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相亲记-第3章 太极夜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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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殿东堂是天子平时议政理事,颁赐群臣之处,庄严肃穆自不待言。只是今晚的气氛却尤为凝重,叫一旁伺候的张内侍背脊上的汗凉透了又冒出来。

    他想起自侍卫从华林园抬出一具尸首后,那些传遍了宫中边边角角的消息,有说宫娥被参加宫宴的子弟玷污,悬梁自尽的;有说内监伺候不周触怒了大人,被活活打死的;还有说是侍卫当值时醉酒斗殴,错手杀了人的……

    但不管哪个版本的传言,都不如实际案件影响重大:一位本有着光明前途的世家子弟,莫名其妙死在了宫宴上。

    这几个词一串起来,就叫人不得不有些联想,特别先前那位初登大宝时,是对世家狠动过一回手的……张内侍又打了个寒战,不可说,不可说。

    事发之时,天子与谢丞相都在东堂,萧锦初与安素、蒋澄等人火速从华林园被召了过来,再加一个匆匆赶来谢罪的虎贲中郎将,这就是眼前的场面了。

    谢老丞相年近七十,须发都白了大半,气势却不减当年,先声夺人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禁宫内苑之中竟出了命案。老臣马齿徒增,虚度了数十载光阴,还从未听闻过此等荒唐事……”

    安尚书令眼观鼻鼻观心,蒋御史收起如簧巧舌,齐虎贲满面惭愧,一齐聆听老丞相的训诫。萧将军……萧将军此时正在走神,她想的却是进京途中做的一个梦。

    黑暗中,有一抹妖异的红。渐渐地,那朵犹如红莲幻化而成的业火蔓延成了一片海,最终映红了她的眸。

    那可以说是梦,也不算梦,因那是四年前实实在在发生的一桩事。

    虚空中,谢相的声音在逐渐飘远,隔着重重帘幕烛影,萧锦初仿佛又见到了当年乐游苑中随风翻飞的旗帜。

    六月草木繁茂,正是夏狩的好时候。虽说鸟兽不及秋时肥硕,皮毛也派不得大用场。然而贵人们的游猎与其说是为了收获猎物,倒不如说是一种游戏,更是一场用来炫耀攀比的盛会。

    你穿着明光照夜甲,我的马儿是河西名驹,你使的雕花大弓,我就得用鹿骨制韘,更不用说侍从的多寡,营帐的样式,桩桩件件都能拿出来比上一比。因此这夏狩的排场也是一年赛过一年,斗奇争锋之举难以尽述。

    如此风气之下,萧锦初这个刚从北地归来的土包子亦不能免俗。难得用玉冠束了发,一套大红色的窄袖骑装,配上御赐的宝马“惊羽”。不知情的人只以为是哪家王孙公子,惹得好几家女眷都争着往她的方向瞧。

    她倒好,一概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旁人就算是做样子,好歹也张个弓。她是人在马上,魂儿却不知飞哪里去了。

    “难得出来游猎,我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听到耳边传来的询问声,她更是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下意识有气无力地回道:“我这不是要陪着圣人嘛!”

    骑着黑马的男子看着她,微蹙了下眉。只这一瞥之间的风姿,不知让多少人心为之颤。“我说了让你陪么?”

    那声音如水流漫过山石,清冷之余尤带回响。红衣少女终于回过神来,虽说前一刻还神游天外,后一刻已经拿出了谒见的派头,举止端庄得简直像依着尺子划出来的。

    “参见陛下……”

    “让你来游猎,不是让你骑着马发呆。再这么顶着日头晃下去,不光是你,我看惊羽也要跟着中暑了。”

    一身玄色常服的帝王看着她已被晒得泛红的脸颊,露出些许无奈,随手打马指向一丛树荫。“有什么话,边上说去吧!”

