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找一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一张脸。”
对座的客户微微笑着,从容地说。
这是安清夜第一次带着林弥川,在亨特’S驴友客栈直接面对客户。
弥川一直好奇地盯着客户看。说起来,她算是见过了不少美男子——俱黎是硬朗帅气,昊佑南是清秀俊美。当然,撇开爱财如命这个缺点,安清夜也是英气逼人。而眼前这个年轻人,没有令人惊艳的五官,可是身材修长,气质温润如玉,谈吐间让人如沐春风。
“穆先生,我们的收费可不便宜。”安清夜勾了勾唇角,他今天只穿了一件白衬衣,连袖子都挽到肘间,神色悠闲。
客户探过身来,在安清夜耳边说了句话,后者立刻笑弯了眼睛,连连点头:“一言为定。”
等客户离开后,弥川迫不及待地问:“他答应给多少钱?”
“那就要看你给不给力了。”安清夜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出去逛逛。”
“去哪里找线索?”
安清夜一双明秀狭长的眼睛望向室外的朦胧烟雨,轻声说:“对面,龙门石窟。”
五月春末的天气,洛阳此刻的细雨沾湿了深灰色的石壁和山墙。淡淡的薄雾在伊水河上飘浮,愈发衬得两岸的山壁挺拔俊秀,像是天然的门阙,也难怪古人将此地称为“伊阙”了。龙门石窟的大小窟龛皆静立水边,游人的喧哗都无法打破这安宁。弥川做了一下深呼吸,湿润的空气钻进肺里,只觉得润泽沁凉。
“我们要请讲解员吗?”弥川侧头,问撑着一把伞的客栈老板。
安清夜正眯着眼睛望向远方,唇角的笑意依稀有些自得:“你不知道我很擅长鉴定古物吗?哪里看不懂,问我吧。”
弥川噎了噎,这人也就仗着自己有些钱,常常能买到些稀奇东西。比如这次,在洛阳的亨特’S驴友客栈前台摆放着一尊白玉观音,她一时好奇,伸手摸了摸,触手冰凉。安清夜却在一旁提醒:“你最好小心点。这尊水月观音是从波士顿博物馆弄回来的,碰坏了你可得给我打一辈子的工。”
弥川吓得缩回手,问:“你把这么值钱的宝贝放在前台?”
安清夜回看她一眼,俊秀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乐意”,一副暴发户腔调。
虽说自大又抠门,安清夜还是请了一位讲解员。
穆棱快步走来的时候,弥川愣住了:“你……”
“我在这里工作。”穆棱微笑着说,“两位,跟我来吧。”
石窟前的栈道不过两人宽窄,穆棱便走在前面带路:“这里是万佛洞,龙门石窟的代表洞窟之一。”
弥川还没踏进去,目光却被洞口南侧石壁上的一尊雕像吸引了。那是一尊小臂长短的观音像,观音身姿婀娜,脖子上缀着长长的璎珞,衣衫飘逸,哪怕脸部被凿去了大半,只剩薄薄的嘴唇,也依旧可以想见当年其秀美难言的风姿。
“对这尊观音感兴趣吗?当年梅兰芳先生站在这座雕像前数个小时,仔细推敲她的站姿,并运用在了戏剧表演中,使得后来的《贵妃醉酒》大获好评。”
弥川对此很感兴趣,便凑得更近些观察,忽然听到穆棱淡淡地说:
“林小姐,我想找的,就是这张脸。”
二
弥川闻言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子,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才问:“什么?”
