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将至-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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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啊,感谢你让我如此快乐。”九十六岁高龄的曾祖母在弥留之际,于自己心爱的素描本上写下了这句话。这句遗言此后一直被所有能跟她扯上关系的人传诵着。人们似乎总喜欢带着羡慕不已的心情,一边叹着气,一边将它奉为理想人生的总结。我也不止一两次听他们形容曾祖母如励志传记中的伟人一般,称赞其为“杰出的谢幕”。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原来如此,大家都希望活得尽可能久,等心满意足了再离开人世啊。所以他们才会怀揣无比羡慕的心情,向做到了这一点的曾祖母祈祷,希望自己也能有幸福漫长的一生,以及美满的终结。大家更是始终带着这样的意识活在当下,仿佛死便是人生最大的目标。不过人生啊,真的会那么美好吗?

    素描本上写着曾祖母名言的那小小一页,在她死后被裁切下来装裱成框,变为母亲这边的亲戚家中必不可少的装饰,一直挂在某面墙上。

    第一次见到相框时,我还是个小孩。当时它就挂在故去的外祖父母家,在玄关鞋柜的上方,同时肩负着为家中访客提供话题的使命。

    后来再想起时,它已经被挪到了舅母家的壁龛里,而且听说舅母家重建的时候它又被带到了叔父家的公寓里。据说叔父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叔母,非常嫌弃它,可这相框还是端挂在叔父家那充满北欧风情的客厅墙壁上,散发着自己独特的违和感。而在叔父确定了要去海外赴任后,相框立刻被“扫地出门”,最后来到了我家。

    那句话仿佛在循着母亲家的血脉流浪,就像代代相传的传家宝似的,想扔又不能扔。虽不忍心将它无情地抛弃,可过了这么长时间,也实在挤不出什么珍视之情了。再想像旁人那样感动,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家中的亲戚对那块相框代表的意义深信不疑。仿佛被大家当作路标一般,每一个人都将它铭记心中,就算迷路了,也可以凭着它找到方向。

    然而,每一个人都必定忘记过它。就算没有逐一问过,我也非常确信这一点。那时哥哥澄生跟我还在上小学低年级,当时父母正在闹离婚。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那时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冷酷好战。我只能目瞪口呆地度过每一天,心里想原来这就是吵架啊。起因是父亲有了别的女人,不过这都是后来听说的,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们。年轻的夫妻,还不懂得要为了年幼的孩子约束自身。不过现在想来,离婚反而更好也说不定。为什么?因为他们每日争吵,使得我跟哥哥在等到父母离婚的定局时,终于松了一口气,甚至忘记了切身之痛。

    离婚的结果相比于两人如狂风暴雨般的争执来说,对我们带来的好处实在太明显,令我们在父母撕扯的裂痕中窥见了阳光,家中如梦似幻地“放晴”了。我们的抚养权交给了母亲,父亲高高兴兴地走了。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禁纳闷儿起来,不知怎么回事,我并不觉得寂寞。从那个瞬间起,我意识到父亲不在了的事实,然而也并没有多么深切的情绪。明明我跟母亲一样,都曾那么喜欢父亲啊。

    那时,我为自己是如此冷漠的孩子而深深内疚。这世上哪能有不爱父亲的女儿啊!

    不过现在我明白了。父亲是为了跟其他女人在一起,才离开这个家的。他将本已拥有的幸福挥霍一空,然后开启了新的幸福人生,他转身便走了。即使明知道这样就不能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生活了,他也毫不在意。而我恰恰也是那种无法对不值得同情的人报以好感的心性。当时,虽然我只有七岁,却也明白对于某些人来说,同情他即是束缚自己。

    母亲、哥哥还有我,三个人一起过着平淡的生活,大家一点点填补着父亲造成的那块空白,终于让缺失不再明显。这可能要归功于哥哥那大大咧咧的性格。比如,平日里摆着父亲的筷子、彰显着父亲存在感的地方,哥哥总是非常自然地“占为己用”。久而久之,我和母亲也在哥哥的带动下,将偶尔回忆起来的父亲顺理成章地再次遗忘了。

    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渐渐使我产生了本来就只有我们母子三人的错觉。在平淡无聊中,间或有些小小的吵闹做调剂,我每天都会带着极大的满足感钻进被窝。母亲也在被子里伸着懒腰幸福地感叹:“只要有你们在,我啊,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然而,这并不是实话。当母亲陷入新恋情时,我和哥哥才明白过来,即便我们母子三人之前的平和时光已经将生活填满了,但为了让与母亲交往的那个男人加入,多少空间都是可以挤出来的。并且,她眼前享受的幸福,与从孩子身上获得的幸福完全不同。没错,就如同甜点装在另一个胃里那样。

    事已至此,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不久前还完全陌生的男人拼命跟我们套近乎的样子,看着真的令人作呕。不过见母亲露出许久未见的欢欣雀跃的样子,我们也十分高兴。我们倒也没什么嫉妒之感,因为我和哥哥都觉得,母亲平时对子女实在是过分关心了,被分走一部分关爱是件大好事。反正这样的“忘乎所以”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我心里想着。毕竟这个男人只是甜点而已。

    感觉高枕无忧的我,在听到他们宣布结婚的消息时,才真的慌了。在我们兄妹的人生计划中,可从来没有继父这一项啊。我们虽然没有反对的理由,但表达抗议的权利还是有的。“不是说只交往吗?”被我这样一问,母亲把手放在小腹上回答:

    “这里已经有你们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我惊得差点儿摔倒在地。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那时还不清楚生孩子的过程,所以一心认为是他们结婚的决心带来了小宝宝。这样一来,我也就说不出任何反对结婚的话了。而哥哥听到这话时,仅仅耸了耸肩,不过当继父告诉哥哥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外,还有个已经生下来的新弟弟也要一起过来生活时,哥哥的眼睛一下子就变亮了。

    家里一下增加了三口人(虽然其中一个还在肚子里),母亲的结婚对象把这件事说得好像幸福的细胞相互融合一般,并以此对我们进行洗脑。作为我们的继父,这个人也确实在一段时间内努力向我们证明着他的主张。没错,我们组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幸福家庭。在外人看来是什么样,关起门来也还是什么样。母亲的这次再婚可谓非常成功。

