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步杀-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空灵缥缈的旋律仿佛从天际款款而来,袅袅娜娜,似有若无。远远望去,丹峰林立,满眼苍翠。

    这是小周熟悉的班得瑞乐团演奏的《寂静山林》,以来自瑞士一尘不染的音符而著称。真正的寂静并非全然无声,名曲之外,这里有来自阿尔卑斯山原始森林的鸟鸣,还有罗亚尔河的溪流声,令人瞬间温和下来。

    山林的确是寂静的,田野、山谷和清清的溪水,是天然的露天广场,一群年龄各异的瑜伽和太极的舞者,穿着简朴的全无装饰的原色系土布衣裙,随着纯净辽远的音乐,在落日余晖下冥想般缓缓起舞,宛如身处梦境中的东方净土。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素颜而端庄。

    今天是华南织布局开业,首场秀的名称是——清贫的奢侈。

    小周在山庄的门口,看见了电视台时尚栏目的采访车和录像车,于是叫萧锦把警车停在了山庄外面,两个人徒步走进华南织布局。

    艺术家从来都不缺朋友,这里云集着数目不少的豪车,自然也有相貌姣好的俊男美女,他们的气质和风采,总是散发着古玉一般的光芒,吸引着平凡普通的路人希望与他们亲近。

    小周和萧锦是来逮捕柳三郎的。

    他们在柳森的别克房车上,在前排椅背的最下方勘查到了陈年的血滴,经过DNA鉴定,确认是端木哲的血迹。

    逮捕柳森之后连夜突审,他承认是柳三郎砸死了端木哲,他去帮忙处理尸体,没有乘坐电梯而是从楼梯把端木哲背下来的,放到他的别克车上离开的。那个楼梯的出口,隐藏在不起眼的楼侧,只有清洁工会偶尔出没,这也是所有小区监控录像并没有拍到任何可疑画面的原因。

    为什么没有换车呢?

    柳森的解释是,因为刚换了别克房车,突然又换车担心会引起关注。一切如常反而是最安全的。

    对于端木哲的手机所发出的信息和游走汕尾,柳森并不知情,只是冷漠评说:多此一举。许多事都是死在多此一举上。

    不过柳森强调,柳三郎的举动是他授意或者暗示的,当他得知端木哲要加害于三郎,他不止一次在三郎面前提出过必须干掉他。他深感自己太不冷静了,即使是对待恶棍,也应该相信法律,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完全没有必要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加害人,实在辜负了党对他多年的培养和教育。

    从始至终,柳森的神情都异常淡定。

    逮捕柳森的那天下午,他还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务。他的办公室用间隔柜分成接待区和办公区,办公区在里面,有大班台和文件柜,因为间隔柜上端是通透的格子,所以看得见里面的大致摆设。外面的区域是一套深棕色的皮沙发,茶几擦得纤尘不染,上面摆着水果托盘。

    沙发旁边另有茶水柜,杯子、各种茶叶以及饮水机,排放得井井有条。

    秘书叫小周和萧锦两个人坐下,正要泡茶,被小周打手势制止,便礼貌地离开了。

    柳森在办公区背对着门口打电话,听上去是让他批一块墓地,“……我真的没有这个权力,要再等两个月我们会统一放号,根据网上报名的秩序排位……一切都是透明的,经得起检查的……现在没有,真的没有。红线女旁边还有?你去现场看过?拜托,那是统战区和社会名流的位置,那是不可能的……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都是党的好儿女,盒子上都盖着党旗,简单地说就党员和党员在一块儿呗……”

    解释了好一阵,他才挂上电话走出来,嘴里嘟囔了一句,“人都走了还跟我讲级别。”这时才定睛看到今天的客人非同一般。

    但也没有惊慌失措。

    一起离开之前,还有下属进来请他在文件上签字。他的手并没有抖一下,在茶几上一笔一画签好交给下属。从侧面看,他方脸目深,有官气。虽然眼光阴鸷却又有一种革命者的祥和。

    这种神情,给小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舞者的表演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这时天色已暗,陡然间,一串串,一团团,还有隐藏在树梢和灌木丛中的射灯依次亮了起来,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露天广场一时间明亮如白昼。

    这时,柳三郎走到了广场的中央。

    他戴着精巧的耳麦,穿着也十分简洁、利落,这种风格反而突显了他的俊朗和与众不同的气质。

    “我希望让服装回归它原本朴素的魅力中,回归平凡中再见到的非凡。奢侈不在其价格,而应该在其代表的精神,所以才会有清贫的奢侈。”他说。

    他还说,“如果我们能跟大自然的关系好一点,如果我们对周遭的万物珍重和友善,如果我们能从高度的自我中出离,那就是我想表达的一种生活态度。谢谢大家。”

    三郎深深地鞠躬。

    他得到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周槐序也忍不住鼓起掌来,萧锦侧目看了周槐序一眼,面无表情。

    小周也感觉到自己的荒诞,秒回到先前的状态。

    “但是你必须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周槐序小声说道。

    萧锦点头,但仍旧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他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只不过更让人惋惜罢了。”

    “不瞒你说,我一直粉他,买过不止一件他设计的衣服。”

    “相比之下,我会喜欢柳森多一点。”

    “那个人啊,为什么?大叔控?”

