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明的初恋-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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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

    又是水……很多很多水,将整个天际倒灌成墨蓝色。苍穹最高处,浮光游动。

    夏光仰面躺倒,微微眨了眨眼睛,仿佛从最黑暗混沌的梦境中醒来,似乎感觉自己到了很深很深的水底。但竟有些分不清水是从上方落下,还是从下方飞起。

    四周景物陌生而诡异,由石头砌起的建筑以物理学难以解释的扭曲姿势伸向天空,仿佛无数黑木组成的阴森森林。岁月弥漫蹁跹,建筑物上镶嵌着古朴而精致的尖端仪器,被水草覆盖,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在这场静谧的沉睡中,广场中央投射出巨型屏幕,横竖纵深了几千米,幻化千百游鱼,响彻着最古老的鲸鸣。

    灵魂深处泛起阵战栗。

    她坐起身子,长风与水猛烈地刮了起来。

    夏光双手捂住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阳光透过木质床棱,洒在典雅古朴的大床上。一只迎春悄然探进窗内,一点鹅黄,散发初春的气息。越过嶙峋的枝干,曲榭回廊,筒瓦泥鳅脊,如水墨画卷般铺陈开来。一带粉垣,数盈修舍,两侧飞楼插空。在A市能有如此美景之处,夏光竟是从未见过,她情不自禁地赤脚下床。微风吹起洁白风铃,叮咚叮咚作响。

    忽然,身后响起一轻微的咳嗽声。

    夏光肩膀猛地耸动,回头看见了角落中的人影。她吓了一大跳,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脚,拉了拉睡衣,腼腆又脆生生地喊了声:“顾爷爷。”

    上次是杜纯纯,这次是顾城,为什么每次受伤醒来,眼前出现的人都如此出乎意料?

    “夏光啊,不要拘束。”顾城摆了摆手,笑容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犹如朵风干的老菊,配上严肃的线条,竟有些滑稽。

    夏光连连应是,却不敢造次,只在床边端坐。方才她忘情于屋外美景,这双阴郁而冷酷的眼一直审视着她。

    沉默带出尴尬,夏光打小不擅长应付太过正经的长辈,她张口便后悔了,只得干巴巴道:“您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顾城道,“也算是尽地主之谊。”

    “那谢谢爷爷。”夏光胆战心惊,顾天提亲时顾准的态度,以及当日在医院,面对众多媒体堵截时顾家的沉默,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面对顾城和蔼的笑容,夏光的眼睛不安地眨了眨。

    “今天,我作为顾家的长辈向你承诺,今后这便是你的家了。”顾城一阵猛咳,“就在家好好养伤。”

    “可我和顾天……”夏光吃惊。

    “我们家可是有两个孩子。”

    “可苏曦止……”夏光脸红。

    “夏光,我们顾家哪里配不上你?不管是哪个孩子,都首屈一指。十年前,是你把事情搅得一团糟,如今,不该你还债?接受你待在这里本属勉强。既然是我们顾家的变数,我作为长辈,希望你好自为之!承担责任!”

    “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啊。”夏光忙喊。什么责任?什么好自为之?顾家爷爷的怒气莫名其妙,若是不久前的逃婚门,她尚可道歉。可十年前她究竟做了什么?除了暗恋了下他们家的大儿子苏曦止外……

    顾城未再给她询问的机会,老人似乎已被偏执和傲慢蒙蔽了双眼,抑或将事情看的太过通透。他不愿再与夏光多话,和上次逼她辨认自己孙子般滑稽可笑,他甚至给了她一个更加哭笑不得的境地。

    窗外池塘的游鱼和水藻反射着天光,映在洁白的墙面上。夏光坐在床上细细地揣摩顾城的话,郁闷地啃起了手指。

    按顾城先前的意思,他似乎偏向苏曦止,可一段时间不见,他又似乎将天平摆正了。

    所以,她到底是谁的未婚妻?

    难道两个都可以?

    夏光天旋地转。

    月光如薄纱轻洒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柜上,书卷气混合着静谧,渗透出一丝丝诡异。凌晨三点的公安局档案室空荡荡的,只有楼顶的野猫和隔壁卫生间的滴水声缓缓穿透黑暗的围城。

    刺啦……刺啦……

    书山堆积的小角落忽然传来急促的翻页声,似乎在对这午夜安静的时光诉说着秘闻。

    距离红日东升不到四小时,可眼前的资料让人毫无头绪。杨乐听着右手手腕上的嘀嗒声,陷入焦躁。

    这里是公安机关存储秘密档案的地点,很多资料杨乐并没有翻看的权利。在费尽周折、玩尽心眼后,他才从身为公安局长的父亲手中偷偷拿到许可,天知道若是被抓到,将面临何种严厉的处分。

    但管不了那么多,内心深处,似乎在再次遇见夏光时便骚动不已。如果年少时毫无反抗之力,如今的他,至少有能力知道真相。

    想要了解苏曦止,最直观的方式就是了解十年前的往事。

    那起UFO事件记录相当简单——学校大规模食堂中毒事件。和新闻报道中的别无二致,实地拍摄的照片更是毫无破绽。杨乐锁紧眉头,在过道中来回踱步,疲倦地靠在书柜前,他有些崩溃。虽然天亮前可以翻完这面墙的资料,但如此劳神又耗体力,真不是他这种天才的行径。

    不一会儿,杨乐就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座雕塑静静地淹没在黑暗中,可猛然,脑中似闪过道惊雷。杨乐跳起,拿起手电筒,修长手指在书架上迅速移动。很快,他发现了些有趣的事情。虽然2018年6月7日的那起校园中毒案叙述平淡,但日期前后,却集中了很多迄今为止都让人毛骨悚然的大案,其中包括骇人听闻的福利院残疾人被杀事件和A市老工业区敬老院集体自杀事件。

    而后,他又翻看到了一些不该出现在此的市民反馈。有人称一些地段路灯质量不好,开车开着开着漆黑一片。还有人抱怨市政交通指示牌的安放错位,一条直道也能迷路。更玄乎的是起极平常的噪音扰民案。很多市民反映,东边一家私营工厂夜间生产,还排放过量废水。可企业坚持他们是严格八小时白班。结果调查下来,两方所言皆属实。有人推测,应是第三方所为,可在新兴的工业区和住宅间,是市政规划的一条大型隔离带,地势低洼,容易积水,在古代还是个很出名的老坟场。一时间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变得神神道道。

    而苏曦止死亡的那起车祸案件,如今推敲起来,更加奇怪。虽然案件在叙述上毫无破绽,但作为学校大规模食堂中毒事件的亲历者,杨乐锁紧眉头。

    仿佛在寂静深夜,触碰到一扇通往过去时光的大门,它豁然洞开,夏季的热风扑面而来。

    握枪布满老茧的手变得稚嫩,在天台上哗哗翻起本物理竞赛题集。

    杨乐紧锁眉头咬着笔头,烦躁地听着操场上广播悠扬的背景音。

    在学校没人管杨乐叫好学生,大家都喊他天才。这话乍听很好,实际讽刺满满。因为在大多数人眼中,他不仅懒,还贱到无法无天。虽在优班,打架、旷课、睡觉、不写作业,样样都来。杨乐的语文老师,曾拿着一大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重重摔在他脸上:“杨乐,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比你更懒的人!说说,快高考了,你这本书上总共写了几个字?”

    “两个!”批评杨乐已成为全班同学调节课堂气氛的重要化学试剂,“他的名字!”