“我本来并不在这里工作,只是有一次旅游来到这里,忽然就不想走了。”穆棱的声音很温和,“你们能理解吗?一个地方,明明从没来过,可是潜意识中却觉得这么熟悉……”
“那么,你的记忆和这尊观音像有什么关系呢?”安清夜插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穆棱踌躇了一下,“我只是很想看看她的脸,仅此而已。”
弥川重新凑过去,目光触及观音的脸颊,这雕刻的肌理线条那样流畅生动,她忍不住问:“我知道雕像很珍贵,可是……我能摸一下吗?或许会有线索。”
穆棱困惑地看了安清夜一眼,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他便不说什么了。
指尖有粗粝的感觉,弥川微微皱起眉头。
因为自小就有“读取”信息的天赋,此时她感受到一股奇妙的能量正在指尖流淌,像是水流,又像是生命力,温暖而柔和。
一时间她有些贪恋这样的感觉,便将指尖轻轻地挪了挪,却忽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了。她“哎哟”了一声,忙缩回手。
“怎么了?”安清夜低声问。
弥川诧异地揉了揉眼睛,指着观音像的唇部说:“上边有刺。”
“哪有?”安清夜和穆棱异口同声。
呃……薄薄的唇上石质光滑,真的没有刺。
“不可能啊!”弥川又一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依旧是被针尖刺到的感觉,“不信你们自己摸。”
安清夜与穆棱都伸手试了试,然后都摇着头看着林弥川。
“你们都没感觉吗?”弥川大急,她的指尖从观音像的脸部摸索而过,一边说,“这里也有,哎哟,还有这里……”
“林小姐是不是有些累了?”穆棱彬彬有礼地对安清夜说,“我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几天,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我真的不是疯子!弥川哭笑不得。
她一转头,看见了石壁上悄无声息地生长着的不知名野花,其呈现出淡淡的粉色,花瓣上沾着雨露,细长的茎叶在微风中摇曳,一派宁静祥和。
“穆棱,你看石壁上,那是什么花?”
弥川一路走来,发现嶙峋的山壁石隙中都零落地生长着这种小小的植物。
是因为生长在佛的眼角唇畔吗?所以即便只是清秀的姿容,亦是灵气逼人。
“地黄。”穆棱耐心地解释道,“也叫怀生,是一味古老的中药。”
他们从景区往回走,一路上弥川不断回望着烟雨朦胧中的石窟,一次次做着深呼吸,依旧是那种味道,像是夏日里冰过的蜜瓜,甘甜沁凉。
安清夜忍不住问:“你很紧张吗?老是这么用力呼吸。”
“不是。”弥川四下张望,“你不觉得这里有一股很舒服的味道吗?走在景区,就像醉了一样……”
“我说,你碰到那尊观音像,什么都没看到吗?”安清夜打断了她,问道。
“只有很舒服的感觉,除了被刺了好几下。”弥川老实地回答,“我也不是万能的,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客栈建在伊水旁的香山上,是一幢二层小楼,露台正对着龙门石窟最有名的三尊巨大立佛,伊水河在脚下静静流淌,远远望去,景致雄浑壮美。
弥川翻着手里的那叠资料:“我们不能通过对比同时期的雕刻来模拟它的面部吗?”
“假如文物修复专家能够做到,穆棱也不会来找到我们了。”安清夜耸了耸肩,“你没发现吗?这尊观音像柔美纤瘦,和唐朝同时期雕像的丰腴之美大不相同,其整体风格和万佛洞的其他雕塑也并不相同。”
弥川不由点了点头,重新望向手中的照片,指尖无意识地在佛像上点过。
一处、两处……她还记得被针扎过的感觉。
“哎?”弥川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匆忙在桌上找了支笔,在图片上画着,“你看!这是我被刺到的地方。”
唇上有三处,分别是两处唇角,以及唇珠上。再往上观音像的面部已经被毁,可是刺点却相对更为密集,隐约竟能看出那是鼻子、双目的形状。
“我明白了。”安清夜端详良久,轻轻吁了口气,“这一定是当年那位工匠为了便于雕塑,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观音像上标示出了五官的位置。如今虽然雕像的脸部被毁了,可是你还能感知到那些记号。”
“假如确定了五官,那我们岂不是就能复原出原貌了?”弥川拍手大喜,她笑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得像两枚月牙,安清夜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所以我们需要将这些坐标定位得更加精确。”
“你是说我还要再去碰它?”弥川立刻垮下脸,“很痛哎。”
安清夜不动声色地望定她,眉梢微扬:“你难道不好奇?”
一句话戳中了林弥川的死穴,她只能说,为了心底那丝好奇心,被刺几下真的算不了什么。
夜幕渐落,小淘仔捧着圆滚滚的肚皮在枕头上呼呼大睡,弥川两人悄悄下山。
龙门夜景自有其壮美之处。此刻雨已经止歇了,弥川走在积水的小路上,偶尔踢踏溅起路上的水花。白日里一片喧闹的景区,此刻静谧难言,而空气中依然飘浮着香甜的味道。
像之前那样,弥川小心地伸出手指,去触摸观音像的面部。不过这次有了心理准备,疼痛感减弱了不少,她手指顿了顿,对身后的安清夜示意:“这里。”
安清夜根据她手指的位置,在图片上画下一个墨水点。
就这样比划了大半夜,弥川终于触摸过了观音像的每一寸肌理,安清夜也完成了手中的“墨点图”。
“大功告成!”弥川松了口气,喜笑颜开,“五五分成哦!”
