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明的初恋-荒诞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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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6月7日,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读书声伴着知了鸣叫,让人昏然欲睡。

    “夏光,现在是上课时间!”背后传来数学老师的呵斥声。

    少女冲出教室。

    前方数人顿住脚步,落在最后的少年回过头,他有双明亮清澈的眼,征得大人同意后,安抚性地摸了摸夏光的脑袋:“我哪里也不去。”

    “可……我很慌。”少女摇头,死死抓住少年的衣角,“你转学后能给我打电话吗?以后考哪个大学?会搬走吗?”

    前方身材高大的男子们不满地皱眉,发出意味不明的窃窃私语。夏光看着苏曦止的表情,忽然呼吸不顺了。昨晚教室空无一人,苏曦止站在夕阳的余晖中向她表白,还将自己的手机给她保管,说过几天来拿。很难相信,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走了。

    “夏光,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数学老师踩着高跟鞋走过来,“苏曦止要和他的家人办理退学手续,现在是上课时间。”

    前方一人机敏地上前拉了拉苏曦止的胳膊。苏曦止沉默,眼中仿佛浸满海水。一股戾气萦绕周身,他猛地抓住夏光的肩膀,双唇轻巧地印上她的额头,灿烂一笑:“我哪里都不去,你一定要等我。”

    “快!快把他们分开!”数学老师仿佛浑身着了火,尖叫起来。

    整个走廊乱成一团,无数只脑袋从窗户内好奇探出。黑衣人冲上前,试图扯开他们两人,但苏曦止似乎在用一生的力气持续这个拥抱。

    咣当一拳,他被打倒在地。黑衣人拖曳着他前行,口中含混着古怪的咕噜声。

    夏光吓得一动不动,混乱中抓住窗边的一把扫帚,就要追去。可瞬间,所有喧嚣骤然远去。在这平凡的午后,热烈的阳光消失了,一个巨大阴影投射下来,所有人抬头望天。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

    巨型UFO悄无声息地降临在A市校园上空。

    仿佛身上装着磁石,黑衣人连带苏曦止,全部克服万有引力,缓慢飘浮上天。就像一场幻觉般,消失在苍茫浩大的天际间。

    嘈杂蒸发,整个校园陷入死寂。冷汗浸透了每个人的校服。夏光的同桌杨晓从教室内走出,喃喃道:“转个学酷成这样,真不是人。”

    “喂,夏小姐,到站了。”忽然,肩膀被摇了摇,夏光揉着眼睛从梦中惊醒。

    车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厚厚地覆盖着远山苍松。一张戴着高度数眼镜的脸豁然放大,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龙山保护区。”眼镜男献媚道,“快到山顶了,一会儿能看见猕猴群。”

    “呵呵,方才感觉你很难受,还没睡醒吧?”眼镜男接着道,有意无意地将手放在夏光肩头,笑容有些猥琐。

    扭曲的光影,分不清幻觉和回忆。夏光微微一笑:“梦见了高中的时候,外星人降临学校,带走了我最喜欢的同学。”

    “哈哈,夏小姐真是幽默。”

    “恰恰相反,我很严肃。所以,差点在精神病院治疗一年。”气氛微妙,沉默中渗出点尴尬。夏光吐了吐舌头。闺密杨晓说得好,男人不能看表面,最后剩下的不是奇葩就是渣,旅游最能暴露一个人的人生观及生活方式。她瞅了眼身旁的眼镜男。这家伙抿着嘴,如临大敌,甚至紧张地站起了身。胆小鬼,她暗暗好笑,失望地叹了口气。

    山顶极冷,能见度更低。不少登高远望的游客意兴阑珊。夏光打了个哈欠,干脆拿手机聊起天。

    眼镜男好奇地探头,拘谨地笑了。

    “夏光?你怎么能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忽然,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前方大大咧咧地站着个灰衣皮裤的胖胖青年。

    夏光扯了扯嘴角。历数她的相亲史,这位仁兄在奇葩排行榜上必定列位前三。见面第一句台词是“你便是我命定之人”,遭拒后一厢情愿地问:“你是在考验我吗”,中断联系很久后的某天发短信“亲爱的,今天是我们相识相恋第六个月”……行为举止处处透着生死绝恋的味道。

    若是平常,夏光必定大喊流氓,就地取材,砖头包包甩他一脸。可如今,她却起了玩闹的心思。

    “你来啦?亲爱的!”夏光分外热情地挽住胖青年的胳膊介绍道,“这是我男朋友!”

