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情牵-第三卷 平陈 第三十八章 过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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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好为什么,或者是出于女人对战争一种天然的畏惧,我越来越心神不宁,对杨广谈及这一点的时候,他总笑我庸人自扰,说有他,天就不会塌下来,而即使塌下来,也还有他顶着。过年欢快的气氛冲淡了一点我的不安,只是越是灿烂的光景让人越是畏惧,因为一切美好的终将过去,一切忧患的终将到来。

    也或者,是因为这段时间内出了一件事:最初是蜀人进贡给太子一套铠甲,太子甚为喜爱,于是吩咐下去,让人用黄金镶边,珠玉做饰,极尽奢华之能事。负责修饰铠甲的事由云昭训的父亲云定兴负责,云某本是一倡优,因女儿的关系,地位越来越尊崇,渐渐气焰嚣张,飞扬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打着给太子做铠甲的旗号,更是搜刮掠夺。东宫内稍有远见卓识的人都为此而忧心忡忡,每日对太子荐议不止,杨勇却不以为意,反而嫌他们聒噪。他出身勋贵,自小雍容惯了,哪会在乎这一点。

    事情越搞越大,终于被杨坚知晓,据说杨坚在看见那套铠甲之后脸色铁青,大怒的指着太子浑身颤抖的说不出话。太子立刻跪地认罪,半晌杨坚才缓和过来,长叹一声道,天道无亲,唯德是与。勇儿你自幼也是饱读诗书,你数下历代的帝王,有过奢华而能得天下且保天下的吗?你身为太子,如果不上承天心,下合人意,何以承宗庙之重,居兆民之上?你身为太子,这天下将来都是你的,你却迷恋一套铠甲,本末倒置,愚蠢啊,愚蠢。勇儿,父皇今日之话,但愿你牢牢记在心里。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若是太子,此刻定浑身冷汗淋漓,偏偏太子不以为意,居然还私下里说是父皇少见多怪,被母后管的畏畏缩缩,想当初,未曾是这太子的时候,都能够随心所欲,如今富有四海,到连个铠甲都被教训。这些话,统统都是东宫的人传出来的。兵部尚书苏孝廉、左领军将军卢贲、刘行本、唐令则这些东宫的济济人才,却连句话都递不上。太子至此,实是过于率性而为了。

    我都能听到的话,想来杨坚也是一定知道了,可是他没有任何的表示,想来,这也是我心事重重的原因之一,总觉得有一番风雨隐匿于平静之后,只不过因着战事绝对优先的原则,暂时不提罢了。真等平陈的大事一毕,又会发生什么?我不敢想象。又隐约的想着……那套让太子钟爱异常的铠甲,所谓蜀人进贡,来得太蹊跷了。那么知道太子的喜好,来路莫测,到底是谁?有个答案在我心底呼之欲出,却压抑着自己不去想。他不对我说,我就什么也不知道,况且这样的事情,没有是非对错,宫廷之中,本就是惨烈之地……唉。

    “王妃。”

    我吓一跳,抬头看见来人之后,才笑道,“杨大人,难得您也怕冷,披了这么厚一件披风。”

    杨素黑色的斗篷上面星星点点的雪片,解下披风交给边上的丫头,道,“没办法,天冷了,冷得老臣都觉得有点冷了。”

    “哦?”我诧异的看着他,“杨大人老?那天下可还有年轻人?”

    杨素望着我微微一笑,道,“老臣不老,世上还有老人吗?”

    我仔细的打量着他,鬓角的雪花和白发参差的交织在一起,举手投足举重若轻,有着年轻人所不具备的沉稳,可是眼睛却黑白分明,湿润清朗,不像很多四十岁左右的人开始混浊。

    “时光荏苒,”杨素喟然一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臣出身弘农杨氏,祖辈北魏、西魏、北周便一直入朝为官,至臣,始跟武帝,后追随当今圣上。年年花开,岁岁雪落,季季如此,只是人世纷乱,同又不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沉默许久后,我才慢慢接口道,“杨大人何苦有此伤春悲秋之态,这纷乱之世难道不是即将结束吗?”