安清夜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观音像,怔怔地过了许久,才说:“你看她手中的净瓶。”
借助着手机的一点光亮,弥川看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问:“观音手中的净瓶一般插的不是柳枝吗?这个……”
安清夜微微颔首:“你觉得像什么?”
弥川下意识地侧头望向黑漆漆的石壁,尽管什么都看不到,可她还记得那朵轻轻摇曳的小花——
净瓶中插的,是地黄。
三
“复原图出来了?”弥川一觉睡醒,便急匆匆地赶去露台找安清夜。
安清夜对着电脑屏幕正在发呆,上面果然是一张观音复原像,不过令两人都十分失望的是,复原图的效果算不上好,依稀可见眉目秀丽,可远远谈不上轮廓清晰。
“太模糊了……”弥川喃喃地说。
辛苦大半夜的成果就这样付诸流水,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客栈的服务生端了两杯橙汁上来,弥川道了声谢谢,一抬眼,看见服务员胸口别着一束粉紫色的小花,忍不住就问:“这是地黄?”
“是呀!这几天一直下雨呢,伊水水位也涨了很多,我们这里虽说不常发洪水,可是风俗就是要去伊水边祭神呢!身上还要戴着地黄花。”
“有什么讲究吗?”
“不知道呢,风俗就是这样啊。”
“伊水暴涨……洪水……”弥川忽然站起来,手忙脚乱地从昨天看的一堆资料里找出了一张纸,指给安清夜看,“万佛洞始建于唐永隆元年……是年,洛阳水患,伊水泛滥千里……”
水灾、雕像、地黄……尽管是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几件事,可是一直都在经历怪事的两人还是隐隐能察觉到,这里边一定有联系。
昨天的细雨蒙蒙,经过夜里的停歇,到了今天已经成了滂沱大雨。落雨如倾倒,山下伊水水势亦比昨天汹涌了不少,浪花卷腾往前而去。岸边却聚集着许多人,敲锣打鼓倒像是过什么节日。
“走,我们也跟着去看看。”安清夜干脆地站起身,“叫上穆棱。”
穆棱冒着大雨赶来,听安清夜说完,若有所思:“他们的祭神仪式就在前边,倒是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我听这里的一位老人说起过,前边有一个神庙,废弃很久了,那时候是用来祭水神的。”
“这里很少发洪水吧?”弥川问。
“你们看,伊阙像是一扇门,拦住了水流,所以伊水河很少泛滥成灾。”
“那祭水神需要用到地黄吗?”
穆棱闻言怔了怔:“这倒不清楚。”
神庙是在龙门山山顶,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到了傍晚,天色已经暗下来,雨落如同珠帘,雨伞早就不管用了,弥川身上几乎已经湿透,终于看见了暮色中的一座瓦屋。
“是那里吗?”
路上荆棘横生,张牙舞爪的,一不留神就会被勾住裤脚。神庙的匾额已经倾颓下一半,字迹不清。
穆棱站在门前,看了许久,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忽然他绕过了大门,往屋后走去。
旧庙后边是一片竹林。脚下泥泞不堪,穆棱却走得又急又快,直到竹林深处才停下来四顾,喃喃地说:“在哪里呢?”
“什么在哪里?”安清夜拉着弥川的手,手中的伞根本不管用,他勉强遮住弥川,大声问着。
穆棱丢开了伞,闭目想了片刻,果断地走向右边。
“是这块……”穆棱说着停下脚步,蹲下来,伸手去擦地上的一块大石头。
几下擦去了青苔,露出隐约的字迹,弥川和安清夜看到最下边的一行:“……碑成,神逝。唐永隆二年。”
“永隆二年?那是万佛洞开凿的第二年,也是水患后的第二年。”安清夜轻声说,“这块碑是和雕像同时代的。”
可是“神逝”又是什么意思呢?