    “你……你……你有男朋友还相亲!”眼镜男瞬间惊恐万分。

    “是啊,为了证明人家很有魅力嘛!”

    “简直无耻!”

    “喂!怎么说话呢!”胖青年不客气地大声嚷嚷,挡在夏光前面,“她这是想考验我对她的爱情。你懂什么?”

    眼镜男怯弱地后退一步,鼓起勇气,双眼冒了火:“告诉你死胖子,你女朋友不仅在外面四处勾搭男人,还和人上床!”

    夏光不怒反笑,脸上扬扬得意,修长手指抚上眼镜男的面颊,贴着他的身子悠悠道:“还有呢?”

    “还有……”眼镜男呼吸一窒,结结巴巴道,“还有很多!”

    夏光嘲笑,甩手一个飞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二人目瞪口呆。

    少了相处的煎熬,夏光拿着相机兴致勃勃,跟在旅游团后自得其乐。

    大雪封山,天寒地冻。猴群缺食少粮,纷纷跑到路边讨要。一只小猴伸出毛茸茸的小手,抢过夏光手上的花生,做了个鬼脸。

    “咔嚓”一下,抓拍到了!构图不错,光影效果好。夏光兴奋地回了个鬼脸。

    这一玩便到了暮色时分,苍雪映着红日,瑰丽壮阔。山顶旅馆笼罩在一片金灿灿的光芒中,勾勒出两道人影,眼镜男和胖青年守在大门口。

    夏光心道不妙,装作没看见,一头冲进去。

    “夏光,你现在就给我们个答复!”胖青年怒气冲冲。

    “刚刚我们争论了好久。决定尊重你!我还是他,选个结婚吧!”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夏光心中的小人早血溅三尺口吐白沫。她迟疑半晌,眼珠转了转。

    “不用在意我的感受。”胖青年一脸视死如归,感动地抹了把泪。

    眼镜男附和:“方才你羞辱我的那刻,忽然发现人生非你不可。”

    夏光被逗得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胖青年失望,一把抓住眼镜男:“既然如此,那就决斗吧!”

    眼镜男后退一步。夏光挡住他的去路,幸灾乐祸道:“打架吧,说不定也非他不可呢。”

    就在局势失控时,一张笑眯眯的脸挡在他们中间。暗淡的光影下,顾天的白皙皮肤有珠玉的光泽。

    ……

    限量版兰博基尼劈开风雪,仿佛离弦之箭奔驰而去。窗外景物迅速后退,顾天打了下方向盘,上了高速。他身子如竹笔直,蹙着眉头,一语未发。

    “夏小姐若想看动作片就去影院,现场版免了。”顾天生气时,总爱抑扬顿挫又略带嘲讽地喊她“夏小姐”。

    夏光笑嘻嘻地凑到前方道:“谢谢你大老远来接我。”

    “不客气,只是搅了你戏弄人的兴致。”

    “真别说,别人想打架,你拦什么拦。特别是那胖子多不愿意啊。”夏光惋惜道,“顾总,就你那气势,别说他们,就算几个彪形大汉也要掂量下。”

