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明的初恋-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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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狂流,万物癫狂。

    天上降下的,应该是火吧。很大很大的火,拥有烧灼万物的力量。

    顾宅仿佛一夜之间丧失了生命,处处散发着死气。

    倾颓的古墙上满是诡异而焦黑的孔洞,古老而幽深的甬道内,似有猩红的眼一闪而过。

    一只枯瘦的手抚摸着窗边一盆盆景,缓缓地,一下下,最后嘭的一声捏爆了它!很难想象,只能依靠轮椅行走的老者体内居然还隐藏着这样强大的力量。

    顾准跪伏着,不住地磕头,冷汗顺着脖颈流下。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磕着头。

    顾城的眼中冒了火,猛地拔出墙上的一把剑,用尽全身力气,刺了出去。顾准的左肩膀被洞穿,汩汩流着鲜血,但他甚至没动手去捂住那个伤口,依旧不住地磕着头。

    顾天也跪在地板上,沉默安静,竟还带着笑。他像个旁观者般,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父亲,我是为了顾家啊!”顾准喊道。人类已经发现了苏曦止和神之门,如此下去,整个家族都会被牵连,打为异端!

    “到底谁才是为了顾家!”顾城暴怒。

    千年啊,千年,整整一个千年。千年啊,千年,不过一个千年。顾家与神明间牢不可破的纽带就这样终结了。

    顾城腾地站起身,但这次,举起的剑颓然掉落,发出哗啦一声响。

    清瓦之上,雨水像跳动着的音符,引爆了所有记忆与过往。

    没人会记得百年前,有个叫苏段的孩子和一位叫顾城的少年间单纯而执着的友谊。他们在院子的风中追逐,互相看着的眸子中有耀眼星光。

    背叛了,都背叛了。

    苏段,我要到哪里去找你?

    像将死之人眼中蹦出了生的希望。顾城猛地抓住顾天的肩膀:“你,要去保护苏曦止!一定要保护苏曦止。”

    “好的,爷爷,我会保护哥哥。”顾天点头,眼底是一抹戏谑的笑。

    大雨如瀑,顺着台阶哗哗流下。夏光站在曲折的回廊中,仰头看着端坐于二楼阁楼的顾天。顾家内部存在鬼怪的传闻已经长着翅膀飞遍了全城,无数记者堵在顾家大院的门口,水泄不通。

    这样心烦气躁的日子里,练字真是项好的选择。夏光看着顾天运笔起势,修长白皙的手在纸上龙蛇鬼走。逆光的身影和少年时倒是一般无二。

    她等啊等,等到门外的记者都去吃饭,人也换了一波,等到远处的城市又亮起了灯光,顾天身侧的纸变成了厚厚的一沓,可她还是站着。她不想去叫顾天,顾天似乎也懒得叫她。

    这是场沉默的拉锯,伤害与心痛已漫成了片汪洋大海,恨不得两不相见,却不得不见。

    暮色四合,顾天揉了揉眉心,出了宅院。他目不斜视,从夏光身旁径直走了过去。

    真是绝情呢。

    黑色西服蹭过肩膀,夏光忍不住颤抖。昏黄的灯光下,她面色苍白地喊了声:“顾天。”

    顾天顿住脚步,回头嘴角是抹捉摸不定的笑:“夏光,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最好什么都别说。”

    出口的,都是伤害。

    夏光咬了咬嘴唇:“可我没有办法呀。”

    “办法?”顾天甩开她的手,鄙夷道,“你连我都会求,还有什么办法想不到!”

    你拉住苏曦止的手冲上台子的那刻,应该半分都未想到我吧!

    “我觉得你应该会听我讲啊。”夏光道,“我很了解你,如果你不想听我讲苏曦止,会头也不回地走开。”

    “你还真会察言观色啊。”顾天眯了眯眼睛,嘲讽地笑了。

    只是啊,你其实一点都不了解。理智已经让我恨你恨到了极点,可身体依旧条件反射性停了下来。我无法拒绝你的声音、你的眼神,甚至你一切的消息。

    “求你了,你救救他吧!”夏光咬着嘴唇,“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换。”

    “嫁给我也行?”

    “可以。”

    雨声又一次加大了。似乎淅淅沥沥地漏进了回廊,黑夜蔓延。夏光忽然有些看不清顾天的脸了,他似乎是被恶鬼附了身,又饱含着忧郁,犹如水边一株孤单的睡莲。

    “你真的愿意?”他温柔地问。

    夏光点了点头。

    “即使嫁给不喜欢的人?”

    夏光沉默了,她看着现在的顾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熟悉的男人已面目全非。爱酝酿成了恨,恨成了毒酒。他疯狂挑衅和报复,就像是一只被困在地狱的恶魔,不停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只有如此,内心才不会失衡,只有如此,才不会丧失理智。

    顾天的声音悦耳且有磁性,像是唱着歌:“即使是嫁给杀死自己父亲的杀人犯也可以?”

    夏光的身体狠狠颤抖了下,她一脸震惊地望着顾天。

    “很多年前啊,当我是个小男孩时,我杀死了一位叔叔。我很后悔呢!后悔到无法睡觉,无法正常生活。可是我遇见了一位天使,她哄着我,给我编了一枚草环戒指,告诉我人都是会死的,长大后要嫁给我。我怎么可以让这样一位可爱的小姑娘独自生活呢?我发誓以后一定娶她为妻,何况我剥夺了她愉快的童年,甚至杀了她的父亲。”

    “我错了,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夏光惊恐地喊道,拉住顾天的手,“你不要再编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顾天的语气越发温柔,“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细节。你的父亲其实并不是个单纯的商人,他还有一个身份,顾家家仆。当年你母亲难产,你父亲跪在地上祈求苏段救你。苏段虽然答应,却有私心。他从自己的儿子苏曦止身上取下肋骨组织,造就了你,可他后来便后悔了。”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相信你的。”夏光哭喊着,“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我错了,都是我的错,真的都错了!”

    真正爱过,到了最后都愿鱼死网破。拼尽所有去破坏心中的美,只求有片刻义正词严地告诉自己:再不爱你。

    雨越来越大,夏光失魂落魄地走出顾家宅院。街道空无一人,大雨横流。她拿着伞,看着不远处的万家灯火,心中的焦虑与悲戚如火山爆发。

    漆黑的天,漆黑的地,漆黑的雨,黑到不知路在哪里。真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啊。苏曦止的身影幻觉般闪过,精致美好的侧颜本就是场梦境。

    他是她的遥不可及,所以啊,会让顾天来惩罚她,怎么还都还不了。

    夏光把伞放在街边店铺的台阶上,猛地冲入大雨。她使劲朝前狂奔,跑着跑着摔倒在地上。

    A市的街道湿漉漉的,空荡荡地下着雨,所有店铺都关门了,大街上车辆极少。

    一个水花四溅,夏光丢了雨伞,飞奔过街角,死死抓住一个人的袖子。

    “夏光,我帮不了你。”

    “不,我一定要救他,求你了。”

    “这已超出了我的能力。”杨乐忽然也摔了伞,两人在大雨中瞬间被浇湿成落汤鸡,他有些气急败坏,“你明明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为什么还要去冒险?”

    夏光怔住,眼神游移不定,但固执着不肯放手。

    “你说服不了我,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给我个理由,你可以不要,但我要!”

