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少年南-少年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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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月份的开端,早晚和午时的温差让人心燥,我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提着行李站在人潮如海的大学校门前,打心眼里觉得有点恶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个矫情的毛病,眼前的人越多,我越是有种被无数只蚂蚁包围住的狂躁感,喉咙发干,胃里翻涌。

    我妈正在旁边的一个摊子前和卖水壶的大爷讨价还价,大爷一脸的无辜,手里的水壶被捶得哐哐作响:“这么多大一的新生来我这里买东西,我还能光坑你一个吗?”

    “大爷,您还真别说,我女儿的同学也在这个学校,她买的水壶还真比你这个便宜十块。”我妈毫不退让。

    ……

    在经过两分钟激烈的争吵后,还是有着多年江湖经验的我伟大的母亲占了上风,她得意地提着那个刺眼的粉色水壶晃了晃:“这个颜色怎么样?”

    我勉强点了点头,扯出一抹笑来:“挺好的。”

    其实我真不觉得怎么样,水壶这种东西,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还选个颜色做什么,它除了能装热水和愤怒的时候砸向别人,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可毕竟我是从我妈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想什么她都清清楚楚。她从我手中接过两个行李袋,认真地叮嘱我:“茴昭,以后一个人生活,凡事都要仔细打算。”

    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哦,我知道。”

    她盯了我半晌,长叹了口气,再没说什么,快步向前走去。

    迎接我们的是浩浩荡荡一大群穿着粉色T恤的学长学姐,他们的笑容如出一辙,僵硬得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兵马俑。我身边一个睫毛涂得像扫帚的新生,噘着嘴巴扯着身边一位帅哥的衣角,嗲声嗲气地问道:“学长,我们可不可以用吹风机呀?”

    我被这个特别的声音吸引,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姑娘几眼,却被她身上的荧光绿晃得眼疼。

    站在树荫下满头大汗的学长刚歇了口气,却又不得不提起精神来:“不能。”

    “那我的头发不吹不行啊,我在家里每次洗完头都要吹的呀。”扫帚小姐显然不懂学长的艰辛。

    学长的表情有点难看,没有搭理她,转过头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我没忍住,面无表情地问道:“学长,你是学生会的?”

    对方喘了口气,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当然,你看其他的学生谁有心思来干这个苦活?”

    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充满同情:“也是,辛苦你们了。”

    那边的几位学姐学长把来报名的学生分成几拨,挥舞着手指挥道:“接下来同学们和我们一起去交费,啊,这个环节我们是不允许家长参与的,大家已经是大学生了,要锻炼独立自主的能力,经管系的新生都跟我走……”

    我妈推了我一把:“去吧,我去把你的行李放进寝室,哪个房间来着?246?放好行李我就走了,你爸那边还有点事。”

    “我两三个爸,你指的哪个?”我轻飘飘地扔下这样一句话。

    哪知我妈不怒反笑,对我眨了眨眼睛:“明知故问。”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四周新生的父母都围着自己的孩子,嘱咐这嘱咐那,只有她的身影最洒脱。

    我却觉得如释重负。

    刚刚和我说话的学长正好被分到了我这边,他看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有点好奇地凑了过来:“你父母呢?之后还要领取寝具的,你自己能行吗?”

    “我又没断手断脚。”看着眼前的人群,我连话都不想说。

    “嘿……”他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半晌,笑了笑,“行,你要是拿不动,找我就行,你去交费吧,一楼会有人告诉你的,别把单子丢了,我在这里等你。”

    我还没等回答,就被同组的几个学生簇拥着挤进了主楼。

    毕竟是开学的日子,交费处挤得水泄不通,点钞机唰唰的声音夹杂着“下一个,快点”的呼喊声,不绝于耳,我有种被拐到了菜市场的感觉。身边的一个姑娘还拿着手机,扯着嗓子喊:“我这边信号不好,你给我闭嘴!”

    那姑娘的嗓门特别大,电话里的那个男生也毫不示弱,声音也传到了我这边来:“不会说人话就别说!”

    我清楚地看到她的神色骤变,铁青着脸抬头扫视了一周,见我愣愣地盯着她看,就毫不客气地走过来,把行李往我面前一扔,趾高气扬地吩咐道:“你先帮我看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挤出了人群。

    “这……”

    她的自我感觉是不是太好了?