    为了让两个亲子家庭能够合二为一,我们搬到了东京郊外的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里。这里虽然看上去有些陈旧,但因为住过一位美国古董商人,所以装潢陈设中飘散着一股乡愁的味道。房子的每一处细节,如黄铜的门把手,或是木质的窗框,都让母亲赞叹不已。对于找到这所房子并将其租到手的丈夫,她自然不会吝惜夸奖的言辞,母亲说:“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设计我们未来的人生了。”

    实际上,这个房中所有的细节都与母亲非常相称。当她卷起印花衬衫的袖子,推开落地窗,让新鲜的空气流淌进室内时,仿佛开启了一篇诗情画意的新篇章。当然,“诗情画意”是我现在才想到的词,彼时的我尚且年幼,但也能够在大脑中描绘出一个幸福美满的童话场景了。

    多么令人期待啊,母亲终于通过第二次婚姻成了人生的主角——就是这种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为她鼓劲,而目睹一切的我仿佛幸福得快要窒息了。无论什么都焕然一新,家是,家人也是,就连四周的空气都是。最重要的是,连我的心情也是!

    然而,某天我放学回家,刚一踏进玄关,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就扑面而来。这种违和感强到让我不由得浑身战栗,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开始重新打量四周。我立刻用视线自下而上地严密扫描着,果然,一样东西当即“扎”入眼中。

    那是一块非常眼熟的小小相框,正挂在墙上,上面毫无意外地这样写道:

    人生啊,感谢你让我如此快乐。

    我飞奔进客厅,寻找着母亲的身影,她正坐在角落里的书桌旁写着什么东西,看见女儿脸色大变地跑进来,她惊讶得停住了手上的事。

    “到底怎么了?”

    我拼命寻找着适当的词语,可细想之下,却发现连一个抗议的理由都没有。

    “为……为什么,曾祖母的相框,会挂上去啊?”

    母亲一脸莫名其妙地回答:“你问为什么……那不是咱们家代代相传的东西吗?就像家训似的。之前过得乱七八糟,完全把它给忘了,真是对不起奶奶。作为反省,我决定把它重新挂出来。”母亲笑起来,“唔……是不是有点相田光男[1]的感觉呀?不过那也很好啊,毕竟是幸运护身符。”

    “那么倒霉的东西也能算幸运护身符吗?”

    “在说什么呢?你这孩子真奇怪。”

    是啊,那时候的我,到底为什么会说出如此奇怪的话呢?可我就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即便母亲把它说成家训,我也感受不到一点儿它作为人生指导方针所带来的希望感,反而感受到了一种更为冷漠与庞大的东西。我有种预感,灾难与痛苦正向我们家袭来。曾祖母明明已经用幸福的辞世为它做了担保,但它依然变成了对我们的恐吓。彼时因为这种感觉而浑身战栗的我,真可谓是一个直觉敏锐的孩子了。

    曾祖母过于乐观的遗言,像诅咒一样在我家生了根。母亲离婚的不幸固然已经随着新家庭的组建被彻底掩埋起来,但真正的问题才刚刚出现。

    母亲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要努力为幸福添砖加瓦,继父也全力配合着她,孩子们更是为此齐心协力。一个意气风发、不断前进的全新家庭,这就是我们澄川家。

    在这个和美的家庭中,我跟哥哥感受不到任何缺憾。要说唯一的不满,大概就是我们的新名字中有两个澄字,哥哥变成了澄川澄生,而我变成了澄川真澄。不过这种小烦恼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继父诚先生跟我们说,像美国那种英语圈国家的人,还会特意给自己起这种带重音的名字呢,比如威廉姆·威尔逊、菲利普·菲尔普斯之类的。

    虽然我并不觉得他说的话多有说服力,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反正,等我结婚时姓还会再改的;至于哥哥,说不定将来会成了哪家的养子,然后改名换姓也未可知。但是,我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终究没有实现。

    因为哥哥在十七岁时,死了。而我至今也没有结婚。三十岁,今天我正好迎来了三十岁生日。又活了一年。但也说不定明天就会死去。哥哥死后,我的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不确定中度过的。并且以后的人生,也只是这种不确定的不断叠加,如此而已。

    我从来不对大自己两岁的哥哥用敬称,总是简略地叫他澄生。平时,他可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我感觉就算再婚以后,母亲也还是把他放在了优先顺位的最高一级上。这一定是源于“母亲疼儿子”的说法。当然,澄生也会尽情地利用这点来跟母亲撒娇。每当母亲对母亲之职有所怠慢时,他便会用大人的语气说:“母亲,没事的。”这样一来,母亲必定会羞愧得当场跪倒,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原谅母亲吧”。那谦卑的神情,仿佛她面对的是神灵菩萨。

    每次看到他们两人这样你来我往,我就觉得很别扭,甚至可以说有点恶心。那两人之间,偶尔会有点与至亲生物不相符的气氛。为了抹消这种感觉,我会故意像未经驯化的动物幼崽一样给哥哥捣乱。不用敬称而直呼其名,也是为了把他拉到和我同样的地位。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我总觉得心中不安,好像他要甩下我跑到什么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最后,哥哥真的没有再回来。不,这么说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他的身体没有再回来。他的灵魂始终陪伴着家中的每一个人,并且无言地倾听着我们的痛苦呻吟。大家都这样坚信着,并为此敞开心扉,虽然只是在他的面前而已。在他面前,可以笨拙,可以怯懦,因为只留下魂魄与音容笑貌的他,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顺从得不可思议。只要我们想,他就如愿来到身边。

    澄生,你是真的死了吧?我每天都要重复很多遍这样的呓语,并且每一遍都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你在那个时候,被死亡选中了。而我的那一时刻,将在何时降临,又会以怎样的方式诱惑我赴死呢?说不定也是突然袭击,或者在死亡之神有那个心情之前我都只能耐心等待?那年夏天的傍晚,哥哥被雷电击中停止呼吸的时候,我担负起了一种被死亡注视着的人生。

    2

    哥哥是被雷电击中而死的。听到我这么说,大部分人都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时语塞。有人以为我在讲笑话,还有人当面笑了出来。无论如何,他的死因太过戏剧化,在他人听来难免带着些滑稽感。大概只有被龙卷风卷上天而丧命的人,才能够给人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象吧。遇到这种罕见的死法,大家就怎么也同情不起来了,迎接我的只有震惊,以及藏在表面下的忍俊不禁。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被陨石击中而死的人,我现在很想跟他的亲友认识一下。其实就算是冰雹,如果不巧打中要害,也还是会死人的。但是这种消息传到至亲以外的人耳中,不管怎样都会泛起一丝趣闻的气氛。在说出“好可怜”之前,必定是脱口而出“哎?真的假的”这种话。

