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亲爱的星星少女①-就像光,遇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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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很久以前。有一只叫罗伯特的兔子,和族人住在一个覆满白雪的山谷里。兔子们每天早出晚归,为储存食物而忙碌。他们开口闭口所谈的,都是如何找到更多的食物,以及如何将食物做得更美味。兔子罗伯特觉得无聊透了。“我对这些都没有兴趣。”他对伙伴们说。伙伴们觉得罗伯特一定是疯了。

    海星坐在图书馆门口的长椅上,秋日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缝隙如金沙一般细碎地落下来,映着她白皙的脸庞如新生儿一般明亮。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朋友圈里一则名叫“兔子罗伯特”的绘本故事。作者画工不错,那只兔子有种自以为是的成熟,显得非常蠢萌。

    海星看得入神,手机却“嗡嗡嗡”地响起来,屏幕上方炸出无数条信息,她不得不中断阅读,打开突然开始活跃起来的“澄景校园电视台”微信群。

    群里似乎在组织一项活动,连绵不绝的“+1”不断出现在她眼前。她好奇地敲下一行字:你们在报名参加什么活动啊?很快就湮灭在更多的“+1”中。

    最后是校园电视台的台长纪文泽出来主持大局:我看,就让海星去,好不好?

    抗议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凭什么啊?台长你搞黑幕吗?

    就是就是……

    很多人都盼望着这个机会呢,你却连公平抽奖都不肯。

    ……

    纪文泽发出一个摊手的表情:我这就是抽奖,整个微信群里的女生就海星一个人没报名,所以她中奖了。

    捧着手机的海星目瞪口呆,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大奖砸到她头上了。

    纪文泽是个急性子,见海星迟迟没有回复,直接给她私聊了一条语音过来。海星还没来得及听语音的内容,便被人拎了起来。

    “程葵!你终于出来了!我等得都快急死了!”见程葵从图书馆出来,海星一把抱住她,撒娇道。

    事实上,她也不过坐在这儿等了五分钟而已。

    程葵习惯了闺蜜的“浮夸”,扯了扯嘴角,不予置评。

    作为年级前五名的固定班底,程葵总是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除了因为她一身的书卷气,还和她单调的着装,以及长年累月戴着的黑框眼镜有关。

    程葵不爱花心思在自己身上,在她看来,与其每天花时间打扮自己,还不如用来多看看书。

    一开始,她还试图邀请海星一同去图书馆,没过几天,海星的新鲜感过了,便经常找理由放程葵的鸽子。今天早上,程葵好不容易说动海星踏进图书馆的大门,没想到,她在书架之间走了两圈就说自己头晕目眩想出去透透气。

    程葵怕她有事,匆忙借了几本书出来,结果发现海星坐在门口长椅上悠闲地玩着手机,哪有一点儿不舒服的迹象?

    不得不承认,海星真不是学习的料。

    在高手如云的澄景高中,海星勤勤恳恳地学习,成绩也只能勉强维持在班级中下游。程葵无数次给她讲题讲到崩溃时总会怀疑道:“海星,你到底怎么进的澄景?”

    海星也很郁闷,想了想只好自嘲:“没准……他们看我长得漂亮?”程葵虽然知道海星在开玩笑,但她不能否认,在学习上没有天分的海星,的确有着一张甜美又清新的脸,每次笑起来,还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窝,轻易就成为人群中最醒目的发光体。

    “海星!你不是说你身体不舒服,想透透气吗?”程葵捋了捋额前被微风吹乱的刘海,板着脸问道。

    “哎呀,不要生气嘛,我刚刚的确是不舒服啊!不过见到你就好了。”海星满脸堆笑,讨好地回答。

    程葵了解海星,知道她这种笑容下肯定没藏什么好事。

    果真,下一秒,海星双手合十,诚恳地请求道:“程葵,能不能拜托你帮我一下,就一小下?”