    可行李都已经摆到了我的面前,我要是就这么扔下,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来交费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才是头,我折腾了一天,疲惫至极,于是随便扯住一个人,客客气气地对他说:“能帮我看一下行李吗?就两分钟,给你五十块钱。”

    被我扯住的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斯斯文文,脸色苍白,嘴唇薄得出奇,眼神和神色都十分冷淡,不易接近。

    他只在身后背着一个大包,的确是照看行李的最佳人选。

    看他没反应,我又问了一遍:“行不行?”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抬脚把行李踢到了人少的地方,站在那里不动了,那意思明显是答应了。

    我对他笑了笑,又不是我的东西,烧了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2

    收费的老师都笑容满面,仿佛沐浴在阳光下的向日葵,我头昏脑涨地输错了两次银行卡的密码,他们竟然都没生气,只一个劲说“不着急,不着急”。

    我说:“那你就再等会儿,我打电话问问。”

    他们竟然真的又多等了我十几分钟。

    眼睁睁地看着银行卡里被刷走一万多块钱,却只换来了一把票据,我像攒废纸似的一股脑塞进背包里,走到外面才发现,刚才说等我的帅哥学长竟然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睡着了。

    我想推推他,但看他睡得那么香,突然有点不忍心,就像苍蝇似的原地转了几圈,索性坐到了台阶上。

    没过多久,他醒过来了,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迷迷糊糊地说:“啊,你出来了?之前那些同学等不及,我叫他们跟着别的学长学姐走了,我现在带你去寝室……”

    说完,他定住不动了,我以为他又想睡,赶紧开口:“我们不走?”

    他挠了挠头,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走。”

    帮我取了被子和床单等东西,学长笑眯眯地站在寝室前,又仔仔细细地嘱咐了好多:“今晚还可以离校,明天晚上就有人查寝,吹风机禁用,还有……”他顿了顿,“最好别在寝室抽烟。”

    我真心觉得这个学长实在是鞠躬尽瘁,不由得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连连点头。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愣,却还是回答道:“南茴昭。”

    “哦……名字挺好听的,我把手机号码给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别客气。”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输在手机上,递给我。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对新生都这么关心啊?”

    他想了半天才回答道:“就当这样吧!”

    可是,等他走了很长时间,我才想起我连这个学长的名字都没问。

    其实在开学前,我就很严肃地思考过如何和室友相处的问题,第一印象我不在乎,只求能遇到安静的室友,大家都是多做事少说话的人。

    寝室的环境一般,四个人,上床下桌,或许是打算给我们新生来个下马威,不仅地面脏得让人恶心,连桌子上都是乱七八糟的垃圾。

    我在门口探了探头,看清楚里面没人,才叹了一口气,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2号床前放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应该是我妈放在这里的,床上的垫子和床单都已经铺得整整齐齐,我顾不上那么多,脱了鞋子就爬上了床,像死尸一样一动不动。

    我觉得眼睛发疼,开始认真思考以后的生活费和学费。

    记得临走前,那个男人还在我面前面红耳赤地像个怨妇一样怒骂道:“老子连自己的姑娘都养不起,还要养你这个白眼狼?一万多块钱,给她交学费?还不如搅碎了喂狗!”

    男人十四岁的女儿顶着一头刚烫好的像狗毛一样的紫色卷发,嘴巴里泡泡糖嚼得巨响,一脸看戏的表情。

    我也没反驳,直接打了110,对匆匆赶来的警察叔叔哭诉道:“我爸虐待我,每天把我吊着打。叔叔,我是真的忍受不了才打电话……”

    说着,我撸起了袖子,上面是触目惊心的青青紫紫的痕迹。

    警察叔叔心地善良,不忍心看我这个可怜兮兮的女生受后爹的虐待,愣是将男人拉回公安局进行一番教育,逼着他给我拿了学费。

    再后来,男人在家中看我的表情就像要杀了我一样。

    我妈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乐得前仰后合,猛拍我的肩膀:“茴昭啊,做得好!不愧是我的女儿,哈哈哈……”

    我认真地说道:“就因为是你的女儿,才这么坏。”

    她突然就不笑了。

    沉默了几秒后,她用一种很低沉、很无奈,却又带着漠然的声音对我说:“我把你生下来,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保佑,你不要每天都对我这么说话,我怎么说也是你妈。说实在的,茴昭,我都没想到自己能活到现在。你看你,没病没灾,活蹦乱跳的,不是也挺好吗?”