    也有人打趣说:“竟然被雷电击中而死,澄生果然是王子啊。”这个人的初衷或许只是想宽慰一下哥哥的亲友,然而我想也没想地就揍了上去。好不甘心,夺走哥哥性命的那种自然现象,为什么没有在世间成为一种更普遍的死法呢!只是因为不够普通,没错,问题就出在概率上。只要不是一次性令一大批人丧命,就无法触动旁人的心灵。与自己无关的死亡都是靠数字来决定其价值的。就像在战争中牺牲的大多数人要比走在路上被枪射杀的青年更值得尊敬一样。

    而我想说的是,比起数万人的死,哥哥只身一人的死更令我悲伤到不能自已。

    我在哥哥去世之后就变得非常消沉,并且认定会一辈子消沉下去,就连弟弟创太也是这么说的。创太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明明我们之间连血缘关系都没有,不,正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他才可以退后一步来观察我。仔细想想,他是我认识的孩子当中最为血缘关系所苦恼的一个。他时而安静,时而又那般激动,因为血缘的联系,以及这份联系的缺失,都令他如此烦恼。这都是母亲的错。我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会像听不懂人话的动物一般不近人情。

    初次面对刚刚成为家人的我们时,创太只有四岁。他的母亲在两年前病逝,继父诚先生跟我们说,创太已经完全不记得亲生母亲的事了。两年前,巧合得很,那也正是我们失去亲生父亲的时期。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不管与父母生离还是死别,其实都没有太大差异。不可或缺的人不在了,自己只能去努力习惯这一点,陷入这种痛苦境地的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只有当我们成长起来之后,离别方式的不同才开始具有意义。我跟哥哥一边将创太视为同病相怜的伙伴,一边又觉得因太过年幼,连缺失感都不曾体会的他更加可怜。换句话说,也就是我们觉得高他一等。毕竟,他在什么事都不明白的情况下,就那样单纯地开心着。“万岁!万岁!有新家、新母亲、新哥哥、新姐姐啦!”他照着父亲的教导如此兴高采烈地期待着。

    “真澄,这家伙,超可爱的。”

    “嗯。”

    “而且,也超可怜的。”

    不知为何,我无法完全认同这句话。“可怜”,这个词对我来说是非同一般的。一个“见习弟弟”,怎么配用这个词?

    然而哥哥却不这么想。对他来说,“可怜”这个词就像纸巾一样,可以随手抽出来用,用完就扔掉。他是个慈悲之人,对各种各样的情况都能轻易地感觉可怜,自以前就一直被大家称赞为心地善良。我每次听到这样的赞美,都难掩脸上的惊异之情。认为某个人或某件事可怜,对他来说是极为自然的事情,至少在他那里,“感觉可怜”跟“是个温柔的人”一点儿联系都没有。

    “不久以后就要有新的弟弟或妹妹出生了吧?那样一来,创太不就变成兄弟姐妹当中唯一跟母亲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了吗?所以,为了不让他难过,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

    “啊?可是,你想怎么做呢?”

    “要把这个家变成最完美的家,即便受到外界的攻击也不会崩塌,像岩石一样坚硬就最好了。自己的阵地是一定要牢牢守住的。”

    “听不太懂……首先要干什么?”

    “就从管继父叫诚父亲开始!”

    “啊?”

    我当然知道诚父亲的“诚”字来源于他的名字,但是这么叫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们两个,永远也不会成为跟诚先生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既然这样,我觉得就不能随便糊弄过去。一定要始终保持着本来就是陌生人的感觉。那种有着血缘关系的家庭当然可以无事一身轻,但如果我们也随随便便地学人家,肯定会让创太感觉自己被排挤了。”

    “无事一身轻是什么意思?”

    “就……就是说……”

    回想起那时的哥哥,已让我不由得露出微笑。那时的他好像是十一岁吧,而我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开始管继父叫诚父亲。这样一来,以前那种觉得不叫父亲就会对不起母亲的固有印象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继父不仅成为我们这个新共同体中的最高责任人,同时也成了最值得信赖的存在。

    最后连创太也开始学着我们的样子叫起了诚父亲。我们就像刚刚降生不久的雏雁,在诚父亲这只大鸟的带领下前行,哥哥和我都觉得非常满足。

    接下来,哥哥面对的难题就是该如何称呼母亲,许多提案都被母亲否决了。我们想过用她的名字,叫她美加母亲,然而遭到了她的断然拒绝,并说:“母亲就是母亲。”还说那种称呼听起来就像是替代品一样。被她这么一说,哥哥也变得畏缩起来,最后只能不明不白地就这么算了。

    哥哥当时心中描绘的理想,或许只不过是符合他当时年龄的天真拙见。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正是这一步指明了我们家的前进方向。诚父亲不仅仅是父亲,更是带有“诚先生”这个附加值的队长,要带领我们前进,勇往直前!就是这样气势如虹的劲头!

    实际上,在这数年间,家人们一直醉心于对澄川之家进行精雕细琢,因为我们都相信这正是幸福的根基所在。而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样的我们在旁人眼中是多么讨厌的一个集合体呀。就像那些特权阶级一样,永远以自己的幸福论为出发点。我们兄妹经常结伴走过整个校园,脸上的得意之情呼之欲出,像是要追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问“喂,我们这样看起来很幸福吧”一般。我们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在一起,所以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炫耀幸福。多么趾高气扬的一帮家伙啊。

    然而,我们也没办法呀。之所以有这样必须达成的终极目标,正是因为我们的人生故事已经被那句话牢牢绑住了。

    人生啊,感谢你让我如此快乐。

    每一天,每一天,那个相框就在眼前,上面的文字不知不觉间已经印刻在每个人的心间。说不定这就是洗脑?那么,曾祖母算是教主大人了吧?那么,这句至理名言就是教义吧?那么,遵从教义攻克难关、挣扎求生,是多么令人激情迸发的一件事啊。

