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岩殇情三部曲-便衣警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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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阿姨像对大人一样在他面前摆了个热热的茶杯。他喝了口茶,听着江一明在旁边同施万云说着话。

    “这回是石头城打头炮,现在北京的天安门也热闹起来了,咱们这儿还算是一般的呢。”

    “虹虹抄回来的那些诗怎么样,你昨天不是拿去看了吗?”

    “好诗!我把那半本子都看完了,的确好。既非矫揉造作,也非无病呻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写的,感情很充沛,催人泪下的。我算看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我们这些个人民呀,伟大!”

    “党教育这么多年了嘛。”施万云又简短地接了一句。

    “喂,公安人员,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呀?现在广场上的花圈可是成千上万了。”施季虹一面擦桌子,一面挑战似的问他。

    他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坐在小沙发上的两位老头儿,抓住这个说话的机会毫不拐弯抹角地说道:“公安局今天下午刚开了一个大会,市委第一书记给我们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南京事件已经定了性,是反革命事件。最近十一广场上的事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和南京事件差不多……”

    屋里人一下子在他的声音中沉默下来,只有施季虹没容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什么反革命事件,你到十一广场上去看看好不好!”她火冒三丈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摔,“悼念总理,正大光明,广场上成千上万的人,你们都当反革命抓起来算了!”

    他张口结舌,看看施万云,施万云紧抿着嘴不说话。宋阿姨插进来圆和道:“虹虹,你怎么冲小周发起火来了,又不是他给定的性。”

    周志明还想努力说服大家:“广场上现在也的确混了不少坏人,昨天一天光在那儿抓的小偷就有几十个。”

    江一明摊开两手,涨满一脸没有方向的愤然,“难道说那么多花圈都是小偷送的,那么多怀念总理的好诗也是出自小偷们的手笔?这没道理嘛!”

    周志明哑口无言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话不能自圆其说,本来还想把刘亦得在会上说的送花圈是以悼念总理之名,行破坏批邓之实的话说出来,又怕这话更其火上浇油,所以只好咽下没说,但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有点道理的道理来引起他们的自警,沉默了一会儿,他想不如索性明说了:

    “施伯伯、江伯伯,市委已经决定要给予反击了,这两天再去广场就很危险,我看还是叫肖萌她们先不去的好。”

    施万云脸色铁板,手指头下意识地不停敲打着沙发的扶手,没有答他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反击去吧。”

    施季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反击?广场上那么多人,谁怕谁呀,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群众都是什么情绪!我看咱们中国算完了,真他妈没劲儿!”停了一下,她又冲志明问道:“喂,我说你自己是什么观点,你说到底是不是反革命?”

    “我……”他堵了一肚子的闷气恨不得一吐为快,但却紧紧抿住了自己的嘴。他何尝不愿意痛痛快快地说心里话呢?他也不想这么窝窝囊囊地把自己实际的感情压在心底下。可今天是来干吗的?是来说服他们的,他们不像他,把面前的危险看得那么清楚。季虹大概还以为,但凡是众怒,就必定难犯。其实她根本不懂如今的事,批邓小平谁服气呢?不服气还不是照样搞运动批吗!

    季虹几乎不容他再说什么,嘲弄地笑起来,“在你们这帮警察的眼睛里呀,只要上面一说谁是反革命,你们大概就看着谁像反革命吧?哎,你知道我们厂的工人都管你们叫什么吗?叫狗子,管工人民兵叫二狗子。哈——”

    “季虹!”施万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声音中透着严厉,“你有你的观点,别人有别人的观点,谁也不要勉强谁,不用说别的了。”说完,他连江一明也不管,一个人阴沉沉地踱到里屋去了。

    屋里的空气重压着难堪的沉默。周志明听出来施万云话中的弦外之音,心里不是滋味,坐在那儿又尴尬,又委屈。正在这时候,房门砰一声打开了,施肖萌一脸风尘钻进屋子,人还没站稳,嘴里先嚷嚷开了,“妈,还有饭吗?安成和援朝他们都还没吃呢。”

    安成和卢援朝有说有笑地走进来,他们都看见了他,肖萌丢下别人,兴高采烈地和他说起话来。

    “你们都到广场上去了?”周志明淡淡地问她一句。

    “啊,这会儿去的人可多呢,我们本来想多转一会儿,可是他,”她指着卢援朝,“说什么也不敢多呆了,老怕出事,老怕出事,还说他看出好几个便衣来,我怎么没看见?草木皆兵,援朝哥哥,你怎么那么胆小啊!”

