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山崩地裂的震源正在地层深处绝密地耸动着。对强震即将发生一无所知的大地在沉睡，被大地背负着不知情的人们也都在沉睡。
痛别而去的百灵何时能与子业团圆？鼎盛如火的延家大院近况若何？且统统按下不表，却说既是震源又是震中的山沟城市乌鲁木齐，二月已亥日山体滑坡、巨石飞滚、地陷屋塌，上千户人家流离失所、啼饥号寒。都统平瑞、知州孔福置若罔闻。
偏午时分，山沟里的太阳已收起慈祥温和的面孔，由浑黄变得无神而暗淡。
乌鲁木齐汉城（迪化）绿营中军参将索焕章的后院里，一帮戴小白帽的青年男子正在围观一中年汉子磨刀。
磨刀汉子一副圆茄子脸，一双带血丝的鼠眼闪闪有神，将牛角式的屠刀在大块砺石上使劲儿来回重磨，小白帽也随之前后晃动。
晃动几十下后，他用手在砺石上撩点水，继续磨砺，把刀的两面反复磨好后，再撩点水，不住地轻磨细铛，然后用右手大拇指甲试试刀锋，才满意地在残冰余雪上歇息。
此刻，几个汉子已用绳索将一头白色大牛犊撂翻在地，把三只牛蹄绑得牢牢的。
手执牛角刀的圆茄子脸快意地走至牛脖颈处，围观者立即按牛角的按牛角，压腿的压腿。按牛角的汉子一张大红脸，腰刀眉，一双眯缝眼，双手抓牢牛角，全力以赴，毫不懈怠；压腿的汉子其中一位青红脸，吊梢眉，一双忽闪忽闪的兔子眼。只见那圆茄子脸将锋利的屠刀贴近牛犊脖颈，口中念着宰牲词，而后白刀子使劲儿下去，鲜血直流；朝上一抹，血浆花花淌个不住；再用劲那么一剜一挑，血喷如注，以至血星喷得自己和那大红脸、青红脸汉子一头一脸，登时都变作大红麻子脸。
七百三十天的白色牛崽努力抽搐了一下后腿，瞪着仇恨的白眼，便纹丝不动了，头部、颈部、肩胛部都沉浸在殷红的血泊中。
一间能容纳三四十人做礼拜的屋子，被色深质厚的大窗帘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大白天，昏暗得非点灯不可。那三幅大窗帘甚是奇特，外表是绿色，里面是三分之一的红色金丝绒和三分之二的黑色金丝绒拼成的。礼拜室简直是一间神秘莫测的密室。
居首席的长者身着玄色长袍，领十几位穆斯林刚做毕第四遍功课。
长者是谁呢？凡读过《西域桃源》的人，会觉得面熟。只见他一把黑色大胡子，足有尺余长；长方脸上的八字下弯眉引人注目；一双冷峻深邃的大眼，目光咄咄逼人，一副城府深不可测的模样。
他是谁呢？若被双杏、子达见了，准能认得出来。至于名讳，她母子不得而知。此人姓妥，名明，字得璘。
“先生，口里乱哄哄的，眼望满清朝廷要垮，我们要顺势推倒它。啥时节举事？都同治三年了。”大红脸跪在红地毯上急不可耐地询问。
长者说：“不急，马升，人算不胜天算。天下大乱，人心不稳，朝堂昏暗，官吏腐败，满清气数已尽，垮台只在早晚。这次强地震，山滑屋倒，死伤不少。官府不予赈救，民怨不小，本是起事的绝好机会，只是咱还没准备好。”
“嗨！”圆茄子脸双拳一碰，遗憾不迭地说，“把绝好的机会错过了，太、太可惜了！”
“不打紧，机会还会有的。只要咱准备好了，不怕它机会来得突然。”长者抚慰道。
“先生，您说得太对了，是该好好准备。只要咱准备充分了，就不怕它机会来得突然。先生，若是那机会来了，咱先从哪儿动手呢？”青红脸关切地问。
长者向右侧下首的索焕章仰了仰下颌示意说：“马泰，那要问他，他乃将门之后，行伍出身，用武要靠他。他可是咱西域回回中惟一的将军。”
