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情牵-第三卷 平陈 番外 柳言长安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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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下了几天几夜了,有种席卷一切铺天盖地的气势,仿佛永无休止。柳言站在城门楼里,看着皑皑之下的长安城,深深的吸口气,雪粒、寒风一股脑的进了嘴里,冰凉冰凉的,可是也觉得分外清爽。再呼出去,就看见一小撮白茫茫的雾瞬间被吹得烟消云散。

    这样白茫茫的长安城,让人辨认不清哪里是平日的红砖黄瓦,哪里是平日的雕梁画栋,哪里有是平日繁华富丽之处。

    柳言忽然恍惚一下子,仿佛自己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建康他努力的回忆,思索,到底什么时候,自己在建康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大雪呢?一定是有过的,一定,他对自己说,我见过。

    慢慢的,他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建康也下着这样的大雪。想到这里他有一些惊诧,一个人的记忆竟可以追溯到那样远。

    那时候,他在襁褓中,暖洋洋的,盯着漫天飘飘洒洒的雪花,一双小手伸出去接。柳言打了个冷颤,仿佛感受到了那种手上传来的凉意。[奇`书`网`整.理.'提.供]可小时候并不怕,咯咯笑,双手拍打着,激的雪片乱飞。慢慢的开始觉得冷,冷的手臂垂下来,冰天雪地里,一个婴儿开始嚎啕大哭。

    忽然,身体一轻,一双大手把他抱了起来,他立刻感到了人的温暖,从大哭变为抽噎。转过头,他看到一张年轻而俊美的男人的脸。

    是皇上。柳言诧异自己还记得皇上那么年轻的时候,沉静中带着一点忧郁。在隋每天要见好多个王公贵戚,见皇帝,要跟着人不停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可是,柳言呆呆的想,在我心中,皇上是南梁的那个男人,那个救我并养我的男人。

    “可怜的孩子。”那个忧郁的男人面庞上更见悲伤。

    可是婴儿不懂什么可怜,只因为见到人而欢欣鼓舞,他双手又开始乱动。

    “这孩子,”男人忍不住一笑,“生命力真顽强,长大了一定是一个救世济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或者,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柳言想,成为一个大丈夫,真男人就成了自己心里隐隐的目标。

    “孩子,我们回宫去吧,以后有我来照顾你。”男人低低的商量道,仿佛这个婴儿能听懂。

    许多年后的柳言,当然懂了。当时的婴儿咯咯笑着,仿佛也在回应。

    男人抱着婴儿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那婴儿偶然一次越过男人的胳膊,从高处望到了身后的场景,一片猩红,四野弥漫着。

    柳言又打了个寒颤,他似乎真的闻到了那种血腥味,又浓又刺鼻,同时伴随的,似乎还有人的哭声、呼号声、喊杀声、马嘶鸣声。只是,皇上没有给他讲过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自己也是今天才想起来这个场景。柳言涩涩的想,这个问题,只有到了九泉之下,见到皇上的时候再问了。也许,那是一场小小的战争之后?可是战场上不该有婴儿……那么,是宫变?柳言心里一凉,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就当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吧,皇上救了战场上一个婴儿。他对自己肯定的说。

    回到宫中后,那个男人并没有把对一个婴儿的承诺抛之脑后,而是教导他各种技能,生活、武艺、文学、艺术、音乐,无所不教。但凡柳言想到的,他就给他找来最好的老师。他有时候对他,比自己的儿子还好。这样幸福的日子一直过了十五年。

    十五年无微不致的照顾……柳言右手伸进衣服,有些颤抖,每每在他有些失控的时候,他就需要吹箫,来压一下自己的情绪,幸而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箫呢?箫呢?他胡乱的摸索着,却似乎怎么也摸不到,不可能,柳言有些微微的烦躁,那箫,自己永远随身带着,从未离身。还好,他轻轻松了口气,摸到了,因贴着胸口,有些温温的。只是摸到了之后,他情绪也已经平缓下去,不用再吹了。

    想到哪了?柳言皱着眉头想,雪花居然落到了他的眼睫毛上,化开了,阻挡他的视线,掉下来,像一滴眼泪。

    八岁的周静帝宇文衍禅位,隋帝杨坚夺北周宇文氏天下。这在当时算得上是大事件,但也没有多震撼。这三百多年间,皇位更迭的仿佛比四季变幻的还快。只是这件事情在朝中却引起了巨大的争论。

    柳言动了下身体,这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也是对我影响至深的一件事,他忍不住叹口气想到。臣子们纷纷上表,请求皇上兴兵,进可以进节周氏,退可以席卷山南,恢复旧梁祖业。自己也在其中,洋洋洒洒恳切的写了一大片,自己当时很兴奋,认为一个既可以立功,又可以报答皇上的时刻到了,甚至自己还幻想过,凭着自己出众的才华,渡过长江,横刀立马,为最敬重的那个男人打来更大的天下。

    结果当天夜里,那个男人就把自己找了过去。当时热血沸腾,却没想到进了门,迎面就是一巴掌,抽得他错愕不已,不知所措。

    “跪下!”

    那个男人第一次对他喝斥道。

    他扑通跪倒,抬着头看着那个一贯雍容忧郁的男人疲倦的望着他。

    那是第一次,柳言想,我在他的脸上看见疲倦,似乎从那以后,疲倦就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脸上、心里、骨髓里,再没有消退过。他隐隐有些内疚,总觉得那些疲倦是自己添去的。那天夜里,他们两个长谈了一夜。他仿佛是重新认识了眼前的男人,他不仅是亲切的,疼爱他的、宽厚善良的,更是伟大的、睿智的,高瞻远瞩的。

    那个男人道,晋代郭璞有云,江东分王三百年,复与中国合。他不服,冷笑道,您为什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的预言,这一切不过是那些北方人用的诡计而已,危言耸听。是您教的我人要掌握命运,而不是命运掌握人。

    柳言,那个男人脸上的疲倦更深了,火光下半明半灭,那是你正当年少,我想你少年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想让你有站在最高处的勇气,但是如今你也大了,我要教你另一条,记住,这是更重要的,命运决定人,人不能决定命运。

    他一下从跪下跳起来,您这是说什么?