    我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才喘口气,点了点头,对她说:“你真是个笑话!”

    她给了我一个巴掌,起身离开了。

    我也没觉得有多疼,揉了揉脸,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贱命一条,脸皮也厚,好活,好活。

    其实我一直到抱着这样的想法。

    在很久以后我和顾帘嘉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想了半天才问我:“那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真是你后爸打的?”

    我说:“不仅胳膊上,浑身都是,倒不是他打的,那天他喝多了,不小心推了我一下,我从楼梯上滚下来而已。”

    顾帘嘉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用那种看神兽的表情看我。

    回忆往事实在是伤神,伤着伤着,我就睡着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做梦的习惯,可能是心太大,脑袋碰到枕头睡得比猪都死,天塌下来都叫不醒我。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一股脑地砸在了地上。

    我从床上坐起身,冷冷地看着一个女生从门外走进来,漂亮的连衣裙有点眼熟。

    她抬起头,笑着说道:“你好,我叫顾帘嘉,我是3号床的,我……”

    还没作完自我介绍,女生突然若有所思地凑近我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气,一秒钟后,整栋楼都能听到她的怒吼声:“我不是叫你给我看好行李——”

    倒霉透顶……这个姑娘果然时时刻刻都精力充沛,嗓门比刚刚在交费处打电话的时候还大。

    毕竟是自己理亏,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挤出笑来,软软地回答:“我叫南茴昭,你听我解释……其实关于你的行李……”

    3

    从第一眼看到顾帘嘉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个没心没肺、头脑简单、心地善良到有些蠢的姑娘,否则她也不会因为听了我这个胡编乱造的理由,之前的火气就全消了。

    我的解释是:“我帮你看行李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里面是我爸妈辛辛苦苦给我凑的学费,实在对不起啊……”

    顾帘嘉愣愣地看着我,突然态度来了180°的大转变,她紧张兮兮地凑上来问我:“啊?那找到没有?没出什么问题吧?”

    我看着她像天使一样纯洁的表情,突然有种罪恶感,连忙摇头:“没事,找着了,被人捡到还给我了。”

    只见她松了口气:“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我听了这样的话,感觉嗓子里卡了块石头,噎得难受,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她的话。

    世界上好人多?我怎么没碰到几个?

    顾帘嘉一边收拾自己的行李,一边嘟囔道:“你不知道,帮我看行李的那个男生说什么五十块钱,还说这行李不是我的,硬是不给我,最后我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说了个清清楚楚,他才放手……”

    我嘴角一抽:“他向你要钱啊?”

    她叹了口气:“没有,他就一脸欠揍的表情,说什么我太不警惕,以为给别人五十块钱就能解决问题,把这么多东西扔在这里。”

    她解释得乱七八糟,我也听得头昏脑涨,干脆不停地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顾帘嘉一看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小姐,自己手里提着两个行李箱,之后又有人送来了三个,她还边整理衣服边说不够穿。

    我并不应声,这种事情炫耀会遭人妒忌,低调会让人鄙视,沉默就是最好的回应。

    不过,我瞄了一眼,她用的化妆品都是大牌,什么迪奥的粉饼啦,香奈儿的睫毛膏啦,纪梵希的口红啦……的确够引人注目。

    她特别随性地把那些东西扫进抽屉里,大大咧咧地拉过椅子,坐在我面前:“咱们来聊聊天吧。”

    我看着她那双纯真的大眼睛,没好意思拒绝。于是,我们一不小心从白天聊到了晚上,从精神饱满聊到了饥肠辘辘,最后顾帘嘉终于住了嘴,眉开眼笑地打量我半晌。

    “饿了吧?我看今晚寝室里其他两个人不会来了,去吃点东西?”