    “你说过我要拯救世界。”

    “对,我是说过,但了解真相后,我们对形势进行了错误的估计。”杨乐道,“如果十年前天狼星人费尽心思想要寻找的药剂居然是个人,还是你,别说救苏曦止,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寻求庇护。可我们应该去相信谁呢?顾家,那个曾经生养苏曦止服从苏曦止的势力都出卖了他,无法保证下一个会不会出卖你。不,他们一定会出卖你。我很不安,夏光,你那样重要,怎么会被允许四处乱跑。说不定现在我们每个举动都在被监视。”

    话音一落,紧张的气氛,渗透进了雨里。

    “可我不能放弃啊。”夏光道,“我再也不要面对那个弱小的我。我必须成功。”

    “现在整个人类都是群弱者,外星人要攻占地球,所有人都会变成奴隶。你没必要自责。”

    “可这不是理由。”

    “你也给不了理由。”杨乐固执道。

    雨越来越大,打在身上又冷又硬,夏光试图睁大眼睛看清杨乐的面容,可太艰难了,连说话都是片哗哗声。整个世界被隔绝在了雨帘之外。

    “你觉得很难吗?”

    “没有可能了,死心吧。”杨乐大声喊。

    “对,没可能。”夏光低语道。

    我们都是小小星辰上的尘埃齑粉,所有悲伤痛苦都无关紧要。从出生到死亡,浑浑噩噩,有梦想又怎样,要努力又怎样,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唯一能做的是让世界不改变我们。

    可她突然抬起了头,眼底有光:“曾经我以为,宇宙不会为我停止哪怕一秒。可如今才明白,从十六岁起,它为我整整晚了十年。”

    雨天真不是个值得交心的好时间,杨乐望着夏光模糊又真切的面容。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又悄悄地溜进了他的脑子。

    医院房间内,那个女孩脖颈如优雅天鹅,眼底是透明悲伤。

    她飞扬着裙摆,背影坚定执着。

    他以为不会再想起。

    或者说,不会……再爱上。

    杨乐刻意避开夏光的目光:“烦都烦死了,我要去睡觉了。”

    窗外黑夜浓重,雾气很大,勉力去望也只能看见些隐隐约约亮着的灯。

    顾天坐在飞机上发着呆,脑海中夏光的面庞一闪而过。他烦躁地下了飞机,很快被一圈军车和士兵围了起来。歼击机编队在低空盘旋,天空上是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声。

    会议大厅中已经坐满了人,响着嗡嗡的说话声。今夜,超级大国聚集在一处,讨论着中国北方一边境小城发生的第三类接触事件。

    这是人类前所未有的大危机。

    谎言能掩盖真相,却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明天,后天,大后天,流言会长着翅膀飞向世界的各个角落,伴随着对实体经济的重创,对人类社会造成巨大的恐慌。

    恐惧,长在了每个人的心口。

    顾天淡定自若地走上主席台,看着下方人们的表情,微微一笑:“我想你们会选择我当这次行动的主席顾问的,因为你们将看到奇迹。”

    一瞬间,各国领导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身上,充满了不信任与……猜忌。

    当他们被从床上拽起,匆匆忙忙上飞机,很多人对手里的那份资料嗤之以鼻。它看起来根本不像份严肃的资料,而更靠近儿童读物。

    刚进会场时,一位满头乱发的科学家还自鸣得意地总结了下:在很多很多光年外的星球上,住着一群拼命想要适应地球环境的外星人。他们为此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甚至不惜和马、鱼、蛇、狮子搞在一起,从而造就了神话传说中的马人、美人鱼、美杜莎、斯芬克斯。当然,我们不能太批评他们,甚至要感谢他们,因为人类就是他们乱搞出来的。如今,这个科研项目终于历经千辛万苦取得了成功。在人类与外星人的杂交体中,一个叫苏曦止的男孩异常优秀,从他身上取下的肋骨组织中,他们培育出了一个叫夏光的女孩。

    这个女孩的血液是管试剂,可以让外星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地球上。

    外星人要降临地球了!

    人类即将灭亡!

    “这抄袭的《圣经》!”科学家大喊,“夏娃?夏光?肋骨?愚蠢的中国人!他们除了会赚钱,想象力是零!因为这个恶作剧,我要错过我女儿的生日了!”

    可如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恐惧与惊诧从内心蔓延而出。方才还坐在联合国温暖大厅内的所有人,被瞬间移动到了雄伟的奥林波斯山上。

    太阳从东方升起,曙光照耀在这座圣山的顶峰,反射出瑰丽而神秘的光泽。身旁郁郁葱葱的橡树栗树和松林遮天蔽日。他们仰望那片翻腾的云海,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传说之中主宰万物的众神的面容。一条条柱廊,一座座长着奇花异草的花园。众神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享受着永恒的欢乐和无限的喜悦。阿波罗弹奏着竖琴,美丽的卡里忒斯在树丛间翩翩起舞。缪斯柔和悦耳的歌声使众人陶醉,赫柏为宙斯的客人端上精美的食物和仙酒。他们在宴会间或争执或吵闹,谈笑倾覆世间。

    “这是魔法!”一位政客睁大了眼睛。

    “不,这是科技!”顾天道,视野再次转换,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统统站在了眼前。

    留在地球的天狼星女子们,在宴会上互相争执着谁更美丽,她们找来一个牧羊的人类,帕里斯。赫拉许诺让他成为最有权势的人,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操纵奴隶人类的命运。雅典娜让他成为最具智慧的人,试图安装芯片在他的大脑。维纳斯赐给他最美丽的女人,用基因合成技术为他量身定做伴侣。

    最终,帕里斯选择了美人。人类从未见过的美丽女人,海伦。

    自此,人类开始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众神分为两派,互相倾轧攻击。

    这不是人类的战争,而是天狼星人之间的较量。

    整个历史在脚下缓缓流淌,一切变得明朗而真实。

    巨大而宏伟的宫殿如琉璃幻影,缓缓在眼前铺陈,沿着高耸的石阶一路向上,心中的敬畏与古奥的回响让人心生跪拜。一位科学家忍不住发出颤抖的疑问:“他们还活在这里吗?”

    “不,很多年前,他们就已离去。诸神黄昏,众神陨落。”

    很快人们发现了更多的奇妙之处——当看向花,花儿含苞绽放;走进水,水会漫过脚趾;树木拔地而起,亮起莹莹的火光。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真是太神奇了!这不是魔法却胜过魔法。”一位随行科学家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喊道,“人类起先开灯用手,而后发明了声控。但像天狼星这种超级文明,不需要借助外物发布命令,这是一个高超的系统,可以解读脑电波。对人进行催眠,其实,我们还是在联合国的大厅中,所以古人说的巫女鬼怪都会魔法,那是人类认知难以理解的科技。神说有光,世界便有了光。《圣经》创世纪的第一句真是不假!”

    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光影瞬间消失,顾天仍旧站在主席台上,微笑道:“下面,有人愿意认真听我的计划吗?”

    杨一行志得意满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自从明黄光圈入侵事件后,由于对本地情况熟悉,又工作经验丰富,身为A市警察局局长的他,被破格提拔为行动小组成员。虽无晋升,但无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十八岁那年考入警校,勤勤恳恳地工作了二十多年,一直幻想着能在刑侦破案方面做出大的贡献。可造化弄人,他一直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所幸,在生养了一双儿女后,女孩虽貌似长残……男孩却突破了他家的智力上线,是个少见的天才。

    缜密的思维、敏锐的观察力、迅速的反应能力……特别是他在刁难妹妹时所显示的能力,用于实战,简直可以重构侧写出任何犯罪现场。看着儿子长大,杨一行热血澎湃,一个大师级的刑侦专家将要诞生在他们家了!

