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里，我梦到了父亲。父亲坐在院子里的马扎上，头上开着紫艳艳的扁豆花。我说我要走了，爸爸。父亲抬起头来，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只是笑。我又说我要走了，父亲这才不说了，说要去哪里？我说去光明城啊，你让我去的。父亲说，我哪里让你去，我不是让你好好在家呆着，我要出去买菜吗。我说怎么可能，你说过，光明城是好地方，你的夙愿。父亲说傻帽儿一个，爸爸是骗你小狗狗玩的。说着父亲站起来走出门去了，我背着偌大一个背包，发现刚才还好好的扁豆花一转眼成了灰色，叶子也成了灰色，和父亲上身中山装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很想父亲了，我知道，父亲也很想我了。也许，他已经后悔了，后悔让我离开家。他一定站在门口向我走时的路张望，一天、两天，他眯着眼，看到天黑透了，也不肯回家。夜里起雾，他感觉腰疼腿疼，才想起我真地来了光明城，真地不会再回去了，这才慢慢转回身，拿右手狠狠击在门框上，说：该死。

    父亲也一定不知道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不会知道车门窗不能开，白天夜里一个样；也不知道有17号、16号、25号和最漂亮乘务员，他不知道自己会把女儿送到个什么地方，就像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一样。

    如果我在家里，现在已经九点多啦，我早已经起床，帮着父亲做完了早饭，我们会吃完饭，父亲去买菜，我出门找工作，在街拐角的王奶奶店里买盒冰淇淋，一面走一面看卖油条的海峰阿姨（她家孩子叫海峰，所以我就这样叫她），海峰阿姨爱围个粉白的头巾，无论冬夏，冬天挡风，夏天遮阳，她正在收拾家什回家，铁丝筐里也许还有几根油条没卖出去，她有时候送给王奶奶，也许会送给刚到街角还没铺开摊的修鞋匠苏大爷，当然，也送给我过。也有时候自己吃掉。海峰已经工作了，海峰阿姨卖完油条，正好到菜市场买菜回家收拾一下给海峰做午饭。我买王奶奶的冰淇淋，向来不给钱，她都给我记着，到“月底”拿给我父亲看，我父亲一边嗔怪地叫着我的名字责骂着，一边在中山装上口袋里掏出钱来，交给笑嘻嘻的王奶奶——

    再往前走还会看见流着口涎的傻二二，他的裤子有时候反穿，有时候正穿，不管反正，裤子口袋总在外面挂着，再往前会看到一个治安亭，里面有时候有一个警察，有时候两个，但更多的时候，一个也没有，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雨天的时候，还会看到二二的奶奶撑着把黄油纸伞，据说是他奶奶的奶奶当年去苏州带回来的，二二的奶奶很希望下雨，好显摆一下当年她祖上曾经是富贵人家。街面无异是高洼不平的，雨天里低洼处垫着砖，一般是胡老头搬来的，自从胡老头信了基督，就常做类似好事，他说四海都是兄弟，他为兄弟搬砖，当然是应该的。为此，人们说，胡老头真学好了（他原来脾气不好，经常与儿子吵架），每当这时，胡老头很害羞，像他初登门的小儿媳妇，他小儿媳妇是个大学生，他小儿子的同学，她来时我们都跑出来看她，看得她“滴溜”一下转到他小儿子的身后。

    别了，父亲。别了，海峰阿姨、二二、王奶奶和胡老头——

    我意识到，今后，永远，我再也不会回到那里去了，我以后的街上，再不会有炸油条卖，再不会有黄油伞，再不会有流口水的傻二二和雨天的砖头。

    我突然无所依赖，像悬在半空中的干鱼。心想时间久了，父亲也许会忘了我的名字，对呀，我的名字，我还有名字吗？叫这个名字的人，还是我吗，我是谁？谁是我？谁登上了去光明城的大巴车？哪里来去哪里，一车鬼魅而已。

    我正迷迷糊糊，忽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哭声——一个婴儿，诞生在25号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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