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重生之旅-雁塔晨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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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林弥川是在考场外接到安清夜的短信的,对方安排她搭乘晚上六点的飞机,在小雁塔会合。她片刻没有耽误,到达客栈后,就搭上了开往小雁塔的公车。

    坐着公车晃晃悠悠地到了小雁塔站,弥川下车,抬腕看了看手表,又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最后不得不向一个低头走路的男人问路:“你好,请问小雁塔怎么走?”

    临近年关的天气很是寒冷,那个男人身材高大,大步走路的时候,寒风几乎带起了他风衣的衣角。他抬起头看了弥川一眼:“小雁塔?”

    帅哥!还蓄着短短的胡子,别有一番风度哎!

    弥川又一次心花怒放,连连点头:“是啊。”

    帅哥看了弥川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又快步离开了。

    弥川抬头一看,那不就是小雁塔吗——就隔了一栏围墙,塔尖在梧桐树干枯的枝丫间若隐若现。她微微有些脸红,回想起帅哥避之不及的样子,恨不得立刻追上去解释:“我真不是故意和你搭话的!”

    正懊恼间,一转头,看见安清夜站在路边,双手插在短皮衣的口袋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她闷闷不乐地走到安清夜面前打了个招呼。

    “又在搭讪帅哥哪?”安清夜穿着猎手装,头发剪短了,背着双肩包,五官俊秀出群,看上去精神帅气。他伸手摸摸弥川的头发,带着笑说,“坏习惯还没改掉?”

    “我没有搭讪帅哥!”弥川郁闷地说,“为什么让我来西安?”

    安清夜笑了笑,带她往小雁塔公园走:“你知不知道小雁塔最神奇的地方是什么?”

    弥川摇头。

    “明朝的时候小雁塔因为地震而裂开,时隔三十四年,关中又经历了一次地震,竟将塔身重新震拢回了原状,人称‘神合’。”

    弥川大感兴味:“这么神?”

    他们边走边聊,到了公园门口,却见工作人员打着哈欠说:“闭馆了,明天再来吧!”

    弥川大呼失望,拽着安清夜的胳膊本想发发牢骚,却瞥见他的戒指似乎是发光了:“哎,刚才是我眼花吗?你戒指发光了。”

    安清夜并没有回答她,而是拉她走向另一个方向:“我们换侧门,想办法混进去。”

    二

    暮色中荐福古寺仿佛浸润着一层水光,黑瓦灰墙,一片静谧。道路两旁古树参天,枝叶在冬日也不凋零,被湿气沾染,反而愈显浓郁苍翠。钟楼上书“雁塔晨钟”四字,一旁放置着一口大铁钟,每日清晨会有僧侣敲响,清音传遍全城,被称为“关中八景”之一。

    和大雁塔的喧嚣繁盛不同,小雁塔塔身柔美秀丽,只是经过战乱、天灾,塔身每层出檐处已有缺损,不知名的野草从裂缝中钻出来,如今已枯黄,颓败之处隐隐显出了千年累积下的沧桑。

    “它到底是怎么‘神合’的?现在有说法了吗?”弥川惊叹。

    “据说是古时工匠用夯土将塔基筑成一个半圆球体,受震后压力可以均匀分散,这样小雁塔就像不倒翁一样重新闭合了。”安清夜解释道。

    “我发现科学有时候真的很没劲。”弥川撇撇嘴,“对了,我们可以爬上去看看吗?”

    “小雁塔内部是空的,没什么好看的——”

    安清夜话未说完,忽然神色微微一变,拉住弥川往墙上一靠,侧头示意她噤声。

    弥川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就算有人过来了,大不了就是被赶出去呗。因为后背被他一扯,弥川重重地靠在古塔的墙面上,仿佛蓦然被人扔进了水池中,打了个哆嗦,关于这座建筑的信息如泉水一般涌进她的脑海。

    安清夜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悄无声息地侧过身,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来人蓄着短短的胡须,表情冷峻,就是弥川在车站前遇见的人。安清夜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莹莹发亮的戒指,若有所思。

    “咦?”弥川忽然出声,她很快意识到不妥,赶紧捂上了嘴巴。

    然而这细微的动静已经让那人望向了他们藏身的地方:“谁在那里?”

    安清夜回头狠狠瞪了弥川一眼,才慢慢从塔身后走出来。

    那人看着他们,说:“已经闭馆了,你们怎么还在?”

    “哦,刚才逛着逛着,忘记时间了。”安清夜从容地说,“请问你是?”

    “没看到塔在修缮吗?”男人冷冷地说,“我在工作,两位请离开吧。”

    弥川的表现还算正常,被安清夜拖着,与那人擦肩而过,因为走得太快,无意间与他撞了一下。

    离开了小雁塔公园,弥川长长舒了口气。

    安清夜抿着一丝笑看着弥川:“怎么样?”

    弥川因为一项特殊的本事——可以读到人或物体附着的记忆、情感,而被吸纳入Soul hunter club(又称摄魂客栈)。不过目前唯一一位可以抵御她的“读心术”的人,正是客栈的老板——安清夜。至于安清夜,本身就像是一个谜团,弥川对他的认识,目前仅限于这个男人会用尾指上的银戒摄魂,以及……很贪财。

    “工作狂!”弥川吐吐舌头,“那个帅哥一定是工作狂,脑子里全是建筑图纸。”

    安清夜回望秀丽的塔身:“没别的了?”

    弥川蹙着眉说:“还有件事倒很奇怪。照你的说法,塔身被震裂,然后又‘神合’,之后又一次次地修缮,但是不管怎么说,最初的那道裂痕应该还在吧?”