    可自从高中毕业,进了次精神病院,那个完美的孩子似乎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个平庸缺乏睡眠整日碌碌无为胆小怕事的警察杨乐。和无数奋斗在第一线的普通警校毕业生一样,他无任何特别之处,甚至会拖后腿。

    这难道是个方仲永的故事?

    杨一行做了诸多努力,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人生真是不如意十之八九。就在他准备叹口气,只管自己混到退休时,奇迹发生了。

    杨乐作为普通警卫成员进入顾家,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勇气。昨晚逮捕苏曦止取得阶段性成功,是人类历史上的大事件。可能杨乐还未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可他杨一行一清二楚!杨乐临场的应变能力,得到了上级领导的一致认可。杨一行激动了,高兴得手舞足蹈。

    几年前,他背着杨乐改掉杨乐的高考志愿,如今看来真是无比正确。小孩子嘛,总有幼稚的时候,发脾气就那一阵子,等他适应了这样的人生,就会放弃挣扎。

    子承父业,这是传统美德!

    杨一行骄傲地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一脸睡意的杨乐晃进警局大门,只觉神清气爽。

    杨乐抬头看着每日列行公事站在警局外的老爹,打了个哈欠。身旁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对他点头微笑。他很讨厌这种被众人瞩目的感觉,面无表情地瞪回去。本来帮助夏光接近苏曦止绝非易事,如此难度无疑又增加了。

    昨晚的海拉事件发生后,各大国纷纷派出代表参加网络会议。一个外星人,还是活体!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事件,仿佛星星之火燎原,参会的各国之间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激烈争吵。

    A市出现的明黄光圈意义不明,人类首要任务不是瓜分战利品,而是对苏曦止进行审讯,获得更多有效信息。但顾家大院内沉睡的死神海拉明显对美国等西方大国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威慑。有人指出苏曦止昨晚的表现太不可信,这一切或许是地外生命的阴谋,必要时应联合顾家寻找将他置于死地的方法,然后对尸体进行解剖。

    但更多人将目光集中在眼前的局势上。放眼整个人类历史,从没经历过如此可笑滑稽的人质事件。苏曦止作为高出人类几个层级的超级文明派出的杀伤性武器,他若要走,谁又能留?

    可手握死神海拉的苏醒开关。人类唯一制衡的筹码居然是不要自残。顾家提供的防御措施明确表示只能关住苏曦止二十四小时。

    这太反常理了。恐惧和焦虑降临在每个人的头顶。

    或许,在掏空了苏曦止所有秘密后,他的死才最让人安心。

    杨乐上了电梯,看着一行行数字渐次亮起,翻了个白眼。

    人类最无法遏制的是好奇心,虽然目前无法对苏曦止进行解剖,也不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靠近,但在关押他的透明房间内,各种数据收集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哪怕苏曦止体温高出一度、呼吸急促一点,都逃不过无数双眼睛。更何况房间大门外是国际最先进的镭射波门禁,它们密集地斜插在走廊内,会将所有靠近的生物化作焦炭。

    这种形势下,再周密的计划都是团废纸。即使是超大团队运作,莫说送进个活人,就算只苍蝇,也难于登天。

    杨乐出了电梯,走近对各种数据进行分析的科研组。巨大屏幕上,苏曦止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灯光打下,侧脸精致犹如石刻。手臂上的链子闪着光,据说是控制他的神秘道具。他在沉思什么?是在回忆数光年之外的天狼星,还是在脑海中游历地球的大好山河?杨乐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研究,人类总喜欢用自己的思维模式揣度其他生物。就拿人类的伙伴狗来说,人们总觉得抚摸犬类的头是种亲昵的表现,可在自然界,那是种宣布领导权的动作。

    所以,这些研究数据真的可靠?

    清晨忙碌而兴奋的科学家们低头进行着各种演算与实验。牛顿、爱因斯坦等科学巨人的时代已过,如今讲究的是团队合作。计算机上跳动的字符陌生又熟悉,一切充满了回忆与梦想的味道。或许曾经,他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可如今穿着警服站在房间中央的杨乐,只是个异物。

    谁会注意一个清晨跑来科研组,满脸呆滞又心生向往的小警察?这些人都以为自己要拯救世界呢。

    苏曦止,十年前,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你的名字,我们却在同一个学校素未平生。今天,我看着你,你也看着我,我们就要互相认识了。

    杨乐竖起衣领,脸上依旧是散漫的表情,他不动声色地走过人群,侧身闪进控制室。一眼镜男回头张望,生硬道:“你做什么?这里禁止入内。”

    “我是来拯救世界的。”杨乐懒洋洋道,反手打晕他,关了门。像是来喝早茶般轻松,他跷着二郎腿,打开连接苏曦止房间的麦克风。

    监控室顿时乱作一团。门外喊叫声接连不断,荷枪实弹的军人冲了进来。杨一行贴在窗子上的脸尤为愤怒,眼中似乎冒了火。

    此刻,一切谋略都毫无用处,唯有孤绝而超脱一切的勇气。

    在给苏曦止发过一条信息后,杨乐跳上了监控室布满密密麻麻按钮的桌子,发表了最后的演讲:“父亲,这辈子我都不会是一个警察。”

    我将是一位杰出的天体物理科学家。

    为了人类的进步与生存,迈出第一步。

    热血澎湃,为青春而死。

    大雨已停,天空放晴。夏光看着表,指针的滴答声就像心跳,她手心闷出汗,死死盯住前方黑暗的通道。

    在杨乐的计划中,从外突破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唯一的方法是得到苏曦止的帮助。

    和人类谈判。

    夏光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进入大楼,缩短思考的时间。这是种心理学策略,当对方发现目标只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女子。她和苏曦止之间跨越种族的恋情,对想要获取数据的人类科学家而言,无疑是种巨大的诱惑。

    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在警局杂草丛生的家属区后院,夏光用力推开墙壁缺口处的废旧轮胎。

    杨晓将汽车开到路边,挡住了拿着铲子奋力开挖的夏光。

    “天啊,我简直疯掉了。”杨晓紧张地四处张望,“你以前的病一定都没好,现在升级到都会传染了。”

    “这可是你自己要来的。”

    “不,我是被杨乐逼来的。”杨晓坐立不安,“你知道有一个那样的哥哥,早上起来,看见自己和一具尸体同床共枕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杨乐人很好。”

    “那家伙小心眼,斤斤计较,洁癖,龟毛,恋爱情商还是零。”杨晓忽然顿住,郑重其事地纠正,“不,也许他的恋爱情商是负的。”

    夏光疑惑抬头。

    “以前觉得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至少不会给我找个和他一样的浑蛋姐姐。”杨晓愤愤不平道,“如今,找是没找,都快把我拖成反人类了。”

    “不,我们在拯救人类。”

    “但愿你是对的。”杨晓道,“你进去见苏曦止一面,可别出什么幺蛾子。我是帮助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来的。你进去左拐,杨乐以前那睡觉的懒样,经常从那边抄小道。”