    程葵见海星故作可怜的样子,不用想都知道她的作业又写不完了。

    进入高二后,文理开始分科,程葵选了理科,海星不假思索就尾随她选了理科,也不管自己的化学元素周期表能不能背全。上课时浑浑噩噩也就算了,做作业时简直是抓瞎,各科试卷如雪花一般倾轧而下,海星每次都要写到哭,还是写不完。

    程葵叹了口气,无奈道:“海星,你不能总是依赖我,如果你实在学不来理科,现在转文科还来得及……”

    “不行,学文科我也搞不定历史、地理那些内容。”海星还想继续软磨硬泡,手机却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纪文泽发完语音后,左等右等,还是没有等到海星的回复,索性直接打电话过来:“海星啊……我可是顶着被全电视台的女生嫌弃的压力,把这个超级美差交给你了。你赶紧去演播室,我约了顾循做访谈,提纲都写好了。一会儿我把提纲发给你,抓紧时间熟悉一下,别给我丢人。”

    纪文泽说完便挂了电话,而海星则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她并非第一次听到“顾循”的名字,高二开学以后,全校的师生都知道从私立名校转来一位顶级资优生。

    他转学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常青藤名校每年留给澄景的两个全额奖学金录取名额。

    这个名额,程葵也心心念念着。

    顾循转到高二(3)班的第一天,程葵就想去看一下竞争对手的庐山真面目,却扑了个空,只看到桌牌上的名字:顾循。

    想到这儿,海星脑中灵光一闪,急忙拉住正要往教室走的程葵:“顾循好像在演播室,你……要不要去电视台看一下?”

    程葵明显一愣:“是那个学霸顾循?”

    “还会有第二个顾循吗?”

    一向矜持的程葵,脸上竟然浮现一抹绯红。她略为尴尬地低下头,藏住期待的目光,语气却是淡淡的:“嗯……反正我也没事,去膜拜一下大神也无妨。”

    海星没有注意到程葵的小情绪,当下开心地一把抱住她,嬉皮笑脸道:“那么,作业……”

    程葵顿住脚,思虑再三,将习题册递给海星,叹了口气:“你就在这里抄吧,别让人看见,影响不好,我去电视台了。”

    “去吧,去吧。”海星接过习题册,朝程葵挥了挥手,趴在长椅上开始补昨天没写完的作业,将纪文泽的委托完全抛到了脑后。

    每次抄作业时海星总会自责地想:这样真的不行。抄着抄着她就想甩掉笔,尝试自己去解一次方程式。可是以她的速度,似乎真的很难追上澄景的进度。她不想因为没完成作业而被叫家长,更不想在同学面前丢脸。

    所以,她只能选择这种“捷径”。

    午后的教室空旷而安静,被日光浸染的墙壁上规规矩矩地挂着装裱着的名言警句,秋日的微风穿堂而过,将海水蓝的窗帘鼓成帆的形状。

    顾循斜倚在窗前,借着和煦的日光看完了《高中物理奥赛讲义》的最后一页,合上书时,刚好是下午一点整。

    光线深深浅浅地印刻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清秀的五官透出一丝冷漠。

    他弯了弯嘴角,将校服拉链拉到校规所规定的最高位置,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在脑海里有条不紊地计算着:从教室到图书馆,十分钟;借书,十分钟;从图书馆到学校的电视台,十分钟,一共三十分钟。访谈约在下午一点半,现在出发刚刚好。

    他的行程就如他的人生一般精确,分毫不差。

    十六岁的顾循,几乎集合了学霸必备的所有优秀素养,比如冷静,比如克制,再比如守时。每年夏天台风来袭,降雨异常凶猛,一旦积水稍深,便有人以出行不便为由迟到或请假。而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顾循都会准时出现在教室。班主任不止一次赞赏过他,各科老师也对他青睐有加,可顾循并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事。他的父亲,云浅市律师协会会长顾远淮,有更光辉的事迹。

    顾远淮曾在临开庭时在法院门口被对方当事人家属持刀刺伤,法院建议休庭,可他却果断拒绝了,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就继续出庭辩护,堪称律师界守时敬业的典范。

    顾循觉得,老爸才是自己的偶像。

    还未到下午的上课时间,校园甬道寂静无人,天空澄静而深远。澄景里随处可见高大的紫荆树,巨大的树冠中缀满了水红色的花朵,美得招摇而放肆。

    顾循刚把单车停靠到图书馆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顾循转过头,循声望去,紫荆树下的长椅旁蹲着一个娇小的女生。

    女生绑了时下流行的半丸子头,还俏皮地用藕粉色的蕾丝蝴蝶结装饰了一下,虽然按规定穿着宽松的校服,袖口却别出心裁地贴着几个卡通布贴,乳白色的娃娃假领露在校服外面。

    女生蹲了一会儿,起身弯下腰捶了捶发麻的双腿,脚下的落叶也随之发出簌簌的声响。她呆站了两秒,随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高举着,看样子是在自拍。在变换了各种角度之后,不知是发现了什么,非常响亮地发出了一声“天哪!”