    吃东西好啊!吃东西和说话都要用嘴,她到时候应该能安静点吧?这姑娘天南海北地扯了一个下午,要不是肚子饿了,恐怕都要说到外星人和宇宙了。

    不过,她给我的感觉也不算差,聊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可是并没提到自己的家庭,吹嘘自己有钱。

    见我没有回答,她以为我是饿坏了,连忙站起身:“走吧,这附近有个面馆,特别好吃,我请客。”

    原本以为这个大小姐会带我去哪家高端上档次的饭店,哪知七拐八拐后,她像人贩子似的将我塞进了一家破破烂烂的兰州拉面。

    我有点害怕,她会不会把我按在这里,亮出一把刀子唰唰地割开我两个肾。

    坐在油腻冰冷的椅子上,看着老板笑眯眯地端来两大碗牛肉面,诱人的香气挡也挡不住地将我整个人包围,我被这样的味道勾起了食欲,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开始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茴昭啊,我和你说,这家面馆开了很久,味道特别正宗,价钱也公道……”

    我嘴里都是面条,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不过这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了,听说老板的女儿得了癌症,已经晚期,治疗费用把他们家的钱耗得精光,估计这里开不了多久了。”

    顾帘嘉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听到一样。

    我突然觉得吃不下了。

    眼前的拉面依旧很香,我勉强吃了几口,还是放下了筷子,刚想起身去买瓶水,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桌子晃了几下,筷子险些掉到地上。

    还没等我们两个人回过神来,身边就坐下了一个个子高挑的姑娘,刚刚引起桌子震动的东西就是她那巨大的手包。

    她先是不可一世地扫了周围一眼,然后拿出粉饼来补妆,一刻也闲不下来地掏出手机打电话,嗲声嗲气地说道:“我到了,不过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这么破,你是不是和我开玩笑呀?”

    手机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也大了不少:“就是啊,我爸是开车送我来的,可学校不让进啊!还有,我爸新买的车都被其他的破车刮出好几个口子呢……”

    顾帘嘉没好气地瞪了那姑娘一眼,恶狠狠地骂了句:“有病。”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觉得这姑娘有点眼熟,可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搞得我东西都吃不下了。”顾帘嘉筷子一扔,“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炫富,出去也不怕被抢。”

    说完,她看了一眼窗外,我也望去,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顾帘嘉说得没错,可那个土豪姑娘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危险,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抱怨:“这么低级的面馆,我也没什么好吃的,既然你说好吃,只能随便点啦……”

    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他诚惶诚恐地笑着,看着眼前这个趾高气扬的姑娘,似乎有点胆怯。

    土豪姑娘皱着眉头盯着墙上手写的点菜牌,没好气地说道:“我要牛肉面吧,小碗的,别给我放青菜。对了,不要辣椒,对皮肤不好……”

    老头连忙点头,去招呼了。

    顾帘嘉一个劲地翻白眼,这期间,土豪姑娘又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叽叽喳喳地抱怨着什么,就在她再次对这家面馆评头论足的时候,有人推开了门,坐到了她的对面。

    这个世界真是巧得不行,坐到土豪姑娘对面的男生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随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满面喜色地开口:“南茴昭啊!”

    我的筷子狠狠地戳在了面条里,玻璃桌子上倒映出我勉强的笑容:“学长好……”

    4

    很久以后,顾帘嘉和我提起第一次见到叶鱼时的情景,还是忍不住撇嘴皱眉,分明是嫌弃的神色:“茴昭,你都不知道,她身上那股廉价的脂粉香味,都快把我熏死了,还有香水味,我确定是地摊上十块钱三瓶的货!”

    我对这些东西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反倒那个土豪姑娘的名字让我有些介怀,叶鱼,业余?哪个爸妈放心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到时候毕业去找工作,难道要这样自我介绍:“我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我叫业余……”

    这时,我终于记起来了,她就是那个穿着荧光绿外套的扫帚女生。

    学长更是不在意这些,他笑得灿烂,指了指叶鱼:“她说对附近不熟悉,所以让我陪她转一转。”

    我和顾帘嘉没来得及搭话,就听叶鱼抢着说道:“我家的司机突然有事,所以不能带我转了。”

    气氛突然有点尴尬,我懒得接这个“炸弹”,而顾帘嘉对叶鱼明显没有好感,却看在学长的面子上,不得不冷冰冰地开口:“我们吃东西啊。”

    随便是谁都能看出她的脸色十分难看。

    我默不作声,继续假装专注于自己面前那份被戳得不像样的拉面,想找个理由逃离这个地方,却听见一直孤傲冷艳的叶鱼说话了,是那种皇后娘娘对小宫女的语气:“喂,你用的香水是香奈儿5号吧?”