    夏光点点头。

    警局大门必须人脸识别上班打卡,只是这两天世界各地的专家学者一齐涌入,苏曦止被囚禁在此后,会有非常完备的安全设施上线,但今早半小时看似防御密不透风的建筑,实则还处于无序状态。大雨初晴,泥土湿润,夏光抬头望着一米多高长满荒草的墙壁,使劲翻了上去。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从老家属区的筒子楼晃出,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警局新建的大厦。

    今天她特意穿着十分知性,戴着大大的眼镜,踩着高跟鞋,手中拿着一大沓英文资料。走到大门旁,和同行的意大利帅哥打了声招呼。

    只要坐上电梯,到达十五楼,任务就完成了。

    夏光捏了把汗,但忙忙碌碌的人群似乎从未注意她。她拿着工作证,穿过几个走廊,一拐弯推开了科研组的大门。

    没有料想的繁忙景象,更没有穿着白大褂的科学怪人。

    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

    顾城站在正中间,枯瘦的身体像棵老树。

    原来,这已是一个局。

    苍白的灯光,透明的落地窗。苏曦止面无表情地站在正中央,一小队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察紧张地守在通道另一头。

    虽然苏曦止昨晚并没有任何过激举动,但死神海拉的恐怖身影仿佛是停驻在所有人头顶的一团乌云。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正拼命对他的人格类型和可能出现的行为倾向进行建模。

    这是人类与外星人的第一次正式接触,接下来的谈判,将会决定地球的命运。

    气氛紧张肃穆。

    “我不需要和你们谈任何事情,让夏光过来。”苏曦止的声音清冷洪亮,“她过来,我可以回答三个问题。”

    “哥哥,你不需要妥协,没必要。”忽然人群裂开一条缝,镭射光波渐次熄灭,顾天面带微笑地走上前。

    “你也出卖了我?”

    “哥哥,守护者一旦有背叛主人的行径,会被立刻诛杀。对于你下命令必须回答的问题,我甚至很难撒谎。”顾天摊开手。

    “这场谈判派你来岂不毫无优势?”苏曦止啧了声。

    “我只是作为亲属来看望下你。”顾天笑嘻嘻道。

    “那实在万分感谢。”苏曦止讽刺。

    “哥哥,你的脑子里应该存储着不少有关地球的知识吧。从喜马拉雅山到马里亚纳海沟,从撒哈拉沙漠到极地高原,这个星球于你而言,没什么秘密。人类的行动在你眼中,如同婴儿般简单幼稚。”一抹挑衅的笑容出现在顾天嘴角,“可昨晚你还是忽略了一点。顾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为什么十年之后却成了无法踏足的S级禁区,难道不奇怪吗?”

    “有些事情比生命重要。”

    “对啊,哥哥,你目前是人类历史上最滑稽的人质呢,这样的脸都丢了,又有什么重要。”顾天微微一笑,上前一步,“那我们来聊聊你的父亲吧,顾家真正的幕后主脑。你父亲苏段和我爷爷是生死之交,说白了就是我和你的关系。在守护者这种尊卑严明的体系中,你父亲自然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违背天狼星人的圣典,爱上人类女子。从出生那刻,你身上就携带着完美的人神基因。几十万年前,天狼星人煞费苦心希望研制出抵抗地球法则的药剂,制造了狼人、吸血鬼、巨人、精灵、仙人、矮人等各式怪胎。可说来真是讽刺,在他们完全放弃的那刻,你父亲却办到了。你才是最终适应一切,最完美最有价值的生灵。那个试剂的存在是地球最大的秘密,所以他,尽了他最大的力量保护你。”

    苏曦止皱紧了眉头。

    忽然,顾家的琼楼殿宇在四周虚拟成像,顾天围着它们转了一圈:“虽然顾家看起来很古老,但一切都是超越想象的。我昨晚真是很好奇,究竟是你父亲耗尽毕生心血,才建立起的防御系统厉害,还是你这个集合了天狼星最尖端科技的机器厉害。你父亲苏段大概死也没想到,他曾经用于保护你的武器,最后会杀死你。”

    “我绝不会走到那一步。”

    “是啊,哥哥,你是神明。这种科幻大剧的结尾,怎么说都该有个灭世的场景。可因为你想要保护一切的愿望,一切看起来如此和平。可你真的做到了吗?你想保护夏光不受伤害,明知顾家是S级禁区依旧入住,自己本可以逃跑,却为无知的人类放弃机会。只要你拥有绝对的力量,你就活不了太久。你那么单纯、善良、爱小动物,世界又回报你什么了?”

    “小动物?”苏曦止眯了眯眼睛。

    顾天呵了声,挖苦道:“不好意思,我一直以为在神明的眼中,夏光就是只小动物。下面,我带你去见她。”

    警局的走廊很长,尽头是扇巨大而厚重的门。

    身躯只有心脏和大脑真实活着。无数夜晚,苏曦止抚摸着心口,感觉胸腔寂静得仿佛片荒原。很多时候他都对自己的存在表示怀疑。自己或许早死了,可活着的又是什么?

    如今岑寂已久的心脏居然紧张地跳动,像擂起的战鼓。

    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

    他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房间内空荡荡的,身形单薄的女子浅笑而立,手指习惯性地揉了揉衣角。

    是夏光,没错。

    从声音到小动作,惟妙惟肖。

    一股怒气猛地冲入头顶,苏曦止闭上眼睛,微仰起头:“我给你们十秒时间。”

    “哥哥,你看见的就是夏光啊,这可是人类最大的诚意。世界上最尖端的实时虚拟成像技术,就和可视电话一样,只不过更加立体。”顾天透过房间内的话筒,愉快道,“她现在在另一个地方,没人强迫她。”

    “我拒绝。”苏曦止冷冷道,“半小时,她必须出现在我面前。”

    夏光忽然摇了摇头。她皮肤透明,面庞犹如荷瓣,额头似乎被包裹着圣光。她朝苏曦止走来,上前抱住他。

    虚幻的身影径直穿过苏曦止。夏光笨拙而歉意地笑了笑。

    苏曦止握紧了拳头:“我必须见她。”

    “刚刚是我的错。”夏光吐了吐舌头,“本想给你一个拥抱,其实这样说话也很好。我有一个决定,需要告诉你。”

    时间缓缓流逝,夏光忽然贪恋起此刻的美好。苏曦止就站在前方不到一尺的地方,面容精致,耀眼到无法移开目光。

    可是啊,该出口的话还是要说完。岁月的马车飞奔碾过,永不回头。

    “其实,也不是什么决定啦。”夏光感觉自己的声音无所依附地飘荡在空中,“顾爷爷把真相全部都告诉我了。”

    “什么?”苏曦止的心莫名慢了半拍。

    夏光的眼睛骤然红了,后半句哽咽到说不出:“那年你让他们以为你才是那副药剂,你,代替我,去死了。”

    房间很静,晌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流转。

    夏光正站在浪花汹涌的海岸边,捧着虚拟成像仪。身旁是严阵以待的军人,顾准正不停地看着表。

    在遥远A市的一间小房子内,似乎有风,仿佛是海。浪花一层层地覆盖拍打着苏曦止的身躯,可屋内的黑暗还是不停侵蚀着他的身影。

    苏曦止扬起头,那个女孩正沐浴在正午的海风里,乌黑的头发上跳跃着光芒。她就像转瞬消失的泡沫美人鱼。

    时间不多了。

    “夏光,你在哪里?”苏曦止沉声问道。

    “别为我担心啦。”夏光道,“我以前做事总横冲直撞,骨子里还很自卑。总觉得自己做这个不好,做那个也不行。可是啊忽然有天,我发现有个男孩视我如生命,重要到他豁出了性命。”