    卢援朝指着手表给她看,“也该回来了,都几点啦,你不饿呀?”

    宋凡招呼小萌到厨房去下挂面,安成和周志明闲扯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问江一明道:

    “江总,您不是也要写首诗吗,什么时候写?我们好给你往广场上送啊。”

    江一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竖格子纸,说:“昨天晚上信手填了几笔,一诗一词,文白相杂,平仄也不工对。但我想,做这种诗,只须真情实感就行,格律上不必太讲究,免得因韵损义。你们看看行不行。”

    安成接过诗稿,先浏览一遍,然后朗声念道:清明感怀周总理清明祭日满地花,断肠哀思遗万家。

    临风草木皆染泪,为感心血注中华。

    区区数丑灵前嚣,芸芸国人曰可杀。

    忽喜人间传未死,遗灰铺成助阵霞。“太盖了!江伯伯,这诗太盖了,要感情有感情,要文采有文采,明天我们就给你贴到观礼台墙上去。”季虹的情绪十分热烈,抢过诗稿接着念道:满江红一年一度,又匆匆到了清明,人相问,寒食今日,举国悲声。莫谓等闲儿女泪,莫谓寻常骨肉情,看国愁民怨多少人,此心同。

    几人欢,万家痛,挡不住,悼周公。一生功与罪,史家怎评?壮士如今何处也,齐心同慨即英雄。最堪慰灵前众百姓,奋请缨!季虹念罢,安成说:“我看,咱们干脆把这两首诗词抄成大字贴出去,弄得醒目一点儿。江总,这下面落什么款呢?”

    “就写江一明,我这老头子做事情真名实姓,敢做敢当,不怕什么。”

    “还是换个名字好,”安成说,“我提一个,叫‘百姓点灯’,如何?”

    季虹首先赞成:“好,这个落款没治了,又明白又新鲜,哼,要是我,我就落个‘放火’,有时候我生闷气,真恨不得放把火。这日子有什么过头呀,破桌子烂床,小黑屋,你们瞧这俩小沙发,原来在我们家是最赖的一对儿,现在倒他妈成了宝贝了!我一瞧见那些暴发户就有气。”

    周志明听着那一诗一词,心里也挺痛快,但又觉得季虹的那几句话不免有些杀风景,这种时候老把个人和家庭的不如意扯出来,反倒没劲了。

    空洞而又乏味

    江一明笑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这些老百姓就是偏要点点灯。好,就用这个落款。其实这个典故原不过是个小小的笑话,是说宋朝的一位知州叫田登,封建社会‘讳名’的风俗很盛,因此他不许百姓说点灯,叫他们改说放火,老百姓于是编出这两句话讥笑他,后来又被人们引申为对官吏暴虐的不满了。我看可以,就用这个名吧。”

    施季虹扯扯江一明,半真半假地说:“江伯伯,说话留点儿神,那儿可坐着位公安人员哪。”

    江一明冲志明笑起来:“放心,从我嘴里出不来反动话。”

    周志明对江一明也笑了一下,可心里却对施季虹的玩笑有股说不出的恼火,几次想告辞回去,可都没有合适的机会,只好挨挨地又陪了一会儿,直到宋阿姨和肖萌端着面条儿走进来,招呼安成他们吃面,他才站起来,抓起放在床上的帽子,说:“你们慢慢吃,我得走了。”

    宋阿姨拉住他,“你跟小萌他们一块儿再吃一点儿嘛,吃完再走。”

    他这时才觉出腹中空空,可没有留下,还是向大家道别要走,肖萌拿了自己的围巾,说了声“我送送你”,便跟他一块儿出来了。

    南州的夜晚,春寒还未曾退去,细长弯曲的胡同里,时时有一小股一小股的风直砭在脸上,很凉。堆在路边等候清洁车的垃圾土被风吹得窜来窜去。路灯吊得高高的,昏黄的灯影在风中摇曳着。还不到静街的时候,可胡同里却已没了人迹,只有他那辆自行车的链条发出哒哒的响声,空洞而又乏味。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施肖萌转过脸,先开口道:“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我哪儿不高兴了?”

    “别老是心事重重的,损寿。”她有意想把两人之间的气氛搞活泼一点儿。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承认的,他这个人心太重了,肚子里要是装点儿事,就总放不下,这性格对于他,当然已经不是个优点了。

    走到胡同口,他扶着自行车站下,犹豫片刻,问道:“你这是第几次去广场了?”

    “第一次,干什么?”

    “你姐姐他们常去?”