    老师冷冷地哼了一声,弹了弹封面:“两笔还差不多。”

    有好事者将头伸得老长,扑哧一声笑了,原来在空白处只有杨字开头的字母——Y。

    “老师,那是两个字,Y的尾部很长还有个钩,那是连笔的L!”一男生犹如发现新大陆般叫了起来。

    杨乐眯了眯眼,朝那男生竖了竖指头。

    全班哄堂大笑。

    对,他是独一无二的,但班上总共有五个姓杨的。他怎么会让自己和平庸的人毫无区别?别人说他懒,可他的勤奋谁又知道。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每道题,他都在脑海中做过,只是懒……懒得动笔,更懒得费劲解释。不浪费生命中任何点时间取悦他人,使杨乐成为了根骨精奇的怪胎。由于年年能在物理数学方面的国际赛事上获奖,班主任说教失败后,也只能任其自然。

    所有人都以为他苟且度日,可那背后是极端的自律。五点起床背单词,六点吃饭听听力,七点半跑步去学校,八点睡觉借笔记。中午十分钟吃午饭,下午旷课在天台做奥数题,晚上研究物理。

    他要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天体物理学家。可梦想在起点就被扼杀掉了。

    有时候太快看见毕生追求的终点真不算什么好事。

    午后大地泛着热气。

    杨乐站在天台上,仰头看着那近乎完美的物体。它和无数虚构文学中讲的全然不同,它像个飘浮的饼子,投下巨大阴影。纵向看,犹如只又尖又细的针,连接着天空与大地,反射出瑰丽的色彩。

    天风从下方猛烈吹起,它起飞了,逐渐变成一浑圆球体。杨乐铆足劲儿,发疯似的追。学校大门明令禁止在上课期间开启,他顺着旁边的输气管道,找到一豁口,泥鳅般钻了出去。UFO上升至一定高度,化作闪电,消失在云层深处。

    兴奋感冲昏头脑,杨乐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忽然觉得太不真实了。他拿出手机里刚刚拍的照片仔细瞧了又瞧,UFO完美融在云层内,似乎在,又似乎不在。

    失落感袭卷周身,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荡。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商店内传出的流行歌曲,公园内吹出的七彩气泡都变得庸俗无比。绕过低矮古墙,他一个冲动跳上河边的汽船,沿着老街回家了。

    接下来的时间杨乐照章进行。晚八点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杨晓吃坏了肚子。可杨乐对杨晓的态度一向宽容,就算吃掉了一头鲸鱼撑死掉他也毫不惊讶。杨乐拒绝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望妹妹,并猛做了十几道奥赛题。

    然而,第二天上学,杨乐惊奇地发现,居然整个学校都被杨晓的脑残细胞感染了,有生力量被集体搬到了隔壁医院。

    居然,空了?

    一位面相和蔼的老医生亲自跑到学校,打断他的解题思路,和他谈心。作为一个孤单却狂妄的少年,杨乐很高兴有大人能这么用心地听他说话,他竭尽全力描述了那场盛景,并友好地表示,自己一直从家带饭,并不去食堂。

    但老医生还是坚持要给他做检查,以防意外发生。

    命运的轨迹在杨乐点头的瞬间,划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如今想想,在自己离开学校的那个下午,一定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件。而逃过被抹除记忆命运的人,不只他,还有夏光。

    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难道体质有异?还是和自己一样跑出了校园?自己亲眼看见苏曦止被吸入UFO,如果那场车祸是真的,是否意味着夏光还知道什么秘密?必须被灭口?

    杨乐思索着,不禁拨通了电话。

    “喂?你哪位?”响了许久,对面才传来杨晓睡意蒙眬的气声。

    “杨晓,我要夏光的联系方式,立刻,马上。”

    “卧槽!杨乐!现在凌晨四点耶!你神经病啊!”

    电话中的忙音在寂静深夜尤为刺耳。他那冤家妹妹果然在关键时刻毫无用处地……挂了电话,但杨乐走到窗前,心情莫名变好,仿佛看见了曙光。

    他就要接近真相了。

    顾家不习点灯,从高空俯瞰,整个建筑群,犹如大地深陷的眼窝。

    相隔一条街的夜是透明的,带着光,被照出朦胧的质感。这里,和深山莽林竟毫无分别,仿佛可以用刀,利索地把这质地肥厚的黑,切下来。

    夏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想到自己住在拥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宅中,就莫名兴奋。上次和杨晓去云南玩,旅游区依山傍水的木质结构房,一晚要价三千。当时她们一边从门缝偷窥内部简陋陈设,一边吐槽脑残总是有钱人。不过,小桥流水,翠竹疏影,走几步便拥有了整个山坡连至远方群山的花海,确实心旷神怡。

    胸口处的伤还有些痛,夏光躺在床上,轻声哼起了歌,睡意蒙眬。黑夜中不分彼此,房子成了她,她一瞬间成了房子,这莫名安全感中,她恍惚看见了苏曦止。

    他像条暗影,如阵风被刮到了床前。

    目光灼灼,苏曦止清亮的眸子比月光明澈。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面颊,如轻柔的羽毛覆盖,痒痒的,到了心底。

    他望着她,侧脸如大理石刻,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悲伤。

    或许是夜太黑,她不假思索地用手钩住他的脖颈,本能地想要抹去那皱起的眉头。她哈了口气,吻在眉心。

    感受到了对方的战栗,夏光开心地舔了舔苏曦止精致而轮廓分明的下巴,而后狠狠咬住脖颈。

    猛地,嘴巴被捂住了。苏曦止瞪大了眼瞧着她,随后危险地眯了起来。

    夏光不满地扭动身体,双手朝腰线袭去,但手马上被死死地钳住。苏曦止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又似乎被某种情绪阻挠。

    夏光噘起嘴,晃动着身体。

    一秒岑寂。

    被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苏曦止闷哼了一声,抱怨了句夏光听不懂的话,飞快亲了她一下,猛地直起身子。

    忽然,手心一空,屋内吹过阵风。

    他走了,似乎从未来过。

    夜继续行走在人间,搅拌进深沉的梦境。

    顾天拿着白瓷勺,小心翼翼地舀了点排骨山药汤,送到夏光唇边。这是昨晚凌晨四点厨房精心准备的膳食,配上十几盘开胃的经典小菜,还有他亲手炖的燕窝粥,色泽鲜艳,香甜软糯,令人口齿生津,简直是完美到不能再完美。何况顾天本人还眉眼温柔,嘴角带笑,举手投足都是关心,让人难以拒绝。

    可夏光实在提不起兴趣,她发着呆,仔细思索着昨晚的梦。天啊,她居然做梦都在撩苏曦止,这到底是有多邪恶啊!难道上次火灾现场给她留下了太重的心理创伤,以至于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她心不在焉地拒绝着,可还是盛情难却地抿了口。

    顾天放下汤碗,斜靠在座椅上,半开玩笑道:“如今,我就这么让你难以下咽吗?”

    夏光拿着卫生纸,连连摆手。

    “那是什么?”

    “只是觉得我们不该这样。”

    “不该哪样?”顾天忽然凑近夏光的耳畔,修长手指钳住她的下巴,掰正强迫其直视自己。浅色眸子内,仿佛有朵耀眼的妖花绚烂绽放。

    夏光被捏得差点疼出眼泪,等顾天放手,下颚处留下了两道红红的印子。她擦了擦脸,嘟起嘴巴道:“臭小子,你弄疼我了!”

    顾天也不相让,单手擒住她的胳膊,举至头顶,道:“那又怎样?”

    他笑容妖娆,话语暧昧,屋内负责送早餐的帮佣撇开了脸。夏光心下一惊,慌忙挣扎,却越挣扎越紧。

    随着她的动作,顾天眼内渐渐泛出冷光。那寒意,配上嘴角尚未褪去的笑容,竟生出绝望的味道。

    脑海浮现可怕的幻象,仿佛顾天手里变出了把刀,插入自己的心脏。夏光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时间在老旧时钟的晃动中悄然而逝。她将目光从天花板移到顾天脸上,再移到天花板,张开双臂,攀上了顾天的后背,双手渐渐收拢,将他揽入怀里。

    一个很脆弱又温暖的姿势。

    “其实我比你疼多了,因为你一疼,我就很疼啊!”夏光道,“一直想要告诉你,你对我很重要,和苏曦止一样重要。可我怕你骂我贪心,骂我做戏,怕你非要逼我说出个黑白分明。”

    “怕?”顾天忽然笑了,“你怕什么呢?怕最后逼你承认还是苏曦止重要吗?”