    所以啊,苏曦止,不要再为我做什么了。

    十年前,在故事的开始,我就应该死了。

    现在,换我来保护你。

    虚拟成像仪上的图像开始不停地跳动,信号即将中断。苏曦止忽然意识到夏光在向她告别。在如此近的地方,在如此远的天涯。

    他和她,永无再见之日。

    “不可以。”苏曦止撕心裂肺地大喊。

    “还记得你离开前的晚上说喜欢我吗?”夏光咧开嘴灿烂地笑了,她不清楚苏曦止是否能够听见。她的话变得很多,总也不想停,逻辑也开始支离破碎。

    “那天,我打扫完卫生跑去问你题目,其实是故意的。你抬头对我笑,就像看透了我的小九九,但你什么也没讲,拿出稿纸就演算,算完一道又写一道,我拿起你的笔,顺手把你出的题目的答案写在了纸上。数字是520,我红着脸看你,发现你也是故意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是喜欢我的。”

    “可是我却没有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夏光大哭了起来。

    “放学回家时,你把自己的手机丢给我。你说这段时间家里管得严,有些东西不想给别人看。你没有给别人,单单给了我。你不知道我多开心,可我拿着那个手机,一拿就是十年。我还给你,都还给你。”

    “苏曦止,我真的很喜欢你啊。”

    泛滥的情绪如潮汹涌。

    眼前的房间消失了,只剩海浪与风。

    夏光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她不知道信号是何时中断的,更不知道苏曦止是何时消失的,眼前的一切再也看不清。

    我输了。

    去死吧!

    去死吧!

    说的再冠冕堂皇!

    统统去死吧!

    可是,苏曦止!

    我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你,不想离开你啊。

    空荡荡的房间中,夏光的身影随着光芒缓缓消失。四周变得很静,窗外似乎又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地顺着镶着铁栏杆的窗户流下。

    一股强烈的空虚感扼住苏曦止的咽喉,他缓缓地跪倒在地。

    空气中是潮湿的气息,缓慢而忧郁的天气,充满了绝望的味道。

    “哥哥,夏光已经走了,你也可以离开了。”顾天打开大门,巨大的回声在走廊徜徉。

    “她没有走。”

    “你要去救她吗?”顾天笑了起来,看着他手上的链条,环顾四周,“恐怕没那么简单,如今人类已如惊弓之鸟。A市的所有交通要道都被封锁了,飞机、汽车、轮船、摩托车,甚至一只蚂蚁都别想浑水摸鱼跑出去。”

    “我不要你给我说这些!”苏曦止烦躁,“我只问她在哪里!”

    “哪里?大概会去传说中的塔尔塔洛斯吧。”

    苏曦止震惊,没人比他更清楚那是什么。在赫西饿德的《神谱》中,塔尔塔洛斯被描述成一个极其幽暗的地方,其到地面的距离,等于地面到天穹的距离。事实上,那里存在着一个被天狼星人制造的针尖大的黑洞,无穷无尽地吞噬着周边的海水。

    可它究竟存在在地球海水的哪个具体位置,没人知道。

    “我是认真的,哥哥。”顾天道,“人类很胆小,总希望能把所有的危险消灭在萌芽之中。我亲爱的夏光就要被同胞送入塔尔塔洛斯了,那可是传说中的世界尽头。她的血液是试剂,即使死亡,也不能保证身体的其他部分不会被培植提取克隆,几百年几千年,只要骸骨不消失,地球便随时有被入侵的价值。普通的死亡并不保险,她必须死在那里。”

    被黑洞吞噬,万劫不复。

    “以人类如今的科技水平,想要潜入深海中寻找遗迹塔尔塔洛斯,即使动用尖端深水潜艇也未必可行。”苏曦止冷冷道。

    “可他们有爷爷啊。”顾天嘲讽,“爷爷可是竭尽全力地想要救你。他要带他们去奥林波斯山的宙斯神殿,在众神聚集的地方,当然会有通往地狱的神之门。只要夏光一死,所有矛盾都会迎刃而解。地球会安全,你也会安全。哥哥,你虽然不是耶稣,却和那位混血的上帝之子真的很像。你又想保护人类,又想保护心爱的女孩,最后却献祭了自己。我早说过了,你不仅救不了她。最后杀死她的,还是你。”

    她心甘情愿为你而死。你用爱,杀死了她。

    苏曦止怔住,他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面色苍白。

    记忆中有条甬道被直直打开,他看见了曾经糟糕的自己。站在黑暗的角落中,不属于人类,亦不属于天狼星。被顾家尊为神明的父亲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子,生下了混血的他。这种物种间的沟通,使他克服了地球法则,却并没有带来多少实质上的幸福感。

    他作为“人”真的很无聊啊。

    一上课就花很多时间发呆,一个人站在窗户前连续几个小时看倾倒的大雨,一个人放学打扫卫生,一个人在琴房练琴,一个人在周末午后俯视下方欢笑的人群。

    你从他的生活中找不到任何亮点,仿佛飘在空气中,毫无存在感。无聊透顶!郁闷致死!

    可他就是喜欢待在人群里,听他们讲话,看他们说笑,更喜欢独自背着包四处旅行,让车水马龙喧闹繁华,浸润身体的每个角落。可纵然表现得再和气,周身的气场也使人亲近不起来。可忽然有天,他在观察人群时看见了另一双眼睛,空灵澄澈地映出整个世界的天光。

    第一次有人那么努力地靠近他。

    选座位总爱坐在他斜后方,细细地去数他浓密纤长的睫毛。扫地总爱拖到最后,只为喜滋滋地对他讲一声明天见。甚至是考试排名里,她都要拼尽全力试图离他更近一点。

    不知是她的懵懂,还是因为那天天气真的很好,她结结巴巴地讲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站在操场漏下的杨树阴影里,他第一次感觉真的活在了人群里。

    不再孤单,不再有隔阂。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最优秀的,温暖肆意,谦逊有礼,家世好,长得帅,成绩很好,弹起钢琴更是优雅至极。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是从遇见夏光的那刻,才开始真的优秀,只为不让人群中远远看过来的她失望。

    孤独吗?其实也还好啊。至少在最寒冷的时候,还有火光。

    苏曦止捂住胸口喘息着,汗水顺着锁骨流下。瞬间的新生与毁灭。那些刚刚复苏的记忆被身体防御机制自动清除,大脑割裂般疼痛,天狼星人为防止他失控,将记忆锁在了这副躯体的最深处。他拼命地挣扎,试图再看清那道身影,可一切变得越来越淡,甚至连最近的她也有些不清楚了。

    “你没有那么好心,你很早便和天狼星联手了。”苏曦止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

    你在瞒天过海,你在愚弄所有人,你不会让夏光进入塔尔塔洛斯,你只会毁了所有。

    你不会背叛我,却背叛了全世界。

    你是人类的内奸,在呼唤一个新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里,神明降临世间,整个地球会爆发创世纪时期的大洪水。人类整个种族都会面临毁灭性灾难。

    “这才是物种进化。人类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靠的就是一次次自我毁灭获得重生,优胜劣汰。我和顾家还有你,都会活得好好的。苏曦止,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操心?”