    这周围到处都是拉面的味道,虽然不知道顾帘嘉身上抹的是哪种香水,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叶鱼的鼻子也是够灵的。

    可她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那种不可一世的表情,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跪着和她聊天一样。

    顾帘嘉也真的火了,将手里的餐具“砰”的一下扔在桌子上:“错了,我用的是SIX GOD(六神),怎么样,听过这个牌子吗?”她凑近了一点,仔细打量叶鱼,“还有啊,你耳钉上的双C标志掉漆了。”

    说完,她一把扯住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过头去看,叶鱼坐在那里气得浑身发抖。

    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应验了那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晚上7点多,顾帘嘉一边贴着面膜一边看美剧,夸张的笑声不断从电脑里传来,她一边克制着自己的笑声,一边轻轻按着脸颊。

    或许是笑得太过夸张,面膜“啪”的一声掉在了键盘上,也就是这个时候,寝室的门被推开,我们迎来了两位室友。

    其实当我看到那件熟悉的荧光绿外衣时,心里就已经咯噔一下了。

    想一想,我和这个叫叶鱼的姑娘还是有点缘分的。

    她看到我和顾帘嘉,先是一愣,然后火冒三丈,留下一声“我要换寝室”的怒吼,就闪电般地摔了门走出去。

    另一个姑娘迷茫地站在那里,她不安地抓着手里的行李箱,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询问:“她怎么了?”

    “啊,没事,我们也不知道。”顾帘嘉笑眯眯地站起来,“你才到学校啊?叫什么名字?我叫顾帘嘉,她叫南茴昭。”

    我微微一笑,这倒是省了我自我介绍。

    “我叫周笙。”她的口音有些奇怪。

    “南方人?”顾帘嘉也听出来了。

    “嗯,我家离这里很远,所以来晚了。”

    周笙说话的声音又软又柔,她说话斯文,谈吐得体,是个懂得分寸、很有气质的姑娘。

    我们先是简单地聊了几句,她就转身打开了行李箱,从里面拿出几包裹得整整齐齐的东西,笑眯眯地说:“这是从家里带来的纯手工制作的桂花糕,很新鲜,你们尝一尝吧。”

    牛皮纸下的桂花糕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让人心情愉悦。

    顾帘嘉一看到好吃的,眼睛都冒光了,她毫不客气地接过一块来,就听紧闭的门又“砰”的一声打开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叶鱼站在门口,脸色青白,极其难看,一只手还握着手机,对着里面不知道哪位可怜的仁兄用高达几百分贝的声音吼道:“那我就先住这里,不过我可忍不了多久!”

    她这一吼,引起了走廊上不少人的注意。

    周笙还不了解情况,站在原地面露不解,而顾帘嘉也是个火爆性子,早就看不惯叶鱼,连桂花糕都扔在一边,一字一句地对着她说道:“不想住就滚——哥(g)——乌(u)——恩(n),懂不?”

    战争彻底升级,我也彻底见识了顾帘嘉这个“静若处子,动若活驴”的性子是多么恐怖,光是那一张毒嘴,就足以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对面的叶鱼气得脸都变了颜色,却因为嘴巴笨,只能站在那里挨骂。

    “我们又没有把你绑在这里,你要走就走啊,摆这副臭脸给谁看?还别说,你走了,空出一个柜子和床位,正巧给我们放衣服和扔垃圾用。”

    周笙有点尴尬,扯了扯顾帘嘉的衣角。

    叶鱼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她用颤抖的声音无力地反击道:“你有什么资格赶我走?学校又不是你家开的!”