    “他确实比较重要。”夏光认真道,“如果非要有个孰轻孰重。我选他,甚至不会选我自己。”

    “夏光啊,你变了。”顾天站起身,整了整笔直的西装,朝阳越过肩膀,散射出夺目光彩,让他的面容也变得刺目,“你第一次这么心甘情愿地抱我,也第一次这么干脆地拒绝了我。”

    “有吗?上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撕了你的照片,一直想说对不起。”

    “不,那不一样。”顾天摇了摇头,勉强笑道,“上次的你啊,还很痛苦。”

    “因为我真的很过分啊。”夏光不安,“回家一晚上都睡不好觉。”

    “不,没有这次过分。”

    “这样不对吗?”夏光困惑,头次感觉顾天那样难懂。浅色眸子仿佛雨天玻璃,蒙着雾,盖着水,在看不见的另一面下着瓢泼大雨。少了高贵,多了自卑。

    她不安地拉住他的手。从小时候的很多片段说到长大的每次出游,声音像春日里的百灵鸟。她把感觉都讲了出来,试图唤起对方一点点共鸣。可抓得越紧,推得越远。

    顾天面无表情地听着,表情嘲讽:“你觉得十九岁生日那天送我的礼物最棒?”

    “对啊!”夏光道,“跳舞的熊,很可爱!一只大的,两只小的。当时杨晓非说是熊爸爸领着两只熊宝宝。你争辩中号的更像熊妈妈!当时就想,你以后的女朋友会长什么样呢。想着想着啊,我就笑到内伤,顺手把熊塞给你时,你居然脸红。超可爱!”

    “是吗?你是不是连我孩子什么样儿也想过了。”

    “你怎么知道?”夏光笑成一团。

    “也许我是最了解你的,可就是不愿承认。”顾天笑容空洞。

    冬季下了很大很大的雪,纷纷扬扬,夏光欢呼雀跃,用力甩动着手臂,呼喊身后的男孩。男孩看着苍蓝的天空,拼命往前走,只是他太慢了,又犹豫着要不要和女孩并肩。一阵大风后,黑童话的冰雪王国,在岁月辗转中,碎如齑粉。

    顾天走出房间,烦躁与戾气在胸内升腾。他走过雕梁画栋的阁楼,在回廊处顿住脚步。绿树掩映,苏曦止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尽头。

    “哥哥,你是来看夏光的吗?”顾天见苏曦止径直走来,脸上带笑,双腿交叉,伸展着身体,这是个富有侵略性又自大的姿势。

    “你很失望?”苏曦止从头到脚审视自己这个所谓的弟弟。

    “最失望的应该是爷爷吧。”顾天笑道,“虽没拒绝,但也诚然不想帮你保护夏光。”

    “最危险就最安全。至少在这里,你不敢明目张胆地动她。”

    “哥哥,我想你对我存在很深的误会,我是不会亲自动手将夏光怎样的。你才是最后杀掉她的人。”

    苏曦止微仰起头,闭目,似在极力忍耐什么,双眼睁开漆黑如墨:“我很好奇,曾经我们的关系。”

    顾天大笑。他站起身子,走进一旁的竹轩小榭,修长素白的手娴熟地拿起茶壶,水流倾泻,落在紫砂杯内,热气氤氲。茶叶起起伏伏,他恭敬地将其端到苏曦止面前:“沸水煮茶最易,可你却不喜。吃茶便是真吃茶,最爱茶叶中淡淡的苦味与芬芳。我六岁成为守护者的第一件事情,是学习如何向你敬茶,以及……如何取悦你。”

    “你就这般取悦我?”苏曦止讽刺。

    “哥哥,你知道何为神吗?既造人类,便被敬仰敬畏。同时杀伐果决,惩其邪弊。而你一直太善良了,甚至是软弱。理想主义,迟早自食其果。”

    “你在当面诋毁我?”

    “从小到大你都只想当个普通人,可你是人吗?”顾天忽然走近苏曦止,贴住他心口的地方,刻薄道,“虽然在父亲和爷爷眼中,你神性已褪,他们看你只是看个普通孩子。可离开顾家大宅,人群中的你又是什么样子?恐怕没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你若不度众生走神道,众生便引你坠魔道。”

    “我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向你解释。”

    “呵?”

    “看来,我说的话你是没法明白了。”苏曦止忽然拽住顾天放在心口的手,缓缓举高,以人类正常情况下完全不能做出的角度,将它扯了出去。顾天嘴唇咬破,冷汗瞬间布满全身。“离夏光远一点。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

    “如果拒绝呢?”

    “那就不只是胳膊这么简单了。”苏曦止干脆道,“这是命令,背叛它,死路一条。”

    茶杯在半空被削成两半,插进顾天脸侧的木墙内,紫砂的尖端微微颤动。

    “大少爷,您真的不需要再打扫下吗?”顾家大院内一负责清洁的女子惊恐又疑惑地问。

    苏曦止摆摆手,推开门。

    别院清幽,冬去雪尽,春花盘绕着穹枝,绽放在红瓦绿墙上。风过落花,寂寂寥寥。

    光阴在辗转中,爬裂了窗棂,磨旧了木门,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这里的主人。

    苏曦止修长的手指抚过木质家具,打开书柜上的烫金大书。上次来是做贼,如今却有了闲情雅致,他将柜子上的书本本翻过,几乎每页空白处都是清秀隽永的字迹。思维缜密,见解独到。他一边惊叹,一边越发觉得新奇。这感觉太过滑稽了,真没法将这里的主人和自己联系起来。

    时间在指尖缓缓流逝,浑然不觉中,他已在房内待了大半个下午。诡异的感觉随着夜幕降临,蔓延至身体每个角落。他扫视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手上动作越发急切。

    苏曦止洞察力极为强大,没有任何微小细节能逃过他的眼睛。他能从雨天鞋子溅起泥点的高度,看见一个人走路的姿势,从椅子摆放的角度,推出他人的性格。从屋内物品的折旧程度看出对方的爱好。任何人的过去、现在、未来,犹如被切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可这次,面对曾经的自己,他竟是看不透的。原封已久的房子,保持着种近乎诡异的状态,曾经生活过的痕迹被抹去。甚至一页页去翻那些笔记,也感受不到情绪与个性。他机械地分析着那些艰涩难懂的物理化学知识,对自己的生活却讳莫如深。他的世界无比广袤,关心树木,关心山川,关心沙漠,关心宇宙,却唯独没有自己。这极端的反差,使整个人仿佛被泡在空虚之中。

    这就是自己?

    不,不会是这样。

    苏曦止站起来,竭尽全力寻找自己存在的证据。他拉开椅子,如十年前那个少年般,端坐在宽大的桌子前,拿起一只钢笔,抽出一张白纸。

    他必须写些什么。那些作业?那些公式?还是从文学作品里摘抄的段落?

    他只会去写这些。

    这才是他,无聊透顶,却无比真实。

    可内心应该不只这些。苏曦止闭上眼睛,不断摸索着桌面,猛地扯掉其上覆盖的薄薄咖啡色桌布。

    终于,他瞥见了自己。

    那是张昂贵的雕花楠木桌,和无数坐在桌前写作业时会发呆会乱想的男孩子一样。十年前的自己拿着笔,怀着虔诚,一笔一画地将那两个字,刻进了心里。

    夏光,夏光,夏光。

    满满一桌子的你。

    等顾天走后,夏光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阵痛已减轻不少,却似胸口罩着个大大的盖子,压得喘不过气。

    暖阳在地上泛起白光,她百无聊赖地拿起手机,准备刷刷网页。可屏幕一亮,竟有三个未接来电,清一色显示杨晓的名字。

    夏光吐吐舌头,正欲回拨,杨晓却又迫不及待地打了过来:“夏光,告诉你一件特别惊悚的事!”