    这处荫头选得极巧妙,乃是一片独木,四周都是些草丛。侍卫与从人也就特意站得远些,以免打扰了君上。若要说些私密话,最是方便不过。

    皇帝所乘的黑马叫骊影,与惊羽是一窝所生的,主人刚撒开鞍辔,它们就自跑去一边追逐嬉戏了。

    萧锦初见四下无人,立时换了副面孔。一双星目眨呀眨的,硬被她妆出了几分可爱:“不愧是圣人,明察秋毫。”

    “有事就说,在我面前不用作出这幅别扭的样子来。”皇帝对这个在自己膝下教养大的小师妹,不说了若指掌,猜个七八分总是有的。

    “还是师兄疼我……”听得这一句,萧锦初立刻不失时机地小拍了下马屁。一边偷偷观察着皇帝陛下的神情,可惜横看竖看,除了那张作为男子来说过分好看的脸,其余再看不出什么了。

    皇帝就任由她这么看着,索性往树下席地而坐,摆出了个持久战的架势。

    萧锦初磨蹭着把地上的草都碾塌了寸许,终于狠了狠心,期期艾艾地探问道:“师兄…那个……我能不能不成亲啊?”

    这个问题大约有点超出了天子的揣测范围,证据就是他听完后居然愣了一下。“你是…不满意齐皋?”

    说来萧锦初这门婚事还是皇帝亲自保的媒,一个是小师妹,一个是近身亲信;一个广威将军,一个虎贲中郎将;无论年貌门第,怎么瞧都是颇为匹配的一对。

    乍然说不嫁,总得有个理由罢。

    “就是不想成亲嘛……”萧锦初低着头继续踩着地上的草,倘使有人瞧见杀人如麻的广威将军也有这等小女儿模样,必然要以为眼睛出了毛病。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变,远山般的眉峰中隐隐含着凛冽。“含章,你是不是听着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了?”

    萧锦初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凡师兄喊她表字,多半是桩严肃的事情。然从婚姻到流言,这个话题跳得有些快,她实在有点接不上茬。好回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是说我克夫的那些?”

    萧锦初今年刚过双十,正是青春年华,但按本朝女子及笄便许人的习惯,便要算作个大龄困难户。

    其实她十七岁上是订过一回亲的,只可惜时运不好,没过多久未婚夫就死在了前线。虽说没成亲吧,但前脚人家刚为国捐躯,总不好意思转头就另觅良人,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圣人念着她姻缘路上波折,保的这个媒是有些水准的。齐皋一条八尺大汉,身材魁伟,样貌堂堂,更不用说官至虎贲,统领禁军。

    在许多人眼里头,这等人才配个年纪老大、还杀过人见过血的女将军,乃是他吃了亏。就有那等眼热的,借着萧锦初之前亲事,编出了各色各样的话本满京城里传颂。

    这不,连天子都有所耳闻了,对此萧将军的态度很明白。“就这点闲话,还不够我当下酒菜的呢!”

    “一个女孩子家,别老喝酒。”皇帝默了一默,虽说对小师妹的风格已经习以为常了,仍是忍不住有些头疼。

    “军中平时禁酒,我也就偶尔解解馋。说到这个,您宫里藏的那坛千里醉……”一说到杯中物,红衣少女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皇帝却没糊涂:“别岔开话题,为什么不想成亲?”

    方才还眉飞色舞的将军顿时又蔫了下来,情知今天是搪塞不过去了。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把真心话拿出来与皇帝师兄说上一说。哪怕最终不成,她总是抗争过了,对自己也算有个交代。

    于是,她很谨慎地开了个头:“我是这么想的,齐虎贲一直侍奉在您身侧,自然是个极可信可靠之人。然而婚姻大事,不光是样貌门第、人品才学,还要讲个缘法。我与他之间,似乎就欠了一些。”

