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重生之旅-峨眉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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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X大学教工宿舍楼。

    时值盛夏,天气最热的时候,刺眼的阳光毒晒着这个城市,连蝉声都有气无力的。

    林弥川站在门口,整了整头发,郑重地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她恭恭敬敬地开口道:“董教授。”

    董老先生是X大历史系的教授,全国考古界泰斗,属于国宝级人物。老先生一大把年纪了,却坚持给学生上课,弥川便是他精品文物鉴赏课的学生。

    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因为加入了摄魂俱乐部,又天南地北地跟着安清夜跑,弥川难免对文物产生了兴趣。下课后她总是跟着老先生询问一些有关鉴赏的问题,董教授为人谦正平和,倒也喜欢这个学生。

    暑假里弥川从峨眉山回来,便约了老教授,向他请教一件古董。

    董教授从学生手里接过照片,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端详:“从照片上看,是件青白瓷古瓶,曲颈圆腹,瓶身上装饰着堆龙纹。看这器物的造型,是东汉的。”

    “董老师,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装饰品?”

    老先生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手下动作顿了顿,吩咐弥川:“把我的放大镜拿来。”

    老教授又看了很久,终于放下了照片:“你在哪里看到的?”

    “在一个朋友家里。”弥川含糊地说。

    “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又见到这东西了。”他抽出最后那张照片,指给弥川看,“瓶盖留有小孔,意为瓶内的事物可以和外界交流。”老教授摘下眼镜,目光沉沉,“很多年前,我跟着我的导师做田野作业,曾经挖出过类似的瓶子。导师吩咐我不要碰,于是我就原封不动地埋回去了。”

    “古人用这瓶子装什么呢?为什么这么重要?”

    老教授伸手揉了揉眉心:“其实啊,到了我这个年纪,看过了很多东西,才算明白当年我的导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要对我们还不了解的东西,要心存敬畏。”

    弥川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老人的目光重新落在照片上,慢慢地说:“古书上记载,这是用来装人灵魂的瓶子,叫做魂瓶。”

    一

    一个月前,峨眉山。

    林弥川拖着两条酸痛的腿走在山路上,跟在后面的明予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开口劝她了:“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弥川抬头,他们如今处在峨眉山的半山腰,头顶云雾缭绕,而脚下通往谷底的小路绵延着伸向深处,实在不知道还要走上多久。

    “还得走多久才能到谷底啊?”她发愁地问道。

    “唔,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走过。”明予在化成真正的人形之前是山间的魍魉,御风来回,从不曾这么艰难地跋山涉水,但是此刻他的笑容灿烂,“姐姐,这一路我很高兴,因为我喜欢你啊!”

    对上明予的笑脸,弥川一头黑线。小淘仔从她的背包里探出脑袋,冲着明予龇牙咧嘴。显然,小神兽不喜欢比自己还会卖萌的家伙……

    安清夜离开已经两个星期了,峨眉山的亨特’S客栈照常营业,可不管她用什么方法,就是套不出客栈服务人员的话来,而安清夜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其实弥川心里很清楚,只要安清夜不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找到他。

    “就当你做了一个冗长而古怪的梦吧。”

    弥川每每在夜里惊醒过来,总会想起他说的这句话。

    这场梦,教会了她最惨烈的信任。

    这些日子弥川瘦了许多,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了,只是她骨子里的倔强却被激发了出来——她一定能找到安清夜,再找回摄魂戒!即便他已经对自己心灰意冷,但她总该把自己犯下的错误弥补回来,而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明予告诉她的关于峨眉山圣灯的传说。

    圣灯朝普贤——金顶之下,她亲眼见到千万盏明灯绽放,就像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那时明予的声音坚定虔诚:“真正的圣灯,能让人实现一切心愿。”

    哪怕这个念头再无稽,此刻的林弥川却不能不信。

    “谷底究竟有什么?”弥川喝了口水,轻轻拍打自己的大腿缓解酸痛。

    “其实……我不知道底下有什么。”明予挠了挠头,“虽然我在峨眉山生活了一百多年,但是我从没去过那里。”

    “为什么?”