    “没错。”安清夜肯定地说,“历史上小雁塔只经历过数次修缮,但并非重建。”

    弥川皱着眉,仿佛是想不通:“可是我看不到最里边的裂痕,它的内里构架是完整的,就像是完好的一样,没有丝毫裂缝。”

    安清夜没有说话,良久,才问:“你确定?”

    “当然确定。”

    安清夜点点头,他沉思的时候,总是抿着唇,又微微蹙着眉。弥川有些担心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而他只是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摇头微笑:“没什么,我们先回客栈吧。”

    三

    安清夜来送消夜的时候,弥川正在写作业。笔记本上打开着一篇题目为《浅论唐朝义净大师译经》的文章。用弥川的话说,既然都来到西安了,就写篇论文当作业了。

    正在弥川大快朵颐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光突然忽明忽暗,紧接着整幢建筑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还没等弥川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安清夜已经一把拉起她,奔至窗前,手肘一挥将玻璃窗砸破了。

    仿佛是有外力正狠狠地挤压着房子,看着房间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终于意识到这是地震了!

    “跳!”安清夜疾声命令她。

    弥川慌了神:“这可是三楼!”

    安清夜顾不上那么多,一手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窗口一撑,往外跳了下去。

    “啊——”弥川闭上眼睛尖叫。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死的时候,双脚已经软软地触到了地面,腰间的力道也消失了,弥川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没……没摔死?”

    弥川重新站定之后头还有些晕,她环顾四周,发现安清夜怔怔地看着不远的地方,左手轻轻触摸着那枚银色尾戒,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神情极为严肃。

    “你没事吧?”弥川推了推他,有些担心。

    安清夜回过神:“刚才你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劲?”

    弥川一脸茫然地说:“就是地震了啊!”

    “不是,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安清夜将自己的外套披到弥川肩头,“我出去一下,今晚恐怕会有余震,你就在门厅等着,别上楼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弥川不由分说抢在他前面,“反正也不能上去睡觉了。”

    安清夜想了一下,点点头:“要去也可以,但到时候一切你要听我的。”

    西安市区内已经是一片混乱,街道上站满了惊魂未定的市民,交通几乎瘫痪。不过幸运的是,城市建筑并未受到明显的破坏。

    安清夜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他修长挺拔的身子在寒冷的冬夜里看起来更加清瘦,弥川想起在天门洞的那一晚,他也是这样沉默而肃然。

    七拐八拐的,弥川觉得这条路有些熟悉——她竟又回到了下午来过的小雁塔公园外。

    隔了围墙,安清夜微微仰头看着塔身,一言不发。

    “你是担心小雁塔又被震裂了?”弥川恍然大悟。

    “不是。”他轻轻摩挲着戒指。

    弥川很乐观地说:“你看,它一点事儿都没有。”

    安清夜却忽然伸手搭在她腰上,低声说:“抓紧我。”

    一瞬间,她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嗖地就飞进了院子里。弥川目瞪口呆,刚想开口,安清夜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淡淡地笑了笑说:“其实很简单,控制体内的一口气息而已。”

    太牛了,刚才跳窗逃生肯定也全凭他厉害的轻功!弥川当下决定了,以后一定跟着他混。

    她刚抬起头观察四周,却发现黑暗的天空中亮起一道金光,仿佛从半空中坠下来的。

    “安清夜,你看!那是什么?”

    然而一阵冷风吹过来,没等到安清夜说话,弥川就眼白一翻,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弥川感觉脸颊旁边有毛茸茸的小东西正轻轻蹭着。

    “小淘仔,我没事。”她喃喃地说。

    安清夜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退烧了。”

    弥川有些分不清状况:“这是客栈?会不会有余震?”

    “放心吧,地震的求生时间是十二秒,足够我救你出去。”他笑了笑。

    “我……怎么了?”

    “你在小雁塔外边晕过去了,昏睡两天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弥川大惊,回想起来,她在地震发生的时候还好好的,似乎是翻墙进去之后,被风一吹就这样了。

    传说中的“弱不禁风”?

    “我是什么病?”

    闻言,安清夜的脸色凝重起来:“现在还不清楚,似乎是中了瘴气。”

    “瘴气?”弥川大惑不解,“瘴气好像是南方潮湿地区才有吧?”

    安清夜摇了摇头:“事情有些古怪。那晚我带你去小雁塔,你看到的那阵金光,实际上是种名为黄茅瘴的古老瘴气,非常厉害,至今都没有完全解瘴的方法。”

    安清夜从床边拿了一份报纸,念给她听。

    “地震后,部分市民出现呼吸困难、呕吐,甚至昏厥的症状,目前病因尚未查明。政府有关部门也排除了附近化工厂毒气泄露等可能性,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之中。”

    “可是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有瘴气?”弥川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还有,你怎么没事?”

    “我和你不一样。”安清夜轻描淡写地说,“对了,我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

    他起身将桌上的电脑拿到弥川身边,点开了其中一个文件。

    “这……是我为写论文收集的文献。”

    “你看这篇。”安清夜指着其中一篇名为《关中地震小考》的文章,“县志记载:‘是夜,地忽大震,声如万雷,川原坼裂,雁塔中裂,塔自顶至足,中裂尺许,明澈如窗牖。军民因疫而死者不可胜计,奏报有名二十万有奇,不知名者复不可数。’你想想,地震过后会有很多伤亡,压死的、溺死的……可是为什么这里独独提到了一场瘟疫?由此可见,那次的瘟疫严重到了何种程度。再看这一段,‘正德末,地再震,后疫除。雁塔一夕如故,若有神比合之者’。”

    弥川想了想说:“真奇怪,为什么这两次地震都提到了小雁塔?而且小雁塔一裂开,瘟疫就散布开,一‘神合’,瘟疫就消除了。”

    “所以我昨天又去了次小雁塔。”

    “发现了什么?”