    “也不是你家开的。”顾帘嘉冷笑道,“知道这样的道理,就懂点分寸,别弄得好像全世界都是你的一样!”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大,门外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我觉得这几个人的神经都挺粗,吵架也不知道把门关好。

    眼前的局势不是我能控制得住的,我摸出手机,想到了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学长。

    幸运的是,我们所在的寝室是男女混寝的四栋寝室之一。

    更加幸运的是,那个学长刚巧也在这栋。

    从接到我的电话开始到他出现在246的门口,只用了半分钟都不到。

    叶鱼首先捕捉到了他的身影,她眼里立刻噙满了泪水,飞快地跑过去,开始控诉道:“陈帆学长,我要换寝室!”

    哦,原来他叫陈帆,我默默地将他的名字在手机里存好。

    顾帘嘉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叶鱼的鼻尖:“是你自己说的,你今晚要不搬出去,我叫你明天爬着出门!”

    其实陈帆的命也挺苦的,他这个学生会的副主席,每天的事情好像要比主席还多。

    深更半夜的,他还要来解决连名字都叫不全的无理取闹的学妹间的琐事。

    面对叶鱼的百般恳求,陈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温柔:“你先忍一天不好吗?今天可是刚开学啊。”

    叶鱼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天都不忍!忍不了!”

    陈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打了几个电话。

    五分钟后,叶鱼的心愿已了,她得意地提着自己的行李箱,搬到了隔壁的寝室。

    这场激烈的争吵虽然是顾帘嘉占了上风,她却气得不轻,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嗓子都直冒青烟。

    而作为旁观者,我深深感受到这个寝室被一场吵架弄得乌烟瘴气,便以出去买点冷饮为理由,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走廊上,陈帆脸色苍白,他左手死死地按着太阳穴,声音沙哑地说:“我也出去走走。”

    因为天气不错,所以虽然到了晚上,外面也非常温暖。

    陈帆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坐在石椅上,黑暗中一点火光亮起,烟草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眯着眼睛打量他,发现他抽烟的姿势非常娴熟。

    我有点吃惊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陈帆,好像和白天那个耐心阳光的学长大不相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一直没有说什么,气氛却不是特别尴尬,可能是有了之前的那场争吵做对比,我反而十分享受此刻的安宁。

    陈帆吸进了最后一口烟,将烟蒂踩碎,转过头来,用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目光盯了我好久。

    “怎么了?”我抬手摸了摸脸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一愣,被我的问题逗笑了,随后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原来你的名字是南茴昭啊。”

    5

    记得还是高一的时候,新年的前夕,我在父亲的带领下和他工作上的朋友去吃晚饭。

    对方叫什么名字,我早已没有印象,也可以说从来就没有记住过,不过身份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那个男人穿着板正的西装,打着领带,戴无框眼镜,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细长,一看就是那种善于交际、老奸巨猾的类型,我父亲称他为律师。

    他也带着自己的孩子,同我年龄相仿的男生,少言寡语的模样。

    因为我的话极少,所以并不会因为多了同龄的孩子就会活泼起来,那个男生显然也不屑同我交谈,导致餐桌上的气氛有些阴沉。

    直到那位律师笑眯眯地递出一个红包,客气地放在了我的面前。

    “快要过年了,拿给孩子去买喜欢的东西吧。”

    我瞟了一眼,那种厚度应该是上万。

    父亲只是微笑,并没有回答,于是我也微笑,大大方方地收下了那份“礼物”,这种工作上的来往要比亲人之间纯粹许多,更不必虚情假意地推脱。跟在父亲的身边,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特别是逢年过节,不足为奇。

    可律师的儿子脸色不知为什么又难看了三分,一直沉默不语的他将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巨大的声音。

    他拿起餐纸,缓缓地擦了一下嘴角,对他爸恶狠狠地说道:“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带我来!”

    “后来的事情你还记得吗?”陈帆笑着问道,“那个男生被自己的父亲抽了一个巴掌,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很丢面子,所以把气都撒在了服务生的身上。”

    “哦——”我点头应道,“你是那个男生吗?”