    顾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他刚想离开,却不经意地瞥见女生身旁长椅上摊开的两本习题册。一本字迹娟秀,页面从左到右填写得满满当当,另一本只写了短短几行,涂涂改改许多次,望上去乌黑一片。因为从小到大一直被当作抄袭的对象,顾循对这一幕了然于心。

    他淡淡地收回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目不斜视地走进图书馆。

    澄景高中的图书馆颇有些年头,经历时间洗礼后文化底蕴愈显厚重。青葱掩映下的石墙挂满爬山虎,微风轻柔地穿过古旧的雕花窗棂,已被磨得发亮的木质地板上,可以清晰地映出人影。

    即使在休息时间,这里也不乏认真学习的学生。安静的空气中,弥漫着书本特有的香气,这是顾循习以为常的氛围,从容、平和。

    他从书架上信手抽出一本书。书架正对着敞开的窗户,稍稍抬眼就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象。

    秋日的风吹过,甬道上落了一层水红色的紫荆花,像是下过一场花雨。而那个女生蹲在地上寸步未移,只是伸手拨弄了一下沾有花瓣的头发,继续举着手机“顾影自怜”。

    她一张巴掌脸,下巴尖尖,侧影起伏犹如一幅绝美的油画作品,可落在顾循眼里,只是空有其表的“花瓶”。他无法想象,一个人要有多自恋才能坚持不懈地摆拍这么久。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一下,他收回视线。刚打开屏幕,纪文泽的消息就跳出来:顾循,对不起啊!大学那边临时通知要来面试,我也想不到他们早不来晚不来非得这时候来。今天不能亲自接待你了。

    纪文泽高三了,是常青藤名校今年考察的两名全额奖学金对象之一。对这个成绩出众、人缘广的学长,顾循打心眼里保持着三分敬意。前几天的辩论联赛,以顾循为队长的澄景辩论团得了市级奖项,他也因此成为澄景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纪文泽不愧身为校园电视台的台长,新闻嗅觉敏锐,立即对“新晋学霸”发出了热情的邀请,希望他“能给广大的学弟、学妹补上重要一课”。顾循稍加犹豫,便答应了。

    纪文泽跟谁都是自来熟,道歉之后,直接打来电话打趣道:“虽然我不能亲自接待你,但我安排了学妹给你做采访,够意思吧?”

    “学妹?”

    “高二(17)班的,你见了肯定喜欢,如果你想要她的联系方式,我……”

    不等纪文泽说完,顾循就挂了电话。

    走出图书馆时,顾循不自觉地瞟了一眼门口的长椅。不出所料,女生依旧在那里摆拍,习题册摊在面前,一个字都没多写。

    大概是感受到了背后的视线,女生下意识地转过头,在看到顾循的那一刻,像突然发现救星一样几步跑到单车前,扶住车把叫了他一声:“那个……”

    顾循被突然凑近的脸庞惊得倒退一步,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别人,只好不情愿地指指自己:“你……叫我?”

    “你能帮我……”

    “不帮!”

    可能是因为跑得有些急,女生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这样楚楚可怜的模样,换作任何一个男生都会答应她的求助。可是之前的那一幕深深印在顾循心中,他对眼前的女生全无好感,果断堵住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麻烦,跨上单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海星怔怔地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海星赶到演播室门口时,电视台的女生们差不多到齐了,正三三两两地靠在走廊的栏杆上聊着天,眼睛却忍不住透过玻璃窗往演播室里面瞟。很明显,她们都是来膜拜顾循的。海星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她只觉不好,想着一会儿见到顾循后一定要诚恳地向他道歉,再解释一下迟到的原因。她站在演播室门口,深呼吸了一下,刚想推门进去,身后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海星转过头,正对上卢贝贝不怀好意的笑脸。

    卢贝贝是隔壁(16)班的女生,留着齐肩短发,柔软如缎,五官清妍而柔美,一双笑眼流露出狡黠。与海星那种光芒四射的甜美不同,卢贝贝看起来特别温柔无害,是标准的古典美女。

    大概每个学校里都会有这样势均力敌的两个女生,因为外表出众程度不分上下而被不停比较。当事人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难免存有芥蒂。此刻,卢贝贝像看好戏般打量着海星,嘴角勾起一抹嘲笑:“纪文泽好不容易请来顾循做访谈,你竟然耍大牌,生生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果真啊,‘差生’就是不懂守时。”

    海星沉住气,望向卢贝贝,发现她头上竟然多出了一副珍珠发箍。莹白的珍珠在日光下散发着熠熠光彩,与洁白的衬衣衣领相得益彰,衬得她的皮肤比旁人更加白皙,眉目更加温柔。但澄景高中的校规里规定了女生不能戴任何饰品。卢贝贝的打扮虽别致,却不合规。

    海星轻轻笑道:“贝贝,这个珍珠发箍很漂亮呢!”