    “哪里惊悚,你分明听起来很兴奋。”

    “什么啊!我身边出现了谋杀!谋杀!现在顾氏已在公司内部安插了顶尖级办案专家。宝宝的精神都快崩溃了!”

    “杨乐又给你设置真人恐怖片场景了?”

    “你不信我?”杨晓奓毛,“来!来!来!我们当面讲!”

    “我在顾家。有点特殊原因,估计这段时间都出不去了。”夏光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实话。

    “天!我的人身安全已受到了严重威胁,你居然还扯这么离谱的谎言搪塞我!还是好姐妹吗?”杨晓喊,“顾家大院?别开玩笑了,你说你在外太空比较靠谱。”

    “我干吗要骗你。”夏光无语。

    “哈哈,顾家什么样子?是不是和传闻一样,落后新中国几百年啊。”杨晓哈哈大笑,“你怎么还有手机用?不该飞鸽传信,烽火传书吗?”

    “我挂电话了啊。”夏光翻了个白眼。

    “别啊,这人说出来你还认识!”杨晓睁大眼,一字一句道,“杜纯纯!”

    夏光情不自禁地“啊”了声。

    “意外吧!”杨晓道,“杨乐在一旁屁颠屁颠地填尸检报告时,我几乎还没反应过来。”

    “怎么会是她?”

    “鬼知道,大概老天开眼了。实话说,杜纯纯这几个月整我整得厉害,背后咒她早点死咒了好几次了。我虽不是什么坏人,但也委实算不上好人。她死,我不伤心。”杨晓道,“不过,也太蹊跷了,一点预兆都没有,还以为她要继续在你和顾天之间上演宫斗大剧呢。我感觉简直意外到尸体像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整个人都蒙了。这说不通啊。”

    一股寒意顺着脊骨蔓延进心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犹如珠子般被串了起来。顾天面对杜纯纯时脸上的笑意,和他攥紧的双手在眼前闪现。他说,我会让所有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不会是顾天。”夏光本能地抗拒道。

    “你神经啊,顾总才不会因为杜纯纯欺负我就杀掉她,哈?他说不定都没发现宝宝被针对了!”杨晓说着,猛地反应过来,惊讶地喊,“你到底在讲什么?”

    “没什么。”夏光摇摇头,惴惴不安地锁紧眉头。窗外苍蓝天空之上,云山高耸,渺远到仿佛存在着另一个无边无垠的世界。落花飘逝,窗前风铃叮叮作响。她揉了揉眼睛,若无其事地对着电话里的杨晓打着哈哈,狠狠将水果盘中一只水灵灵的大梨丢进池塘。

    红鱼摇曳身体,猛地窜入深水,只剩幽红一点。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一定不是这个样子!她绝不要这个样子!

    她毫无预兆地挂了电话,在房内走来走去。说不上有多悲伤,也似乎没有多愤怒。或许经历了时间与往事洗礼的悲伤与愤怒本就如山间鹅卵石般光滑无害了,它们层层叠叠地堆在一处,就是几千万年。

    水滴顺着宽阔屋檐缓缓流下,在院前砸出一个个高脚杯型的水花。夏光伸出手,雨水聚成小流,调皮地钻进袖子。她将袜子脱掉,坐在回廊内,仰头看着头顶大梁上一只琉璃彩绘灯。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不寻常,她有些恍惚,胸口的伤已好大半,但依旧牵扯着疼,被困在偌大庭院内,远处大厦在雾气中如海市蜃楼。她觉得坚信自己在不久前的大火中死掉更现实些。

    这是哪里?唐朝?宋朝?还是穿越到了任意一个架空时代?

    正寻思着,一柄白色飞花油纸伞,穿过阁楼,由远及近。苏曦止一身素衣古服,踩着迸溅的水花,拾阶而上。

    夏光抬头看着水滴划过他的面颊,落在精致锁骨上。

    雨水声哗哗大了起来。

    “小心感冒。”苏曦止碰了碰她划水的双脚,笑道。

    心仿佛被大雨打进池塘,沉沉浮浮。夏光想起第一次来顾家的梦境,天际云端,似乎响起了鲸鸣。

    她慌乱地看着苏曦止蹲下身,双脚传来厚实的温度。他小心翼翼地帮她穿起鞋袜,之后左手飞快地搭住她的肩膀,右手抬起她的双腿,猛地提到半空。

    一个公主抱。

    夏光叫出了声,抓住苏曦止的衣服,强有力的心跳近在咫尺。望着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她不禁羞红了脸。

    苏曦止抱着夏光走进房间,坏笑道:“不要到外面。你伤口刚好些。你想做什么?看书?玩游戏还是别的?”

    秘鲁的的喀喀湖那幕犹如电影重放。夏光握紧手指。看着苏曦止精致完美的五官,挣扎起来。

    如今,气氛温和,很想把事情说清楚,可隔着十年时光和一个人所有的记忆,如何解释得清?

    出口的,都太苍白。

    分明那样挣扎,那么不愿面对,可思恋一如海潮。

    沉默变得难以忍受。

    “其实,我用钥匙打开神之门……”夏光细声细气道。

    苏曦止抱住她肩膀的手紧了紧。

    夏光愣住,怔怔望着他。

    “其实,我只是怕你雨天无聊,过来陪你。”苏曦止促狭笑道,“至于那件事,现在已没兴趣听了。”

    “可是……”

    “我既把钥匙给你,那秘密就是你的。夏光,我对你的好是不求回报的,不需要这样没安全感。”

    “可你一定很失望!还很伤心!”夏光的眼骤然红了。

    “看见你的那刻,真气不起来。我也是没办法呀。”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很坏啊!”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涌出眼眶。夏光不停用手去揉,可心仿佛被窗外大雨浸润,沉甸甸湿漉漉的,无论如何都干不了了,“我分明一点都不好,不值得你这样!”

    苏曦止沉默,他半蹲在床边,忽然低下头,灿烂一笑:“可整个世界,我只有你啊。”

    只有你,是我在乎的。除了你,我别无选择。

    夏光震惊抬头,脸上五官因悲伤而扭曲,她哽咽起来,号啕大哭。

    苏曦止,这是我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可请你,不要悲伤。

    次日,雨后新池,红鱼绿泥。

    顾天在门前吹了声口哨,晃进夏光的房间,一个大大的鸟笼被放在桌上。

    “夏光。看我给你带的什么?”

    “喵喵!”

    夏光猛地直起身子,盯住扑抓着笼子的兴奋猫咪。

    “你怎么把我家的猫关进笼子的啊。”

    “关?依我就把它煮了。它一只猫待在你那出租房里,若是没人解救早饿死了,居然敢挠我。”

    “一定是你太不温柔,欺负它了。”

    顾天摇头,伸出手臂,三条挠痕尤其刺目。他凑到夏光面前,似乎想博取同情。可感受到苏曦止看过来的目光后,只得懒洋洋转脸笑道:“哥哥,你来得蛮早嘛。”

    “不早,昨天没走。”苏曦止目光灼灼。

    “这么说,是我来晚了。”顾天笑了起来。

    “你误解了,最好别来。”

    房间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夏光坐在床上,脸顿时烧得通红。她试图缓和气氛:“就让顾天进来坐一会儿吧。”

    苏曦止冷若冰霜,站在门边没动。

    顾天眯了眯眼睛,径直越过苏曦止道:“夏光,父亲要我通知你件事。”

    顾家等级森严,很多事一般会让下面帮佣跑腿,这几天夏光逐渐熟悉了规矩。她瞪大眼睛,好奇地等待着。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苏曦止继任顾氏集团总经理,父亲决定举行次盛大宴会。”

    “地点在顾家大院?”夏光打开顾天递来的请帖,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

    “这不可能。”苏曦止锁紧眉头。据他所得情报,顾家大院被天狼星人列为地球S级禁区,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家族本身极其古老,早在元朝铁骑踏遍中原时,已生根发芽。明朝海运漕运商品经济发达,顾氏先人在这带积累了惊人的社会财富。到了清朝,更是势头难挡,位极人臣。到了革命火种燃遍全国的民国时期,他们非但没有衰落,反而扩展到了世界各个角落。相传,顾氏与东南亚及北欧一些皇室保持着良好关系。早在地产行业还未如此发达时,便购置了太平洋大西洋上十几座风景宜人的小岛,而A市所谓的顾氏集团总部,其实只是这庞大商业帝国的冰山一角。几百年的风霜积淀,一股神明与守护者之间的力量纽带不停支撑,早已成为当今世界繁荣的经济政治局势下一股暗流。

    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今,这个古老家族要向所有人展示它最神秘的一面了。

    时光中斑驳的顾家大宅,晃动起沉重的门扉。

    数百年,出生至死亡,第一次。

    “你确定这只是场宴会?”苏曦止阿谀道,“还是另有他意?”