    杨素一笑,望着门外,天空一片阴霾,可清新的很,“王妃说的不错。”

    “坐下说吧,杨大人。”

    “多谢。”杨素缓缓坐下。

    “杨大人,”我笑道,“晋王在后面书房同几位同僚议事,我已派人去禀报,应该即刻便会来了。”

    杨素道,“王妃何必如此,是晋王派人召臣来此,我在此等等也是不妨的。”

    “杨大人。”杨广一身黑衣,笑着就走进屋。

    “王爷看起来神清气爽,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杨素不动声色的问道。

    我站起身,杨广坐到我刚才的位置,我则站在他背后。

    “好,”杨广道,“也不好。”沉吟一下,他笑道,“只能算是对我有利的事吧。”

    “不知王爷可否明示?”杨素眼皮一抬,平静道。

    “这里没有外人,说来也不妨,”杨广一晒,“柳言刚才回来跟我说了一个重大的发现,我跟杨大人提过沈南新,”这句话他是对着我说的,“沈南新确实同东宫关系菲浅,你们知道太子那件铠甲的来路吗?居然是沈南新给的。”

    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松了口气。

    “哦?”杨素神色如常,道,“这倒是奇怪了。”

    “不奇怪,”杨广一摆手,“更让人惊诧的在后面,我的人逐层深入之后,发现沈南新乃是陈人。”

    杨素眉头一皱。

    “沈南新,我派人去继续查他同陈礼部侍郎沈君道的关系了,”杨广冷笑,“保不齐就有关系。”

    “这倒未必,”杨素摇摇头,道,“沈南新这个名字十有八九是假的,同沈君道未必有关。只是……敢问王爷,您是如何知道沈南新同陈相关密切相关的呢?”

    “柳言亲自日夜监视,已有备查无备,沈南新怎么可能不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他同陈人有信使往来。”

    “信为何内容?”杨素眼中又是一抹光芒,快速道。

    杨广脸色一沉,“没有拿到,那信使吃下密信便自尽了,我就算开膛破腹也取不出。”

    我忍不住插口道,“你真的那么做了?”

    “没有,”他拍拍我的手,“他吃的又不是蜡丸,我就算破腹也取不出,还何必那么做。”

    我打个冷颤,他言下之意如果是蜡的,就会那么做了?

    “这倒不好办了,”杨素叹口气,“打草必然惊蛇,再继续盯梢想来也未必有什么收获,还可能会被对方反戈一击,设下圈套。”

    杨广一笑,“我谅那个沈南新也没什么花样了,陈如危卵,命悬一线,他还能做些什么?”

    “王爷不可大意,”杨素严肃的道,“那陈人,既能地处长安若干年不被人注目,又有死士追随,必然组织严密,规划得当,势力庞大。他同东宫往来,只能是敌不会是友,于我们就更如是了。”

    杨广收敛笑意,点头道,“杨大人所言极是,单说沈南新所进贡那套蜀甲,哼,就是明证。”

    “不错,此人深谙太子习性,想必能完全预料到太子的做法,这么做对他的益处又是什么?”

    杨广微微一愣,道,“太子这么做,自毁长城。”

    “晋王说的是,”杨素点头,“因此太子想要带兵攻陈的可能性就更是微乎其微。”

    杨广不解,皱眉道,“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太子原本就没这个能力如果太子去了,他们陈还能挣吧挣吧,换个人,只能让他们陈更吃力才是。”

    杨素笑道,“王爷,臣虽然不知沈南新到底是谁,但此人才智非寻常人可比。”他缓缓转过头,长叹道,“国有难,就有国士出现,古有弦高犒师,沈南新此举大有古人遗风,可见商人亦是国之栋梁。我大隋天时,地利,人和,陈之将亡,其实可以预见,更换主帅,又算得什么,可沈南新这一举并非是想更换个主帅这样的无用之功。王爷,子有云,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这沈南新之意不在对陈,而是想在我大隋之中埋下恶种,破坏我们的人和,让父子猜疑,兄弟阋墙,而后……自乱江山社稷,他陈才能有机会东山再起,收复失地。”

    杨广半天沉默不语,脸色阴沉,想是他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久久才低声道,“杨大人一席话,小王茅塞顿开,小王是自己鼠目寸光了。”

    杨素接口道,“王爷,乱世必有豪杰,英雄应运而生,原也算不得出奇。您在并州那么久,仅说突厥那片蛮锤之地都有着了不得的人物,更何况历来文化深蕴的南人?”