    “我很凶?”顾天问道。

    “谁知道呢?”夏光翻了个白眼。

    十六岁认识顾天。那年的他虽生活优渥,是同学眼中含着金汤匙的大少爷,可周身那股冷漠的气息,却让普通人退避三舍。前桌的夏光,少不得逗他,却收效甚微。仿佛独自生活在地狱的恶鬼,在彼岸黄泉中划出一方领地,对待任何闯进来的人,他都眼神冰冷,话语绝情。夏光不记得被嘲讽过多少次。可如今时光变迁,顾天的脸越发生动了。他会笑,千姿百态的笑容,温暖肆意蛊惑人心,让人不由自主被其牵着鼻子走。可以想象,他在商场叱咤风云,神不知鬼不觉签了多少单生意。

    “只是想在芸芸众生中找寻一人,不离不弃,接受糟糕透顶的我罢了。”夏光道,“可我很挣扎很害怕啊,害怕自己会看错,看错了就再也遇不到他。”

    “你一直很聪明。”顾天评价道。

    “不,你知道的,我看男人的眼光很差。”夏光摇头。苏曦止这个名字呼之欲出,可在顾天面前,这是禁忌,他甚至比夏光还怕听到。

    沉默蔓延,无数岁月往事翻滚旋转。车内气氛凝滞,可路依旧向前,甚至未等夏光道歉,顾天就开了车门,下了逐客令。

    果然,真恶劣。夏光暗自好笑,她拿了包包,望着轿车绝尘而去,只觉记忆历久弥新。

    夜凉如水,无星无月。

    原来,都十年了啊,苏曦止你在哪里?

    夏光搓了搓手,一路往市区走。她出生那天,是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阳光困守云层,万里惨淡。母亲难产死亡后,直接被推进停尸房。父亲在走廊中痛哭,抱着襁褓中的她差点摔在地上。在医院孤独地待了一星期,她才被远方赶来的阿婆领回家。

    或许,从降临人世的那刻起,她就倒霉透了。

    童年时光琐碎悠长,带铁丝网的窗棂外,鸽子红彤彤的眼睛妖气弥漫。空旷房间像个大大的迷宫,打开抽屉像打开全新的世界。阿婆总会将许多小玩意藏在衣柜下面,扣子呀硬币呀。仿佛能挖到世间最珍贵的宝藏,夏光兴奋地跳上桌子,如翻山越岭到达终点的探险家。

    她将所有的扣子都起上一个动听的名字,选出王子、公主、骑士、稻草人。它们会说话、会笑、会思考,推动这庞大的帝国滚滚向前。相逢、偶遇、离别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上演。那时候以为,这就是人生了。

    平房低矮,远处荒废工业区漆黑一片,若是其他女孩,早吓得电话乱打。可夏光没有,她哼着歌,张开双臂,深吸一口寒冷空气,感觉到了久违的自由。

    沿着公路走了半小时有些冷,她拿出手机查看时间,却摸到了一个不在预想中的坚硬物体。拿出来一看,她一下乐了,方才拉架,顾天随手将钱包塞过来了。

    路灯下,黑色皮质钱包质感光滑,夏光咽了口唾沫,好奇心倍增。

    不光顾天,整个顾家对私生活都极端保密。以前她一直嘲笑顾天家开的不是公司,而是特工组织基地。大到些秘闻,小到钱包手机,一律禁止翻看打听。曾有人因破了规矩,被顾天的父亲开除,丢了饭碗。

    钱包小巧,低调奢华,明显高端定制。几番挣扎,夏光小心翼翼地拉开夹层。

    一张泛黄照片映入眼帘。女孩神采飞扬,眉眼带笑。那是十六岁的夏光。照片背面少年的脸既熟悉又遥远。摩挲着这人影,她的身子骤然抖成了筛子。

    秘密,只为真相存在。

    第二天,夏光从学校下班,早早上了公交车。大雪飞扬,隔夜被碾成肮脏黑色。

    街上人来人往,A市古城历经百年,太多焚毁重建,遗留下来的逐渐演变成商业步行街。

    年少时,夏光踩着青石板路,穿街越柳地去找苏曦止、顾天时,脑海里总会浮现《红楼梦》中对宁荣二府的描述。虽不如那般阔绰,却古色古香,韵味十足。琼榭朱楼,雕栏画栋,连黄昏灯光也似飘摇了百年。她抚摸着外墙上饱经风霜的顾家族谱,很难想象,同一片天空下,百米之外高楼林立。

    再次将相片从包内抽出,背面赫然贴着另一个人的照片,苏曦止。

    “吱呀”一声,顾天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朝她招了招手。她一惊,照片落到地上。她手忙脚乱地塞回去,尴尬道:“方才给你电话,还说在外面,怎么这么快?”