    “姐姐,世间的魍是分好多种的,这你知道吧?我是清魍,是不害人的。也有害人的,就像之前和樱虞一起,诱惑人踏进佛光,汲取魂魄为自己修行所用的,那都是黑魍。谷底向来是黑魍的聚集地。不过姐姐你别怕,有我呢。你们不是有句话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吗?”

    弥川听得皱起眉来:“那你确定圣灯在谷底?”

    “黑魍们最爱的就是围着宝物转,所以谷底有宝贝是肯定的。”明予想了想,认真地说,“至于是不是圣灯,就看运气吧。”

    娑娑……娑娑……

    坐着聊天的两人听到不远处有动静,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明予个子高,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远处的人影:“是山里采药的孩子。”

    “雾雾雾……找星星,星星对我眨眼睛……”

    断断续续的歌声传来,因是童音,宛如翠珠落玉盘,分外清脆动听。

    一个孩子拨开灌木丛,出现在弥川和明予面前,用漆黑的眸子盯着两人:“你们是啥人?在这里做啥子?”

    小男孩的药篓里已经放了半筐新采摘下的草药,一双胶鞋上全是污泥,鼻尖上还沾着汗水,眼神却晶亮得可爱。

    弥川递了一块巧克力给他。

    小男孩的指尖湿漉漉的,他有些怯怯地接了过去。

    弥川的手指掠过男孩的手背,眼神瞬间变得柔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阿生。”

    “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俺爸爸妈妈前年说去外边打工,再也没回来……”小男孩低头说,“奶奶是去年去世的,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人。”

    其实在触到小男孩的时候,弥川就已经“看到”,本该是天真烂漫、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年纪,阿生却住在一间破瓦屋里,靠采草药为生,眼巴巴地盼望着父母能回来。

    “阿生,你知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走到谷底呀?”

    小男孩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呢,最好还是不要赶路了。”

    明予的唇角抿着一丝含义不明的笑:“是啊,天色一暗下来,路就更难走了。”

    弥川无奈地环顾着漫山翠色和蒙蒙的薄雾,只得点头说:“好吧。”

    阿生依旧用怯怯的声音说:“哥哥姐姐,你们去俺家吧,离这儿不远。”

    这是个很孤独的小孩儿呀……弥川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一条羊肠小路蜿蜒着通向深山之中。阿生是个沉默的小孩,路上弥川便逗他说话:“阿生,你在山里见过圣灯吗?”

    “你们是说晚上一亮一亮的萤火虫吗?”阿生天真地回答道,“都在山底呢,俺可以抄近路带你们去看呢!”

    二

    阿生家里是真正的家徒四壁。

    两间破瓦屋,一间带着所谓的家具——一张木板床,另一间则是灶间。阿生一回家,就熟练地用晒干了的柴火燃起了炉子,往锅里添了些水。

    弥川站在屋外,看着孩子瘦瘦小小的身影,有些心酸。

    明予凑上来,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对于一只刚刚化成人形的魍魉来说,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很多时候还要弥川告诉他前因后果。

    听完解释,明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山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啊。很久很久之前就有了。”

    弥川还没回应,阿生已经跑出来了,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说:“哥哥姐姐,吃晚饭吧。”

    晚饭很简单,每人一碗米糊。小淘仔跳上桌子,闻了闻,便嫌弃地跑开了。弥川勉强吞了两口下去,只有阿生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然后又看了弥川和明予一眼,有些疑惑地问:“不好吃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俺家就剩这些了。”

    “……好吃啊。”弥川连忙扒了一口。

    屋里没有通电,只点着一只锈蚀得厉害的小油灯。阿生抹抹嘴巴,他的笑容在火焰的光线中,显得分外温暖。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阿生踮起脚尖,勤快地从水缸里舀了些水出来洗碗。

    弥川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又看看四周,忽然想,或许自己应该把这个乖巧的孩子带出山去。可转念又一想,自己也不过是个学生,即便将他带出了大山,又能给他怎样的未来呢?

    “姐姐,你在想什么?”明予挨着她坐下,眨眨眼睛,“是想把阿生带出去吗?”

    弥川有些讶异地笑了笑:“你也学会我的本领了?”