    “你真正的计划是什么?”

    “哥哥,我有时候很佩服你,思路真清晰。”顾天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希望你们见面?苏段在创造夏光时加了道安全码。这就像钥匙和锁的关系,只有你想要杀死夏光,或者夏光心甘情愿为你而死,血液才会发生反应,成为真正的试剂。精神影响物质,最直接的反应是我们的躯体。所以人类紧张便会出汗,爱发火伤肝。而她,因为爱你。”

    必须死。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哥哥,我就知道你会问我,我甚至无法当着你的面撒谎。”顾天笑了起来,“所以这盘绝妙的大局,剩下的我都放弃。”

    顾天做出了一个投降的动作,嘴角的笑容如花明艳。

    戏剧开始的开始,所有人都是提线木偶,而现在,我放弃了,把一切的决定权都交给神明。

    也许你们都不知道,再过几小时,他们便会通过神之门,进行星际迁跃,再次降临地球。

    这不是剧中,而是剧终。我不会再给自己留任何的退路,也再没有Plan B。

    哥哥,就算如今你用匕首割断了我的喉咙,也于事无补了。

    孤注一掷,全力以赴,才是人生。

    在这巨大的城市牢笼中,你也变成了一只可怜的蚂蚁。

    它们,要降临地球了。像当年带走你一样,带走夏光,只是这次,没有回头。

    万事终结。

    灭世的火焰,燃起来吧。

    顾天看着苏曦止道:“哥哥,十年前你告诉我,你会同时拯救夏光和整个地球,可如今已经没有时间了。”

    “先生,一次十元哦。”

    在A市这种北方小城,寒冷气候成了旅游的独特项目。即便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街道上的冰雪乐园也会照常开放。顾天瞥了一眼这座有些残破老旧的娱乐场,将手中零钱丢进箱子。在人们诧异的眼神中,他拒绝穿上大衣,走了进去。

    进入冰雪世界的甬道漆黑一片。黑影缓缓地爬上顾天的后背,发出桀桀的怪笑声:“你赢了。苏曦止最后的表情,真的很让人回味。”

    “我就知道他拯救不了世界,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

    “你对你的主人还真是不信任呢。”

    “不,只是失望过了,就不想再期望。”

    “十年前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黑影问,“按理说,你真的背叛他,就一定会死。”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怎么会告诉你。”顾天冷冷道,“况且我们也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十年前是,十年后也是。没必要交心。”

    黑影默然,它忽然意识到顾天这些年的笑容是在模仿谁,是苏曦止,十年前的苏曦止!

    黑暗而伤痛的过去被埋在了岁月的湖底。

    只有事件亲历者才知晓原委。

    可,苏曦止,已经不再记得。

    -10℃。冰雪绽放着琉璃幻彩,一群小孩子从巨大的扶梯上溜下,欢笑声冲破了屋顶。

    真是难以想象,再过几小时,整个人类世界便会遭遇一场浩劫,猝不及防地走向死亡。

    “赢的是你们。”顾天忽然张口,“我们都输了,我也输了。”

    “你可以把夏光改造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黑影道,“神明对于忠心的仆人一向慷慨。”

    “把她做成只属于我的玩偶?”顾天轻声道,“可她会听话吗?”

    “她当然会听话。”

    “爱我吗?”

    “当然爱你。”

    “可爱我的,大概再也不是她了吧。”顾天闭上眼睛。这一瞬间,那个强势而偏执的少年又回到了这副躯体中。

    我不需要施舍。你们都只是我的玩偶,连神都一样。

    他想起六年前的某天,似乎也和夏光来这里玩耍,他们欢呼着丢着雪球,从高高的冰道上尖叫滑下。他帮她拿着大衣,她吐槽着他糟糕的拍摄技术,蹦来蹦去的身影活像只兔子。

    真想一辈子做朋友,如果能一直是朋友。

    不会得到,亦不用失去。

    这三个月发生的事情在脑海浮现,每一个场景都有了另一个结局。

    在婚礼现场,她戴上了他的戒指。

    在燃烧的神之门下,他救了快被苏曦止杀掉的夏光。

    就在方才,他还拉着她的手,告诉所有人,一切都是误会,夏光并不是那瓶试剂。

    他的剧本中,其实根本没有两文明的争斗,有的始终是他和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夏光,纵然我安排好了一切,你和哥哥都算不上是听话的演员。这世上最无法分离的相爱大概是,我把对你的爱,写进了基因里。

    所以,我输了,彻底输了。

    “夏光,我放过你了,放过你了。”顾天苍白地笑了,“你也放过我吧。”

    大雨坠落的世界,一切都潮湿不堪。过去是条巨大而无法跨越的河流,它在城市无数街道中奔涌流淌。

    苏曦止独自走过小巷,身后监视他的身影一闪而过,但一切已不重要。

    故事没有结束,但似乎已画上了句号。

    顾家交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人类唯一的担心变成了如果苏曦止取下那条可以遏制力量的链条,究竟会不会失控。

    毕竟,夏光会接受本应属于她的死亡。而被锁住能力的苏曦止,所做的只是早点去哀悼他还未死去的爱人。

    劫持飞机?

    真可笑。

    出租屋外的榕树漏着天光,细雨纷纷。

    苏曦止咬紧了牙齿,捂住胸口,一步步上了楼梯。

    这是间很普通的房子。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上,摆着只小熊维尼。柜旁的收纳盒中是女孩子的发卡饰品。他拿开枕头,一个小巧的棉布卡通包掉在了地上,手机滑出,边角已掉了漆,塑料外壳通透得像老玉。开机界面是黑白的,打开只有几个功能更别说上网,所有的文字都是十年之前,全是简单的校外活动和各种家常。

    空白,一切都是空白。

    可忽然,他被手机内的短信吸引了。

    一条条,一条条,很平常的信息,却让心像雨天溢满的寂静河流,突然,决堤了。

    空白的十年被琐碎的文字骤然填满,可应该不止这些。仿佛忽然被惊雷劈中,苏曦止的整个身体猛烈颤抖起来。手机号码映入瞳孔,赫然便是几个月前向他下达前往顾家的S级指令的神秘号码。虽然事后多次查询,但回拨却始终是空号。

    难道夏光拿着他曾经的手机,突破了天狼星人的严密命令网络?

    这太可笑了。对于天狼星这种超级文明,他们所运用的通讯方式是人类无法想象的。莫说是下达加密S级命令,便是人类运用最先进的科技也搜索不到任何信息。

    可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从十年前就预料到他的新生,并下令保护夏光,如今又让他拿到手机的神秘人,是谁?