众满拉（学生）对妥明如此器重索焕章似有不服，其表情虽有差异，但五脏六腑却是一个心思：忠贞不贰的十几位优秀骨干难道顶不上一个他？！可眼下大家出出进进、吃吃喝喝、住宿学习，全仗索焕章支应庇护。他手里有军队，周围有关系，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这帮满拉一齐抓了，或是一齐杀了，随便指证他们一个图谋不轨，便可掩人耳目，并因此得以荣升。但他始终不曾这样想，更不愿这样做。兴许尚不到万不得已。而十几位满拉至今尚无一兵一卒，尽管心中着急，却不能不正视现实，不服也得服。
众满拉的焦躁不安以及他们的狂热和按捺不住屡屡询问的心态，妥明洞察得一清二楚。只是他把握一条：不愤不启，不悱不发。
即引而不发，看准时机，瞅准火候，适时轻轻点拨而已。
索焕章呢，面对众人表情各异的心态，心里虽自鸣得意，表面却无动于衷，丝毫看不出一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和在座的满拉们谁也没意识到妥明不知不觉给他们使了激将法。
当众人把期待的目光不得不倾注在索焕章身上时，只见他粗壮的身材并不着官服，一副络腮黄胡子，深陷的眼窝，浓浓的八字上翘眉，一素的白衣白帽，行为虽恭敬得如小学生一般，但仍掩饰不住那两束利剑似的目光。
妥明又一次审视索将军的相貌，沉沉地深思着。
索焕章沉稳冷静地起身，哗地拉开半面窗帘——一张西域地图赫然显现在众人眼前。那天山之北，尤其醒目，好像特意放大了似的。
他手指地图，自信地应答：
“自然是先从乌鲁木齐动手。其一，乌鲁木齐自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设都统以来，经嘉庆、道光三朝经营，已超过哈密和古城（奇台）成为西域重镇，可北控准噶尔，南制焉耆、库车、库尔勒、阿克苏诸镇。取了它，必然震慑天山南北，以利归附；其二，乌鲁木齐远离伊犁将军府，待他援军赶到，咱早已深沟高垒，凭借山沟地形，仗着附近几县的富庶，供应充足，无缺粮短饷之忧；其三，拿下乌鲁木齐，咱可以挣脱满人的压榨，在天山北麓建立起咱们自己的清真王国。”
众人立时纷纷赞同：“好主意！”
“有道理。”
“到底是带过兵做将军的。”
马升兴奋地说：“索将军，你说，乌鲁木齐咋个取法？全仗你手中的军队了。”
妥明故意不置可否，心里暗暗冷笑马升的冲动和幼稚。
“光靠索大人咋成？他既不是都统，又不是提督，手中没有调兵遣将的大权，只有心腹和亲兵，加上能拉过来的绿营军，取一座汉城恐怕都吃力，莫说偌大的乌鲁木齐。几千驻军也不是吃干饭的。”
圆茄子脸闪着发亮的双眼质疑道。
妥明对马忠抑制性的大胆发言微微点头，表示赏识。
“依你说咋办？”马升不悦地反问。
“要问他呀，咱独一无二的将军嘛。”
妥明见皮球又踢给了索焕章，会心地只是微微一笑。
索焕章被逼到了墙角，不得不直接正面应答：“马忠说得对，乌鲁木齐势在必得，可完全靠索某的有限兵力，是不够的。”
“那——”众人用目光追问。
“那要仰仗妥先生，以妥大阿訇的威望，可以从附近各县拉起一支队伍。”
妥明胸有成竹地略一点头，捋髯微微一笑，仍不做声，但心中却说：妥某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从培训满拉的第一天起，就没少费这种心思，亏你索大将军才想到。
“若是南面反对呢？那可地广人多，势力大呀！”马官不无担心地提了个醒。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守住达坂城、色皮口、南山口门子以及通往吐鲁番的险关要道。”索焕章被这唐突的一问，窘得有点犯急，指着地图，勉为其难地对答一番。
妥明见索焕章的对策已是捉襟见肘，方漫不经心地发话：“嗳，光凭处处设卡守关咋成，那得分散多少兵力呀！况且不一定都能守得住。一旦失守一处，那岂不全盘皆输？”