    顾天的目光移到钱包上,但仿佛是刻意忽视什么一般,直接道:“昨天,我又把车开回去找你……”

    “走到一半看见有旅行社的长途大巴,给了钱就搭了顺风车。”夏光拉起顾天的手放在身前轻轻荡了荡,撒娇道,“我错了!”

    “进来吧。”

    “进来?”夏光一呆。顾家对隐私尤其看重,宅邸更不愿外人进入。难道一张照片就要杀人灭口?有必要吗?不,很有必要啊。

    “最近悬疑剧看得挺多啊。”顾天心如明镜,睨她一眼,刮了刮夏光的鼻子,玩笑道,“进去领罚吧。”

    “真的不需要,我们去外面吃!去外面吧!”夏光慌忙摆手。

    “父亲要见你。”

    夏光瞪大了眼。

    正厅,晚上七点。

    顾父顾准威严端坐,一条藏青色长袍,饱经风霜的面颊上两道法令纹极为显眼,将碧绿的青瓷茶杯重重一放,夏光的心跟着一跳。

    看得出,心情不佳啊。

    夏光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这么个人物和她有何可说。似乎除了十年前……喜欢过他们的大儿子苏曦止外,她并未唐突过什么。

    讲到苏曦止,她一直奇怪身为顾家长子,顾天的哥哥,他为何会姓苏。如今远观顾父神态,心中豁然明朗。这么个犹如清代穿越而来的老学究,必定发乎性,止乎礼。出轨?太荒唐了!定是老婆出轨!

    思及此,夏光颇为同情地回望过去。如此含辛茹苦给别人养儿子,真是心性豁达高山仰止!

    “夏小姐,真是很厉害啊。”话语竟有讽刺味道。

    夏光一愣,配合环境,她鬼使神差地赔笑道:“过奖,过奖。”

    顾父冷冷哼了声,怒气更盛,转头问顾天:“她哪里好了?家世、心性、品貌、学历没一样配得上你。”

    “哪里都好。”顾天笑道。

    夏光脑海中闪现顾天钱夹中自己笑靥如花的照片,不由自主站起身子,望着他。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薄情寡淡的顾天,确实默默地喜欢了她十年,甚至在她整日追着苏曦止乱跑的时光里,就已经喜欢了。

    只是当这心意犹如深流的静水,排山倒海汹涌而来时,她退却了。

    表白没有,交往更没有,丝毫未征求同意,就直接见了家长敲定婚事,甚至昨晚还将她弃之荒野,若不是铁打的女汉子高风亮节,早将他大卸八块了。

    夏光咬着指头腹诽,若是哪天能和顾天相个亲,他定会勇得奇葩排行榜榜首。

    “夏小姐,你要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这桩婚事。”顾父道。

    “不是您同意不同意,我把她带回来只是见个面。”

    虽然顾天自小叛逆,但当着外人如此抢白,顾父的脸骤然阴沉下来:“若想娶她,除非从这个家离开!”