    “你怕带他出去,却又没地方安排他吗?”

    弥川托着腮并未回答。这样的夜晚,却莫名地想起了安清夜……如果他还在,让阿生跟着他就好了啊。

    “你在想他吗?”明予忽然问,“安清夜。”

    “……没有。”

    明予表情分外认真:“阿生可以跟着我。我想在你读书的大学边开一家奶茶铺,你说好吗?”

    弥川怔了怔,微笑道:“以后再说吧。”

    “姐姐!姐姐!”阿生收拾完碗筷出来,说,“你不是要看亮晶晶的灯吗?”

    “你知道在哪里?”弥川眼神一亮。

    阿生踮起脚尖,朝屋外看了一眼。屋外已是黑夜,起了一层薄薄的银雾,小男孩拍了拍手,说:“那咱们走吧,今晚就能看到!”

    阿生提着一盏油灯,带着两人走上一条小路。

    虽是七月底的盛夏,但是身处峨眉群山间,夜间气温极低。弥川呵了一口气,眼前就是一团散不开的白雾。模糊的视线中,她听见明予在和阿生说话:“阿生,和我们一起出山好吗?”

    “出山?”

    弥川插了一句:“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啊。”

    阿生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弥川一眼,似乎有片刻的犹豫。弥川看见他一双布鞋已经穿破了,连脚趾头都露了出来,忍不住蹲下去,柔声说:“姐姐带你出去吧?以后好好上学。”

    小家伙水灵灵的眼睛仿佛沾了雾气,他大约是在犹豫,良久,才喃喃地说:“不行,我要等妈妈回来……”

    真是个执着又善良的孩子呢。

    弥川叹了口气:“要是你妈妈一直不回来呢?”

    阿生依旧倔强地摇了摇头。

    弥川也不再勉强他。

    三人一路沉默着,阿生走在前边,又唱起了童谣:

    “雾雾雾,像大布,蒙住双眼咋找路……”

    歌声未歇,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白茫茫的雾气中,四周星星点点地浮起了万盏灯光,如同彼岸星光一般,恍然若梦。

    三

    “这些就是圣灯吗?”弥川惊喜交加地伸手去捉,“那……它怎么实现人心底的愿望呢?”

    然而掌心中一空,什么都没捉到。

    明予摇了摇头:“真正的圣灯哪有这么容易找到?”

    在金顶之上,弥川曾见过下边星光点点,如同万盏明灯。而现在,身处山林中,周围便是飘浮起的莹莹光亮,明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抓不到。

    弥川忽然拉了拉明予的手,低声说:“你看那个!”

    那是浓雾中最亮的一点,亮得有些诡异。

    弥川注视着那一点,喃喃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山间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她却像失了魂一样,直直地走向那颗最亮的星子。

    他们不知在虚无中走了多久,忽然明予停下脚步,语气坚决:“不能再走了,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

    经他这么一说,弥川才清醒过来,急忙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了什么:“阿生呢?”

    明予倒不如何惊慌,只说:“别急,在这里只怕我们还没他熟悉呢。”

    他们两人靠在一起,喊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小男孩的踪影。明予忍不住苦笑:“你不知道刚才你走得有多快,我只顾着追你,忘了他了。”

    “……现在怎么办?”弥川在原地站定。

    明予站在她身边,他的神色远比弥川平静,竟还轻声哼起了童谣:

    “雾雾雾,像大布,蒙住双眼咋找路?一低头,找星星,星星对我眨眼睛。”

    简单轻快的旋律,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这是阿生唱的那首歌?”

    “是啊。”

    弥川静静地听了两遍,忽然想起安清夜曾经告诉过她:最深刻的秘密,往往隐藏在最浅显的话语之下。那么这首童谣,是不是也告诉了他们什么秘密呢?

    “雾……星星……”弥川喃喃,似是在自言自语,“大雾中为什么会有星星?看星星,又为什么要低头呢?”她下意识地仰头,夜空却被薄雾遮住了。明予依旧在她耳边低吟,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明予,我们闭上眼睛去找圣灯!”

    明予怔了怔:“什么?”