弥川看着好似灵魂出窍的穆棱,慢慢走上前,在石碑边蹲下,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掌心贴在了碑面上。
伊水奔腾如同巨龙,席卷呼啸而过。
无数人哭喊奔走着试图攀上两岸香山、龙门山更高的地方。工匠们在凿刻了一半的窟龛中跪下,诚惶诚恐地念着神祇的名字:“水神啊,请息怒……”
水神息文负手站在波涛之间,心底却越发的焦躁难耐。
那个粉衣少女究竟躲在了哪里?这三年间,他甚至让天界谛听以天眼通寻找,却依然觅不到她半分踪影。
“这也是入了魔障吧?”
年轻的水神忆起那一日,他乘兴游历至此,那正是春日,细雨蒙蒙间,工匠们乒乒乓乓地在石壁上开凿佛像。他驻足,脚下伊水便顺势涨起了数分。
水神正看得有趣,忽然见到原本岸边长得好好的一株小花顷刻间便被涨起的河水淹没了,若是不移开,只怕半日根茎就要泡烂了。息文恻隐之心顿起,他以天神之尊,弯下腰,轻柔地拔起了那株小花,信步走向岸上,重新将小花植入了石壁的缝隙中。
待做完了这件事,水神回到水中,正欲离去,却又回头看了一眼。
石壁处站着一个少女,粉色衫子,斜斜坠着发髻,乌鬓如云,雪肤如玉,对他嫣然一笑。那少女并非绝艳,左眼眼角处有一粒小痣,笑容却明媚可喜,无忧无虑。
那一刻,细雨止歇,阳光轻融。
水神息文忽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一声急似一声,又仿佛是有人生生地将细针刺进了六脉,心随意动,游走间让人觉得难以平静。
踌躇的一瞬过后,水神终于下定决心,快步走向少女。
可少女已经不见了。
他匆匆赶到了那石壁处,四下张望,却只发现一位年老的婆婆,拄着拐杖,提着竹篮走过,大约是给家里人送饭。
化身凡人的水神丰神俊朗,却难掩焦急之情。
老婆婆停下脚步:“年轻人,你丢了东西?”
“您可否看见一位穿着粉色衫子的少女?”
老人摇了摇头:“从不曾见到。”
那一日,他将这石窟上下找遍,却并未找到少女。
若是一时兴之所至也就罢了,却偏偏三年间,每一晚都会有故人入梦来。少女嫣然一笑间,他伸手去挽留,待到醒转,身边却空空如也。
可笑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
水神心中立誓,定要找到那位少女。三年过去,这人间倒像是故意藏起了他心爱之人,一怒之下,他激起了伊水水患。
伊水两岸,凡人惶恐不安,纷纷祈祷,究竟如何做才能让天神息怒?
是啊,如何才能向世人昭示,他要找的是她呢?
水神徘徊在伊水边,不经意地往水面看了一眼——
弥川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刚才借用息文的目光,她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分明就是穆棱啊!
四
林弥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抓住了安清夜的手。
或许是因为冷,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发抖,安清夜低声问:“怎么了?”
“你,记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吗?”弥川冷静了一下,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穆棱。
“你是说这块石碑?”穆棱赧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就走到这里来了。”
“那时的洪水很可怕。”弥川轻声说,又看了他一眼,“穆棱,你真不记得了吗?”
穆棱依旧愣愣地摇头,可是奇怪的是,仅仅是因为她说的这几个字,他竟依稀看到了那时一马平川般的河水。伊阙呢?那时没有伊阙吗?
“……工匠以观音像祭神,阙开,水止……”安清夜艰难地辨认着石碑上的字迹,皱眉道,“这里说的观音像就是我们试着复原的那尊吗?”
“是的,我想一定是的。”弥川忽然望向穆棱,“穆棱,你为什么对那尊观音念念不忘?”
穆棱茫然摇头,弥川轻声叹了口气:“因为,你就是碑文中提到的……水神。”
穆棱闻言骇然而笑,一脸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相信,可这是真的。”弥川有些疲倦地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找一个女孩?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可你一直在找她,是不是?”