    火药味十足,硝烟四起。眼看收不了场了,夏光连忙站起鞠躬道:“顾天很优秀,我明白自己的局限。配不上您儿子,很遗憾。”

    “夏小姐,我们家有些特殊,你是知道的。”顾父面色稍霁。

    “我们有话要说。”顾天将夏光拽了出去,在门外深吸一口气,“你在犹豫什么?我可以保证给你最好的生活,外面那些陌生相亲男,又能做什么?我父亲那边,你大可放心,只是这会儿嘴硬,他是面冷心热,时间久了,自然会接受。”

    “顾天,我……”

    “现在家里每个亲戚朋友都知道,我要结婚了。”

    “可是……”

    “从这里出去,你会看见街上每一盏灯都在祝愿我们幸福。顾家虽然低调,但顾氏集团却是A市最大的企业,婚讯明天会变成金融版头条。”顾天打断她,“夏光,我并非不懂浪漫。”

    “你……”

    “顾家四处是秘密,内部却没有秘密,谁都知道你是我哥哥喜欢的人。你想让我颜面扫地,输给一个死人吗?”最后那抹笑意从嘴角消失。

    很难想象,今日若拒绝,会让自尊极强又自命清高的顾天干出什么。夏光骑虎难下,揉起衣角。

    天色暗淡,顾天斜靠在巨大的红色漆柱上,有些走神。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他,夏光的心骤然软了:“我已经很久没喜欢过谁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正因如此,我才绝不会把你送入地狱。”

    “没逼你,只是在逼自己。”顾天点了根烟,微弱的光芒忽明忽暗。

    他将头埋进掌心:“你不明白。十年了,只有破釜沉舟,默默把明天当末日,才敢告诉你我喜欢你。”

    “因为苏曦止吗?”顾天忽然摇晃起她的肩膀,“谁都知道他是被撞死了,还是因为你。”

    “不,他没有!”夏光大叫。苏曦止是顾天的死穴,如今他居然用他最怕的东西提醒她。

    “苏曦止为了救你被卡车撞倒,警局还有车祸现场的照片。”顾天轻蔑笑道,“这世上没有UFO,更没外星人。事后都查明了,是食堂食物出了问题,让全校出现集体幻觉。夏光,不要自欺欺人了。2018年6月7日,这个日子你应该比谁都记得清楚,这一天他死了。”

    夏光挣扎,脑子炸裂般疼痛,仿佛要抓住临死前最后一抹亮光。她喘息着打开那个钱包,将照片翻出,望着顾天深邃的眼道:“那你能解释它吗?”

    “那是……哥哥啊。”顾天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沉默很久才道。苏曦止的背影颀长清俊,依稀辨认得出。

    “不,日期。”夏光指了指数码相机留下的那一串数字,“2018年6月9日。这是车祸两天后拍的?难道这张照片来自天国吗?”

    “PS上去的。你知道哥哥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想失去他。”顾天不假思索。

    谎言,夏光想。顾天的谎话,远比真话来得轻松。

    “三天时间,给你答复。”夏光咬了咬嘴唇道。

    华灯初上。

    长廊曲洞,方厦圆亭,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落雪红梅映天光,寒风顺着小窗吹进房间。顾父负手站在窗台之前,叹了口气。

    “顾天,这个女孩是个外来者,会扰乱一切。”顾准望着夏光离开的背影,“十年前是前车之鉴,顾家根基不容动摇,不要和你哥哥犯同样的错误。”

    “不会的。”顾天转头笑道,“我绝对不是他。”

    “确实不是。”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厅堂传来。老人坐在轮椅上,脸如风干的橘皮千沟万壑。下巴胡须攒了大把,他驼着背,枯瘦手臂抓起身旁一根拐棍。虽然他老得仿佛半截身子入了土,但双眼炯炯有神,是青年人才有的通透明澈,“苏曦止这孩子,不是谁都能比的。”

    “父亲。”顾准对老人十分恭敬,然后转头对顾天喝道,“还不回房间?那个女孩说什么都不能娶!”