    “浓雾和星光既是诱惑,又是阻碍。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真正找到星星。”弥川心底那个目标渐渐明晰起来,“我想童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那应该往哪里走呢?”

    “闭上眼睛,依靠直觉往下走。”

    “可是阿生怎么办?”弥川闭上眼睛前,略略踌躇了一下。

    明予淡淡地说:“既然有了头绪,就先把圣灯找到吧。”

    弥川拉着明予的手,在山路上慢慢走起来。她的手总有些冰凉,哪怕走了很久的山路也没有热起来。

    明予因自己特殊体质的关系,在黑暗中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稍稍瞟了一眼,就能看见她柔和的侧脸,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他想起初识的时候,她一点都不介怀他是山间清魍,真诚地说:“那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啊。”千百年间,他飘飘荡荡,毫无所依。那时,他见到化成人形的清魍在人世间的生活,就忍不住想,究竟什么才是爱呢?

    现在,她拉着他的手,他忍不住微扬起唇角,忽然明白了——

    原来所谓的爱,不过是为了让这双手暖和一些,他便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弥川,我们走到谷底了。”

    明予松开了弥川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睁开眼睛。

    像是有人拿干净柔软的布擦拭了雾腾腾的眼镜,世界变得清晰起来。眼前的景致如同画卷一般,徐徐展开。

    碧波如玉,清流万里。

    谷底是一汪潭水,此刻宁默如镜。

    而湖的另一边,一个小小的身影面对他们站着,其唇角的笑容带着几分难言的诡异。

    四

    “阿生!”弥川忍不住喊了一声,就要冲小男孩走去。

    明予一把拉住她,沉声道:“等等。”

    “雾雾雾,像大布,蒙住双眼咋找路?一低头,找星星,星星对我眨眼睛。”小男孩趴在湖边,一字一句唱完,声音清脆,“妈妈,我又带人来了,你出来见见阿生好不好?”

    湖水渐渐起了波澜,一闪一闪的星光似是从下往上地泛滥出来。

    这幅景象似曾相识,弥川忽然想起在金顶上看到的圣灯——千万盏明灯在脚下绽放,就像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原来在山顶,在山腰,看到的就是湖水泛起的星芒。

    “阿生,你在干什么?”弥川惊诧地问道。

    阿生抬起头,笑容无辜:“姐姐,我在等妈妈呢。”

    “你妈妈在这里?”

    明予将她往身后一拉,神色肃然:“别过去。”

    弥川看看阿生,再看看明予:“……他妈妈?”

    “他妈妈是谁我还不能肯定,不过阿生……可不是普通孩子。”明予站得笔直,一脸警惕。

    天边皎月已经升起,弥川看着十数米以外的阿生目瞪口呆。

    潭水中的波浪越翻越大,而阿生的身体却渐趋透明。

    “阿生……”弥川惊骇地后退一步。

    “他不是人类的孩子,是鬼童。”明予冷冷地说,“只有在黑魍需要的时候,才会被召唤出来。”

    “被……被谁召唤出来的?”

    平静的湖面刷地下降了,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个黑色轮廓。

    阿生的身子是半透明的,他目光温柔地看着那个轮廓,低低的声音仿佛在祈求:“妈妈,我又给你带了两个人来,你就……看我一眼吧。”

    黑色轮廓完全展现在月光之下,弥川看清楚了,那竟是一个古瓶。

    “你妈妈在哪里呢?”弥川迟疑地问了一句。

    古瓶细长的颈口漫出袅袅黑烟,一个尖细的声音像是从天空中压下来一般,将谷底的一切都笼罩住了。

    弥川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她在天门山上曾经“触摸”过浣星的魂魄,小赤狐的内心有惶恐,有怨恨,却总是柔软的。

    可这次感觉不一样。那只有冰冷枯槁,仿佛不是人的世界。

    阿生抬头看了弥川一眼:“姐姐,对不起啦……阿生不该骗你,可是为了妈妈……真的对不起啦!”

    弥川一惊:“你想要干什么?”