    杨广道,“对了杨大人,您看这沈南新一事……是否应该让父皇知道?”他目光炯炯的盯着杨素。

    杨素躲过他的眼光,我也是一凛,杨广手里有沈南新的情报,只怕还会越来越多,积攒着,一朝抖落出来,绝对够太子瞧的。我忽然有些可怜太子,敌人、自己人、兄弟、父母、臣子各个都在算计着他,有善意的,有恶意的,可是处于被人算计的漩涡中心,他的日子,想来也没那么好过。人被任何的状况压抑久了,心里不扭曲都奇怪,好比杨广此刻,我轻轻瞥他一眼,处处克己复礼,时时忍字当头,必然有着爆发的时刻。

    “臣认为不可。”杨素忽然道,缓缓说道,“王爷,臣希望您也记得一点,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乃是陈,陈不亡,一切无从谈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沈南新和他的铠甲,那一点甜头,不该影响我们的大局。王爷,”他盯着杨广,神色凝重,“皇上必然也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杨素的意思,这些东西拿着,以后或者用得上,但就算以后用不上,现在也不能提。不能因小利失大义,大义一去,则名不正言不顺。

    沈南新,我呆呆的想着见过几面的那个人,时而轻薄,时而调笑,好像没有几分正经,没想到……却是爱国而有大义之人。他盼望着大隋内乱,让太子当这个引子。

    “王爷,”杨素见杨广不说话,叹口气道,“臣一向待您以诚,您知道是为什么吗?就是以往不管什么情况,您就算忍或者亏,也委曲求全,顾及大局,脚踏实地的做事,这份胸襟不是谁都有的。如今平陈之役就在眼前,举国上下为此紧锣密鼓,您真的为了沈南新的一点甜头,同太子斗,而不顾大局吗?您此刻不听臣的也无所谓,臣只是希望有一句话您能听的进去:虽说兵行诡道,但根本仍然要是正的,一味的求偏,求险,求胜,终有落败的一日。”说到后来,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但是一字一句,声声入耳,沉稳有力。

    “杨大人字字珠玑,都是发自肺腑的,小王当然明白。”杨广沉默会儿笑道,“此刻天色已经不早,杨大人是否就在我这里吃顿便饭?”

    这分明是逐客了,我皱眉。

    杨素微笑道,“不敢烦劳王爷了。”说着他站起身,从丫头手里拿过黑色斗篷,挂在胳膊上,“王爷,臣走了。”

    杨广跟着出去,我伴随在他们两个身边。

    “我送杨大人出去吧。”说完我自己也吓一跳,杨广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但是借着微弱的天光,我也看得出来他眼中的不悦。我装作不知,笑着道,“杨大人,请了。”

    “多谢王妃。”

    顺着路,我们慢慢的往外走,只是沉默着。

    “王妃,可是有话想同臣说?”杨素道。

    我笑着看他道,“杨大人我在想到底有什么能瞒过你的吗?”

    杨素微微一笑,道,“因为王妃从来不擅隐藏,直来直去,坦率的很。”

    “我还真不知道呢,”我故意道,“最初认识你,你总说我试探你。”

    “臣知罪,知罪,”杨素笑道,“王妃是否是想同臣说晋王的事?”

    我点头,叹口气道,“您刚才都看见了,想必您就肯定知道,晋王是不会这么善罢甘休的,好容易有一个机会可以动动太子的,他不可能舍得放弃。您既然认为这样不可以,为什么不继续力劝?”

    杨素道,“王妃,您说得不错,依您同我两个人对晋王的了解都知道这一点可依您对晋王的了解,又是否知道即便我们再劝,晋王也是不听的呢?”

    我一怔,承认他说得确实有理。叹口气,道,“那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杨素一笑,“有些话臣愿意跟王妃说……晋王也该有这么次。”

    “哦?”我笑道,“可是如书中所说,掐指一算,有这么一劫难?”

    说罢,我们二人一起笑出声。

    “王妃,”杨素道,“晋王乃是当局者迷,我们并不便说什么。以晋王之能必可以当机立断,不会迷失太久。再者很多事情,晋王需要自己想清楚,臣说得再多,也是枉然。若臣子一说,上面就允了,还哪会有那么多苦谏,良荐,善谏可言?”

    我仔细想着杨素的话,半晌道,“杨大人一番苦心,晋王必然可以明白。”

    “会的,”杨素微笑,“有王妃您相伴,晋王之福也。”

    说着说着就到了门口,杨素上了马车,我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远,慢慢和夜色结合为一处,听不到车轱辘的声音,转身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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