    “比较现实版,这个柳三郎更合适呆在杂志里。你看他那些朋友,哪有一点清贫的味道,他也蛮享受被他们包围的嘛,总之他是个矛盾体。”

    “人生本来就是很纠结的啊。”

    “都说奢华没办法掩盖品格的缺失,清贫也一样吧。”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交流,脸上保持着职业的肃穆,一直并肩看着眼前这个精心策划,设计一流的名利场。

    现场又一次出现惊喜,重重叠叠摆成塔形的高脚杯在一个四轮车上,被朱易优推了出来,每一个玻璃杯里都注满淡黄色的香槟,人们围拢上去,形成一个新的小高潮。

    这时小周发现,整个山庄并没有苏而已的身影。

    秋天最干燥的时节,利群茶餐厅进行了整体大装修。大概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装好之后重新开张,小周还曾远远看到门口放着半圈花篮。

    可是他一直没有时间过去坐一下。

    柳三郎归案以后,他写完案情报告,须臾间想起了忍叔,于是决定去利群茶餐厅坐一坐,喝一杯鸳鸯。

    芦姨又是在剪虾须虾线,见到他像是见到鬼,有一种夸张的热情,急忙擦擦手,亲自从收银台跑出来接待他,把他带到最好的卡座。一路念念叨叨,“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鸳鸯走糖。你先坐,歇一下,马上就给你端过来。”

    说完屁颠颠地去张罗饮品,大叫了一声,“飞沙走石。”

    “改名字了?”

    “不改怎么涨价。”她小声解释。

    小周在卡座坐下,环视焕然一新的茶餐厅,收银台的上方挂着“财源广进”四个大字,下方的关公牌位和招财猫一应俱全。鲜红色的人造革座椅,窗户上镶嵌黄绿蓝三色的仿古玻璃,有一面墙壁的贴纸是旧广州骑楼的景物,始终追求怀旧的理念。整体风格尽显市井风格,俗得丝丝入扣,夺人心魄。

    有人穿着拖鞋进来喝一杯奶茶,实在是浑然一体。

    店小二拖着成箱的啤酒和饮料进店卸货,后厨有采买出出进进,都是新鲜的鱼肉鸡蛋蔬菜等十分丰富,可以判断生意比从前好了许多。

    芦姨端了一杯鸳鸯走过来,放在小周面前,又放了一杯热柠茶在他对面的空位前,什么都没说,走了。

    热柠茶的水蒸气虚虚渺渺地飘浮起来。

    怀念忍叔。

    他是一个专注到极致的人,尽可能穷尽的拆分,直到案情成为粉末状态。他说,我不是神探,我只是有一颗匠心。直觉从不撒谎,反而是聪明会混淆我们的合理判断。

    他还说,我对于犯罪嫌疑人没有偏见,每个人的处境不同,有犯罪心理的人未必会犯罪,我只是要搞清楚,你做了没有?做了就跑不掉,没做,也绝不会冤枉你。最需要警惕的应该是那些没有犯罪心理的人吧,如果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有可能铸成大错。

    这个社会有贪污,有贿赂,有迫害,有谋杀,却几乎没有诗歌、音乐、品质和纯粹的爱,没有远方和梦想。但是无论如何,请不要触及底线,因为总有一些笨人是忠于职守的,总有更多的人选择正直、善良、是非分明。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每个人都在跟自己斗争。

    他说过的话还有很多,时不时就会闪现在周槐序的脑海里。然而此时,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坐着。

    茶餐厅的音响里播放着美国乡村歌曲,正是抒情王子汤·威廉姆斯的经典曲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低沉的音色如阵阵钟鸣,清澈时如墨绿色的石头沉在溪底,温暖时如冬天燃烧着蓝色火苗的壁炉。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诉说。

    小周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鸳鸯,沉思良久。

    人,都是要盖棺定论的。忍叔这个人,有信念,所以活得充沛从容,忠于职守却不强求他人,一直与这个时代保持着不对称的物质匮乏和经济拮据,但其言行举止,尊贵而有尺寸。是真正的奢侈的清贫。

    现在他走了,如蛟龙归海。

    每年春天,季节转换的乍冷乍热,使街道两旁的大叶榕树居然落叶纷纷,仿佛秋天一样,但其实是嫩绿的新叶挡不住地要冒出来装点春天,几乎一夜之间新叶足以遮天蔽日。

    所以,周槐序看到满地的落叶,这才意识到三月份已经落幕了。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依然是小周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马达,站在路边等待代驾司机的到来。还是那辆悦达起亚。

    时间过得真快,新一轮的同学聚会如期而至。这一次的聚会地点是在禄鼎记,不吃麻辣火锅你们会死吗?小周说,这也太重口味了。马达非常讨厌粤菜,他说清水菜心、清蒸排骨,吃这么清淡那还叫下馆子吗?在家吃不就好了?你看这健康老油,满满的朝天椒挑战味蕾,那叫一个辣得荡气回肠。