    卢贝贝挑了挑眉,不屑地说:“有明星戴过这个款式,都成爆款了,我好不容易才抢到。”

    “可是……校规里明确提到不让女生戴首饰的啊!”

    “刘海太长,我总要想办法箍起来。”卢贝贝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指出海星的破绽,“你不扎头发可以吗?校规里也有说哦!”

    “我这是……”海星还想和她争辩,却见程葵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海星知道,程葵生气了。

    她急忙凑上前,讨好似的求饶道:“我不是故意让你等这么久的,实在是太倒霉,补作业时,有小鸟在我头上拉了一坨便便。”海星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很认真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我感觉头顶一凉,就知道中奖了,但是又不敢伸手去摸,只好拿手机照了好久,最后还求了路人帮忙。天哪!那只蠢鸟竟然拉在我的后脑勺儿上!害我去厕所洗了半天!”

    程葵扯了扯嘴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也不至于迟到得这么离谱吧?”

    “我去小卖部买了瓶洗发水。”海星欲哭无泪,“可是……我感觉现在还是一头鸟屎味。”她实在是恨死那只蠢鸟了,不但让她洗了好几遍头发,还令她迟到。海星一边叹气,一边看手机里纪文泽发来的访谈提纲。

    纪文泽发来的提纲只有寥寥几个问题,一看就是临时从网上抄下来的,连基本的受访人姓名都没注明。海星皱了皱眉头,头也不抬地问道:“程葵,你知道顾循的‘xun’是哪个‘xun’吗?是不是‘徇私枉法’的那个‘徇’?”

    “对不起,你说‘循绳墨而不颇’的‘循’,比较顺耳一些。”一个出其不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声音里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海星诧异地抬眼,一个似曾相识的男生出现在她眼前。

    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日光给他周身都晕上一层淡淡的光圈,好像偶像剧中走出的男主角。即使他穿着毫无版型可言的单调校服,仍旧显得挺拔有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男生,然而顾循的好看并不平易近人,镜片后一双墨黑而狭长的眼睛,看向人时总带着出其不意的压迫感。

    再笨的人也该知道他是谁了。

    海星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凝视着男生,一脸困惑:“循什么而不什么?”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举什么而什么?”

    “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男生蹙眉,倏地抬眼,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出自《离骚》,不是课本里就有的吗?”

    男生冷淡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嫌弃,海星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她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虽然有印象,却对这篇文章的内容一无所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发问:“那么,这句……对不起,我又忘记怎么念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循有点儿不耐烦,深吸一口气,望向面前的女生。女生皱着眉认真思索的样子并不像是搭讪。她是真的很无知。

    “循绳墨而不颇。”一旁的程葵实在看不下去,拽了拽海星的衣角,低声提示,“意思是遵循法度,毫无偏差。”

    “啊……对,我想起来了!”海星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长呼一口气。下一秒,她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睁大了眼睛,“你是刚刚在图书馆门口的那个男生?”

    顾循直接无视了她的疑问,丢下一句“我要回教室了”便转身离开。海星急忙跑到他面前,不安地解释道:“实在是对不起,我今天不是故意迟到的,我……”

    “我不听借口。”不等她说完,顾循就冷冷打断,嫌弃地拨开她往楼梯方向走去。

    海星不死心地追了上去,扯着顾循的衣袖恳求道:“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顾循头也不回,“我不像你那么有空,我要回去上课了。”

    准确地说,海星迟到了37分48秒。

    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顾循独自坐在演播室的沙发上,接受外面女生们好奇的打量。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动物,还是免费的。如果不是看在纪文泽的面子上,他早就甩手离开了。

    37分48秒后,他觉得,就算是纪文泽,这个面子也给得够足了。他走出演播室时,恰好和姗姗来迟的海星撞了个正着,在这个女生身上,顾循对澄景的招生水准产生了强烈质疑。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以为靠着外表就能所向披靡的无知少女。女生们聚在走廊一头,窃窃私语却不敢靠近,卢贝贝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海星不想放弃,她知道自己迟到不对,但是她好脾气地道歉了,而顾循还是不领情:“你到底要怎样?”