    顾天站了半晌,面色阴沉地离开了。

    “哼,动摇根基?”老人摆摆手,“罢了,这个家随你们折腾。反正那孩子走了,也没什么指望。”

    盥洗台前,夏光下意识抿了抿嘴,举起那张泛黄的证件照。镜中的自己头发乌黑,鼻子小巧,微微一笑时双眸璀璨婉转,较之照片似乎清瘦了些。她鼓了鼓腮帮,咬牙冲进洗手间。

    五分钟后,她深吸口气,昂首阔步地走到靠窗的位置上。闺密杨晓正低头锲而不舍地玩手机,意识到有人,她抬起头来。

    “你觉得,我跟十年前比,有什么变化?”夏光有些紧张,她的话语中透着股惶惶不安,前天猛然看到以前的照片,发现一点没变。

    “有!更变态!更神经了!”惊愕未停留一秒,杨晓兴奋地拍着桌子喊,“双马尾!旧校服!运动鞋!天啊,还有我们的校徽。知不知道高考那天我不仅把书撕了,还放火差点烧了我家衣柜,被母上大人严厉制止!这么恋旧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你们班熊孩子大扫除,校领导又把你认成班长了?你这班主任当得……不过,年轻也不是坏事。”

    “最惨的是熊孩子也把你当班长。”

    “洪水猛兽,令人发指。”杨晓点评。

    “正经问你话呢!”

    “正经?把我介绍给你的所有相亲对象都耍得吐血。和我谈正经?我二姨夫亲戚朋友邻居的小舅子,告状都告到我这儿了。说那天龙山风景区,你不仅说自己有男朋友,还找了个极品高富帅把他打了一顿,现在脸还青着呢。”

    “顾天是去拉架的。”

    杨晓嘿嘿一笑。

    顾天和夏光的性格南辕北辙,但都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个阴着坏,一个明着闹。暑假旅游时,酒店老板见顾天一身名牌又是学生,漫天要价,夏光一言不合掀了桌子,双方争得面红耳赤。顾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食物原本价钱和闹事损失进行了赔偿。事后却将录音寄给了景点和旅游管理局。一唱一和下来,让老板落了个停业整顿,得不偿失。要说顾天会拉架,打死杨晓都不信。

    “其实,我现在很苦恼,他向我求婚……”夏光话锋一转。

    杨晓两眼发直,口中汽水全喷了出来。夏光闪躲不及被喷到,顺手拿起了桌上一盘蛋糕对着杨晓。杨晓慌忙捂脸,想着自己一身名牌,毅然又将脸伸了上去。

    “求婚!”杨晓重复一遍,“求婚。”

    “这个不重要。我必须搞清楚另一件事才能考虑它。”夏光放下盘子,一脸严肃。

    “不重要!考虑!绑上了A市首富顾董事长了,还要考虑!天啊,我到底和什么样的奇葩朝夕相处了十年啊?”杨晓赞叹,“蛮厉害的嘛,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有心机。顾天突然要娶你,感觉怎么怪怪的?”

    你怪?我还奇怪呢!夏光翻了个大白眼。顾天心思缜密,善权谋思辨。几十万的生意,也经常让员工做出几套实施方案。以他惯有行事风格,纵使是喜欢的女人,也会相处后再做决定。毕竟,婚姻不是儿戏。

    “不过,这后面一定有理由。”杨晓信心满满,“只是你不够聪明,想不到!”

    夏光鄙视地看了杨晓一眼。

    此人毕业后一直在顾氏集团旗下某化妆品牌做小白领,对顾天可谓到了个人崇拜的地步。决断失误和鲁莽冲动都被从形容他的字典中删除了。

    夏光斟酌了下语言,问:“记得UFO事件吗?我想知道细节和真相。”

    杨晓“啊”了一声:“苏曦止的事明摆着,能有什么真相?中毒,无非大家吃毒蘑菇。”

    夏光抿嘴摇头。食堂中毒事件后她昏倒了,学校师生众口一致,只说她放学遭遇车祸,可她总隐约地感觉哪里不对。

    杨晓灵光一闪:“你是说,想找和你一样的人?那算问对了。我哥!”