    血液瞬间冲入脑子,苏曦止急切地打开收信箱,按着日期往回找,2018年6月7日,他被UFO带走手机空白。

    2018年6月7日空白。

    2018年6月8日凌晨3时40分,一条短信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

    “南纬15°47′西经69°23′。终结所有。发送人——猪宝贝。”

    重型机枪在阳光下闪着光,士兵躲在楼房的隐蔽处,瞪着空荡荡的街道。老街上鳞次栉比的胡同内,密密麻麻的商店已全部关闭,一阵风过,吹起几张废弃的宣传单。目前未出现任何敌人,但预警已被提升至惊人的最高级。对于那些只是接到命令,却还不知细节的士兵而言,焦虑恐慌随处都在。

    “目标持续接近中,请回答!”拿着对讲机,微微弓着背的军官焦急问话。

    阳光下,一个小点出现在视野的尽头,苏曦止缓步而来。据顾家的说法,链子可以困住他二十四小时。在此期间,苏曦止不能违抗身体内程序,做出任何攻击行为。可半小时前,离开夏光房间,他没有依照承诺,返回人类的研究所,而是转头朝着老街走来。这里几乎驻扎着A市所有的有生兵力,即便他掌握了夏光去向的线索,想从这里逃脱无疑难度是最大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

    “继续待命,把所有军用直升机全部调离,绝对不可以让目标拿到离开的交通工具。”

    这是场极其不平等的博弈。看起来是整整一个师在对抗一人,实际上却是人类在和自己的恐惧与未知进行殊死搏斗。

    苏曦止站在整个空地中央。四周建筑物犹如悬崖鸟巢,密密麻麻蹲满了严阵以待的士兵,在他抬眼的瞬间,全部抬起了机枪。

    苏曦止微微蹲下身体,舒展了一下筋骨。

    他在热身?!

    时间在他慢条斯理的动作中静止了,如离弦之箭,猛射而出。

    “目标进入了商贸大厦!”军官惊恐地喊道。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对于整个人类来说,此处依旧是个巨大的谜团,明黄光圈来自何方,有何用处?无人知晓。

    “快点拦住他!”远处指挥部的总指挥猛地夺过通讯员手中的话筒。

    无数炮弹四面八方飞射而来,从一楼开始闪着光芒轰轰作响。苏曦止冲进大楼,犹如一根巨大爆竹上的引线,引燃全场。就像最优秀的跑酷运动员,动作行云流水,矫健如豹,身形快如幻影。密集的子弹插过身体,射在墙壁上。

    “他的目标是明黄光圈,拦住他!快点!”

    苏曦止捏碎了旧手机外壳,其中金属闪着光芒。他飞快将这一小巧物品上的表盘拨到一个数字上。

    百米高空,近二十米的距离,一跃而起。

    神之门闪出耀眼光芒。

    水,全部是水,黑暗中响起辽远的鲸鸣。

    夏光仿佛又回到了梦境之中,她躺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上,其上布满艰涩的文字,诡异的光芒渐渐地点亮整个空间。

    记得来时路上有高山草原,有白云湖泊,可当跨过巨大的神之门后,气氛变得诡异恐怖。四周建筑透明,却仿佛能吃掉什么似的,吞噬了手电筒的光与脚底的声音。

    原来,这就是地狱,塔尔塔洛斯。并非存在怪兽恶魔,而是在深海之底,被剥夺了所有感官与知觉,徜徉在孤独与寒冷里。

    石台底部是很诡异的景象,在头顶上方数十亿吨的水体的重压下,一个漩涡永不休止地吸收着海水。

    是黑洞,时间曲率大到光都无法从中逃脱。

    夏光不知道天狼星人是怎么制造的它,她躺在石板上,手里攥着那把钥匙。

    小时候和阿婆一起看电视,上面总放着妖怪与神仙的故事。凡人百年之后会在奈何桥上喝下忘川水,三生三世再相见。如今,她大概是没了三生三世,黑洞是比神仙灰飞烟灭,更沉重的刑罚。

    苏曦止,这个我,这段意识就要永远消失了。

    好想再和你说遍再见。不是不害怕,是真的好害怕。可我,本就是个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人。

    不想辜负你,属于你的时光,全部还给你。

    等待死亡比死亡本身更严酷漫长。夏光面色平静地看着旋转的漩涡,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知了在树荫中鸣叫,阳光在风中摇晃。几个孩子手拉手跑到河边,她也踩着石头过河,却不小心掉进了水里。附近常有挖沙船作业,原本深浅一致的河床忽然洼下去个大口,平静的湖底是巨大的漩涡。

    她惊恐地伸手,见到的却是张微笑着的脸。她脚抽了筋,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岸上的孩子在笑,可她就要死了。

    绝望泛起。

    忽然,一双手猛地将她提起,拖到了岸边。苏曦止的笑容沾着水珠,被阳光放大成光晕:“你还真是猪呢!”

    “你才是,我不是。”夏光喘着气道。

    “我要是猪啊,那也是宝贝。”

    看来真的走到了人生尽头,居然会想起那么无聊的事。夏光无力地笑了笑。

    苏曦止,这里大概也没那么恐怖啦。疼,只是一下子,剩下的,是无边的死亡。

    顾城拿着拐棍的手举了起来,庄严肃穆的表情令人心生敬畏,像献祭给神明的可怜祭品。身下石板震动了,虫洞在水下旋转,必死无疑。

    一瞬间,宇宙陡然停止。两文明间命运的丝线,或存或留,即将分晓。

    星星隐没,大地震颤。银河似乎落在了海中,十几万年的时光就这样走到了尽头。所有等待,和所有精心策划的阴谋。

    夏光的身体倾斜。

    幽冥中,唯一的亮光忽然消失掉,辽远而嘶哑的长鸣响彻整个空间。

    随行军人和顾城惊恐地四下张望,人们呼吸声和那深沉的喘息同步了。静静地,似乎只稍稍一动,就会惊醒长眠中的怪物。

    这座深海中的古老遗迹,正缓慢苏醒了。

    “快跑!”不知谁大喊了声,这群原本训练有素的士兵竟开始四散溃逃。

    夏光仰头望着逐渐变成张大嘴的穹顶,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酷事实。这是一只传说中的生物,比顾家宅院内的死神海拉还要巨大。它在深海徜徉,发出悠长鸣叫,可声音的频段太过独特。它忧伤地游荡了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最后像座孤岛陷入沉睡。

    吊着石板的锁链被大嘴拉了上去,咔嚓,石板被咬断了。夏光仿佛在崎岖的山路上跳着芭蕾,条件反射性地用手抓住锁链,吊在半空。

    “快跳,不然会被吃掉的!”顾城在下面大喊。

    夏光咬了咬牙齿,猛地松开了手。

    石板挨着水面迅速消失。夏光落入一个怀抱,又升入了空中。

    苏曦止!

    夏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紧紧抱住了他!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不是绝地重生,不是欣喜若狂,什么都不是!

    如果真要形容有多高兴,那就是,她又不想死了!

    想活得长长久久,陪伴着他!

    苏曦止朝夏光眨了眨眼睛,一只脚蹬着墙壁,迅速转身,稳稳落在地上。

    “你怎么来的?”顾城对着苏曦止愤怒地喊,“这个女孩必须去死!”

    “爷爷,太晚了。”苏曦止道,“再过十五分钟,天狼星的宇宙战舰会穿过神之门,降临地球!”

    “那她更该死!”

    “下面不是黑洞,夏光会被关起来。”

    这是个阴谋,顾天的阴谋。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夏光脱口就问。

    在这座建筑刚刚苏醒时,神之门便被彻底碾碎了。越来越近的墙壁,嚅动的大嘴,四处游走的玻璃尖刺,远处传来惨烈的叫喊声。

    好想逃跑!可在几万米的水底,又往哪里逃?

    死局!彻底的死局!

    苏曦止深深地吸了口气,扶住她的肩膀:“赌一把,只能相信他了。”

    “谁?”

    “十年前的我。”苏曦止重复道,“十年前的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要不是条件不允许,夏光真想赏苏曦止一记栗暴。在世界毁灭的大环境下,谁会花前月下的想自己对喜欢的男孩子说了什么?