“那——”众人，包括索焕章皆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妥明环顾众人，不容置疑地说：
“大家不必多虑，为了夺取天下，我们要打一场有把握的仗。你们串联各界志士，只要准备充分，时机一旦成熟，机遇来了，听我一声令下，便可天惊地裂。至于南面么，我会派人去安抚。天下穆斯林是一家嘛。只要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南北相安无事，便是上上策。”
众满拉吃了定心丸，妥明似乎不费神思地解决了一大难题。
索焕章身处西域多年，根据他的经验，并非那么回事，对妥明的“相安无事”持怀疑态度。但为了避免直接冲突起来，故不再表示异议。
“先生，附近的队伍支援乌鲁木齐，那远处的就不起事了？”来自绥来的马胜问道。
“起呀，只要准备好了，咋能不起呢？”
“先生，同时发难好是好，只是——”索焕章忍不住站起来，先扬后抑地表述了实在难以苟同的意见。
“只是啥？痛痛快快说出来，别闪烁其辞的。”妥明的询问说不上是虚心还是反感，但目光是在期待着。
“普遍起事力量分散，不利于重点突破，不利于速战速决。不如都支援乌鲁木齐，待拿下乌鲁木齐，再派遣兵力和各县里应外合，定能收事半功倍之效。”索焕章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战略战术和盘托出。
众满拉对此策略的利弊不好把握，对妥明的态度更难预料，故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妥明对索焕章有意无意地违逆自己的战略意图好生不悦，也不服气。这种心浮气躁，与他近两年过于顺利过于快捷地走向成功是分不开的。他悄然来到乌鲁木齐，通过讲经布道，不足两年，他的声望已在北疆教民中悄然崛起，这比太平天国由拜上帝会兴起还要神速。凡事太顺利，太容易，则不知不觉地让人滋生急躁冒进的思想。他虽口口声声叮嘱大家“不急”，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但其实此刻的他巴不得明日就登上高高的清真王宝座。这在他见到索参将前，是想也不曾想过的。于是，他一改往日的谦虚礼让，竟直言不讳地说：“只要准备充分，普遍举事可行。一可相互鼓舞，声威大振，长我军民士气；二可令满清军方首尾难救，或是顾此失彼，军心大乱，咱定能打它个溃不成军。到那时，咱就把这一带——”他起身用红铅笔沿天山画了一条曲折而不规则的界限图，得意地指着北疆大地说，“定叫咱们的清真王国指日可待！”
妥明的一番言辞不乏激动、反驳和兴奋。
众满拉初见以往言听计从、相濡以沫的两位头人意见分歧，公开顶牛，不知如何是好。
索焕章认定妥明是纸上谈兵，好大喜功，有轻率冒进之嫌，把清军当作一堵纸糊的墙，大可一推即倒，只要举事，胜利便唾手可得似的。但为了顾全体面，他微微叹口气，轻松地哂笑着坐下了。
妥明及时捕捉了索焕章的那一哂笑，并对其暗自做了剖析：不服？等着看笑话，奚落我？哼，走着瞧。
“先生，天山北坡的几个县，咱回民不是很多，普遍起事，恐怕对咱不利。”耿直的马升不放心地提出了实际而又具体的问题。
索焕章忍不住会心一笑，他遇到了知音。
妥明深知马升的提议是不容抹杀的事实，这是他早就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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