    创太说过,我们是“万岁万岁族”,就是一个动不动就“万岁——万岁——”式欢呼雀跃的种族。没错,尤其是创太这家伙,从我们刚一见面就这样了。而哥哥和我也慢慢被感染了,变成了跟他一样“喜形于色”的人。想要让人生为自己提供乐趣,首先要奉献自己取悦人生。

    我们渐渐明白了“洗脑”这个词的意义,然而当时还远远想象不到那会伴随着怎样的痛苦。真希望就这样永远当一个“万岁万岁族”呢,对吧,创太,还有小千绘。

    千绘出生的时候,母亲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阿诚的血终于也融进来了。”阿诚当然是指她的丈夫,也就是孩子们的诚父亲。我们当时并没有什么继父、后爹之类的概念,那是那么久远的事了,而且又不是出于我们的意愿。然而,就在孩子们选择了忽视血缘关系的独特意义之后,母亲却当着我们的面说出了如此不合时宜的话。她甚至连哥哥紧皱的眉头和我紧咬的苍白下唇都没注意到,多么迟钝啊。明明她自己也在一心追求幸福,只是现在看来,她所追求的幸福与我们追求的幸福有着本质的区别。母亲太过于专注别人给予自己的幸福,完全没有考虑过自身应该带给别人幸福。就像习惯了感谢别人的人,并不知道被人感谢时的那种由衷喜悦。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孩子因她不经大脑的发言而无所适从,即便是无心之举,也不应该毫无察觉吧。就连刚刚过完十岁生日的我,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想:母亲的脑子真是不好使啊。哥哥肯定也会同意我的看法,我都听见他咋舌的声音了。

    “万岁!万岁!有小宝宝来我家了!万岁!万岁!我有小妹妹了!”

    一瞬间,创太无忧无虑的歌声吹散了淹没整间病房的尴尬和沉默。我松了口气,转头望向哥哥,见到他点了点头。而继父更如蒙大赦,拉着创太的手,极不自然地撒起欢儿,一起合着拍子唱歌跳舞。“万岁——万岁——!万岁——万岁——!”那种成年人的声音回荡在周围,听起来无比愚蠢。

    后来聊起这段小时候的回忆,创太也只是极为暧昧地不置可否,仅仅回答了一句“可能吧”。说是这么说,但并不代表他心中的记忆已经模糊。因为每次我拉着他聊起过往的小事时,只要说错了一点儿细枝末节,都会遭到他婉转的指正。每当这时我就会想,或许这并不是他记不记得的问题,而是那段过去已经完全掩埋在他心中,就那么保留着完美的正确性,无法进行任何更改,只会随着记忆一天天地不断增加,原封不动地埋在最下面。所以,他才能毫不犹豫地指出我记错的地方,尽管带着克制,却依然看得出他自信满满。

    从我们组建了新的家庭并且住到一起开始,创太就比其他人更加雀跃,仿佛对他来说,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事了。他在屋子里来回来去地跑,无数次撞倒或者踢到什么东西,我们都看傻了。

    这时候母亲总是负责将他扶起来。母亲帮创太站好,蹲下身和他面对面,然后说:“如果创太受伤的话,母亲会伤心的。”

    每当她这样说,创太就会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会伤心呢?”

    母亲一定会回答:“因为创太对母亲来说非常非常重要啊。”

    “真的吗?”

    “真的哦。你来说说看,创太对母亲来说……”

    “非常非常重要!”

    创太得意扬扬地挺着胸说道,母亲则微笑着轻轻用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一场仪式就此才算结束。

    这种仪式无数次地重复着。一开始我们还担心他会摔伤,小心地看着他,后来才渐渐明白,创太那种摔法是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于是便不再把这当回事了。只有母亲,每次都会耐心地抱他起来,叮嘱他要小心一点儿。

    “创太为什么总是慌慌张张的呢?”看到创太一次又一次被客厅的椅子绊倒,我偶尔也会烦躁地说。

    坐在一旁看杂志的哥哥眼都不抬地回答:“那是他拼命装出来的慌慌张张吧?”

    “什么意思?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这么说就觉得他更可怜了,毕竟他也是怕被人看出来,所以已经很努力装作不小心的样子了。还特意选在母亲能看到的地方这么干,挺不容易的呢。”

    于是我开始重新观察创太。他因一次又一次的摔倒而被母亲教育,一脸认真地点着头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是那种会故意摔跤的孩子。如果哥哥说的话是真的,那他也太会演戏了,好狡猾。

    听我这么说以后,哥哥终于从杂志后面抬起头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表情望向创太。

    “像他那样,想要拼命吸引母亲注意力的心情,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

    那是当然,我耸了耸肩。就算不做这种事,母亲的心中也永远为哥哥空着一个位子。甚至连同样是她亲生孩子的我,都清楚地知道在母亲的眼中,我跟哥哥有着完全不同的地位。虽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如此特别,但自从我懂事起,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哥哥对母亲来说,比当年尚且尽职尽责的亲生父亲都要重要。对母亲来说,哥哥与世上其他人都是不同的,她自有独到的方法能将他从人群中区分出来。

    有时我甚至觉得,正是因为有哥哥在,母亲才会放心地投身于第二段婚姻之中。在母亲心中,哥哥与其说是儿子,倒不如说是一个可以让她安心依靠的后盾。

    “小澄,父亲好像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扑在比自己小得多的哥哥身上哭泣的母亲,在两年后又以同样的姿势笑着说:“小澄,母亲呢,有喜欢的男人了!”

    不论哪种情形,哥哥都只是沉默地握着母亲的手。这种技巧反正我是学不来。当然,母亲从一开始也没指望我有那个能耐。

    了解到哥哥对创太的看法后,我也开始留意周围发生的事。不仅是创太跌倒的时候,就连他稍微盯住哪样东西看时,我都会特别仔细地观察他是否带有某种意图。

    果然如哥哥所说,创太的行为中显眼的部分,全都是为了吸引母亲的注意。比如,创太常常在母亲能发现的地方摔倒,把东西碰到地上或者干脆弄坏。只不过那些看起来都是寻常的偶然事件,所以母亲也没有生气,只是嘱咐这个冒冒失失的孩子要多加小心。并且每次两人都会上演一遍那套固定剧目:“创太对母亲来说……”而创太当然也每次都会高高兴兴地回应:“非常非常重要!”