    “哥哥。”顾天笑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变化已经开始。”

    夜幕四合,青石小径染上瑰丽的红。夏光踏着晃晃悠悠的楼梯,爬到阁楼之上。这是这片古建筑群落的最高处,巨大殿宇笼罩在红光中。千年时光在风中飘荡,阴影和秘密在黑暗中潜行滋长。

    望着远方归巢的鸦群,夏光心中忽然升起丝莫名惆怅,实在无法想象,平淡无奇的景致中,竟然隐藏着关于宇宙间两文明的秘密。

    是阴谋?

    谁又知晓?

    口袋中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夏光疑惑地接起,一好听又亲切的男声问候道:“你好,夏光,我是杨乐。知道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给你打电话。这样,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面聊。”

    “可我这段时间不方便。”

    “这事太费脑细胞,我一个人想不清。”

    “给杨晓的真人恐怖片场景设计遇到难题了?”夏光不禁笑出了声。

    “不,是十年前UFO事件真相。”

    “我不明白。”

    “十年前的事我有了突破性进展,希望你和我核对一下细节。”

    “上次你果然骗我!”

    杨乐懒洋洋道:“爱来不来,只不过这件事的真相恐怕不仅仅是真相那么简单了。苏曦止被牵扯进前几日那场火灾谋杀案,很有可能被逮捕。”

    “不可能!他根本不认识杜纯纯!”夏光失声喊道,“你到底怎么当的警察?”

    “当不当都证据确凿。”杨乐道,“连作案动机也有苗头。”

    “诬陷!”

    “现场指纹,指甲内存有的毛发,血液溅起判定的凶手身高,甚至死者被性侵后身体内残留的精斑……”

    “你说苏曦止对杜纯纯先奸后杀?”夏光简直被气笑了。

    “英雄所见略同。”杨乐翻了个白眼,“我也相信,杜纯纯把苏曦止强奸了似乎更符合逻辑,毕竟以前上学时简直全校妹子都想非礼他。”

    “……”

    “我可是系统研究过的。”杨乐严肃道,“虽然苏曦止无聊透顶,一上课就花很多时间发呆,喜欢一个人站在窗前看下雨,一个人放学打扫卫生,一个人在琴房练琴,但真不妨碍雌性动物们把他视为男神。以前啊,他只要往女生堆里一望,定能引发场血案,十个女生九个心花荡漾,还剩一个,大概晕头转向。”

    “你居然把另一个男生观察得这么仔细。”

    “大概他物理比我好吧。”

    “……”

    等下了阁楼,四周已经完全黑了,夏光小心翼翼地扶着木质梯子走进花园。苏曦止靠在树边,一看见夏光,漆黑眸子仿佛被星火点燃。他嘴角带笑,温柔牵住她的手。

    “看见我就这么高兴吗?”夏光忍不住道。

    “这几天都很高兴。”

    “怎么啦?”

    “因为每天你都在啊。”

    “什么时候这么会说情话了。”

    “我不会说情话,这是真话。”

    夏光走到前面,忍住不看苏曦止的脸。屋内灯光温馨朦胧,她拿了本小说,递给苏曦止一封装华丽的地理类大书,捂住他的嘴。

    苏曦止啧了声,斜靠在床边,一只脚盘着,闲适慵懒。书在手中慢悠悠打开,沿着表面划了划。

    “你不想看吗?”夏光奇道。记得上学时苏曦止最爱看的就是地理类杂志。

    苏曦止未语。

    “那你要做什么呢?”

    “看你啊。”苏曦止啪的一声合上书本,慵懒道。

    “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夏光推开他,面颊一红。

    “我以前也经常看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不可能。”

    “是吗?”苏曦止眉眼弯弯。

    夏光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苏曦止瞧着夏光紧张的神情,笑出了声。他的眼睛莹莹闪光,颀长单薄的身影在月光下犹如披着层轻纱,让人移不开眼。忽然,他猛地将被子扯开,在夏光的尖叫声中,轻柔盖在身上,身体碰到开关,整个房间暗了下来。

    “睡觉。”

    “现在啊?”

    “对。我还从没和女孩子睡在一张床上。”苏曦止的声音中透着好奇。

    夏光勾了勾嘴角。被子犹如羽毛落在头顶,她侧过身,仔细看苏曦止的脸。黑暗中,他的鬓角如被刀裁,下颚线条精致完美,皮肤笼罩着层淡淡的月光,嘴角微微向上,显出少有的孩子气。

    心的某处被填满。

    他看起来真的累了,呼吸均匀,绵长平静。那感觉很奇妙,仿佛已过了一世时光。

    夏光靠在苏曦止肩头,将盖住他双眼的手拿开,看着微微颤抖的睫毛,好想好想把它们一根根数一遍。

    在心里,在长满繁花的悠悠岁月里。

    A市城区中心街道笔直宽阔,人群熙攘。摩天大厦犹如一只只修竹高耸入天。雨后新晴,丝云游走。夏光神色紧张地四下张望,一头钻进街边一家咖啡厅,顺着别具一格的陶土小径顺势而上。在开阔天台上,杨乐正跷着二郎腿,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晃荡着电脑鼠标。见到夏光,他叼着棒棒糖的嘴咧了咧。

    “你真的是警察吗?”夏光对他翻了个白眼。

    “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卧底。贩毒,走私,杀人越货。”杨乐直起身子,瞧着夏光一脸嫌弃,十分满意,“你从顾家大宅溜出来,是苏曦止送你的吧。”

    “嗯。”

    “他没跟来?”

    “没有。”

    “你保证?”

    “苏曦止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在穿过这里的下个路口等我。”夏光纠正。

    杨乐眼中闪过丝狡黠:“好,既然有这么个保镖,又有什么好害怕的。来,来看看这个新世界。”

    夏光顺着杨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远方看去。在高耸入云的两栋楼之间,正好是旧城改造区。低矮的建筑群内,被烧毁的商贸大厦孤独而荒凉地伫立着,像道抹不掉的伤。夏光心内阵痛隐隐,她挣扎回过头:“太远,什么都看不见。”

    “谁让你看那儿,我让你看这儿。”杨乐点了点大厦旁的巨型广告牌,“来,跟我念。”

    “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

    “有什么感想?”