穆棱的脸色渐渐凝肃,没有再否认。
“我们去里边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安清夜打破了此刻的沉寂,拉着弥川的手往小庙里走去。
阴冷湿暗的殿堂上甚至连神像都没了,瓦片往下渗着水,滴滴答答的,蝙蝠扑棱着翅膀飞过,这里仿佛已百年无人踏足。
弥川绕到最里边,用电筒照亮了墙壁,看见水渍斑斑的墙上边一道深一道浅的,不知是什么。
“像是壁画。”安清夜冷静地开口,“可惜年代太过久远,早已看不出画了什么。”
“既然是人虔诚地画上去的,就能看到。”弥川轻声说,“让我试试。”
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刚才那个神情温和的年轻人将我从水边救起来,我身上便忽然带了些许灵力,竟能让我片刻之间化身成人形……可惜只是片刻,现在又被打回原形了。
“这么漂亮的小野花,孤零零地长在石壁上挺可怜的……”有人走过来,边走边在念叨,“种在咱家院子里多好,不会叫人采了去……”
就这样,我从石壁上被老奶奶带回了家,种在院子里度过了三年时光,亦积蓄起了一点点灵力。只是天降横祸,甚少有洪灾泛滥的伊水忽然间暴涨,老奶奶的儿子被洪水卷走了,我听见她老人家抱着孙子哭得撕心裂肺,心中很不好受。
幸而这里地势颇高,老奶奶暂时不会有事,可是眼看这洪水一日日地猛涨,她老人家又爬不了高,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呢?
“听说水神神谕了吗?他要我们找的那个姑娘……唉……去哪里找啊?”
“神谕可不是让我们去找个真的姑娘,水神是要一尊雕像呢……朱师傅已经开工了,就在万佛洞旁的南壁上,说是若能让水神满意,这灾祸便能消了。”
“是吗?”
我听过朱师傅的名字,他是这方圆百里顶顶厉害的雕刻师傅,那尊最大的立佛就是他主持开凿的。
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要是一切顺利,能让那位暴躁的水神满意就好了……
晚上,我凝聚起一点灵力,元神飘散到了万佛洞边。
工匠们还未收工,我一眼便认出了白须飘飘的朱师傅。
“身子是凿好了,按照水神的谕旨,她应当是斜斜坠着发髻,眼角处有一粒小痣,可是五官呢?五官该当是什么样?”
“再雕不出来,可赶不及了啊……”
工匠们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四散回去歇息了。
我的一丝元魂飘散着,却有些发怔。斜坠发髻,眼角的小痣……那似乎是我那一日幻化出的模样啊!再看那尚未完成的雕像身姿,似乎是我曾经幻化出的衣饰啊!
难道水神要的雕像,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脚下的伊水依旧在暴涨,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老婆婆还在压低声音抽泣……我忽然下定决心——婆婆照顾我三年,我必然要回报于她。
在柔软的泥土中生长惯了,一夜之间要在坚硬的岩层中生根发芽,可真痛啊!
我颤颤巍巍地在石像的脸部钻出第一枝茎叶,然后是第二枝……直到确信石像上已经有了薄薄的唇——那是我的唇的形状。
“师傅,你看!”天亮了,暴雨中我听到工匠们惊诧的议论声,“石像中长出了青草!”
“师父,这是什么?”
“这是怀生,大家伙平日里都管它叫地黄。”
我看见朱师傅靠近过来,仔细地端详我,倏尔跪了下来,喃喃地说:“一定是神灵相助,这分明是两片唇啊!”
石匠们也跪倒下来,虔诚祈祷,然后拿起凿子,一下一下地,顺着我的痕迹,凿刻出了唇的形状。
那是难以言喻的痛楚。
浑身的血肉都被碾碎,一次次地被细细地敲打,绿色的汁液渗透在石块中,元神几次被敲散,我痛得差点晕过去,但是我告诉自己必须要咬牙坚持着!
嘴唇之后是鼻子、眼睛、额角……一天又一天,当雕像的五官渐渐清晰,我知道,只剩下最后一处了。
眼角的小痣。
那天晚上,在元神飞去万佛洞前,我特意去屋里看了婆婆一眼。
她抱着小孙子,一边哄他入睡,一边喃喃自语道:“唉,后院的怀生也不知怎么了,一日日地枯萎下去,莫不是雨水太多了?”