    安清夜神色肃然:“塔身又裂开了。我想,这不是简单的巧合。”

    四

    “可至少我们现在医疗水平进步了,对吧?”弥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你看我就没事了啊。”

    安清夜苦笑了一下:“你没事和医院没什么关系,是小淘仔救了你。《山海经》中记载,神兽腓腓本身就能吸附毒气。这两天多亏了它。可是要救一整座城市,小淘仔是远远不够的。”

    弥川沉默了下来,摸了摸趴在自己枕头上呼呼大睡的小淘仔。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外边的世界正面临着一场怎样的灾难,这让她觉得恐惧,却又无能为力。

    安清夜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别丧气,或许我们能做些什么。”他点开下一篇文档,继续指给她看,“这件事也很奇怪。这里说‘小雁塔在成化年间因地震裂开,正德年间又因地震合拢’。但是关中地区最为厉害的一次地震并非是这两次,而是嘉靖年间,我们俗称的‘关中大地震’。那是不是意味着,小雁塔在正德年间‘神合’之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牢固了?再者,你说小雁塔的内部一点裂开的痕迹都没有,会不会是类似一种超自然的力量让它恢复原貌了呢?”

    安清夜轻轻抚摸着银戒指,狭长的眼睛闪着光芒:“弥川,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探小雁塔的地宫?”

    街道前所未有的冷清,有工作人员穿着严密的防护服,正喷洒着消毒药水。

    小雁塔公园里边依旧没人,连工作人员都看不到。走到小雁塔下,弥川果然在塔身上看到了一条裂痕,其蜿蜒附着在塔身上,从缝隙间几乎能看见塔身内部的构架。

    安清夜径直走到塔身右侧,将一块水泥板抬起来,招呼弥川:“过来。”

    弥川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这就是入口?”

    安清夜点点头,翻身进了通道,示意弥川跟着自己。

    水泥板一盖上,顿时光线全无。黑漆漆的地道有些潮湿,他们摸索着走到底部,发现这是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封闭密室,空空荡荡的。

    安清夜拿着手电照着墙壁,饶有兴趣地说:“你看,这里还残存着一些石刻画。”

    弥川小心地抹开墙壁上的泥土:“这是孔雀明王尊。你看,他头向东,戴着头冠和璎珞,跏趺坐。最明显的标志是他的坐骑——孔雀。”弥川指着那树枝状的尾翼,“就是这个。如果我看的资料没错的话,义净法师在洛阳翻译出了《孔雀大明王经》,后来他又将经书带到了长安,并建造了小雁塔用以藏经,所以这里会刻着孔雀明王尊的佛像。”

    安清夜微微皱了皱眉:“古代经书运送不易,为什么义净法师要专门运到这里?”

    弥川还未回答,却听见出口处的水泥板喀喇一声,不大一会儿一道明晃晃的手电光照过来。弥川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是谁?”

    安清夜的声音从容不迫,倒像是见到了老熟人:“嗨,我们来小雁塔玩玩,无意间转到地宫来了。”

    “又是你们?”那个留着短须的男子目光凌厉,他冷哼了一声,“地宫入口前边的铁围栏和‘游客勿入’的牌子,你们都没看到吗?”

    “抱歉,我们现在就出去。”

    安清夜拉着弥川走向地道口,弥川却在那个男子身边停下了脚步:“这不是真正的小雁塔地宫,是不是?”

    男子闻言怔了怔。

    “你一直在找真正的地宫。”弥川的语气更为肯定。

    男子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愈发凌厉。

    “别紧张。”安清夜微笑着说,“或许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男子终于开口问道。

    “为了地震过后的这场疫病。”弥川回答。

    男子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目光掠过那幅石刻,淡淡地说:“看来我们在做同一件事。”

    原本热闹的街道如今难寻人烟,只有一家咖啡店还开着,三人点了饮料坐下。

    那个叫俱黎的男子脱下了风衣,白色衬衣挽到手肘的地方,露出手腕上戴着的深褐色木珠。

    “你戴的是什么?”弥川问。

    “佛珠。”俱黎问,“你们怎么会找到小雁塔的?”

    弥川与安清夜对视一眼。一切都毫无头绪,或许眼前这个人知道些什么。

    安清夜简单地将他们的猜测告诉了俱黎。

    “你们已经认出孔雀明王尊了。”俱黎十指交叠,“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小雁塔吗?”

    见清夜和弥川摇头,俱黎继续说道:“或许我应该从佛教的故事开始说起。孔雀大明王为世人所知,是因为有一位头陀被毒蛇所咬,痛苦不堪,门徒去求佛祖救护,佛祖言道:我有佛母孔雀明王大陀罗尼,有大威力,能灭一切诸毒怖畏灾恼。信徒持念孔雀大明王咒,果然痊愈。因而,在佛教中孔雀明王意为祛除鬼魅毒害和恶疾。”

    瘴气、孔雀明王咒……这两者间有着若有若无的关联,可是弥川却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显然,这个问题同样也困扰着安清夜,他从包里拿出了电脑,开始搜索资料。

    “这么说,小雁塔作为《孔雀大明王咒经》的藏经之处,的确和这场疫病有关?”良久,安清夜从资料中抬起头,开口说。

    俱黎却不置可否,只微微眯起眼睛:“那么你们呢,是怎么知道我在找地宫的?”