    还没玩够啊,看到一次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这么想一次。可惜,永远玩不够的似乎只有创太,母亲慢慢开始糊弄起来。小孩子嘛,做事不懂分寸也很正常,不过在创太身上表现出的则是一种特别的黏人。一定是因为他此前的成长中缺少能及时管教的人吧。

    有一次,好像是吃汤面还是什么特别烫嘴的东西,母亲像往常一样嘱咐创太别烫到舌头:“一定要呼呼过再吃哦。”

    意思就是让他先吹凉了再放进嘴里。创太于是噘起嘴拼命地吹气,结果吹出了像口哨一样的声音。母亲听见后,轻轻笑出了声。那一瞬间,创太脸上的表情只有“得意扬扬”这个词可以形容。我当时就想:啊,又要开始了。果然一语中的,每当往嘴里送热的食物时,创太就会使劲吹响口哨。母亲在旁边时自不必说,就连她不在的时候创太也吹得非常起劲,仿佛在呼唤母鸟的雏鸟一般。

    哥哥和我都尽力无视他的这种行为。尽管如此,不带旋律的口哨声还是像沸腾的热水壶一般让人为之分神。我终于忍无可忍,正要大声呵斥,哥哥却将我拦下,然后他自己也跟着创太一起吹起了口哨。

    创太吃惊地看着哥哥,很快发现哥哥并不是像他那样吹气,而是将口哨吹成了一首歌。于是他开始拼命模仿,然而怎么也吹不好,慢慢地,他的脸变红了。

    “哎呀呀,我还在想怎么吹得这么好了,出来一看果然是小澄啊。”抱着洗衣篮路过的母亲停下脚步说,“好怀念这首歌呀,是福斯特的《老黑乔》吧?奶奶以前经常唱的。这首歌的旋律很适合用来吹口哨呢。”说完,很久没唱过歌的母亲一边哼着曲子一边继续做家务了。

    “创太也吹吹看这首歌吧?我来教你,好吗?”听到哥哥这么说,创太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一起吹起口哨。哥哥吹一小节,创太就跟着学一小节。然而,从他幼小的口中送出的气息很难组成具体的音阶,虽然创太拼命地学着,可最终还是放弃了,慢慢垂下了头。

    “怎么?不想吹了吗?”创太没有回答哥哥的问题,我看到他的两只手在桌子下面使劲揉搓着T恤的衣角。我心里想着,他真正纠结的原因应该不是吹不出曲子,而是不管他怎么费尽心机,最后引来母亲关注的始终不是自己,而是哥哥。这样的遗憾是他无论怎样也无法释怀的。

    “跟澄生争是没用的啦。”为什么我没有更早一点儿教导创太明白这个道理呢?澄生对母亲来说是特别的,如果从一开始便跟他讲明白,那他大概也不会有所期待了。那么,他大概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绝望了。

    然而,无可奈何。越是应该尽早下手,越是要到事后才能明白过来,不是吗?

    3

    千绘出生时,我们高兴的心情有点儿类似于买到了新玩具或者收到了别人送的礼物。我们一次次跑到装着这个小活物的婴儿床旁边探头往里看,怎么看都看不腻。一想到小宝宝是从澄川家翻新过的土壤中冒出的珍贵嫩芽,我就忍不住想去守护她。

    创太每次看过千绘之后,一定会再跑到母亲身边,看看她瘪下去的肚子。

    “千绘以前真的是待在这里面的吗?”

    面对创太如此天真的问题,母亲笑着回答:“真的呀。我第一次见创太的时候,肚子就很大了对吧?那时候千绘就已经藏在里面了。”

    “哎?可是,母亲和诚父亲,那时候还没结婚吧?”

    “对呀。”母亲再次答道,然后有些奇怪地看着创太。就像其他孩子一样,在他的认知中,也觉得是结婚这个既定事实将小宝宝带到母亲肚子里的。

    “明明还没结婚,为什么千绘就跑来了呢?”

    “这个嘛……”母亲把脸凑到创太眼前,用手戳了戳他的脸颊,露出小女孩般的恶作剧表情,“是因为父亲和母亲都非常非常喜欢对方哦。只要一男一女两个人互相喜欢,并且非常重视对方而结合在一起,神明就会送来一份礼物,放在女方肚子里。”

    创太看上去完全听傻了,直到母亲摸摸他的头,看向他的目光中透出问询的意思,创太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我以前都没听说过。”

    那种不自觉地带点自以为是的口气真的非常可爱,于是母亲一把将创太抱进怀里,有节奏地轻轻摇晃着他小小的身体。在那一刻,她的眼角带出缓缓下垂的弧度,如嫩枝般纤细的皱纹镌刻出一抹微笑。咖啡帘透进了阳光,将她脸颊上的绒毛照得熠熠生辉。在那一刻,我由衷地赞叹着,自己的母亲是如此美丽。在那个瞬间,我感觉到她对映入眼帘的一切事物都饱含着爱意。

    从千绘出生到哥哥去世的五年间,是我们这个家最幸福的时光,这一点毫无疑问。每一天都平凡而又和睦,也正因如此才珍贵得无可替代。我们自己也很清楚,生长于这样一个美满到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无聊的家庭,是一种奢侈。然而,我们都假装对这种恩赐视而不见,以便心安理得地过得更奢侈些。一面大肆炫耀着家庭成员间的感情之深、关系之牢,一面又表现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或许,我们就是想要展示自己在家庭幸福领域无人企及的优越感;又或许,我们是有了一种只能趁现在尽情挥霍的不祥预感。

    对我们来说,身处于幸福之中的同时,能够明确自己的幸福也是至关重要的。像是前妻突然病故的诚父亲,还有被前夫抛弃的母亲,这些歇斯底里地痛哭过的大人,更是身体力行地向小孩子传授这一点。他们两人所认同的共享未来的方式,就是从里到外将所有跟这个家有关联的部分都用幸福填满,并且尽可能切实地感受到这一点。尽管他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无可置疑的幸福,越脆弱。

    “那个……那个,他们说小小夜的母亲在生小小夜的时候死了。”

    开始上幼儿园的千绘,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了玩伴的情报,并且告诉了创太。与面对年龄相差很大的我或哥哥完全不同,这两人结成了特殊的亲密关系,总是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彼此的小秘密。不过他们从来不挑地点,所以也有可能是说给我们听的。

    “我真正的母亲也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创太所说的话让千绘大为惊讶:“哎?!那……千绘的母亲不是小创的母亲吗?”