    “哪里冒出的哥哥?”据夏光所知,杨晓一直声称自己是独生女。

    “杨乐啊。”

    夏光生气。

    高中盛传优班理科小天才,保送重点大学的杨乐眼光独特,狂追普通班差生杨晓,这种“跨种族跨阶级”的恋情,曾感动了无数花痴女。连夏光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都见过杨乐眼巴巴地站在教室窗前,送爱心便当的唯美画面。可无长相无成绩无人缘的三无少女杨晓偏偏很傲慢,次次将盒饭打翻在地,口吐恶言,相爱相杀。有女生旁敲侧击暧昧询问,杨晓不是以更加暧昧的方式回答就是装傻充愣。

    “哎呀,我们兄妹自打出生每天打架。十五岁时背着父母签订了份断绝兄妹关系协议!但他有时会找我,当时觉得男友如衣服,穿旧能换,拉低不了档次,但手足情深什么的,听着太恶心。”

    十年前的真相居然是这样。夏光喷了口老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实在太不靠谱了。”

    “我哥有洁癖臭毛病特多,从不在食堂吃饭。他坚持那天真的有UFO,结果和你一样进了医院。不过革命立场不坚定,一个月就放出来了!真是笑死我了。”

    “我要见他。”

    杨晓抓紧她的手:“夏光,你不会还没好吧?”

    “带我去就好了。”夏光苍白一笑,安抚性地拍了拍杨晓的肩膀。

    坐在车上,窗外街道一闪而过。

    对于杨乐,夏光知之甚少,但当A市警局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她还是被震到。刻板印象中,杨乐与杨晓截然相反,男孩纤细羸弱,少年时是个药罐子,实在无法想象会从事这种荷枪实弹的工作。

    警局内,几个中年妇女围着吵吵嚷嚷,一个女子坐在角落独自哭泣。醉汉眯着眼争辩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杨晓和几个人打了声招呼,带着夏光轻车熟路上了二楼。推开门,房间内竟只有杨乐一人,他趴在电脑前,整理文件,抬头的瞬间,眉头拧成了疙瘩。

    “你怎么来了?”杨乐反感。他从小品学兼优,自认唯一污点就是这个有些傻里傻气的妹妹。高中时,老妈坚持让他给住校的杨晓带饭,每天他懒洋洋地去,铁青着脸回,饭菜全喂给了楼顶的猫。因为妹妹,他得了个“情种”的外号,原本恋爱情商不高的他,更是几乎成了异性绝缘体。

    “找我爸还要给你汇报啊?管得着吗?”杨晓笑着说道,“哥哥,我要是在这里喊,咱爸是局长,你会不会很困扰啊?恐怕这一年多辛辛苦苦干的业绩都会被人怀疑掺了水。”

    “你敢!”

    “哈哈!怎么不敢!知道厉害就束手就擒!”杨晓拍手,使了个眼色。

    男子虽还留有少年时的羸弱瘦小,但多了分老沉世故,眼神中尽是抵触与慵懒。夏光咬了咬唇:“杨晓,你出去吧,我和他单独说。”

    “别啊,这家伙可坏了,娘胎里照B超,医生都说他掐我脖子。”杨晓道。

    见二人都未动,她耸耸肩,自讨没趣关了门。

    屋内瞬间静极,角落饮水机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光影摇曳,杨乐眯了眯眼,虽然表面依旧慵懒,可心仿佛被挖了个大洞,阴沉沉地刮着冷风。不知不觉,冷汗爬满后背。

    十年前,杨乐和夏光被关在同一间屋子。

    进来第一天,他向那些医生保证自己是恶作剧。可他们仅仅笑了笑,就开始了第一次治疗。钻心的疼痛让他分不清现实幻觉。有些东西,必须永远沉睡在时间与黑暗里。他逐渐惊恐意识到,这些人并非要治好一个疯子,而是想要一个真正的疯子。

    夜晚,内心被恐惧填满,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夏光。她坐在对着窗户的地板上,脖颈如优雅天鹅,眼底是透明忧伤,如深夜樱花萤火。那么美,那么凄凉。