    你给我跪下!男人低声道,但是充满迫力,于是他又不甘愿的跪下。

    比挑战命运更难的,是服从命运。柳言,服从不是懦弱,有的时候需要更大的勇气。因为你要隐忍,那种忍耐像是在小火里面煎熬,不断的折磨,心又像是在滚烫滚烫的开水里煮,慢慢的收缩。那个男人的声音中充满了压抑着的痛苦。柳言不敢回答,慢慢的在琢磨着那几句话。

    抬起头来,柳言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觉得我如果带兵打仗怎么样?

    柳言舔了舔嘴唇,沉思一下才道,皇上,并非是柳言恭维您,您雄韬大略,若是出兵,就算不能拿下北方,恢复祖宗基业也是可以的,同隋割江而治。

    那个男人冷笑着问道,那你觉得杨坚这个人呢?说实话!

    柳言犹豫一会,不甘不愿得道,这逆贼……也算是个枭雄。

    好,你还算是肯实话实说。一个你眼中的英雄和一个你眼中的枭雄征战,要多久会有个结果?

    柳言明白了那个男人言重深意,不由得浑身一震,低头不语。

    男人低低一声长叹,火苗似乎能感受到一般,晃动不休。柳言,胜败是兵家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对于那些普天下的普通人而已,有胜败之分吗?我没有野心吗?我让自己一辈子怀才而不能伸展的压抑着,为的是什么,朝上的那些个大臣不懂,我这些年天天教导的你也不懂吗?柳言,我旨在保土安民,让天下能够太平乃至富硕,让尽量多的人在这乱世平稳的生活,而不是建立王图霸业。我跟你说,命运决定人,而人要服从命运就是这一点,当你所想要抗争的命运,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一种幸福的时候,你就要咬着牙,心甘情愿的承受着。不抗争,不努力。

    雪更大了。

    “柳大人,柳大人里面躲躲雪来吧!”几个小兵招呼道,“没什么事儿,您跟这儿挨冻干什么啊?”

    柳言一笑,才发觉脸都有点僵了,“我没事儿,你们几个别管我了。我说你们可别养成习惯,该做什么不做什么,天气稍微有点儿不好就躲起来,以后上阵看见敌军还不跑回老家?。”

    一个看起来也就十八九,鼻子尖儿冻的通红的守兵笑道,“瞧您说的,我们平日哪儿敢这样,这不是您替我们站会子岗,我们才能偷点懒儿吗。”

    一个老兵忽然猛的抱起这个年轻的小兵的腿就给摔了过去,“哎哟!”那个年轻人还没说清楚话,边儿上老兵们轰然一笑,然后跟着过来用雪砸这个年轻的小兵。

    “就知道闹!”柳言笑道。

    一个老兵站起身嘿嘿一笑,“柳大人,听这个孩子瞎说,我们就是进来换岗而已,谁不知道您好脾气,这小子也敢跟您开玩笑了。”说完,对着那些玩儿闹的,一声吼,“都他妈的给我统统站好了!”

    那些人迅速而笔直的站好,“看看你们一个儿个儿的,全给我该干嘛干嘛去!”

    “是!”一群男人响亮而短促的答道,说完,就各就各位的站好,一言不发。那个年轻的士兵才歪歪斜斜的站起身,吐了口吐沫,晃晃脑袋,一头的雪片洒下来,嘴里嘟囔着,对柳言一笑,一口白白的牙,显得机灵古怪,“报告大人!立刻就位!”他绷着脸儿根柳言道,然后笑着跑来,找自己的位置。

    那个老兵摇摇头,骂了句小猴崽子,可脸上都是对年轻人的疼爱。然后便一动不动的站在城墙上,不再言语。

    忽然雪有点大,风刮起来了,呜呜的,雪打在人脸上生疼。柳言的衣角卷的老高,忍不住闭了下眼睛,过了会儿才睁开,那些个站岗的士兵们一动不动,像是风雪中的标杆。柳言呆呆的,这就是大隋的士兵。如果当初皇上执意要同隋开打,这些个年轻人,都会前赴后继的上战场,然后尸横遍野。

    十五从军征,八十使得归。他叹口气,心里涌上一阵苦涩。

    那个男人的深意,他今天似乎又能领略到一点。

    柳言,我希望我所亲手带大的你,将来能够有功于这个天下,有功于普天下的老百姓,有功于我们所处的年代,有功于历史的洪流,即便你被淹没在历史之中,我也不愿意你在丹青上被人浓墨重彩,可是带来生灵涂炭。那个男人一字一句的说道。从此以后,这句话和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大丈夫一样,成为他心中恪守的两个原则。

    柳言轻轻挪动了下身体,换了个位置,自己刚才站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深深的脚印,但是刚走开,就看见被新的雪覆盖了,过一会儿,就是两个似乎有些低的地方,在过半天,也许连脚印都看不出了。

    那一晚的深谈,柳言觉得自己成熟了不少,以往的他总是局限在一个小小视角里,平板的看着世上纷乱悲欢,而现在,他却窥到了一个以往没有见过的角度:仿佛在一条历史的长河中,看着世事变幻,这个视角让他睿智而不狡黠,稳重而不轻佻,出世而不弃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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