    “是我的母亲呀。”

    “可是,你不是说真正的母亲已经死了吗?那不就……”

    “因为父亲和母亲非常非常重视对方,所以神明就让他们有了真正的小孩。我也是这样,被重新放进母亲的肚子里,然后生下来的。”

    “哎——这样啊。”千绘认真思考后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而碰巧路过的我则完全无法理解这对话中的逻辑走向,也不知道创太是用什么表情说出这段话的。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以他当时的年纪,一定能够意识到这些话是自己编的。此时此刻,幸福依然维持着完美的形状。

    刚上初中的时候,有人跟我说“澄川的家人真是美丽啊”。说这话的是一个大我一岁的男生,我对他抱有一种连爱慕都算不上的淡淡的感觉。当时,身边有前辈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且给了些建议,于是我们就仅仅在上下学那点时间里一起装装谈恋爱的样子,算不上真正在交往,能有点儿胜过玩游戏的悸动就不错了。我也不过是受大家的鼓动,才去跟这个能一起上下学、外表不错的男孩子打招呼而已。虽然明知是游戏,但看着因紧张而结结巴巴的我,他还是一边苦笑一边答应了。不知从何时起,他也逐渐出现在我的家中,他的面前摆上了待客的清茶,以及母亲亲手做的点心。这个一直盯着点心和茶杯的男生,好像是叫丸山君吧。

    “这样的东西我从没吃过,也没见过。”母亲问他口味如何时,他总是红着脸这样回答。如此一来,母亲就会满意地点点头,说一句“请慢用”,然后留下我们两个单独待着。

    “平时你都吃这种点心吗?真厉害。”

    “哪里厉害?不过是戚风蛋糕而已,之前吃的也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买到的芝士蛋糕嘛。”

    “不是蛋糕本身的问题啦……”说着,丸山环视四周。他平时都是在客厅待着,从没有去过我的房间。母亲的看法是:淑女就应该这样。其实只是因为我的房间太过杂乱,完全不想让别人看到那些欠缺整理的生活用品而已。

    “该怎么说呢,就是各个角落的氛围吧。”

    “什么氛围?”

    “一两句说不清啦,也不是说有多华丽,或者多整洁……总之就是一种非常好的家的感觉。”

    “非常好的家?是那种有钱人的家吗?”

    “这当然是一方面,但也不只是这样……”他一副努力寻找着适当词语的样子。如今已经成年的我,终于可以帮丸山君想出那句话了。我想他一定是想这样形容我家——具有品位独到的生活感,一个充满深厚韵味的家。

    的确如此,我也非常赞同这种说法。并不是消除人们在生活中留下的痕迹,事实上,正是加入的人的气息,才提升了这个家的价值。就像长年使用的家具历经长久的磨合后,总带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感,那温润的光泽仿佛能够令人看到居住在此的人用那双温暖的手抚摸着它们的景象。但这些并非来自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们的家,更像是用每一位成员支离破碎后又被时间打磨掉棱角的心拼合而成的作品。窗棂上的油漆不是自然脱落的,而是故意涂出做旧的感觉,门廊上的水泥也不是久经风雨才出现裂痕的,而是特意做成有年头的样式。总而言之,所有的细节都是费尽心思、下了功夫的。并且每一个这样的地方,都犹如母亲亲手做的那块蛋糕一样,标榜着家庭的温暖。

    这个家需要活人的气息,我们这些小孩也凭自己的直觉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会不时地为此努力,发挥各自的作用。于是创太格外欢快地追逐着妹妹,于是千绘也尽其可爱之能地向他撒着娇,于是我用手支着腮帮子,有点厌倦地看着他们闹作一团。而此时的澄生盯着手中的书本,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任凭合家欢乐的幸福时光从眼前流逝。母亲脸上则露出了无比满足的笑容,继父则从后面抱住了微笑着的她。啊,诚父亲这样的动作就算是“最后的润色工作”了吧。明明我还这么小,却已经有如此感想,看来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呢。不过,若要说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够讨人厌的。

    身在此种境地之中的丸山君,深深地叹了口气,无限感慨地说:“澄川的家人真是美丽啊。”

    从丸山那样置身事外的立场来看,当时的澄川家,的确是完美无缺的。如果能将完美的澄川家一直保持下去,那么家族的历史就圆满了,就会最终印证曾祖母说的那句话,得以完美落幕。然而不幸的是,天不遂人愿。

    “听说那个澄川前辈就是你的哥哥时,我真的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来你家做客会突然看到他走进来。”

    “是吗?可是澄川这个姓氏也不怎么常见吧?”

    “话是这么说,但不知怎么就是没把你们联系起来。毕竟初中三年级的澄川澄生前辈是多么有名的一个人,却那么随意地……”

    我跟丸山正在客厅里坐着,哥哥走进来,伸手从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块母亲烤的饼干,咬了一口又皱着脸说:“呜哇,赌错了,这是姜饼啊,剩下的你吃了吧。”然后让人非常难以置信,哥哥把自己吃剩的饼干递给了身为客人的丸山。客人丸山下意识地接过来,随即呆立当场。我跳起来从他手中抢下饼干,一把塞进自己嘴里。哥哥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边笑边跑上了楼。真是少见像他这样的人,总是能若无其事地做出惊人之举。

    毫无疑问,像丸山那样把哥哥说成名人是夸大其词了,不过哥哥确实挺有名的。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值得表彰的优秀之处,也没有能够在人前崭露头角的一技之长,无论外形还是举止,比他优秀的男生比比皆是。尽管如此,在一群穿制服的人中,他还是最出众的那一个。每当他有所动作,周遭的空气就会随之流动,人们的视线也就再难从他身上移开。我想大概没有人能说清缘由。或许,那就是人们现在所说的明星气质吧。但是哥哥自己却无意四处挥洒这种气场,甚至有可能他一直都在刻意压制。正因如此,他整个人变得独具风情。

    明明有着相同的姓氏,却完全没有将我跟澄生联系起来,当时我只觉得这样的丸山君实在太不细心了。现在回想起来,反倒为自己的傲慢苦笑不已。想想那时的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同在一所学校而不认识澄川澄生的家人,一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这种自负感就好像我们兄弟姐妹是澄生带在身上的幸运念珠一般。何等愚蠢,何等滑稽,然而,又是何等为这个哥哥骄傲。

    “总觉得就是因为有澄生在,这个家才算得上完美。”母亲如此说道。坐在一旁的继父听了,略带讽刺地说:“喂喂,我可要嫉妒了啊!”这样半开玩笑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母亲则回答他:“缺少了阿诚,我就活不下去;但缺少了小澄,我就无法感觉到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说完还冲哥哥问:“对吧,小澄?”