    “不怎样,就是没空给你们做访谈了。”

    “那我没办法跟纪文泽交差啊!”

    “和我有关系吗?”

    “你……”海星没有想到传说中的学霸竟然这么不近人情,当下气得说不出话来,扯着衣袖的手越发用力。

    顾循低头看了看,微微皱眉,他实在不清楚为何一个女生的脸皮能够厚到如此地步。

    他懒得废话,伸手试图拨开她,却误碰到海星露在校服外的假领,手过之处,竟然连衣领一并扯了下来。

    顾循盯着自己手中的乳白色的娃娃假领,现场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后悔过。

    周三下午第一节课是整个高二理科班共上的体育课,这节课不设老师,主要是让学生去操场上自由活动,缓解一下学习压力。

    但作为国家级重点高中的学生,大多数学生还是很自觉地放弃了休息时间,继续坐在教室里背书、刷试卷。

    顾循低着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着方程式,一刻都没有停歇。他怕自己稍有分神就会想起演播室外那悔恨终身的一幕。

    这几天,经过同学们口口相传的发酵,顾循和海星的名字被强行捆绑登上了澄景的八卦头条。

    纪文泽当晚就发来了消息:兄弟,没想到啊!速度够快的!

    是个误会……

    别解释了,我懂你!

    纪文泽一连发了好几个坏笑的表情,顾循一脸无奈,放下手机,删掉了自己在微信输入栏的解释。

    做完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口袋里的手机微微振动了一下,顾循扫了一眼,发现又是那串熟悉的号码。他扯了扯嘴角,不想理会,可手机又不屈不挠地振动了几次。

    顾循懒得去看,他知道,即使他一个字都不回复,海星也会坚持不懈地发短信骚扰他。那个女生好像从来都不懂得矜持。

    事实上,顾循并不是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他各类运动都玩得好,和男生们相处得也不错,在男生们纷纷议论学校里外貌出众的女生时,顾循虽说插不上话,但也不排斥。

    有时他们非得征求他的意见,他想了半天只好说:“那个女生……似乎成绩不太好吧?”久而久之,顾循在意女生成绩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对他有意的女生,自知达不到要求,纷纷退避三舍。他从来没见过像海星这样美丽无脑,又不懂羞耻为何物的女生。

    而他们,明明才见过两面。

    过了一会儿,手机终于不再振动,顾循拿出手机,准备将短信全部删除。可是,还没等他按下删除键,教室里便响起轻微而又暧昧的起哄声。他诧异地抬头,正好撞上海星的视线。

    顾循怔住了,没料到在经历上次的尴尬后,海星竟然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教室门口,笑得那么没心没肺。

    他猛地站起来,冲过连绵不绝的哄笑声,不等海星反应,扯着她的袖口便往楼道走,直到确认周围再无看热闹的同学,才突然停住,嫌弃似的将她甩开。

    海星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她揉着手腕还来不及喊痛,就听到顾循的声音冷冷地砸下来:“海星!你知道最近他们在传你和我的闲话吗?”

    “知道啊!”

    “那你还来找我?”

    “我们又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海星比他还正义凛然,“纪文泽把你的手机号给了我,我只是想好好道个歉,可是你不回我短信,更不接电话……我不知道你在心虚什么?”

    嗯,她说得好有道理。

    顾循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力反驳,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希望你从此不要再来找我。”

    海星没想到顾循能这么痛快地接受她的道歉,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细碎的阳光从外墙缝隙透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有点儿发热,默默地垂下头,不敢直视眼前的人,只是盯着他别在胸口的校牌出神。

    “顾循”这两个字,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那天从演播室出来后,她将顾循埋怨了千万遍,什么“不近人情”“自私”“卑鄙小人”……她越想越气,明明自己都道歉了,可顾循还是那么不给面子。

    她将自己的满腹牢骚统统发泄给了程葵,本想得到闺蜜的宽慰,却被程葵劈头盖脸地教育了一顿,因为程葵,海星终于明白“守时”对学霸的重要性。更何况,自己还亵渎了他的名字,一览无余地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她决定,要好好跟顾循道个歉。