    弥川咳嗽了一声:“猜的。”

    见俱黎并未追问下去,弥川问:“如果能找到消除当年那场瘟疫的办法,那现在的难题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我们再把线索理一遍。唐朝的时候义净法师将祛除疾病的《孔雀大明王经》带至长安,存放在小雁塔中。到了明朝,因为一次地震,小雁塔裂开,长安城内开始了一场长达三十多年的瘟疫;第二次地震,小雁塔‘神合’,瘟疫根除。”安清夜喃喃地说。

    “会不会答案就在《孔雀大明王经》中,因为塔身裂开,后人找到了经卷,也就祛除了瘟疫?”弥川眼前一亮,“我们应该去小雁塔的裂开处查一查。”

    五

    安清夜和弥川走在俱黎的身后,安清夜拿手肘碰碰她:“你怎么知道他在找地宫?”

    “你忘了我之前说他是工作狂吗?他脑子里全是图纸。”弥川小声说,“我刚才忽然想到,我看到的并不是小雁塔塔身的图纸,倒像是地宫的。”

    安清夜向她比了个“了不起”的手势,那枚戒指在黑暗中散发着莹莹光亮。

    “你的戒指一直在发亮。”弥川提醒他。

    安清夜若无其事地将手插进口袋里:“它常这样。”

    走到小雁塔下边时,弥川就知道了自己错得很厉害。那道细缝差不多只有一根手指粗细,望进去不过是石头塔身,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要进去塔身里边,唯一的途径,只能从那个假地宫进。”俱黎率先走向通道。

    他们三人又仔仔细细地将这间小室的每一寸都检查了,就连那幅石壁画都看了无数遍,却始终不得要领。

    想到外边正有人不断死去,弥川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有些懊丧地蹲了下来,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喂,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忽然弥川抬起头,有些惊疑不定地问。

    密室中静得可怕,时空仿佛就此凝滞。

    “你听到了什么?”俱黎开口问道。

    “是个女人的声音,像是佛唱声……”弥川喃喃地说。

    “她在唱什么?”俱黎蓦然失去了冷静,用力抓住弥川的肩膀。

    “你干什么?!”安清夜跨上一步,格开他的手臂,俊秀的脸上隐隐浮现怒容。

    俱黎退开半步,缓声道:“抱歉。你试着听一听,或许有什么线索。”

    弥川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让身体靠着墙壁完全放松下来。那道女声轻柔而空灵,似乎是念着什么佛咒,一遍又一遍,仿佛跨历千年至此。

    安清夜从包里掏出纸笔,塞到弥川手里,她依旧闭着眼睛,只在纸上潦草地写下字句。

    过了很久,弥川睁开眼睛,疲倦地说:“她……好像一直在重复五句话。”

    三盏手电的灯光照在那张纸上,那些字迹就像是鬼画符。

    “翁……孔雀王至尊……十字芥末出……哞……啊……如虚空彩画……缩……吃焰法界幢……哈……净空还红尘……”

    “什么鬼东西?”安清夜皱紧眉头。

    “我……听到什么就写了什么。”弥川说。

    俱黎从她手中接过了笔,一边写,一边解释:“‘嗡,阿,吽,梭,哈’是咒语。通过这五个字,我们可以确定一共有五句话,分别是‘孔雀至王尊,十字芥末出,如虚空彩画,吃焰法界幢,净空还红尘’。”

    安清夜抿了抿唇:“谁能告诉我,‘芥末出’是什么?还有‘吃焰’?”

    俱黎淡淡地笑了笑,望向弥川的脸色十分柔和:“她没有听错,的确是‘芥末出’,只不过是这几个字——羯摩杵。”

    “羯摩杵是什么?”

    “十字羯摩杵是孔雀大明王的法器。她听到的,应该是这样几句话——”俱黎迅速地在纸上调整了句子的顺序和几个错字,重新写下了五行佛唱:

    嗡!孔雀王至尊

    阿!十字羯摩杵

    吽!如虚空彩画

    梭!炽焰法界幢

    哈!净空还红尘

    弥川点头说:“没错。”

    她站起身来,仔细查看画中的孔雀明王像:“你们看,他的四只手中,只有一只手是空的,什么都没拿。”

    俱黎点了点头:“按照咒文中提到的,这里应该是有一把十字羯摩杵。”

    “不对,你们看下一句,‘如虚空彩画’……”安清夜轻声说,“这是不是说,我们不需要找到实物?”

    “不错!羯摩在佛教中,象征着一切实物皆是虚无。”

    “所以我们只要试着虚空画一个就行了?”弥川精神一振。

    随后他们三人聚拢在石像周围,俱黎小心地伸出食指,在佛像那只空着的手上划下十字。

    片刻之后,传来了齿轮转动的声音。

    弥川回头,只见左边的墙壁上缓缓绽开一道裂痕,沙石四散,露出一道窄窄的扶梯。

    这条通道极为幽深,弥川走得磕磕绊绊的,好几次都踉跄着差点往前扑倒。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在最前面的俱黎停下了脚步,推开了一扇石门。

    这是一间封闭的佛堂,空间并不算大,因为门被打开,顿时尘土飞扬。佛堂正中供奉着一尊孔雀大明王的佛像,底下是一块蒲团。供桌上还放置着一盏长明灯,不知历经多少年,依旧幽幽地散发着光芒。案桌旁边悬挂着一座铜钟,上边覆着厚厚的灰尘。

    弥川只觉得隐隐有风声掠过,气息凛冽,她环顾四周,终于在墙壁上找到了一丝缝隙,张望出去,隐约看得见外边城市灯光闪烁,流光溢彩。

    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他们并不是在地宫,而是在小雁塔塔尖的一间隐蔽的密室中。

    六

    “过来看这铜钟上的铭文。”安清夜招呼他们。

    昏暗的光线下,可见因为时光流逝,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惟兹灾变异常,余深用惶恻,又知佛之显灵于中土也,亟祷以虔请于佛……愿奉吾魂,以和阴阳,平息一切灾难怖畏,诸病消除……弟子颉萝,谨上。”

    弥川努力辨认了很久,问道:“这……是在说一个叫颉萝的女子吗?”