    哥哥耸了耸肩,道:“我可不想当别人活着的理由。”

    “就是就是,你这么说会让孩子感到为难的。”被继父说了两句,母亲像小女孩似的鼓起脸颊,不服气地回嘴:“可是,小澄的作用就是那样啊。虽然我们家的孩子都很可爱,但他们每个人的可爱都是有不同用处的。”

    听到母亲这样讲,创太马上满怀期待地问:“那我呢?母亲,我呢?我有什么作用啊?”

    母亲发出“嗯——”的声音想了一下,然后和创太额头抵住额头说:“创太的作用,就是‘万岁万岁族’啊。”

    “是这样吗?!”

    “没错,只要看到创太蹦蹦跳跳地喊‘万岁’‘万岁’,我就觉得可爱得不行。”

    “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澄姐姐呢?”

    母亲歪着头嘀咕“真澄啊……”的时候,我悄悄离开座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反正她搜肠刮肚找出来的那个词,没有任何意义。若无其事地表明自己并没有特别期待,是一种礼节。我认为,她的确是爱着家里的每一个孩子,然而只有对哥哥的爱才有着清晰的轮廓。

    4

    母亲一开始被送到了急诊医院。一整天都赖在床上的她突然开始呻吟,当时我正在院子里捣鼓些园艺类的事情,只见千绘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母亲死了!”我被她的喊声吓了一跳,急忙冲到卧室,母亲正对着创太两手撑开的便利店塑料袋呕吐。

    “怎么了?食物中毒?”我问创太,他摇了摇头。

    “母亲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大概昨天也是……”

    “她昨天没吃东西吗?!”

    “不知道啊,可是她这样不是很久了吗?母亲都不怎么吃东西了。”

    正如创太所说,母亲每天的餐食日益减少,当时已经减到了差不多只有一片吐司的量了。而且还是在孩子们的监督下,非常不情愿地咀嚼吞咽,那样子仿佛在受刑似的。这让我再也想不起曾经的她——那个每餐都要在餐桌上摆好精心挑选的朴素餐盘的她,那个说着“吃进身体的东西决定了一个人的样子”的她。

    “母亲以前明明那么贪吃……”

    哥哥去世两年,母亲几乎变成了只靠酒精活着的人。食物是身体活动的原动力,不吃饭人肯定会渐渐羸弱下去。她的手腕已经比十二岁的创太还要细了,手指也像被啃过的鸡爪子一样。这个比喻是千绘在餐桌上想起的,然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结果就是她被创太当场训斥了,尽管千绘马上道歉,还是被创太敲了下头,最后她大哭起来。真是一顿乱七八糟的午餐。而母亲就坐在旁边,举着酒杯,看着这一幕露出微笑。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呢?由于身体原因,她已经吃不了摆在眼前的快餐食品了,再说引起这场混乱的不正是瘦成人干的母亲吗?

    “母亲必须要吃东西啊。”我将餐盒推过去。她说着“是呢”,结果只吃了一半炸薯条又回到了老样子。刚开始这样就可以了,我心想。哥哥死后,我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也开始一点点地关心她。没办法,我也只能一边妥协一边接受现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把她推给创太了事了,而且我渐渐发现,自己也无法再做出那种行径了。

    有段时期,母亲和创太仿佛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中,无法自拔。只要一有时间,他们就黏在一起,大多时候是在客厅之类的公共空间,但偶尔两人也会在卧室里兴致勃勃地聊天。

    很多时候,只要我从屋门大敞的卧室路过,便会听到里面传出两人交谈的声音。基本上都是喝醉了酒的母亲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而创太则非常耐心地给予着回应。以至于我时常会忘了自己应该为被分走的重担而心怀感激,甚至由衷地为他们能聊得下去而惊讶:真的这么喜欢母亲吗?

    母亲的话大多痴痴傻傻,并不是那种适合跟小学男生聊起来的内容。其中一部分是平日里她对周遭的不满,一部分是卧室里播放的电视节目有多无聊,偶尔还有对我的亲生父亲,也就是她前夫的恶言恶语。当我听到关于自己多么不中用的争论时,真想把一直以来积攒的郁愤之情全都发泄出去,不过最后我还是忍住了。多亏了创太一如既往地顺从地陪伴着她,家才能维持眼下的平静,没有闹翻天。我竭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从卧室门口走了过去,悄悄地在心里向创太说了声“抱歉”。

    然而那一天,我的脚步停了下来。当时,我正准备去父母卧室对面的洗衣房,跟往常一样,卧室的门敞开着。越过怀抱的待洗衣物,我瞥见了坐在床边听母亲说话的创太的身影。那个瞬间,我不由得感叹,创太表现出的忠诚已经远远超过了博取母亲关心该有的程度,我为此不可思议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呢?”母亲啜泣的声音传过来,我连忙背贴着走廊的墙壁,藏了起来,小心地朝卧室中窥视。这还是我第一次目睹他们两人在卧室的情景。

    床上的母亲上半身穿着起居服坐起来,脚边则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她的创太。

    “为什么呢?”母亲继续说,后面的话使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不是你,而是澄生?”

    创太什么都没有回答,也不可能答得上来。

    “小创,你也是母亲的宝贝哦。可小澄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偏偏就是小澄呢?”

    母亲的这句话仿佛是硬从嘴里被挤出来的一样。而她的那张脸,有着我从未见过的丑陋。所有的部位都被泪水打湿了并且扭曲着,最终组合成了令她不断饮酒的理由——自然不是贪图酒精的享受——而是耻辱。然而我却想大声疾呼,让所有人都来看看: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承认,自己的血亲是个悲哀到极点的人。我那时已经有了预感,能让家中充满新鲜出炉的松软蛋糕香气的母亲,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澄不在以后,我身边的很多东西都变了,越是喝酒,越感觉这个世界奇怪。”

    听她这么说,创太小心翼翼地劝道:“母亲,别再喝酒了吧?”