    杨乐打小有种俯视人类的理性,爱情不过多巴胺与荷尔蒙的结合体。他费劲地向夏光解释,他们是有可能逃走的,只要装疯否认看过那东西、记得那个人。

    夏光摇头道,你走吧。

    见她坚持,杨乐又苦口婆心地说了很多废话,最后狠狠骂了句“死三八”就扭头睡了。

    当晚,医院响起警报声。杨乐从梦中惊醒,见夏光瘦小的身影顺着管道攀向天台。

    医院乱作一团。

    透过铁丝网,整个医院犹如黑夜巨兽浮在脚下。女孩白衣飘飞,纤巧如风。远远地,她似乎望了过来,将一只手伸向天空,无声对杨乐道,他会来找我的。

    夏光那瞬间的坚信与执着,让杨乐内心深处涌出股悸动,心恨不得随少女裙摆一起飞向湛蓝天空。

    当时的他,年少不知事,虽纤细瘦小却自信爆棚,作为一个IQ200的天才,坚信没什么是靠脑子解决不了的。可夏光的倔强与现实的残忍却彻底打败了他。看着那么鲜活的一个女孩在眼前逐渐枯萎憔悴,澄明天真的眼渐渐蒙上尘埃……他的世界坍塌了,对自由的渴望打败一切。他开始装疯,并自私地只救自己。

    不能否认,曾产生了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可走出大门的那刻,他便决定再不要见到夏光。

    那是最耻辱的过去。

    “我对你印象深刻。”杨乐沉默许久,“十年前,住你对床。可能你已经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记得?

    夏光呼吸骤然急促,猛地上前一步。

    “可我不能给你想要的答案。”杨乐撇了撇嘴,下意识保持距离。

    “为什么?”

    “夏光,看看我的人生吧。”杨乐忽然道,“你也看出来了,我父亲喜欢强迫我干不喜欢的事。我本不适合警察这工作,付出多少代价也不见起色,人倒是老了不少。每天五点起床锻炼,处理民事纠纷,连轴转到中午才草草吃顿饭。这段时间局里缺人,下午出警十点才回家,碰到大案更是糟,几乎二十四小时开机随叫随到。犯罪的人都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与这些家伙朝夕相处,谁还关心宇宙有什么。我曾经觉得自己足够聪明,向往当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去探索宇宙,可我们都是蝼蚁啊。外星人,只出现在孩子的世界里。”

    “你承认他们,对不对?”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执着这么多年?”

    “因为苏曦止不见了啊。”夏光惊慌,“可我明明记得他让我等他。”

    杨乐沉默片刻,打开身后一道门。敞亮宽大的房间里,书架上摆满档案。顺着日期找过去,他抽出一本,递给夏光。

    “苏曦止那起交通事故。”他斜靠在书柜上,打了个哈欠。

    夏光的手骤然抖起来,泛黄纸页上,贴着事故现场照片。十年前的她满身是血,茫然地坐在地上。身旁苏曦止血肉模糊,头被撞掉,脑浆溅了一地。后面几张残躯的照片,更是触目惊心。

    “车来时他推开了你。知道吗?很多人遇到这种事,都会选择性遗忘,用些荒谬的理由来搪塞。”杨乐道,“也许在你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苏曦止是不该死的。”

    “可我真的记得……真的记得!”夏光崩溃地号啕大哭起来。

    “若一直相信,就没必要哭。”杨乐道,“可见你已经自我怀疑了。”

    夏光使劲摇了摇头。十年来心底那脆弱墙壁,终于轰然倒塌。原来,世界竟如此残酷,容不得半点幻想。一切都是笑话。

    “骗人!都是骗人的!”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发现这个念想竟已融入血脉,让她瞬间不知所措。

    年少时的梦,又有哪个会成真?真是笨啊。杨乐在身后吹了声口哨,埋头处理今天的杂事。最后一个和他共享那景象的人消失了。而真相又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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