    “假如铭文上写的无误,那么四百多年前,这名叫做颉萝的女子同样也找到了这里,用某种方法消除了瘟疫。”安清夜低声说。

    “真了不起。”弥川低低喟叹。

    这时她一抬头,看见俱黎站在案桌前,正仔细地打量那尊佛像,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

    “有什么线索吗?”她站到他身边,发现这尊孔雀大明王像几乎和地宫里的石刻像一模一样。只是这尊是由白玉雕成的,明王宝相庄严,在黄金雕成的孔雀王上跏趺而坐,相貌慈悲,而四只手分别拿着不同的物事。

    “他手里拿的都是什么东西?”弥川凑近看了看。

    在踏进这个佛堂之后,俱黎第一次开口:“孔雀大明王右边的第一只手持莲花,意为敬爱;左边第一只手持十字羯摩杵,意为佛法所指的虚无;左边第二只手持孔雀尾,是明王尊自身象征;而我们要找的东西,就是他右边第二只手上的俱缘果。”

    弥川去看那一粒如同乳鸽蛋般的小小物事,微弱的灯光下,其正泛着浅浅的光芒。

    “你说它是什么?”安清夜忽然问。

    “俱缘果,代表着调伏息灾。这是当年义净大师从古印度取回的无上佛宝。”俱黎英俊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传说这枚俱缘果可以调伏世间万事万物,令百病消弭,哪怕是死去的人,亦能重生。”

    弥川惊呼起来:“这么说,这场瘴气可以解救了?”

    俱黎示意他们退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那枚俱缘果。

    “等等——”弥川忽然打断他,她退到蒲团之后,双膝跪下,低声说,“就像颉萝说的,对于这些力量,我们应该心存敬畏与感激。”

    俱黎怔了怔,看着一脸认真的少女,点了点头。

    弥川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着,许久才站起来:“好了。”

    安清夜觉得她的脸色有些不对,低声问:“怎么了?”

    她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俱黎伸出手去,将那枚果子摘了下来。

    触到俱缘果的那一刻,俱黎的脸上似悲似喜。过了很久,他才勉强平息了情绪,将俱缘果扣在掌心,转头对他们说:“谢谢。”

    “不用谢,大家都是为了救人。”弥川不知为什么,竟红了眼圈,“应该是整个西安谢谢你才对。”

    俱黎却淡淡地笑了笑:“不,他们用不着谢我。我只要俱缘果,来救我的妻子——颉萝。”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走到扶梯通道的地方,身影快速一闪,消失在门后,门被紧紧地关住了,只有声音隔着石门传来:“石门被我下了结界,五个小时后灵力消失,门自动会打开,到时候你们就可以离开了。对了,中了黄茅瘴的人,本就无药可救,你们也不必再费心了。”

    弥川仿佛一时间还难以从这个巨大的惊变中回过神来,只呆呆地望着扶梯的方向,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像木头人一样走到门边,用力地推了推:“真的打不开。”

    奇怪的是,安清夜的表情显示他并不感到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

    “现在怎么办?”弥川问。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安清夜走到她身边,“你看起来脸色不对。”

    “没……没什么。”她否认,“他不是坏人……”

    安清夜并没有追问下去:“弥川,他拿走的,并不是真正的俱缘果。”

    七

    弥川大惊,仰头看着安清夜:“你说什么?”

    安清夜走到佛像前:“你还记得地宫里石刻的孔雀明王尊吗?石刻上的四只手,分别拿着莲花、俱缘果和孔雀尾,后来我们画了羯摩杵上去。”

    “那你再看这里。”他从背包中掏出了一叠资料,翻到其中某一张,“这是我在咖啡馆搜集的孔雀明王佛像资料。”

    “怎么会这样?”弥川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安清夜指着那尊白玉佛像说:“这尊佛像的不合理之处在于,羯摩杵既然意味着虚无,又怎么会被拿在手中呢?”

    “你再想想,假如之前颉萝用俱缘果驱散了瘟疫,那么这里怎么还会剩下一枚呢?所以,孔雀明王手持的,应该和这幅画一样,是莲花、孔雀尾,以及两枚圣果。”

    “那么,一共有两枚俱缘果?”

    “不。一枚是俱缘果,另一枚则是吉祥果。我想,之前颉萝拿走的那枚是吉祥果,这尊佛像上还剩下的是俱缘果。至于俱黎拿走的,只是颉萝留下的赝品。”

    “你能确定它是赝品?”

    “它的位置不对。羯摩杵的地方本应是放着俱缘果的……”安清夜拿手电上下照着佛像,“我们得在俱黎发现之前,将它找出来。”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他们试了种种方法,甚至冒着亵渎神明的危险将佛像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找不到那枚俱缘果。弥川又累又饿,一屁股坐在地上:“到底在哪里?”