    “常去,怎么啦?”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萌,你知道,我心里也是想能和你们一起去悼念总理的,可是……,你听我一句,这几天不要再去了,叫你姐姐和安成他们也不要再去了。”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为什么不能去?”

    “不为什么,这几天……可能会出乱子。”

    她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出什么乱子?我看广场上秩序挺好的。难道送花圈写诗词也犯法吗?我看你们干公安的就是事儿多,什么你们都想管。你不知道现在大家一看见街上穿‘官儿服’的人就有多么讨厌,我要是你,干脆改行算了。”

    肖萌把话收住了。他的脸上是映着神农街上明亮的灯光的,她大概已经看出他的面色很难看,他也感觉出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抖,不是冷,不是气愤;也不是委屈和激动,全不是!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虚弱的病人,心里犯堵,难受,不舒服,是一种说不清名堂的不舒服,他所热爱的,全身心热爱的公安工作,这一向被人们尊敬的职业,现在在人们眼里竟是这样可厌!使他心寒!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样一句话送到舌尖:

    “好,我是瞎操心呢!”

    他说完了,骑上车子就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

    早上,周志明因为去技术处取材料,来到班上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机关里静静的像一座空楼,他们组的办公室也是锁着的,他满腹狐疑地打开门,屋里空空无人,站在屋子当中发了一阵愣,他突然看见墙上的小黑板上写着两行粉笔字:

    小周:今天全处干部去十一广场执行任务,你马上来,到观礼台后门去。陈全有。他用黑板擦缓缓把字擦去,走到桌前,打开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习惯地伸进手去拿他的手枪,指尖触到那硬而滑的牛皮枪套上,他却停住了,想了一会儿,缩回了手,把抽屉重新锁好,又带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空荡荡的大楼。

    十一广场居于南州市的中心,离处机关并不很远。解放前,这儿原是个军校,解放这座城市的时候,在攻城的炮火下成了一片瓦砾场。十一广场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国庆节正式落成使用的,恰好和周志明是同岁。广场南面立着一座朴素而高指的方尖碑——革命烈士纪念碑;北面遥遥相对,修起一座乳白色的观礼台,在观礼台和方尖碑之间,一律大方的水泥板墁地,形成了广场宏大的规模,再加上东、西、南通衢大道三面环抱,让人一眼望去,是那么宽阔而庄严,伟岸而有气魄!

    周志明骑着车子,顺广场东沿的大马路由南往北奔观礼台来,马路上,人流如潮,似乎全然没有了交通秩序;广场上,花海一片,密簇的花圈把方尖碑的基座层层叠叠地盖住,拥成一个白花花的花团。从几面大道上,仍然能看到一个个的花圈浮在人海中向方尖碑这边移动,整个广场构成了一幅既火热又肃穆的画面,他心头涌上一阵激动,是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出的十分复杂的激动。穿过纷乱的人流,沿着马路拐了个弯,又贴着观礼台的斜墙绕到后面,他一直把车子骑到观礼台的后门。和广场上相比,这儿出奇的僻静,两个荷枪的解放军战士仔细看过他的工作证,才把他放了进去。

    门内,是个又宽又长的院子,往常市里在广场上举行什么大型活动的时候,这院子就是停车场;院子里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就权作了司机们休息的地方。

    这会儿,靠院子的北墙边摆着一大片自行车,院子中央,还停了几辆卡车和小汽车,一群群民警和解放军战士散乱地布满了一院子,他发现有几个他们处里的干部正在一间休息室的门口说着话,便放下自行车,向那排房子走去。在房檐下,穿一身崭新军装的甘向前正在和纪真谈着什么,声音虽不大,手臂却不停地在空中挥动,纪真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眼神甚至有些憔悴。甘向前每挥一下手,他就强打精神点一下头,他们都没注意到他从旁边擦身过去。

    走到房间门口,他碰上了段兴玉。

    “你来了,快进去吧,一会儿就要交待任务了。”

    他走进屋子,屋子很大,已经挤满了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抽烟的,有喝水的,乱哄哄地说着话。他游目四瞩,在一个窗户边上看到了大陈,挤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局里临时通知我们处今天到这儿来,现在这儿是打击十一广场反革命活动的第二分指挥部,咱们处就在这间屋子。”

    吵吵嚷嚷的噪声突然安静了许多,站着的人纷纷找座位坐下来,他看见甘向前和纪真一前一后走进屋子。

    挨打的思想准备

    纪真阴沉着脸,先说:“各科看看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好,现在请甘局长布置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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