    “猪宝贝是谁?”

    “是你啊。”夏光迟疑了一两秒,“不,也有可能是我。”

    “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啊!”

    头顶的大灯忽然压下,苏曦止带着她朝旁一个翻滚。

    “可能你是宝贝,我是猪吧。”夏光崩溃道,“也可能反了过来。”

    苏曦止啧了声,猛地拉起夏光,朝一侧闪进。碎石崩塌,巨大的触角擦过面颊。

    从未有过如此疯狂刺激的奔逃……苏曦止拉着她穿过无数逼仄的甬道,旁边的玻璃尖刺狠狠地贯穿,夏光抑制不住地发出尖叫,可忽然脚底一空,眼前一片雪亮。

    碧蓝的湖水泛着涟漪。雪山草地,蔚蓝无际。他们竟瞬间又穿越神之门,走过了半个地球。

    阳光照在皮肤上隐隐发烫,夏光跪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是的的喀喀湖。

    “南纬15°47′西经69°23′。终结所有。”苏曦止轻声自言自语,“还有十分钟。”

    “你到底想说什么。”夏光挣扎着问,她捂住腹部,感觉内脏器官都被跑掉了好几个。

    “夏光,还记得你说过在水中失去意识也能清楚地看见自己和别人吗?”

    “是,可那是幻觉。”

    “不,那不是幻觉,那是属于你的一种能力。去察觉四周的一切。”苏曦止摇头,“我父亲在创造你时,担心你会遇到危险,给予了这样的洞察力,并非濒临死境才可被激发。你不需用眼,只要用心。”

    夏光怔住。

    “曾经,我给你讲述神之门时说过,几万年前,天狼星人为了便利的交通制造了大量用于星际穿越的虫洞,如今燃料耗尽,加上多年战争,早已没有几个像样的可以进行超大规模航行。十年前的我应该一直在寻找隐藏在地球上的唯一可用的神之门。”苏曦止拿出那部老旧的手机,其上的坐标正是这里,的的喀喀湖,“这条信息应该是我被抓后,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条短信。所以除了接口被我修改到A市的神之门外,这里应该还存在另一个,巨大的、可以进行时空之旅的神之门。只要毁了它,以目前天狼星人的科技水平,他们再次到达地球,最起码需要三百年的漫长时光。”

    这是个有关时间的游戏。

    夏光,会守护你。我要的不是十年,而是你一生的平安喜乐。

    还有八分钟。

    苏曦止紧紧地握住了夏光的手,温暖缓缓地流进了心里。这一瞬间风似乎停了,阳光也分解成了七彩,树梢上的落叶脉络鲜明。

    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回归到了原始的模样,沧海桑田,万物变迁。

    一双眼从黑暗中苏醒,缓缓张开。无尽的水底,在被岁月掩埋的沙石中,响起了悠长的鲸鸣。

    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映出所有的景象。夏光终于分清了这些水是从上方落下,还是从下方飞起。苍穹最高处,浮光游动,一座水底的古城在脑海中缓慢铺陈。

    苏曦止顺着夏光的目光,跳入水中。

    四周景物陌生而诡异,由石头砌起的建筑以物理学难以解释的扭曲姿势伸向天空,仿佛无数黑木组成的阴森森林。

    苏曦止犹如一条迅捷的鲨鱼,飞速奔袭。

    遥远的时空中,一群巨大的星际战舰正在穿越神之门,引擎发出轰鸣。

    还剩两分钟。

    建筑物上镶嵌着古朴而精致的尖端仪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苏曦止手上限制他的手链豁然断裂,张开的羽翼在水中劈开。无数气泡沸腾了,广场中央投射出巨型屏幕,横竖纵深了几千米,幻化的千百游鱼溃散消失。

    古老的鲸在吟唱,那不是任何生物,而是只深埋水底孤单寂寞的权杖。

    苏曦止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它,仿佛有把开天的巨斧劈下来,整个水面裂作两半。

    千年前,摩西领着犹太同胞逃离埃及,也用权杖劈开了全新的世界。

    灵魂深处泛起阵战栗。

    湖底的星际港口,又一次重见天日。

    淤泥和水草,加上沉重的岁月,全部刮了起来。

    夏光和苏曦止隔着湖水,相视而立。

    一部保存完好的旧手机,老旧的外壳被卸了下来,内部金属闪烁着莹莹光泽。

    这下夏光看清楚了,或许给她保存的一直不是手机,而是可以开关神之门的关键零件。

    他取下那条他一直戴着的水晶头骨吊坠,用尽浑身力气,丢了过来。

    水晶头骨吊坠在空中碰着什么物体,骤然碎成了齑粉。一个巨大的透明屏障隔绝在天地之间。

    苏曦止看着这巨大屏障,表情释然又轻松:“夏光,你知道我一直最害怕什么吗?我没有回忆,也没有人类的思维。十年前,我被天狼星人抓回了母星,他们用我的身体做实验。我被肢解了,只有心脏和大脑保留了下来。”

    “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完整的啊。”夏光害怕道,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人类身体内的代谢周期大概是七年,七年后会变成不同的人。而如今这个,只是拥有和苏曦止相同样貌的机器,以前可以有,未来也可以有很多。他早就死了。”

    “不,你一直是你啊!”夏光焦急地喊道,内心的无力感豁然爆发。她跳下了湖岸,踉踉跄跄地踩在淤泥遍布的湖床上。

    可苏曦止没有上前,反而握着那个金属物件后退了一步:“夏光,我一直在思考对我下达保护你的S级命令的神秘人到底是谁。如今,拿到这部手机,我知道了。”

    是我自己,十年前的自己。

    这是个局,十年前苏曦止亲手布置的局。

    他用性命拿到了天狼星每次往返地球必须穿过神之门的确切位置,如今,他需要十年后的我来摧毁它。

    这是使命。

    顾天,最后赢了的人,还是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夏光扑了过来,可身体被一面巨大的透明屏障挡住了。

    “我是说,好好说再见,这次不要再等了,傻瓜。”苏曦止按动了按钮。

    黑影在跃出神之门的那刻发出巨大而愤怒的嘶吼,包含着对苏曦止的诅咒。整整一个天空,天狼星所有战舰化作一片火海。

    绽放那样美丽的烟火,却那样残酷。

    夏光紧紧压着隔绝天地的巨大透明屏障,仿佛这毁天灭地的爆炸是从心底延伸出的,她撕心裂肺地哭泣起来。

    苏曦止,你是骗子吗?

    你说好和我一起去奥林波斯山看雪!说好了,会永远待在我身边!

    在另一边,苏曦止的身体被耀眼的明黄火焰融化了,刺目的光彻底贯穿了他。那些原本异常坚固的金属汩汩流淌着,他艰难地抬起手,紧紧按在了夏光的手上,另一只手擦了擦她的眼角。

    原来,他是想你微笑啊。

    夏光,他是想对你微笑啊。

    那,就永远微笑好啦。

    “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烟火,从天空的一头烧到了另一头。”

    很多年前夏光穿着短袖,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

    夏天的风,从脚底吹起。

    高中毕业那年,整个班的人在校门口说了再见,那样轻飘飘的,不知不觉的,连是谁先忘记彼此,还是忘了别离,都有些弄不清。

    微笑的灿烂中。

    那些人,没有一个,叫作苏曦止。

    完稿于2017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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