    “……哈!炽焰法界幢……”同样神情疲倦的安清夜忽然开口,“那五句佛唱中,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弥川默念了一遍,目光落到那盏长明灯上。

    他们想得几乎一样。

    安清夜小心地举起了那尊佛像,将它放在长明灯的火焰上来回炙烤。

    火光明灭间,那把羯摩杵渐渐化为虚无,炽焰中幻化出一枚泛着淡金色光泽的果实,摇摇欲坠。又过了一会儿,佛像的手掌仿佛是难以托住果实,扑通一声,果实掉落下来。

    弥川连忙伸手接住,掌心一片沁凉。

    浑身的疲倦都一扫而空,她难以置信地与安清夜对望了一眼。

    俱缘果,他们找到了!

    “我们拿到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弥川从短暂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又不知道怎么用……还不如给了俱黎,让他去救颉萝。”

    “弥川,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小雁塔感兴趣吗?”安清夜突兀地打断了她。

    “有人委托你了?给了你一大笔钱?”弥川靠着墙壁坐下来,顺口回答。

    “不是。其实我只是来西安玩的,转到了小雁塔,和俱黎擦肩而过的时候,戒指亮了起来。”他轻轻摩挲着尾戒,“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弥川想起来了,地震那一晚,他的戒指也在莹莹发亮……这意味着,那天俱黎也在附近。

    “你在天门洞的时候见过它摄魂。当它感受到想要挣脱禁锢的魂魄时,就会发亮,而这丝魂魄越是久远,戒指就越敏感。所以我可以肯定,俱黎身上带着数百年前的魂魄。”

    “就是颉萝的魂魄吧?”弥川看着掌心的俱缘果,“几百年了,他一直没有放弃。他是真的很爱颉萝。”

    安清夜抿了抿唇:“好几次我靠近他,都能感受到那缕十分虚弱的魂魄,就在他手腕上那粒菩提珠中。一般来说,历经数百年的魂魄会变得暴躁凶厉,渐渐迷失本性,就像是武陵之魂中的浣星一样,差点走入魔道。可颉萝不一样——”

    只是他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踌躇良久,却听见弥川轻轻地问:“俱缘果真的能令她复生吗?”

    “俱缘果可以调和阴阳,的确能让魂魄重生。”安清夜低低地叹了口气,“可是,复生的颉萝,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颉萝了。她的魂魄太过虚弱微小,到那个时候,复生的只是一个全新的女子。”

    “那……俱黎岂不是会很失望?”

    “我想,他不会接受这个事实的。”安清夜摇摇头,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怜悯。

    一时间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而门外这时忽然传来了低沉的声音:“会不会接受,总要试试才知道。”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俱黎就站在门口,将那枚假的俱缘果掷到他们面前:“真的俱缘果呢?拿出来。”

    弥川紧紧握着俱缘果,将手藏在身后:“你放弃吧。当年颉萝做了这样的决定,她是心甘情愿的。你何必带着她的魂魄,让她至今也难得安宁呢?”

    俱黎的双眸轻轻眯起来,片刻后,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事,不怒反笑起来。

    “你说她心甘情愿?哈哈!心甘情愿?”或许是因为仇恨,又或许是因为压抑了数百年,那张俊美的面孔竟扭曲起来,他一字一句道,“也好,我便全数告诉你们,你来说说,她究竟是不是心甘情愿。”

    八

    “颉萝是一名孤女,自小被长安城外一家尼姑庵收养。”俱黎冷峻的脸上蓦现温柔,“我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这一生,除了她,我别无所求。初时她总是躲着我,后来渐渐熟悉了。有一天她告诉我,几日之后,便是她师父为她剃度的日子。当时我大急,心知她心智单纯坚定,若是剃度,便绝无可能转圜。然而,剃度前的一日,颉萝找到我,说她师父觉察出她尘缘未断,不肯为她剃度。她当时哭得极为伤心。我鼓起勇气,问她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那时她虽不置可否,却说,‘俱黎,我能与你一道离开吗’。”

    俱黎顿了顿,如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是春日,庵外的桃花开了一团又一团,粉的,白的,处处如同笼着薄纱。这如锦绣般的天地间,颉萝长发拂动,她那小鹿般不安的眼神,让他觉得怜惜。那时他便想,颉萝,你又何需伤心呢?佛法枯寂,而这红尘,若你一一踏遍,定会同我一般流连。

    颉萝在随他离开之前,最后一次叩拜了师父。俱黎不知她们说了些什么,虽然事后觉得颉萝的神情有些异样,却也没有多想。

    接下去的数年,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他们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隐居,不复外出。颉萝自小生于佛门,虽然未剃度,却并未中断佛法的修习。其中一些法门,她也一一教授给俱黎,据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幽谷之中不知岁月流逝,直到某一次,俱黎自谷外回来,喟叹说:“长安城三十多年前发生了一次地震,此后一直瘟疫横行,伤亡不胜其数。”

    颉萝闻言怔了怔,却抿唇,温柔劝慰道:“生老病死,皆是缘法。”

    说到这里,俱黎的脸色忽然又变得狰狞,他恨声道:“那时我并不知道,颉萝离开的时候,她师父便已经吩咐过她,长安城中若是有了灾异,她需来小雁塔,效仿佛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救这所谓的天下苍生。”

    弥川忍不住问:“她师父怎么知道会有灾异?”