听到这些我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到了万佛洞,用尽仅剩的灵力,我从石缝中钻出来,颤颤巍巍的,绽开那一点嫣红的花——这是我留给这个世间最后的东西,带着小小的心愿,只盼能除去世间一切苦厄。
万佛洞跪了一地的人,他们用近乎虔诚的目光看着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盛开。
老人握紧了石锤和铁钉,对准了我,重重地敲击下来。
天崩地裂的瞬间,我闭上眼睛,心想,佛的眼角,是不是也会有泪滴呢?
弥川猛然间惊醒,她感受到了雕像上的刺痛——那是粉身碎骨般的痛楚啊!
那样小小的植物,却那么坚强柔韧,甚至直到现在,那座雕像上依然隐隐流动着温暖和爱……她怔忡许久,伸手去触摸第二幅壁画。
像成之后,石匠们匍匐着退开了,心中皆默默祈祷,只盼水神能满意。
水神第一眼看到雕像的时候便知道,这就是她。
可是为什么空气中有甘甜清冽的味道,像是植物的香气,又像是生命的眷恋,却如同指尖的沙,抓不住,拢不住,只能怅然地看她消逝?
水神看着少女鲜活的容颜,伸手过去,触到的却是冰凉坚硬的石壁。
他踉跄着后退数步,指尖有一丝淡粉的色泽,那是沾染了花瓣碎裂后的汁液。
忽然间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那是当日那株小花幻化成的少女,此刻她已经被钉入了这石像中,元神散尽。
这一切,岂非又是徒然?
不知过了多久,虚无中忽然传来了天帝的声音:“水神,你钟情的那女子,不过是一株野草的幻象。万物本就虚妄,此乃你命定的情劫,你可懂了吗?”
年轻的水神怔怔地看着那尊柔美清丽的雕像,心下大恸。
若不是这丝魔障执着,他也不会害这世上众生流离失所,更不会害她粉身碎骨。
良久,天帝以为他已然幡然醒悟时,水神却轻轻抬手,又一次触摸过雕像的脸颊。
“因我情之所钟,累及天下苍生,更让她魂飞魄散……如今息文并无他求,我自愿脱去仙籍,重入轮回。”他淡然答道。
“你……还是执迷不悟吗?”天帝叹息道,“你可知若成为凡人,轮回渡劫,你将无法见到她,注定十世辗转不安?”
水神指尖轻移,温柔地抹去石像的五官:“这十世无法见得她容颜,心中却牵挂煎熬,原是我欠她的,我自然心甘情愿。只盼十世之后,能与她重逢。”
相遇至今的那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几乎是瞬间,龙门山山顶那座专为水神修筑的神庙壁上,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慢慢镌画。
怀生……或许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再见到她。宇宙的洪荒之中,他要提醒自己,不能忘记。
伊水两岸的龙门山、香山轰隆隆地开始移动,如同两扇门,锁住了巨大的洪流。
伊阙终成。
洪水消退。
多日未见的阳光从厚重的云层中交叠射出,而湿漉漉的石壁上,间或有绿意在萌发,明明是普通不过的小小花蕊,却明媚动人。
“师父,这尊观音像的净瓶还空着呢。”
须发皆白的老人沉默地上前,一凿一刻,净瓶中清花宛然。
五
穆棱站在壁画前,静静地看着墙壁,像是被法术定住了身子,一动不动,唯有脸上的表情,却是悲欣交集。
破旧的屋顶还有雨水渗透下来,滴滴答答间,时光分秒流逝。他终于转过身,失魂落魄般看着弥川:“我想起了一些事……可是她的脸……我始终记不起来。”
弥川的目光中渐渐浮起了一丝同情,当年他亲手抹去她的五官,却埋藏下一颗种子,生生世世,他一直在心底深处生根纠缠。
她低声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安清夜。
他静静地听着,明秀狭长的双目看着穆棱的侧影,雨落如注间,分外寂寥。
“安清夜,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几世?”弥川轻声问。
安清夜薄唇微微一动,无限叹息:“第九世……”
“那他还得等一世?”弥川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抽了一下,茫然地问,“没有办法补救了吗?”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她心底也已经知道了答案。情劫天定,好比此刻,他们洞悉了前因后果,却终究还是无法复原出当年少女的笑颜啊……
安清夜微微低着头,俊美的侧脸上竟似也有哀凉。
到了山下,天色已经全黑。
穆棱站定,望向安清夜与弥川,神色已恢复平静:“那天答应的报酬我会兑现,多谢两位了。”
安清夜抿了抿唇,微微一笑:“穆先生,既然我答应了你,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弥川惊诧地看着他,他却淡淡一笑:“我有办法。”
小淘仔一觉睡醒,开始满屋子闹腾。它正追着自己在景德镇被烧得光秃秃的尾巴打转,玩得不亦乐乎。
安清夜看着小龙猫,微笑着说:“你第一次见到它,它是只小土狗对不对?因为你喜欢小龙猫,它就变成了小龙猫。”
弥川眼睛一亮:“对啊,小淘仔可是神兽腓腓呢!”