    然而,随着这些天话题的发酵,海星觉得自己的心态悄悄地产生了变化。她从那些好事的同学口中勾勒出了顾循全部的轮廓,知道他出身于法律世家,为人严苛,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律师顾远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他竟然有了崇拜和憧憬。顾循和她之前接触的男生都不同,他自信、坚定,周身散发着夺目的光芒。可是他的目光从不为任何一个女生停留,即使落到她身上,眼角和眉梢也满是嘲讽。

    她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看出海星的窘迫,顾循的眉心松动了一些,语气不自觉地软下来:“虽然我的话有些伤人,但是……我不希望你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犹豫了一会儿,接下来的话却没有一点儿温度,“海星,你是我最不欣赏的那种女生,即使是朋友,都不想做。”

    海星怔了一下,垂下头,眼睛酸胀,声音微如蚊蚋:“我……真的有那么差?”

    顾循还没想好如何作答,海星已经兀自进行了解读:“是因为我成绩差吗?”

    “算是吧……”

    “这就是你讨厌我的全部原因?”

    顾循本想列举她身上的一切毛病,但看她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有些不忍,于是含糊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好吧……”海星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睫毛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却又像看到了希望一样,“如果我的成绩提高了,你就没理由讨厌我了吧?”

    顾循知道海星完全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刚想否认,又想到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在成绩上实现突破。他不如顺水推舟,免得她又要哭。顾循淡淡地笑了笑:“这样吧,如果你期中考试能进入年级前五十名,我会向你道歉——为我之前对你的轻视。”见海星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他急忙补充道,“但是,在此期间,你别来找我。”

    “嗯!”

    “还有,如果你考不到那个名次,就自动消失,我们两不相欠,如何?”

    “嗯!”

    海星像一只听话的小狗,只会点头。

    她其实对年级前五十名没什么概念,只是很单纯地认为,只要努力就可以,却忽略了自己的实际情况。

    去年,澄景的高考成果并不出色,只有十三个学生考上清华大学,二十个学生进入北京大学,还有十五个学生被常青藤盟校录取,这就几乎占满了年级前五十名的名额。

    海星如果有那个本事,根本不需要一直跪求程葵的帮助。所以,无论她如何努力,这场赌约,她都不可能赢。

    顾循正是猜到了这一点,在一开始就给了海星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见海星毫不犹豫地应下来,顾循松了一口气,他一步步倒退,双手交叉在胸前做出一个拒绝的手势:“那么,我先回教室了,你不要跟来,被看到了影响不好。”

    海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顾循转过身背对着她挥挥手,步履匆匆,一会儿便消失在走廊尽头。

    下课铃声响起,楼道里顿时沸腾起来。

    海星深吸一口气,正打算趁乱溜回教室,身后却响起了卢贝贝得意的嘲笑声。

    “真是有趣,凭你也想考进年级前五十名?”

    “你偷听我和顾循说话?”海星转过头,瞧见卢贝贝眼里的讽刺分外明显。

    “怎么可能?”卢贝贝表情夸张,“我只是偶然路过而已。”

    “这么巧?”

    “做题做得头痛,出来透透气不行吗?”

    海星懒得跟她争辩,转身要走,又被卢贝贝叫住:“海星,你等等。”

    “还有什么事?”

    “你喜欢顾循吗?”卢贝贝语气轻松,神情却很认真,她看着海星,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喜欢顾循?”

    海星微微皱眉,心里纠结成一团。很明显,这个阶段,谈喜欢为时尚早。但抛出问题的人是卢贝贝,她和卢贝贝彼此之间的芥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卢贝贝那点儿小心思,海星当然知道。

    她突然想恶作剧一下,挫挫卢贝贝的锐气:“嗯,喜欢啊!”