    “她师门所传佛法来自义净法师。唐朝的时候,曾经有天竺商队来长安进贡,无意间带来了一种极厉害的瘟疫,也就是黄茅瘴。那群人病死后,被秘密火化埋在长安市郊,那一次瘟疫并未传播开。只是那疾病太过厉害,那地方后来便成了瘴母之源。义净法师深知其中厉害,专程从天竺请来了一尊孔雀大明王佛像,译出了专门用以消灾祛病的心咒,并在瘴母之上建了小雁塔,以《孔雀大明王经》镇之。之后平安无事了数百年,然而在那次大地震中,雁塔开裂,瘴母被打开了,其后瘟疫四散,历经三十多年,死伤无数。颉萝得知了外界状况,心下不安,便瞒着我独自去了小雁塔。”

    “孔雀明王尊所携带的宝物法力无边,实有起死回生之能。当年义净法师也知若是被歹人拿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设下结界,但凡能进入此间之人,必要心怀澄澈,绝不能怀有歹念。而结界破解之后,这人也定然会失去修为护持。”

    安清夜点头说:“难怪我们能这般顺利地进来,原来,当年颉萝已破除了那些结界。”

    俱黎续道:“颉萝破除了结界,拿到了圣果。一夕之间,瘟疫病除,而在地震中裂开的小雁塔,也修复如初。只是颉萝她却耗尽了灵力,三日后便缠绵病榻,奄奄一息。我求她告诉我解救之法,她却只是微笑。临终之前,只反复说着,对不住我。那时我们在山谷中,是何等的恣意逍遥!她若是心甘情愿,又何必说对不住我……于是我用菩提法珠收拢了她最后一缕魂魄,四处寻找让她重生的办法。我知道俱缘果一定就在小雁塔,但是我始终找不到进入密室的方法,这还要多亏你们,我不想伤害你们,把俱缘果给我。”

    弥川的手颤了颤,几乎要听从他的话,将俱缘果交给他。可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她就算复活了,也不是那个颉萝了。况且颉萝要是知道,你为了救她放任那么多人不管,她是不会答应的。”

    “黄茅之毒只发作三次,这次因为地震,瘴母又被打开,算起来已经是第三次。只要熬过这一次,以后便无危险。”俱黎道,“至于颉萝,她已救过这天下一次,并不再欠任何人!”

    “可是这一次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去!而且,”弥川鼓起勇气说,“她说对不起你,不是因为被迫离开,舍不得你……是因为,她是心甘情愿地要摆脱牵挂,涅槃离世。”

    九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弥川知道自己彻底地激怒了俱黎。

    俱黎的眼中亦滑过危险的光芒,能量在他指尖凝聚。

    安清夜踏前半步,挡在弥川身前,那枚尾戒光亮愈盛,他轻轻扬眉说:“弥川说得没错。颉萝离世之时,十分平静,并未有丝毫勉强。”

    “你们以为自己懂一些收魂读心术,便无所不知了?”俱黎已经极为愤怒,一团能量自他指尖弹出。

    安清夜手中结了数个印来抵御,只是对方力量太过强大,这一击还是打在了他胸口上,他缓了一下,才开口:“俱黎,你收拢的那丝魂魄,经历了这数百年,并不像普通魂魄般变得暴戾……你就该知道,颉萝离世的时候十分安宁。”

    此时的俱黎已近暴乱,自他手掌间源源不断地弹出能量:“将俱缘果交出来,我要亲自问她!”

    佛堂顿时尘土飞扬,一片混乱。弥川忽然惊呼一声:“那是什么?”

    那枚赝品俱缘果被能量震裂,一张绢纸轻飘飘地飞了出来。绢纸缓缓地在俱黎眼前展开,其上秀丽而熟悉的字迹让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俱黎,五蕴皆空,莫再执着。

    或许是静默了那么一秒,又或许是过了很久很久。俱黎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却饱含苦涩,他的双目渐渐变得赤红。他掌间那团能量越来越大,那张绢纸在瞬间被撕得粉碎。

    “你故意放了这一粒假的留给我……是让我不要再执着下去吗!颉萝你……”他的声音涩哑,神情却蓦然变得狠厉,“你真的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我偏要执着到底,看看你复生之后,究竟有什么话说!”

    俱黎手中的气团仿佛是一片片风刀,锋锐无匹地劈向两人,安清夜左支右绌,冷不防手臂被割到,顿时鲜血四溅。弥川尖叫了一声,大喊道:“俱黎,你别傻了!她从一开始,便不是因为你而放弃剃度的!”

    俱黎一怔,手下便是一缓。

    “她放弃剃度,是因为她师父提点她,要她入世看看,才能求得证悟。颉萝师父的原话是:痴儿,佛陀尝遍生老病死之苦,方才证悟——汝去红尘,再来言佛心。”

    “你必是为了诳我放手,才会这么说。”俱黎冷笑,“多说无益,等我取来俱缘果,一切便见分晓。”

    “谁骗你了!当日她跪在蒲团上,心中便是这么想的。她迟迟不离开你,也是因为愧疚于之前利用了你,又怕你太过执着……”

    弥川的话并未说完,俱黎却像真的发了疯一样,他的灵力化作风刀,狂风骤雨般袭来。一团能量击打在一旁的铜钟之上,径直往弥川这边反弹过来。眼见要把弥川的左臂卸落下来,安清夜猛地将她往后边一撞——

    啪的一声。

    弥川手里的俱缘果没抓稳,掉落在地上,仿佛琉璃一般,碎了。

    俱黎一怔,身体一僵,停下了攻击。安清夜一道凌厉剑气收之不及,恰恰划向了俱黎手腕上的菩提珠。

    菩提四散开来,其中淡淡的烟雾缥缈而出,渐渐凝聚在一起,浮现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那是个身材纤瘦的女子,她静静地浮在俱黎面前。

    俱黎像是痴了一般,呆呆地凝望着她,良久,才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可他的手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颉萝……他们是骗我的。那个时候,你和我走是因为喜欢我,是吗?”他近乎祈求地问道。

    颉萝静静地看着他,声音依稀带着回音传来:“阿黎,是我对不住你……”