古书记载,上古神兽腓腓,但随心意,有千般形、万般状。
小淘仔感受到了门口两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胖胖的身子打了个哆嗦,嗖的一声钻进沙发底下,又怯怯地探出头来,黑溜溜的眼睛转动着,大约是在揣摩主人的想法。
客栈大厅里,服务员刚刚搬来整整一箱的玉米肠,好奇地问:“老板,这么多玉米肠吃得完吗?”
弥川挥舞着玉米肠,声音里充满了诱惑力:“你若变成她的形状,这一箱就都是你的哦。”
小淘仔听了哧溜一下钻了出来,双眼放光。
安清夜叫来穆棱,带上小淘仔一起来到了万佛洞前。
晨曦微露的时刻,龙门石窟分外安静。弥川喃喃地对小淘仔说着什么,又将那座失去了五官的雕像指给它看。小家伙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从弥川手中跳了下来,身子尚未着地,却听见噗的一声,只见灰色的烟雾升了起来。
虚空里仿佛有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那塑像,一点点将其残缺的五官补齐。
塑像中的少女有着秀挺的鼻,明眸灿灿,左眼眼角有一粒小小的痣,虽非绝美,却温柔可亲。
穆棱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这么多年的轮回已过,他心底那个模糊的人影,在此刻终于得见,清晰如此,秀美难言。
太阳从东方缓慢升起,当阳光洒进来的那一瞬间,那阵灰影便散成了尘风,容颜不再,齑粉四散。
他们仿佛从一场历时千年的梦中醒来,怔忡间,无人开口。
“她在哪里?”穆棱转向安清夜,目光中透着急切,“帮我找到她,你要什么报酬都可以。”
安清夜叹了口气:“历经十世,情劫才消,你知道的,这不过是第九世啊……”
弥川转开了眼睛,不忍看穆棱此刻的表情:“安清夜,当年她散尽元神,终成此像,可是石壁上不是长出了许多地黄花吗?那些应该便是她留存在世上的念想啊。要不你试着用银戒摄魂,或许能找到她的下落。”
安清夜轻轻摩挲着尾指上的银戒:“我试试。”
站在伊水桥上,恰好是在伊阙中央,脚下伊水奔流而过,安清夜结下繁复手印,尾指银戒发出浅浅的银色光芒,仿佛触手,向对岸石壁上探去。
良久,那些银丝渐渐化成透明,安清夜的脸色却愈发凝重。他慢慢收回了手印,神色歉然,对穆棱说:“过了太久了,那时她本就灵力低弱,到现在,更是找不到一丝踪迹了。”
穆棱微微闭上眼,俊朗的脸上难掩沉沉失望之意。
可最后他抬起头,笑容怅然,语气却决绝:“不过也就一世,我等得了。”
话音未落,身后却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穆棱,找你很久了。”
他们转身,只见两个人影正快步走来。
“穆棱,这是我们新来的文物修复专业的研究员,是来做修复观音项目的。”工作人员笑着偏开身,为两人做介绍,“这是穆棱,以后大家都是同事。”
新来的女孩束着长发,黑眸灵动,左眼眼角下一粒小痣,明媚可喜。
她微笑着伸出手,对穆棱说:“你好,我叫乔淮笙。”
穆棱怔怔地回望着她,良久,终于绽开笑意。
这个人,这笑颜,他寻找千年,终于在此刻知道了她的名字——淮笙,他的淮笙。
站在一旁的弥川表情僵硬,有些尴尬地看向安清夜:“你不是说这才是水神的第九世吗?”
安清夜似乎也在迷茫中,歪着头思索了一下,突然道:“啊……失误失误,是我算错了。”他看向穆棱,露出笑容,“穆棱身为水神时,便是第一世情劫,我不小心漏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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