    夏光歪了歪脑袋:“李易峰的眼泡真像蛤蟆。”

    “我们重新开始,可能顾家大宅已经把你的智商待出了原始人水平。”杨乐捂住脸颊,在夏光愤怒的眼神中,无力摆了摆手,他正欲说话,却见夏光的神色变了。

    一瞬间,仿佛遥远宇宙时空发出了声悠长巨响。星河璀璨绚烂,隐藏在其中的某些黑暗生灵窃窃私语。天台空了,下方的人群也越发渺小,整个世界只剩黑暗的无尽深渊,和那不停旋转的金色神之门。

    “它还在那里!”夏光尖叫了一声。

    “Bingo。”杨乐站起身子,“你在顾家大宅疗养这段时间,老城改造区被完全封锁,里面起码进驻了一个师的兵力。人类社会表面很平静,实际上早已恐慌混乱到无法想象。美国、俄罗斯、欧盟,目前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首脑都已密切关注到,在中国北方一地级市,出现了磁场异常地——一个实体的微观虫洞。各种异化现象层出不穷,虽从远处看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但实际上由于强烈辐射,那附近早已寸草不生。不过,也不能说全然都是坏消息,至少在中国,不利于维稳的异声被清除,消息被封锁在A市内部。”

    夏光再次审视了一遍那个造型夸张的广告牌,苏曦止的话语在耳畔响起:人类目前没有任何能力将这个虫洞进行掩盖,甚至不懂如何开启。

    “这么白痴的伪装招数是谁想的?”夏光忍不住问。虽然通道只有针尖大小,但散发出的能量十分巨大。又厚又粗的特种钢材从地底支起,搭成一个框架,犹如灯箱般发出金色光芒,简直欲盖弥彰。

    “你说谁白痴。”杨乐喊道,“局长可是在家连夸了我三天。”

    “你们当官家的小孩,在家里喊爸爸妈妈官名吗?真是拿腔拿调。”

    杨乐坐回沙发,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不打断话题了,时间有限,下面我们来说说。夏光,你要如何拯救这个世界。”

    “我?”夏光瞪大了眼,“不要开玩笑。我没这个能力,那些事情应该是军国首脑讨论的。”

    “那就说说如何去救苏曦止。”杨乐的眼神透着鼓励,“十年前的事情,到底记得多少。UFO事件,苏曦止从地上被吸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很害怕,特别害怕。”夏光在座椅上沉思,睫毛微微颤抖,“那些巨型的古怪飞行物吸引了所有同学的目光。孩子们像一只只从巢中探头的鸟儿,全部挤到窗前,更有些兴奋地跑出教室。走廊里,操场上,一片混乱。数学老师声嘶力竭,色厉内荏地让我回教室罚站。但场面已经失控了,可我没心情理会那些,大脑一片空白地遵从命令。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手脚冰凉,我蜷缩在角落埋头哭泣。外面骚乱声不知什么时候平息,似乎还有几声巨响,可我真的很伤心。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来拿着书包就回了家。”

    “没了?”杨乐愣了。

    “你还要听什么?”夏光道,“真的就这么简单。”

    “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细节?”

    夏光茫然摇头:“我哭得太厉害。”

    “没人中途回教室?所有人都去了操场?”

    “十年了,谁会记得。”夏光皱眉,“而且,你应该明白……”

    杨乐心中一凉,那间灰暗的病房,在时光中咣当一声被打开。潮湿阴郁,无法逃离。他摇了摇脑袋,继续道:“第二天发生了什么?”

    “食物中毒。没人承认UFO,甚至我的同学全部坚定认为苏曦止在转学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

    气氛沉闷压抑,过了很久,杨乐才泄气道:“看来,确实做得天衣无缝。”

    “还有一种可能,”夏光犹豫,咬了咬牙,“我是特殊的。”

    “什么意思?”

    “那天在学校,我听到了很大的响动,但蜷缩在桌子下面,根本丧失了任何想要一探究竟的愿望。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想说你体质有异?”杨乐哑然失笑,“其实,你才是外星人吗?”

    “我一定不是普通人。这十年很多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但有个想法却逐渐成型。校园中毒事件,我是特殊的。”

    “那么就能很简单地推测,我们知道的就是真相。苏曦止确实被带走了。车祸真是个精妙的谎言,于你,于苏曦止,一箭双雕。”杨乐似乎在脑海中将当日景象全部重构。白鸽飞过操场,烈日炎阳,一切都像炼狱,他忽然站起身子,激动道,“还有个细节,抢在上课时间堂而皇之带走苏曦止,一定有个突发事件,让那群生物措手不及。”

    “可还有种可能,他们,根本不在乎影响。”

    “听你的叙述,他们至少还编造了一个苏曦止转学的谎言。所以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必须马上带他走。不过如果真是高出人类文明几个层级的外星生物,那确实无能为力。”杨乐的语气罕见认真,“十年前和十年后,苏曦止都在劫难逃。他们的科技与视角,蒙蔽人类,像忽悠一群虫子。”

    阳光隐没,层云覆盖。远处商贸大厦烧焦的墙体像被虫蛀过的孔洞。夏光低头搅着手指,咬紧嘴唇,鼓起勇气:“不,十年后,他们的目标不是苏曦止,而是我。”

    风过影动,天台白帷翻涌。

    不要再害怕,更不要再退缩。为了生命中的美好,当个勇敢的人啊。

    求你了。

    求求你啊。

    穹顶微光闪耀,顾天站在A市最高层,冷漠地看着这座孤独的城市,面容在毛玻璃后朦胧出了模糊的质感,浅色琉璃瞳中的光芒如樱花飘飞幻落。

    黑暗妖异,又君临天下。

    他从办公室制冷冰箱中拿出杯香醇浓郁的葡萄酒,倒入杯中,悠闲地晃了晃。如墨汁般浓重的影子游走上身,面向被烧得焦黑的商贸大厦,发出阵阴冷的笑声:“如今,整座城都是你的杰作。人类开始害怕了。”

    “不,它是属于历史的。天狼星和地球都未开启的纪元。”顾天道,“而我,只是个无名者罢了。”

    “伟大的无名者。”黑影道,“神明不会忘记你对降临做出的贡献。”

    “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当颗棋子?我可不是被你们洗掉记忆的苏曦止。”顾天嘲讽地笑了。

    “你的计划是什么?”黑影爬上顾天的肩膀,语气中是少见的渴望。

    “在你们眼中,人类是什么?”

    “蚂蚁!虫子!”

    顾天忽然笑了起来,歪着头将红酒倾洒向下方蝼蚁般的人群:“那么,我就用他们的力量,帮神明找回遗失的王座。”

    世界,将匍匐在我的脚下。

    夏光蹲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双眼无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为什么,自己给苏曦止打了十几个电话,每次都发疯地想要听到他的声音,可又忍不住挂掉。悲伤和焦虑无法遏制,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仿佛有什么黑暗的东西正吞噬着希望,张牙舞爪。她的行为变得毫无逻辑,举止更是怪异至极。

    好想在大街上跳舞,抑或大声哭泣。可谁又理解得了?不过是个很悲伤很悲伤很悲伤,又毫无能力改变一切的笨蛋罢了。

    拯救世界,不要开玩笑了。

    要勇敢,要坚强!可再勇敢再坚强在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前有用吗?

    没有出现在和苏曦止约定的任何地点,夏光一个劲往前走,仿佛走得够远,就能摆脱设定的命运。

    难道十年前的他们没有在苏曦止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而如今……

    晏生饱含恶意的话语带着十足轻蔑:“杀死你背后的真实原因其实很简单。你身上的血,含有完美抵抗地球法则的疫苗,只要拿到,天狼星人就能顺理成章地降临。神之降世,开天辟地。”

    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和杨乐聊过后,原本残缺的碎片形成了巨幅的图景。惊悚的答案出现了,十年前是苏曦止,十年后是自己。

    自己和苏曦止是何关系?

    一切的答案……似乎连这玄而又玄的爱情也变得能够看见真相……

    苏曦止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夏光迫不及待地接通,又万分烦躁地挂断。

    最后,不知走过多少路口,她在一街心花园停下。透明的泡泡在空中上下翻飞,仿佛一个个脆弱梦境。

    “要不要喝?”忽然,头顶响起一熟悉的声音。

    夏光微微眯起眼睛,迎着太阳看着苏曦止俊朗的眉眼。他手里抱着大杯奶茶。

    “你怎么了?”见她不说,他又问。

    夏光摇了摇头。

    “今天送你出顾家时,不还好好的。”苏曦止蹲下身子,认真看着夏光的脸。他的周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温暖肆意。夏光撇过脸。

    “来大姨妈了?”