    她临终之时,也是这样一句话,一模一样。

    俱黎终于明白了,她的“对不住”,并非因为“爱”,只是因为“不曾爱”。

    可笑自己执着数百年,竟是一场虚无。

    俱黎踉跄着倒退数步,过往凝滞的时光倏然倾倒而下——他的外表依旧是那个一眼便让弥川倾倒的美男子,身心却蓦然苍老了。他不再看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粒碎裂的俱缘果,最后仰天长笑,泪水渐渐渗出来,显得无限悲怆:“也好,也好……碎了也好……”

    他在大笑间转身离开,终不复回头一眼。

    隔着小雁塔的裂痕,依稀能窥见远处天边起了一丝光亮,星子明暗不定地闪烁着,似在悼念这最后的黑夜。

    颉萝转过身,她的表情是温柔的,淡淡的,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惊扰她。

    弥川脱口而出:“你真的……从未爱过他吗?”

    颉萝俯下身,在弥川耳边说了句话,复又站直,轻声说:“我该走了。”

    弥川并不甘心,执着地问:“你还没回答我。”

    而颉萝只是淡淡笑着,仿佛喟叹,回音悠长:“他……终究太过执着。”说话间,她如薄纱般的身体渐渐地消散开,再无痕迹。

    佛堂重新平静下来。

    安清夜不顾自己的手臂还在沥沥地滴血,问道:“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说,要除瘴气的话,只有俱缘果是不够的,还要一样东西。”

    “什么?”

    “当年义净大师译出的孔雀明王心咒。”

    安清夜愕然。

    弥川低头望向俱缘果。

    圣果恰好滚落在古钟之下,一团淡金色的光芒凝聚在那些碎片上,并不曾散开。

    “心咒是什么?”安清夜急道。

    “她……没说。”

    安清夜又气又急,这个向来从容不迫的人,汗水竟一滴滴地从额角滚落下来:“那怎么办?”

    弥川深吸一口气:“颉萝不是故弄玄虚的人,她没提心咒的内容……一定是以为我们已经知道了!”

    这句话提醒了安清夜,他一拍脑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心咒。”

    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搜集的资料里!”

    弥川捡起他的背包,抽出一张,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大孔雀明王心咒,OM MAYURA KRAMTE SVAHA,亦即,唵-摩由啰-讫兰-帝-娑嚩-哈。

    第一缕阳光初现的时候,他们双手合十,站在古钟两侧,虔诚默念着心咒:

    唵-摩由啰-讫兰-帝-娑嚩-哈……

    唵-摩由啰-讫兰-帝-娑嚩-哈……

    仿佛是感应到了一般,俱缘果碎片上附着的金色光芒如同一道直线,笔直升起,慢慢被收进了古钟中。

    古钟竟不敲自响。

    当——当——当——

    如同远古梵音,又仿佛甘露清雨,天女飞花般,散落在每一处,沾湿了整个西安古城,洗去了一切毒怖灾恼。

    十

    “地震后被送入医院的病人今日起陆续出院,经身体检查,证实没有任何异样。有专家指出,之前民众出现的种种症状,极有可能是因为心理恐慌引起的……”

    弥川忍不住笑了笑,点开第二条新闻。

    “地震后一日,有市民声称见到小雁塔裂缝,并拍下照片;而今天经过西安文物保护单位现场勘查,发现此裂缝又一次消失,堪称史上第二次‘神合’……”

    弥川合上了电脑,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冬日午后的阳光隔着透明玻璃落进来,让人觉得暖洋洋的,而手边的抹茶拿铁让她愈发的困顿。

    “嗨!”这时有人不客气地在她对面坐下来。

    “手臂没事了吧?”弥川抬起眉眼,冲安清夜笑了笑,“这几天你跑去哪里了?”

    此刻他穿了一件黑色的修身薄呢大衣,因为刚从外边进来,被咖啡店里的热气一熏,愈发显得唇红齿白,俊秀英挺。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笑笑说:“晚上的飞机回去?”

    “嗯,快过年了。”弥川伸了个懒腰,“想家了。”

    服务生又端上了一杯摩卡,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安清夜……”弥川忽然开口,有些迷惘地问,“我还是在想,颉萝她……爱过他吗?”

    安清夜只是轻声笑了笑:“爱过也好,不爱也罢……她只是希望最后俱黎能放下执着。那么过程,还重要吗?”

    过程不重要吗?那么多年沉淀下的爱不重要吗?

    弥川很想反驳,却听见安清夜清淡如水的声音:“他用情太深,却到底还是福薄缘浅。”

    弥川倏然抬头望向安清夜,却见他一样神色怔忡,似有无限感慨。这一瞬,弥川心中竟隐隐起了暖意。作为凡人,她理解不了那些高深的佛法,便还是“执着”在爱与被爱中吧。

    弥川笑眯眯地捧起了杯子,喝了一大口,问:“这次你算不算赔本了呢?噬魂噬魂,最后什么都没赚到。”

    “非也非也。”安清夜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什么?”

    “你不是问我从小雁塔下来去了哪里吗?我去找人做了古物鉴定。”他得意地笑道,“我从佛堂里顺手带了一对八棱短颈瓶出来,秘色瓷的。”

    弥川低头查看那个数字后面的一串零,眼角微微抽搐,心下大悔,自己当时怎么没有这个意识呢!

    “你!”脸色变换数次,林弥川终于说,“我强烈要求给我提成!”

    “原因呢?”安清夜好整以暇地问。

    弥川张牙舞爪地继续说着,而安清夜却不再回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而此刻,这座古城,这个冬日,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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