    “阿生,过来吧。”半空中那道声音尖锐地炸开。

    阿生欢喜地点了点头,闭起眼睛,将四肢蜷缩起来,像是婴孩一样躺在地上,半透明的身体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仿佛是有无形的小舟载着古瓶,将它往岸边缓缓推移。

    “阿生的妈妈?”弥川颤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明予轻轻冷笑一声:“人?豢养鬼童的家伙怎么会是人?”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阿生他不是正常的孩子?”

    “是。”明予平静地说,“他从一开始便是要诱惑我们过来,如果不将计就计,怎么找到这里,找到圣灯?”

    弥川听得一头雾水:“他为什么要诱惑我们呢?”

    明予身影微微一晃,拦在弥川身前:“我不是告诉过你,黑魍以噬魂为存。我们这次遇到的,恐怕是这山间千年化成的黑魍了。”

    黑魍笑了笑:“小家伙懂得不少。”

    “阿生……真的是你的孩子?”

    “当年我的确怀胎生下他,只是他早夭。我既舍不得让他离开我,自然要将他放在身边。”

    弥川打断它:“圣灯呢?你把圣灯藏哪里了?”

    湖面上卷起一层淡黑色的烟雾,那个古瓶乘风破浪一般,加速滑向了岸边。

    “这就是圣灯。想要,你们就拿去啊……”

    古瓶像是有了生命,停浮在湖水之中,其周围有一层淡青色的透明薄膜,如同一个正在被吹大的肥皂泡泡,一点点地蔓延开去。

    “拿到它,圣灯就是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弥川话音未落,一直在背包里的小淘仔就吱的一声从口袋里蹿出来,在扑出去的一瞬间,变成了毛茸茸的小狗模样。

    “小淘仔!”弥川刚要喊住它,忽然想到她曾见到过它这副样子——那是在天门山“读到”小淘仔的回忆时看到的,浣星最喜欢的小灵兽的模样!

    “小淘仔平白无故不会变身的!”弥川看着小家伙钻进了那个越来越大的肥皂泡中,漂浮在水面上撒娇一般打了个滚,水灵灵的眼睛里蕴含着水汽,像是见到了亲人。

    小家伙疯了一样在水里扑腾,像是腻在主人的怀里撒娇,前肢虚拢着,像是拉着主人的衣袖不肯松开。渐渐地,它挣扎不动了,四肢抽搐了几下,小小的身体便直直沉了下去。

    弥川见状心里大急,淌着水就去捞小淘仔。

    碧潭的清水冰凉彻骨,渐渐淹没到膝盖。弥川离小淘仔不过一臂的距离,本来一伸手就能捞到,只是中间却隔了那层薄薄的肥皂膜。

    “别去碰法阵!”明予在她身后大喝了一声。

    可弥川顾不上了,小淘仔的身子在下沉,湖面泛起了一串水泡。于是她伸手,毫不犹豫地穿过法阵,捞出了小淘仔。

    五

    并没有什么异样啊!

    弥川捞起小淘仔,身体已经完全进入了法阵。她一回头,看见明予跟在自己后边,神色焦急。她正想对他笑一笑,却忽然听到了极熟悉的声音,懒洋洋地说:“喂,你还赖在我的客栈不肯走呢?”

    弥川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僵住了,那声音近在耳侧……是她一心一意要找的那个人吗?!她心底既期待又恐惧,会不会一回头,就发现是自己幻听了呢?

    “喂!不认识我了?”那声音依旧懒洋洋的,甚至离她越来越近。

    弥川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去。

    月光下,安清夜依旧那样吊儿郎当、近乎慵懒地站着,他修长的身形拖出长长的影子,嘴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仿佛他们不曾争吵,他也不曾失望离去。

    “你……回来了?”弥川的声音已经哽咽了,“我……对不起,对不起,安清夜。”

    他像往常那样,走上前摸摸她的头发,唇角有一抹狡黠的笑:“哭什么?上次和你闹着玩呢。”

    “我在找圣灯!找到圣灯,就能要回你的尾戒!”弥川擦擦眼角,“只要我能拿到那个瓶子——”

    安清夜笑眯眯地看着她:“是吗?”