    而母亲对这个提议的回答,则是激动地掷出了手中的酒杯。酒杯越过了创太的头顶砸到身后的墙上,好在法国产的玻璃咖啡杯非常结实,完好无损地掉了下去,只是把边桌上造型纤细的玻璃香水瓶砸了个粉碎。碎片伴着华丽的声音四散开来,其中一片划破了创太的脸颊,转眼间渗出了血。

    “对不起,母亲。”创太低下头,擦了擦脸颊说道。

    母亲把脸埋进手心里:“不是的,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也知道光一个劲儿喝酒是不行的。可是,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一开始还是因为小澄的死,可现在我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觉得不喝酒就活不下去。那种活力……那种活力我已经没有了。”

    在母亲的呜咽声中,创太一动不动默默地咬紧着嘴唇。就在我猜测着这样的场面要持续多久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走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创太小声呼唤道。然而母亲只是一味地哭泣。看着母亲的样子,创太的脸颊慢慢变红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就好像憋着气一样,几次都像是要开口,似乎又胆怯地闭上了,似乎是在踌躇要说出口的话。

    “……万……”终于,创太发出了声音“万……岁,万……岁。”

    我一下明白过来创太想说什么,那是毫无意义却又至关重要的咒语。

    “万岁,万岁。万岁,万岁。母亲!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母亲!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创太不停地大喊着,不知何时又哭了起来。他的脸色通红,整张脸被血和眼泪弄得黏糊糊的,却始终用直挺挺的姿势站在母亲旁边,和着不可思议的节奏大喊。

    我转身走开了,然后在洗衣房的椅子上坐下来,把脸埋进怀中抱着的衣物中,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时不时我也会感到有泪水涌上来,却都咬牙忍住了。我觉得自己没有哭的资格。

    我重新回想起了那些长久以来自己都视而不见的细节,然后发现自己一直在假装若无其事地将照顾母亲的重担推到创太身上,并且刻意不去想唯一跟母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他会作何感想。以及继父,我跟他之间的信任也不过是表面的,我从不曾真正敞开心扉地同他商量过这些问题。一瞬间,无数的事情涌上我的心头。

    然而,为什么呢?我们不是一个标准的幸福家庭吗?那又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麻烦事喷涌而出呢?家里不是仅仅死了一个人而已吗?

    我想将这一切尽情哭喊出来,然而也心知肚明所有的抱怨都毫无意义。

    为什么呢?因为死的是澄生。

    现在,我们这个家中所有人的所作所为,都只是正确地遵循了澄生死后该有的崩溃方式而已。如果换作我死了,一定会有不同的崩溃方式吧;如果是创太死了,作为失去了他的家人,则是另一种崩溃。不过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反正我们只能继续活在澄生死后的现实中。

    至于母亲会说出“为什么不是创太而是澄生”,这简直再正常不过。在我看来,澄生的死恰恰是一件必然会迫使她说出这种话的事,这才是她正确的悲伤方式。只是太过正确的愤怒与悲伤总是会践踏人心的。母亲,你唯独不该做的,就是将创太拖进那个你为澄生创造的死亡中。

    自那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母亲就被抬上了救护车。

    对着创太撑开的塑料袋吐个不停的母亲,终于保持着正坐的姿势,面朝下扑倒在床上,身体折成奇怪的姿势,并且开始发出动物一样的吼声。千绘吓得浑身发抖,紧抓住我不放。我这才明白过来现在不是傻愣着的时候,问题不会自己解决的,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叫了救护车。

    继父接到我的电话从公司飞奔回来,几乎与救护车同时到达。他直接跟母亲去了医院,我们几个小孩则在家里等着。

    剩下的三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呆呆地站在玄关前面。轻微的水滴声叫醒了我,我回头一看,站在旁边的创太还拎着装有母亲呕吐物的袋子,胃液似的东西正从里面漏出来。澄生这个笨蛋,我想着,这种脏东西跟香槟哪里像了。“创哥哥,好脏啊,快丢掉!脏脏走开![2]”千绘喊着这句话跑回了房中。

    母亲非同寻常的痛苦似乎是由胰腺炎症导致的。只在急诊室住了一晚,症状就难以置信地缓解了。继父回家后放心地告诉我们:接下来预计还要在医院住个两三天,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听到这些,等在家中的我们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最坏的情况在两天之后显露出来。

    本应该安安静静打点滴的母亲,突然精神错乱地爬上了医院的屋顶,连警察都出动了,医院打来电话要我们赶紧过去。继父接到电话险些昏倒,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便慌慌张张地叫了辆出租车赶往医院。

    据说,母亲奇怪的行为是因为点滴中的药物将酒精从体内排出后,造成的一种叫作“戒断反应”的情况。她确确实实是病了。开始被她当作药物来依赖的酒精,到头来却一点点征服了她。那种美丽的液体,再也不是她的朋友了。

    继父找了个只有我们两人的时间,向我说明了母亲的情况。她会先被送到市内的精神病院去住三个月,这期间弟弟、妹妹和这个家都只能交给我了。

    “只要有空,我也会……”继父讲到这里,双手掩面,像是在忏悔一样对我坦白。

    为了从泡沫经济崩溃后的低迷中拯救公司业绩,继父一直在拼命工作,因此在澄生死后没能足够留意妻子的痛苦。虽然早就发现妻子的酒量在不断增加,但也只是放任地大而化之。对生活的忽视,导致他没能将眼前的事与疾病联系起来。并且最重要的,是其他三个孩子明明如此努力,母亲却因为澄生的死而完全漠视他们,这令他感到无比愤怒。

    “我竟然还想着这是无色无味的,应该不至于像伏特加那么厉害。”

    “我不想失去她。”继父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而我这个临危受命的“可靠女儿”也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是不是太晚了?还是说尚且有机会?无论如何,不管好坏,继父新的人生就此开始了,母亲也一样。最后,这到底算不算值得感激的事呢?曾祖母依然在看着我们。抱着这种想法的我,当时,还只是个高中生。并且,只是在一群或许明天就会死去的人的包围下,活着而已。

    注释

    [1]相田光男:日本著名诗人、书法家。

    [2]脏脏走开:一种日本小孩子之间的游戏,喊出这个象征着对某种污秽的防御、避免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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