    这一次的聚会,是小周拿了父亲的一瓶3斤装的轩尼诗,搞不清多少钱,反正不便宜,大家喝得畅快淋漓。

    许多往事和牢骚都在一遍一遍重复,然而日光之下,能有什么新鲜事?都是彼此的见证人,都要抓住转瞬即逝的存在感。

    代驾司机还没有来。

    都说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可以淡化所有的伤痛。但有些伤痛却会随着时间的延伸,不知在什么时刻隐隐袭来。

    小周不由得想起上一次同学会后与苏而已的相遇,不知她现在人在哪里?过得还好吗?思念像一只小手在远处轻轻摇摆,像一个孩子眼中没有落下的泪珠,柔软中是尖锐的思念。原来在他的心里,她并没有离开。

    可是爱情需要奇迹。

    奇迹并没有发生,匆匆赶来的代驾司机是健身房的赵教练,两个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你也兼职了?”小周一边把马达扶进车的后座上,一边问道。

    “我老婆生孩子了,要赚奶粉钱啊。”

    赵教练手脚麻利地坐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

    小周坐在后座上,一边的肩膀扛着马达沉重的大脑袋。

    两个人开始聊一些闲话。赵教练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不多嘴,不多话。小周不开口,他就默默地开车。

    “苏小姐还去打拳吗?”小周自认为不经意道。

    “再没来过,自从上次你遇到她,就再也没来过。”沉默了一会儿,赵教练继续说道,“她在我这儿买了一组课,是付了费的,我打电话想叫她来上课,可是电话是空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车内一派安寂。

    虽然不是小周打的电话,但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花叶千年不相见,缘尽缘生舞翩跹。一直以为,即使断了联系,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繁华中,电话的那一头始终有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他喜欢的女子。

    原来那一头是什么都没有啊。

    或者她会迁怒于他,憎恨于他也不一定。

    鸡汤君说,没有理由的心疼就是爱。那么,当他知道她的全部,还是想念她,也是爱吧。小周望着窗外的街景,灯红酒绿。夜色甚是温柔,心底却是遗珠失璧般的怅然和无奈。

    车速变得越来越慢,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半个多小时仍然一动不动,小周把马达的脑袋放在后座椅背上,这家伙早已呼呼大睡,鼾声震耳。

    小周下车,向前方走去。

    大约100米开外,便看见车祸现场,是令人吃惊的惨烈,根本混乱到看不出情况是怎么发生的。

    满地都是玻璃碴子,还有各种汽车零件的残骸或碎片,另有一个孤零零的汽车轮子躺在马路中间。说这里是爆炸现场也不为过,挂彩的当事人惊魂未定,看上去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小周给值勤的交警看了一眼警官证,交警解释说,一个16岁的小男孩把他爸的大奔偷开出来,高速驾驶,因为避让其他车子,从对面车道撞烂护栏飞了过来,这边七辆车被他撞得乱七八糟。

    “不过大奔还是结实,烂掉也没起火。”

    “人呢?”

    “这个家伙死不下车,说要等他爸爸来。”

    熊孩子。

    小周跟着交警去看那辆奔驰,小孩半开着车窗,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小周道,“他哪有16岁,最多12岁。”

    “满嘴瞎话,我也要等他爸过来。”

    “又是把油门当刹车了?”

    交警撇了撇嘴,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奈何。

    小周说道,“伤亡情况怎么样?”

    “还好没有死人,但也有人伤得不轻。”

    小周回望了一眼,伤者七零八落分散在路边,席地而坐,肯定衣衫不整,目光呆滞如刚从噩梦中惊醒,而且或多或少都挂了彩。道路中间还有一部分人靠在侧翻、稀烂的越野车前等待救援,估计是无法搬动的人,他们互相照顾,看上去情绪已渐平稳。

    “我现在能为你做什么?”小周收回目光。

    交警把一个哨子放到小周手里,“刚把通道清理出来,你就把车流疏导过去。我到对面叫同事警车开道把救护车引进来,好多伤员都是简单包扎的。”

    另一个交警一直在拍照。

    小周说,好。开始吹哨子打手势指挥车流尽快通过,其中也包括赵教练开的车,小周打手势叫他先走,赵教练心领神会,驾车全速驶过现场。忙活了好一阵,情况总算得到缓解。

    这时3辆救护车都已经赶到现场,医务人员各行其职,救护伤员。

    周槐序束手而立,终于感觉筋疲力尽,恨不得席地而坐喘一口气,正想用手背抹一把额头的汗。

    这时,他的左手像被电了一下,电流迅速通遍全身,是有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低头一看,现场所有汽车的大灯都开着,但还是灯下黑,眼前的担架上躺着的人竟然是苏而已,她的脑袋被一个方框一样的医疗器械固定着,大夫说她胸骨骨折不能说话。

    她握着他的左手看着他,星星般玲珑的眼神,柔情似水。

    作者简介

    张欣,女,江苏人,生于北京。1969年应征入伍,曾任卫生员、护士、文工团创作员,1984年转业。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现任广州市文学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广东省作协副主席,广州市作协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深喉》《不在梅边在柳边》等。

    责任编辑 张颐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