    “你才来大姨妈了!”

    “终于理我了?”

    苏曦止笑了起来,刮了刮夏光的鼻子。

    “走开!”夏光气愤地打掉他的手,奶茶泼了一地。

    苏曦止的脸色变了变。他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有些不懂女孩子了。”苏曦止困惑。

    “我也不懂!”

    “那你现在生气的事情和我有关?”

    “不知道。”

    “那就是没关了?”苏曦止道,“等你气完,我再接你。”

    夏光腾地站起身子,委屈地抓住他的衣角。

    苏曦止笑了起来,搂住夏光的腰,把脸放在胸口狠狠蹭了蹭:“那就不要生气了?”

    “不要!”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要吃大餐,逛公园,看电影,去旅行!”

    “我们可是偷跑出来的。”

    “去不了,我就要分手!”

    苏曦止的脸色越发难看,他抓住夏光的手问:“你到底怎么了?”

    “和我一起很难受吧!难受就不要在一起了啊!”

    苏曦止怔住,手机在口袋里不合时宜地嗡嗡作响,但他充耳不闻,声音冰冷:“走吧。”

    “我又不想去了,我要去看看那座商贸大厦!”

    “我终于明白人类社会有一个字是什么意思。”苏曦止有气无力道,“女孩子真作。”

    “觉得我作就更不要理我啊!”夏光尖叫,她讨厌这种气氛,更讨厌苏曦止越生气反而越冷静的性格,她实在太想激怒他,“反正我讨厌死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什么都不讲。”

    “谁知道啊!”夏光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苏曦止彻底沉默,他挨着夏光坐下。

    午后公园满是欢声笑语,孩子们和大狗在草坪上撒欢跳跃,巨大榕树漏下一片斑驳,从东面到西面,时光扭转飞逝。

    夏光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晚霞满天,鸟儿归巢鸣叫。她的屁股坐麻了,红着眼睛任性道:“我就是要看商贸大厦。”

    “那就去。”苏曦止的声音透着股心碎与决绝。

    “你说来不及。”夏光哭了起来,“做什么都没用,再努力又能怎样?”

    “来不及又怎样?”苏曦止嘲讽道,拉起夏光。

    大地在脚下猛地消失,整个人忽然腾空在天。苏曦止抱着她,像鸟儿穿梭丛林。周围一切变得花花绿绿,只剩天空和脚下黑压压的人群。风呼呼作响,夏光抑制不住尖叫,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她将头死死埋进苏曦止的胸口。

    “你怕了?”苏曦止压抑着笑声,“刚刚还说不想要我了。”

    夏光面色苍白,她试图放开苏曦止,直起身子,却见自己如只轻盈的燕子,停在商贸大厦楼顶。

    大量堆积的陈年杂物被清除殆尽,不少荷枪实弹的军人驻扎其中,直升机不停盘旋侦查。这是个严密的监视网。苏曦止贴着楼面,站在横七竖八的光缆上。若不是他无畏又自信的笑容,夏光早两脚一软,栽了下去。

    老城区一侧平原开阔。苏曦止的面庞映着落日余晖,清澈通透的眼烁日融金。

    被白日与暗夜交替的这刻震住。夏光双眼迷离地望着远方褐色的山峦。这是地球上最平凡无奇的小城,蹉跎了半世时光。

    “高处的晚霞很好看,对吗?”苏曦止暖暖地笑了起来,歪头捋了捋她面颊上的乱发。

    神之门的光晕干扰了下方很多人的视线,但这个角度依旧极不安全。几百部机枪四处搜索,大型火炮缓慢推进。夏光看着一脸正经看夕阳的苏曦止,一个特奇怪的词汇闪入脑海……很二很大条啊……

    以前为什么就没发现呢?

    方才的压力险些逼疯了她,夏光此刻反而有些释然了。她揉了揉眼睛,不希望苏曦止看见狼狈的自己,可越揉鼻子越酸。眼泪断了线般流淌,就算是用尽力气按压依旧毫无用处。心中下起了瓢泼大雨,越来越大,她无声地号啕大哭。

    “你怎么了?”苏曦止慌乱地问。

    他如一只轻盈的鸟儿,闪进下方一扇打开的窗户,缓慢而专注地擦掉她的眼泪。

    “没什么。”夏光狠狠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去做什么?”苏曦止问道,“还想看其他几座神之门?”

    “还有?”

    “当然,超光速旅行至少在天狼星文明进程中还处于理论状态。他们距离人类8.6光年,想要降临,自然不会笨到再经历次星际跋涉。”苏曦止道,“几万年前,他们航行到达地球,建立星际旅行的神之门。之后因疫病退出,还保留着不少遗迹。只是太久,能量损耗太大,能用的估计只剩一座。至于哪座,没人知道。”

    夏光瞪大了眼。

    “虽大型可用星门位置成谜。但的的喀喀湖此类却有不少。”苏曦止道,“有时现代科学家太狂妄自大,总低估古代劳动人民的智力水平。神话传说只是对现实无法理解,并不代表记录成虚。”

    “你说像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宙斯阿波罗都是真的?”夏光失声惊叫起来,“那些全是天狼星人?”

    苏曦止笑道:“我们可以去奥林波斯山看雪啊。”

    “夏光,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苏曦止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无论怎样。”

    夏光无法形容此时的感觉,仿佛整个灵魂被注入了新的生力。

    下方九街十六巷是外婆的老住处,蜿蜒曲折的弄堂小巷封锁着童年。一阵风过,年幼的自己跑啊跑,摔倒后,在青石板上笑容满面地站起。

    第一次有人接纳内心深处那个脆弱、无助,又敏感的小女孩。

    她放声哭泣。

    那些黑暗,那些独自撑过的雨天,终将阳光满世界。

    顾天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浅色眸子内大雨滴滴坠落。伸出的假山,崎岖陡峭如龙首。他踏着突出山石,三步并两步,攀上巨大古松,回头伸手:“哥哥,你要不要上来?”

    院内蜿蜒曲折的虬枝在一块块巨大黑石间时隐时现。山崖孔洞别致,似乎精心雕琢,又仿佛浑然天成。绵密的雾气荡在水面上,从上游到下游,荷花如无根浮萍,散发着温润白光。两个小孩在山石间跳动飞跃,这一幕在脑海一闪而过。苏曦止眨了眨眼,那欢愉的冲动被抑制下去。

    “我不玩这种幼稚游戏。”

    “以前倒没这样防我。”顾天笑了。

    “我只想知道答案,不想浪费时间。”

    “那可真奇怪。”顾天俯视,“你以前最爱讲结果无所谓,只要过程开心。”

    “为什么夏光叫我猪宝贝?”