    “你还是没有记起来,我怎么可能是那个男生?”他摆弄着手中的打火机,“我是餐厅服务生,一直在那里打工。可能是倒霉吧,那个男生起身撞倒了我,连带着身后不少的东西都摔碎了。”

    火光在眼前一闪一灭,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那对父子是餐厅的常客,老板为了不得罪他们,硬是把那些坏掉的东西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我那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所以,南茴昭,我永远记得你那个时候傻兮兮的模样,你从那男人给你的红包里抽出了一沓钞票,直接扔在我们老板面前。你知道吗?你那个样子就像一个小公主,哈哈……”

    他的笑声在如此安静的夜晚显得有些突兀。

    我茫然地看着陈帆,过了好久,才淡淡地回答:“那么久的事情,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了。”

    陈帆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倒是没因为我的冷淡而感到尴尬,又问:“那次和你一起吃饭的是你爸吧?这次怎么没见他送你过来?”

    我微笑了一下,回答道:“他在监狱里,要过个几年才能出来。”

    其实听到这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八卦地凑近,然后一脸吃惊和怜悯的表情,询问“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刀子未必可以杀人,嘴巴却可以。

    我已经做好了被问个彻底的准备,可陈帆的表情只是僵硬了那么一瞬间,就恢复了正常。

    他将手里的打火机还给我,低声嘱咐道:“这么晚了,回去吧!其实能在这里见到你挺开心的。”

    也没等我回答,他转身就走了。

    倒是我,握着打火机有点回不过神来,看着前面一棵绿油油的柳树在夜色里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

    我低下头,摆弄着手中的打火机。

    那件事情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我甚至连那个律师愤怒扭曲的面孔,还有他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抽了自己的儿子一个耳光都记得清清楚楚。

    男生看起来身体还不错,却被打得踉跄了几步,连续撞倒了几个花瓶和不少贵重的东西。

    他的怒火不亚于自己的父亲,整个餐厅都能听到他歇斯底里的声音:“每次都带我来这种场合,你不觉得恶心,我还觉得!不就是送钱找关系吗?不需要带我来啊!我真的觉得很恶心,你到底要我学习什么?学习为了钱去做别人的走狗吗?”

    父子俩在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下,拉扯着离开了,留下了那个被男生撞倒连带着摔碎了不少东西的倒霉服务生。

    原来那个人就是陈帆。

    我发出一声低笑。

    这个世界还真的很小,我连当年陈帆的相貌都记不清楚,他竟然能这么快地认出我来。

    一阵风吹过,微凉,我打了个哆嗦,却看到前面柳树下站着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

    我摆了摆手:“周笙,你在那里站了那么久,不累吗?”

    柳树下,周笙白色衬衫的一角随风轻轻扬起,垂在一边的麻花辫子更衬出了她几分恬静。她长得很美,换成平时一定能让路过的众多男生口水直流,可因为是夜晚,显得有些诡异。

    她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才向我走来:“你这么久没回去,帘嘉有点担心。”

    “哦,她还在生气吗?”

    “已经好多了,一会儿可能要查寝呢,回去吧。”周笙的声音比夜色还要温柔。

    我点了点头。

    思索过后,我还是没有问她为什么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其实从陈帆开始抽烟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她的身影。

    快到寝室的时候,周笙看似不经意地和我提起:“带你来寝室的学长也是陈帆吗?”

    “是啊,”我随口应道,“叶鱼也是。”

    “这样……”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刚我看你们聊得很开心,是不是曾经认识?”

    我微怔,转过头来,发现周笙白皙的面孔上竟然泛起了醉人的红。

    我想了想,那棵柳树离我还不算近,我和陈帆说话没有大喊大叫,她应该听不到我们的对话。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说谎:“不认识。”

    周笙微微一怔,她大概觉得我接下来还会说话,却什么也没有等到,只好作罢,转移了话题。

    之后叶鱼说起曾经的事情,她突然对我露出一个苦笑来:“茴昭,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周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而我那个时候真是傻得要命。都说狼可怕,但一只披着羊羔外皮的狼才是最可怕的……你记不记得那个放羊说谎的孩子?他一定是遇到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而大人们却都不相信他,最后狼脱下了自己的羊皮,将孩子吃掉了……”

    那时的我,记起周笙的那双眼,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之前的日子,跟在父亲的身边,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大多都是表面和善,可从他们的眼睛就可以看出,他们的灵魂已经被欲望填满,让整张面孔都变得丑恶起来。

    相由心生,就是说的这个。

    可是,我没有见过比周笙还美的眼睛,又黑又亮,她一笑,那双眼睛微微弯起,仿佛能将整个世界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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