    那双明秀的眼睛里有着鼓励,也有温暖。弥川忽然觉得,为了安清夜,哪怕仅仅是为了他眼底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孤注一掷都是值得的。

    弥川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古瓶,用力伸出手去。

    然而在指尖即将碰到瓶壁的刹那,有人牢牢地抓住了她,将她往后一拖。

    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古瓶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弥川回头,看到明予也进入了法阵里边,正死死拉着自己不放手。

    “怎么?林弥川,你还是信任他甚过与你一起出生入死的我吗?”安清夜负手站在旁边,神情渐转冷,“既然这样,你又何必要找我?”

    “不是啊!”弥川用力挣扎着,“我一定能把圣灯找回来的……”

    她挣脱了明予的手,直直地扑向古瓶。

    手指触到古瓶的那一刻,弥川一阵气血紊乱,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古瓶内渐起热焰,几乎要将她吞噬。烈焰炙烤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此刻她终于多多少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

    那个法阵,那层泡沫,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诱惑,让她一步步地陷了进去。

    安清夜……就像是她心底最深的那个黑洞,缓缓地将她吸到了最深处。

    可就算是个陷阱,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掉下去了。

    明予看着林弥川的身体浮沉在湖面上,一颗心渐渐沉落下去。

    黑魍最擅长的便是诱惑。小淘仔在这个法阵里见到了它曾经的主人,而林弥川,见到的一定是她挂念的那个人——那个冰冷的摄魂者,安清夜。

    凡人的七情六欲,总逃不脱“执念”两字。明予以前总觉得那些人可笑,可如今,他看着弥川渐渐灰败下去的脸色,忽然觉得自己多少能明白了。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终于转开目光,语气决然道:“天、地、人、鬼、神,以道贯之!”

    弥川四肢百骸的焦灼之气纾解了许多,头脑也清醒了些。她的身子就这样软软地漂浮在水中,只能勉力略略回头张望一眼。

    明予的身体悬浮于半空之中,他的双手结成无畏印,修长纤瘦的身躯里透出无尽的光芒,渐渐融入淡青色的薄膜中。光芒愈亮,他的脸色越白,就像此刻稀薄的月光。

    弥川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会在下个瞬间彻底化为泡沫。她想要开口喊住他,耳中却传来极其细微的声音,怯怯地喊她:“姐姐,你快走吧。”

    “阿生?”

    “姐姐,有明予撑着,你赶紧跑吧……这里太危险了……妈妈真的会吃了你们的魂魄……”

    弥川忽然觉得自己的四肢能够活动了,哗啦一声从水中站了起来,伸手去拉明予。

    明予的目光紧紧盯着古瓶,表情隐隐抑着痛苦:“你快走。”

    “小家伙,你这是又何必呢?”黑魍忽然出现,嘶哑的声音中带着吃力,“废了百年的修行就为了救她?”

    明予有些固执地抿紧了唇,身体周围的光芒更盛,那金色几乎压过了幽暗的青色。

    “阿生!出来帮我!”黑魍急喝,“替我制住他!”

    “姐姐,对不起啦……阿生只能听妈妈的话。”

    阿生的声音未落,法阵上便出现了血丝般的蛛网,如同野草般蔓延上来,而明予身形微晃,几乎要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阿生!她不是你的妈妈!”弥川一点点地向那层薄膜伸出手去,“是它把你从你父母身边偷出来的!”

    “……什么?”阿生的声音软弱而犹疑。

    “你自己看啊!阿生!”弥川急声说,“你拉住我的手,你自己看!”

    弥川将掌心放在了法阵上。

    刹那间,那层肥皂泡般的薄膜仿佛成了电影的屏幕,过往的一幕幕在上面闪现——

    那道黑魍潜入了农户家,卷起一个婴儿……夜色中,哇哇大哭的孩子被狠心地扔进湖水中。黑魍在湖面上方结出繁复的手印,而鬼童从湖面中缓缓浮起,懵懂而亲昵地靠向了黑魍……

    “阿生,鬼童恋母,但是没有哪个亲生母亲会狠心将自己的孩子变成鬼童的……”明予脸色苍白,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它不是你的母亲……你别再被它骗了……”

    “他们在骗人!他们在骗人!”尖锐失措的声音响起,“阿生,别信他们的话!”