    顾天一动不动地站在巨大迎客松旁,白皙修长的手微微握紧。雨幕浩大,苏曦止的眉眼越发模糊。十六岁的夏光出现在他身旁,转了大大一圈。白色裙子飘扬浮动,眼睛波光流转,笑靥如花。他们出双入对,走过阳光下绿树葱郁的校园。角落里苏曦止缓慢地推着秋千,影子在夕阳中拉得很长。

    “哥哥,就算知道,我会告诉你吗?没义务啊。”他恶意摊开手,“你不要再说这个外号,要是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夏光。”

    “过去与我一片空白。想要恢复只能获得天狼星核心智能网络系统许可。”苏曦止面无表情道,“不确定这个外号的背后有没有什么让她不快的回忆。”

    “哥哥,你还真是温柔。与其关心这些无聊的事,不如想想自己。”

    “不无聊,很重要。”

    “不懂你在坚持什么。有意义吗?”顾天忽然跳下大树,语气急促,“你现在很危险,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我不需要。”

    “看来你还没认清现实,你已被A市警方列入嫌疑犯名单,无论从作案动机到最后一轮证据,全部确凿无疑。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不隐藏身份,在人类社会规章制度下接受死刑。要不看看他们如何对待自己的神明。哥哥,你也并非毫无用处,让鲜血在地球引领场新的科技大爆炸吧。他们一定会对你的基因很感兴趣。千年前罗马总督如何钉死圣子耶稣。现代人类就会如何杀掉你。”顾天邪魅地笑了起来,他分明用语言讲述着一个故事,但磁性的声音仿佛在述说一个不变的诅咒,“命运尽头的死亡十字架不会改变。犹太人的王,拿撒人的耶稣。请求上帝饶恕每一个伤害他的敌人。黑色的血花开满了山岗坟头,只有死地的归来,才是荣耀。”

    哥哥,你虽和千年前上帝之子一样高贵,体内流淌着神明的血液。可你终究没他幸运。试图挽救人类灵魂的耶稣至少被人铭记,而你,被族人遗弃。不属于人类,亦不同于天狼星。就算拥有无私的爱,也是挫伤自己的匕首。

    最好不过笑话。

    水流至假山,绕过殿宇,漫上绒绒青草地。

    “顾天,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傻瓜。全世界我见过的笨蛋加起来,不如你。”

    “可我只是遵从内心的想法。”苏曦止看着大雨打出一个个高脚杯形的水花,争辩道,“这有什么错?”

    “哥哥,我前段时间看了一个新闻。讲名牌大学学生在毕业时迷上了数学研究,进而耽误本专业学习,无法分配工作。三十年后,将近五十岁的他,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娶亲,只能待在村头的老榕树下残喘一生。”顾天笑了,“他的导师曾给机会重修,但他置若罔闻,坚持和数学有不解之缘,一定能出人头地,可那么多年,世界难题依旧是世界难题,而他在经历了无数不眠的日日夜夜后,寂寞没有成为成功的号角,埋葬的隐痛骤然爆发。你以为你在创造整个世界,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可那又怎样?得到什么了?没有认同,没有价值,甚至坚持本身都值得怀疑。人类总向往成为坚持者,可坚持久了,都是被耻笑的对象。”苏曦止面容冰冷。

    顾天的表情越发愉快:“真是奇怪,我对自己感到惊讶。我怎么会给你讲这样一个故事,你应该是听不懂呀。你单纯得就像白纸,世俗的事情与你而言就是浮云流水,真想不通爷爷为什么要把总经理的位置给你,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才会在商场之上为了点名利锱铢必较吗?在任何地方,你都是最优秀的。哥哥,那种优秀使你产生了种错觉。人类被创造之初,便被视为奴隶。你无法阻止,更无从对抗,甚至连延缓的能力都没有。你违逆不了命运,必须杀掉夏光,不要用命去搏。”

    “我没有选择。我……很爱她。”

    “无论是天狼星人统治地球,还是人类社会。我们都能很好地生活,为什么不圆滑一点儿。这世间哪有什么是非曲直,无非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些事情与你毫无关系!为何非要插手?去他娘的正义感,去他娘的善良,去他娘的拯救世界!一切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你不是想当普通人吗?那就去做啊。就算是耶稣,如果不背井离乡,他永远是铁匠的儿子!为什么非要去当神!而苏曦止!你不用去做铁匠,顾家就会给你想要的最好生活!可你偏偏选择毁掉一切!”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苏曦止望着情绪忽然失控的顾天,问道。

    顾天自己也被震住,他眼底全是混乱的光,双手发抖,愤恨扭头。

    雨,越发大了。

    惊雷打下,照亮了顾父顾准冷峻的面容。他面对窗户,沉默背手,脸上线条越发冷酷。短短几月时间,岁月仿佛突然压下,让他平白添了好些年岁。

    屋内气氛阴沉肃穆。

    “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顾天站在顾准身后。今夜,他仿佛出征前的将军。

    “爷爷那边呢?”

    “他旧疾复发,正在医院。我们口风很紧,万无一失。”

    “就让这千年的羁绊,永远消失吧。”

    远处红漆门缓缓洞开,一扇扇,一扇扇。都市的灯光透进来,无数细小萤火虫上下飞舞。数千年的时光倾泻而出,仿佛一首永无息止的歌。

    从顾家最高的山丘下望,大雨映着苍空,远处游乐场摩天轮瞬间变大。风过林海,神之门如大海之上的灯塔,奇幻瑰丽。

    夏光穿着雨衣站在亭下。苏曦止说即使不离开顾家也能带她散心。她有些好奇地探头去瞧,只见他脱下笔挺的黑色西服,素白衣着,袖边上飞樱红艳,一个眨眼,两步一转跳上古亭。

    “抓着我爬上来。”苏曦止伸手回头。

    雨点贴面打下,浑身潮湿黏腻。夏光勉力四望,整个顾家被尽收眼底。

    今晚,这片楼宇不知为何如此耀眼璀璨,无数烛火在风中飘摇。穿宅而过的水上,莲花纸灯悠然荡漾。假山、芦苇、木质的回廊构成了一幅巨型的山水图景。

    苏曦止扶正夏光的身体:“闭上眼睛。”

    夏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心全部是汗。苏曦止手顺着她的腰侧缓缓游向锁骨,一顿,停止。他解开了她衣服的第一颗扣子。

    夏光噘嘴打了下他的手臂:“你到底要干吗?”

    “错了。”苏曦止将头埋进她的后颈,笑了起来,“我酝酿下感情。”

    旋即他闭上眼睛,微扬起头。

    四周静得只剩波涛般的风声,紧接着哗啦一下,苏曦止解开了夏光的雨衣。大雨泼来,但也就在这一瞬,一股暖流从身后发散而出。

    夏光双脚离地,惊呼着睁开双眼。

    一双超大的白色羽翼朝天张开,羽毛纷扬。四周冷硬的黑瞬间变得梦幻,巨大的光环遮住外界的大雨。

    苏曦止缓缓地升向了空中,牢牢地抓住她抱住:“别怕。”

    顾宅越变越小,灯如星海流动,整个城市蜕化成一片小点。东北平原纵横千里,汹涌如黑色的大海。

    夏光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出光圈,她想起那个古怪又惊悚的梦境。苏曦止将她从窒息中拉出,他告诉她,他一直都在,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却被刀贯穿了身体。

    希望梦是反的。

    “这里应该没人打扰我们了。”等上升到一定高度,苏曦止低头一笑,他在怀里摸索,取出一叮咚作响的吊坠。

    夏光抬眼去看,啊了一声,一把推开:“不要,你不要再给我!”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苏曦止严肃道,“夏光,再大的困难,我们不能逃避。”

    “可我不想再想起,我们往前走不好吗!”夏光喊,“会疼!好疼!”

    “可疼留下就是疤啊。”苏曦止叹了口气,“我希望,在你生命中永远都是美好。”

    夏光怔住,泪水忍不住从眼眶内流出,她接过了那条吊坠。神之门在地上发出耀眼的光,它像突然爆发的超新星。光芒在钥匙的花纹上一闪而过。

    背叛了信任的是我,感到内疚难过的人也是我,伤害你的人更是我。

    可为什么得到安慰的最后还是我?

    那道伤疤,它,分明长在你的胸口啊。

    夏光将钥匙攥在手里,看着忽然变得渺小的世界。有些讨厌这种君临天下的感觉,眼前这个地球上已知最强大的男人就站在自己身边,原本无坚不摧,原本毫无畏惧。即使一个师的军队动用超级精密化的武器对他进行剿杀,也未必有何成效。然而他就这样把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暴露给了自己。

    喜欢,真是种无上的权利,它意味着你可以掌控一个人的情绪,一个人的思想,甚至他的人生轨迹。

    笑容为你,悲伤亦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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