    听到这个答案,卢贝贝沉默良久,直到上课铃响,也没有说话。楼道里安静下来,教室里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把此时的寂静衬托得更加明显。海星不知道卢贝贝在想什么,她柔美的脸庞在光影下明明暗暗,好似在斟酌一件很重要的事。

    “海星。”卢贝贝抬起头,眼里的冷漠越发明显,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残忍,“你觉得你配吗?除了一副漂亮的外表,你还有什么?况且,澄景可不缺漂亮的女生。”

    她想了想,继续道:“你知不知道,顾循根本不想给你机会,他怎么会不知道年级前五十名是什么概念?他知道你不可能完成,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再见到你。”

    海星惊呆了。虽然她和卢贝贝积怨颇深,但也不过私下牢骚表面斗嘴而已,这是第一次,卢贝贝将温柔的面具摘下,露出最尖锐的一面。

    海星想反驳,但仔细想想,卢贝贝的每一句话都毫无破绽。心像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隐隐地痛,最终她只能低下头:“可是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我可以慢慢变得优秀……”

    “有一点,是你永远也改变不了的。”卢贝贝冷笑一声,打断海星的话,“那就是你的家庭。”

    卢贝贝似乎穷尽了自己所掌握的最恶毒的字眼:“想想你住在什么地方?你爸是干什么的?想想你的家庭和他相差多少?这些话,我并不想说。可是,你不该喜欢顾循,谁让你喜欢顾循。”

    卢贝贝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声音冷得让海星想要逃离,却动弹不得。

    “海星!卢贝贝!上课时间你俩在这儿演什么戏?”难堪的沉默被一声大喝打破,高二年级主任刘华站在楼梯拐角处,叉着腰,满脸怒气。

    “你们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课都不上了?”刘华一个箭步冲过来,指着两个女生教训道,“刚才是谁说喜欢顾循来着?小小年纪,大庭广众之下‘喜欢’来‘喜欢’去的,当学校是你们家?也不嫌害臊。”

    刘华对待学生的手段颇为严苛,在整个高二年级都出了名。海星与卢贝贝低着头,互相看了一眼,没敢开口。

    “不承认是吧?不承认就都把家长叫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随身携带的教案本,准备先将两个女生的班级、姓名记下来。

    海星在开家长会时见过卢贝贝的父亲,他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锃亮,全程板着脸,有种不怒自威的严肃。

    卢贝贝坐在父亲旁边,战战兢兢。听程葵说,卢贝贝的父亲是政府官员,很注重形象,乖巧漂亮的卢贝贝是他最大的骄傲,也是他最在意的形象。

    海星偷偷瞄了一眼卢贝贝,果然,听到要叫家长,卢贝贝的脸“唰”地变得惨白,她死死地攥着衣角,想要稳住发抖的双手。

    她突然对卢贝贝有一些同情。

    海星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这件事虽然是由卢贝贝挑的头,但是也和自己有很大关系。如果不是自己想要恶作剧一下,也许她们就不会被刘华发现。她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说:“刘老师,对不起,是我说的。”

    非常坚定,毫不后悔的声音:“是我喜欢顾循。”

    十分钟后,海星垂着头,跟着刘华来到了教师办公室。

    刘华将教案本“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抿了一口瓷杯里的茶水,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海振国,让他立刻来学校一趟。

    海星乖乖地站在刘华面前,百无聊赖地绞着双手,心里默默倒数着父亲赶过来的时间。

    “对不起!对不起!”半个小时后,海振国大汗淋漓地推开办公室的门,迭声道着歉,“餐馆生意太忙了,实在抽不开身,老师等急了吧?”

    刘华皱着眉将海振国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他忘记摘下的围裙上,油污之下可见几个大字:鲁花牌花生油。

    细看上去,海振国的五官还算英俊,只是多年来一直和餐馆打交道,身材发福得厉害,头发油腻,宽松的短袖邋邋遢遢地罩在身上,他用手在满是油污的围裙上蹭了蹭,刚想伸手向刘华介绍一下自己,又觉得不妥,只好搓着手不安地问:“老师,我家海星犯了什么错吗?”

    刘华对海振国的第一印象很差,语气也不耐烦起来:“不是犯错,是违纪!小小年纪,就敢早恋,你们做家长的难道都不管吗?”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纠正,“哦不,是单恋,这个问题就更严重了,她自己不学好还要牵连别的同学。”

    海振国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看了看手足无措的女儿,问道:“老师,海星她单恋谁啊?”