    法阵内有片刻的平静,弥川却能听到小男孩低低的啜泣声:“……我害了很多人,姐姐,我听它的话,害了好多人……我以为它是我妈妈……”

    “阿生,放我们出去好吗?我和明予会想办法,我们会帮你的……”弥川定定神,“你要相信我们。”

    “出不去了。”阿生抽泣了一声,“但我会帮你。”

    红色的光芒向古瓶反噬而去,几乎在瞬间便涌回中央。

    “嘶——啊——”

    尖叫声极为惨烈,黑雾瞬间便散开了。

    弥川趁机抱着小淘仔,去拉明予的手臂:“我们走吧,别找圣灯了……”

    然而她的手臂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明予,你……”弥川大惊,他明明已经化成了人形,再也不会在夜间化作山间清魍了才对啊!

    明予的身体已经呈现雾状的透明态,唇角的笑却如同花般绽开:“林弥川,你不是要找圣灯吗?去拿啊……”

    “你……你怎么了?”弥川的手伸在虚空中,徒劳地抓了一把。

    “这个法阵是黑魍所化。小淘仔挂念的是它千年前的主人,你挂念的是安清夜。人有了挂念,就有了弱点;有了弱点,就有了被蛊惑的诱饵。”明予笑了笑,“做人可真麻烦。”

    他的脸已经消失得快看不见了,弥川呆呆地看着,眼底是强忍不住的酸涩:“你也是人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啊,我也是人。”明予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我没有被蛊惑,是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没什么能骗到我……”

    他的身形已经淡得看不清了,浅浅的声音在这山谷间像是回音:“林弥川,赶紧去拿圣灯……快去!”

    “你要去哪里?明予!”

    “我会变成这山里的清魍,再飘荡一阵。”

    “……要多久?”

    “不知道,或许很快,或许很久。”他轻轻叹息,“可是等到我在成为人的那一天,你却不知在何处了呢……”

    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邪术、阿生、明予……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只古瓶,静静地漂浮在湖面上。

    弥川踏水走过去,俯身捡起古瓶。

    月光之下,青白色的瓷瓶曲颈圆腹,瓶身上装饰着堆龙纹,盖上留有小孔。

    这……是圣灯?

    能实现一切心愿的圣灯?

    她抱着它,麻木地往岸边走,才踏出两步,终于大哭出声。

    佛光,圣灯,本该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却让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们。

    如果可以,她……真的能用怀里的东西,将过往的一切找回来吗?

    六

    从董教授家中出来,弥川回到宿舍。

    “……很多年前,我跟着我的导师做田野作业,曾经挖出过类似的瓶子。导师吩咐我不要碰,于是我就原封不动地埋回去了。”连老教授都不知道魂瓶究竟是做什么的。这样的夜里,静静地看着古瓶,总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弥川轻轻地触摸着冰冷的瓶壁。如果硬要说这个瓶子有什么古怪的话,就是她无法从其中触摸到任何“回忆”。这对于天赋异禀、能轻易“读到”别人过往和思想的林弥川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这个东西像是能吞噬人的思想……她又靠近了一些,轻声问:“你究竟能不能帮我呢?”

    宿舍里一片安静,只有窗外操场上还有晚锻炼的学生发出叽叽喳喳的欢笑声。

    “哎?你怎么不开灯啊?”罗嘉自习回来,推开了门,“一个人发呆哪?”

    弥川一颗心怦怦跳得像是擂鼓一样,隔了许久才回过神。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罗嘉打开灯,“从峨眉山回来你就怪怪的啊!对了,那个大帅哥呢?你们最近有联系吗?”

    弥川没有接话,转身对着窗外。

    半小时过去了,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诡异的事实——就在刚才,古瓶和她说话了!

    苍老的声音问道:“小姑娘,你有所求吗?”

    “……有。”

    “我可以帮你达成愿望——只要你送我一件礼物。”

    “你想要什么?”

    “你那个能够‘读人心’的小天赋。”

    假如一切缘起都是因为那个小小的天赋,假如能用这个本领换回曾经的朋友和……如果可以……

    林弥川脱口而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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