对劲儿了。

    纪真最先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怎么了,是不是他留的条子?”

    段兴玉有口难言地犹豫了一下,大陈满腹狐疑地探过头去看那字条。看了,也不说话。

    “出什么事了吗?”纪真过来拿过字条,看了好半天,才表情复杂地皱着眉,把字条给陆振羽,“你看吧。”

    陆振羽茫然地接过这张从台历上撕下来的小纸,上面的确是周志明的字,严君也凑过来看:段科长:

    别再责备小陆,胶卷是我曝毁了,我认为群众悼念总理没有什么不好,这样对待他们我想不通。我是共产党员,凭党给我的良心和感情,我这样做了。

    我去医院看我爸爸,明天再找您和纪处长谈。

    周志明

    陆振羽的手微微颤抖,不知道对周志明应该感激还是应该恨。他没有来得及细想,嘴上却已经先叫起来:

    “这家伙,什么党员,干这种事。我记得里面明明是装了胶卷的嘛,怎么想怎么不对!”他嘴里这么狠狠地说,可心头,对周志明却并不怎么特别恨。他觉得光凭这张字条,周志明到底也还有点儿侠骨,叫人敬他三分。

    段兴玉似乎很快就冷静下来,“处长,我们明天上班后先找周志明谈一下……”

    “明天?”纪真瞪了一下眼,“这么大的事!”

    他开始拨电话,屋里没有人再说什么,都僵立着盯着电话号码盘哗哗作响地转动。

    “甘局长吗?我是纪真,刚才那件事我们已经查清了,是周志明擅自把胶卷曝毁的,对对,就是那个周志明。这件事是他主动谈出来的。什么?啊,对。什么?我们的意见?”纪真犹豫着把征询的目光递给段兴玉。还没等段兴玉说出什么,便又开口对着电话筒说:“我们想先同他谈谈,把详细情况搞搞清楚,暂时嘛,先让他停止工作,给什么处分,以后看态度再说。什么?您的意见……什么?立即逮捕?这这……我的意思是不是以教育挽救为主,先不要……”

    陆振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许多,哇哇地很刺耳,却一句也听不清。纪真脸色很难看,最后说了句:“好吧。”便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甘局长马上来。”他转过身,对着大家,半天才闷闷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楼道里响起了砰砰的关门声和咚咚的脚步声,下班的时间到了。他们都坐下来,谁也不说话,纪真和大陈狠狠地抽起烟来,层层烟气在难堪的沉默中蔓延。天色慢慢地黑了,谁也没有站起来去开灯,也没想到要去吃饭。陆振羽望着窗外,在初沉的夜幕下,远远近近的一些灯火,次第放射着黄豆般的光芒。他心里慢慢猜度着周志明此时的行在。是在医院还是已经回了家呢?论个人感情,他并不认为周志明作了什么恶,然而那个电话却如此干脆地决定了他的命运。他看得出来,甘局长的激烈反应,连纪处长也是没有想到的。周志明在处里人缘儿不错,大概不会有人希望他倒霉。他心里突然有点不安起来,仿佛周志明的倒霉有他什么责任似的,可这怎么能怪他呢,且不说周志明办的这件混事险些叫他背了黑锅,单说湮灭罪证这个行为本身,也是明明的犯罪呀!

    甘局长来了,随身还带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民警。他的面孔是严峻的,甚至——陆振羽觉得——是凶狠的。他把一张空白的逮捕证很重地拍在桌子上,声音中带着控制不住的恼怒。

    “侦查部门内部出了这种事,性质的严重还不明显吗?如果你们还需要转弯子的话,也可以,逮捕任务就由刑警队来执行。”

    纪真看了一眼甘向前身后那几个高大勇武的年轻民警,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张逮捕证推给严君。

    “填上。”

    甘向前这才在椅子上坐下来,对大陈问:“周志明身上带没带武器呀,他不是枪法很准吗?”

    大陈很迟钝地答道:“不会吧,不知道。”

    完全的清醒过来

    陆振羽本来不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突然自己溜出了嘴边,“他的枪平常是放在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

    “撬开看看。”

    抽屉撬开了。枪,好好地躺在里面。

    “他的格斗技术也不错,有点儿干巴劲。”又一句话从他嘴边溜出来。

    “他没枪就不要紧。”一个撬抽屉的年轻民警捋起袖子,露出半截粗铁棍一样的胳膊,“徒手打,不怕他。”

    一直没有开口的段兴玉这时候冷冷地说话了,“放心吧,打不起来的。他,不是那种人!”

    天亮了,周志明从铺上掀起半个身子,习惯地去看床头柜上的闹钟,而猛然撞进视觉的,却是一面陌生的水泥墙和墙上一具沉重的黑铁门。淡青色的晨曦从头顶上一扇尺方的小窗喷进来,把水泥墙上粗糙的砂粒照得清清楚楚。被子头上有股潮霉味直钻鼻子,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完全的清醒过来。

    啊——,这不是家,是一间牢房。这是他有生以来在牢房中度过的第一夜!

    他坐起身子,靠在有点儿发凉的墙上,似乎从五脏到四肢都在颤抖,一种空茫茫的、不知所措的颤抖。昨天晚上,他去医院看过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仔细想过了,他完全想象得出那张字条在处里会引起怎样石破天惊的哗然。他想到他会在第二天就被弄去办学习班;想到会背上一个严厉的处分,他甚至做了这样的准备:永远离开他所热爱的工作,被开除出公安队伍,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结果比这还要可怕十倍,而且来得这么快,他刚回家不一会儿,就在自己的小屋里被逮捕了。

    他在五处的几年经历中,纪真作为一处之长亲自出马掏窝捕人,还是破天荒。纪真随身带了四个人,大陈、小陆,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民警,郑大妈作为搜查的见证人也被领了进来,只有十几平米的外间屋挤得满满的,使紧张的气氛中夹带了一层混乱感。

    他记不得处长一进屋子先说了句什么,他一看到这个阵势就明白了。纪处长把逮捕证取出来给他亮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叫他签字,他签了,并且熟练地沾上印泥在名字上压了一个红指印,这一套他是用不着别人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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