    “譬如呢?”皇帝的眸色极深,但明亮如镜,好似世间万物无不洞彻。又如春江,望得久了会叫人有溺入其中的错觉。

    就算萧锦初素知师兄的美色,也不禁有片刻晃神。所幸想到自己的新科未婚夫,立时便又脚踏实地起来。

    “譬如…他喜食素,我无肉不欢;他爱弈棋,我只擅长樗蒲;他看着长那么大个,其实为人很是细致,我把心眼劈成八瓣也是赶不上……反正,我们两个除了在演武场还能过上几招,相处起来总有些不自在。”

    萧锦初说着说着,忽然就有些心虚。其实齐皋待她是不错的,自定亲之后,便时常送了信和礼物过来,四时八节从未疏忽。为了这些许小事她就闹着要悔婚,似乎过于儿戏了。但就这么成亲吧,她又说不出的别扭……

    皇帝的十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搁在膝上轻轻叩着。“你跟着先生一贯是读老庄与淮南子,什么时候也说起缘法来了?”

    不提还好,这一说萧锦初又忆起齐皋上年还赠过她两本《金刚般若菠萝蜜经》,如今也不知道搁到哪个角落去垫桌脚了,只得硬着头皮作答:“道法自然,讲的就是一个从心所欲嘛。师兄近年来不也常读些佛经,我这是近朱者赤,近朱者赤。”

    阳光穿过树萧,在男子玄色常服上描绘出金色的纹路。周身笼罩在光晕中的帝王低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萧锦初该说的也说完了,老老实实呆在一边。边等着她师兄的说法,一边想着要是安素知道此事,必要怪她荒唐,非狠狠骂她一顿不可。

    一时又想,以师兄对她的宠惯,向来是有求必应。可毕竟婚姻大事,自己这样已算是无理取闹了,那他是会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还有蒋澄,他多半是没有什么好话的,指不定还要恭喜一番,贺一贺齐皋有机会逃脱她的毒手。

    大约是想得太过入神,直到斜刺里鸣镝之声突至,她飞身而起把皇帝扑倒在地。虽然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顺畅无比,却几乎全是凭着本能行事。在他们身后,一支白羽箭狠狠钉在了树上,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萧锦初整个人伏在九五至尊身上,下巴挨着天子的肩窝,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鼻息。不愧是师兄,就算突遭变故,呼吸仍是纹丝不乱。身经百战的将军先暗自佩服了一把。

    那么,她是留守原地,还是追出去呢?一旦回过神来,萧锦初开始考虑他们眼下的处境。她从箭矢破空之声已经判断出了弓手的位置,倘若现在就追,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抓住那个人。

    然而她对此尚有很多疑惑未解,是失手?围场之内也是常见的,但何以这样巧法。是行刺?未免又失了一点准头。亦或是凶手另有后招埋伏?

    这一思量,她就不敢动了。她怀中的男子,是这天下的主人。唯有他是出不得差错的,万一出了差错,便是千里缟素,山河染血……

    “护驾……”所幸侍卫们已经发现了异动,飞速包抄过来。见围势已成,萧锦初干脆继续趴着装死,把缉凶的重任在转念间丢给了虎贲军们。

    “末将万死!”“臣有罪!”

    勤王的勇士们来得极快,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已是黑压压拜倒了一片,打头的正是齐皋与安素。

    皇帝按了一下自家师妹的手,示意她起身。萧锦初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陛下身上,跟着受了众将士这一礼,不免有些讪讪然。

    “都免礼吧!不是什么大事,无需紧张至此。”皇帝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还顺势拂了拂粘着草屑的衣袖。一派镇定从容的气度,着实让无数臣子汗颜。

    齐皋涨红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羞愧于失职,还是跑得快没喘匀气。“可是陛下,竟有人胆敢于御前行刺……”

    “就凭一支羽箭便说是行刺,失于武断了。”一手压下了质疑之声,皇帝似乎并不想把动静闹大,只是深深望了眼排在队首的两位心腹。“难得盛会,你们多派人手四下巡视,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齐皋还欲多言,却被安素扯了下袖子。两人私下交换了一个眼色后,终于齐声应道:“谨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点击数少得可怜,不过还是准备坚持下去,谢谢喜欢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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