    “我们年级成绩最好的一个男生!不仅成绩好,其他方面也非常优秀,总而言之……”

    刘华话还没说完,便被海振国打断:“哎哟!不愧是我女儿,真有眼光!”语气竟然是惊喜的,“老师,既然那个男生很优秀,那我就放心了,我肯定支持海星的决定。”

    刘华显然没有想到海振国会这么说,他匪夷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男人笑得憨厚而真诚,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你……”刘华气急攻心,手指颤抖着指向海振国,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指责他的看法。

    海振国顺势握上刘华的手:“老师,您得空来我餐馆,我请您吃饭,就在港英小街那边,您一打听我的名字,街坊们都知道。”

    刘华被海振国握得心里发毛,他瞥见海振国手背上泛光的油渍,当下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费力地抽出自己的手,背到身后。

    下课铃声响起,老师们陆续回到办公室,海星松了口气,估摸着刘华的谈话也该结束了。她悄悄拉了一下父亲的衣角,示意他刹住话头。与此同时,有人从门外走进来,身影在明晃晃的日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刘老师,这次的英语作业,收齐了。”顾循走到刘华面前,将一摞作业本搁在办公桌上,“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海振国发现女儿抿着唇,一脸的不自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大跨一步,拦住正要离开的顾循:“等等,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循不自觉地倒退一步,并未答话。

    “哎呀,你紧张什么嘛,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我女儿喜欢的那个男生吧?”海振国笑得热情,拍了拍顾循的肩,“有空让海星带你去餐馆吃饭,就在港英小街那边,我做饭很好吃的。”

    听到父亲的话,海星脑海里顿时浮现出自家餐馆那昏暗狭小的空间、破旧的桌椅、油腻的灶台和那些喧哗的客人……第一次,她从来不懂忧愁的心里隐隐浮上了一种奇怪的情绪,脸上像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

    这种情绪蔓延得很快,它从卢贝贝的话语里滋生,在海振国不合时宜的热情里疯长。海星抬起头,看着父亲罩着油腻的围裙熟络地拍着顾循的肩,而顾循却一副不自然的模样,终于理解了卢贝贝所谓的“家庭”。

    那是她与顾循隔山隔海的落差所在。

    顾循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礼貌地拒绝了海振国的邀请:“叔叔,谢谢你的好意,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就不过去了。”

    海振国还想说些什么,见女儿脸色越来越差,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话头。

    顾循没有理会海星,抬脚就往门外走。海振国压低声音叮嘱海星:“有空一定要带你同学去家里坐坐啊,这个男生爸爸很喜欢。”

    “爸爸,别说了。”海星闷声闷气地打断了父亲。

    刘华实在看不下去了,敢情海振国根本没把他这个老师放在眼里。他拔高了声音,整个办公室都能听到他的奚落:“海先生,请你不要变相忽略海星的问题。我从教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学生敢当着我的面承认自己单恋,她这么有勇气,你做家长的功不可没……”

    办公室里发出轻微的嗤笑声,海振国脸上的笑意全然消失。

    “顾循高一时就考出了115分的托福成绩,你女儿呢?据我所知,连复杂点儿的长句都组不出来吧?她自甘堕落也就算了,可别带坏了我们的好学生!”

    顾循的背影微微一顿,继而转过头,对刘华说:“刘老师,差点儿忘了,上次月考的英语作文,题目有点儿生僻,我想请教一下您,您现在有时间吗?”

    “有有有。”一听自己的得意门生有问题请教,刘华也顾不上刁难海家父女,“今天先这样,海先生您可以回去了,还是希望您能多监督一下海星,让她一切以学业为重。海星你写个检查,明天交上来。”

    海振国如释重负,领着女儿一边鞠躬一边离开办公室。离开时,海星似乎看见顾循抬起视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如既往地陌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出了办公室,海振国长叹一口气,揽过女儿的肩,目光触到她血红的面色,苦笑了一下:“海星,都怪爸爸不会说话,让你难堪了。咱们不跟那个老师一般见识,爸爸不认为你喜欢一个男生有什么错,爸爸相信你。”

    “爸,其实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海星嗫嚅着,“对不起,让你丢人了。”

    “没有没有。只要是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爸爸永远支持你。”海振国拍拍她的肩膀,“学习的事,你慢慢来。毕竟爸爸是个粗人,没能给你一个好脑瓜。”

    海星还想说什么,但望着海振国那张明显受挫却强装轻松的脸,把话咽了回去。

    晚自习结束时已是九点,按照澄景高中的校规,晚自习结束之后,学生可以自行选择上一个小时的夜自习。有一肚子委屈的海星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晚自习结束之后便拎着书包跑到程葵的教室门口,想等她一起回家。

    出乎意料,每天雷打不动坚持夜自习的程葵早就收拾好了书包,一副只等海星来诉苦的样子。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程葵走出教室,揉揉疲惫的眼睛,“海星啊,今天你又出名了。”

    “是指我在刘老师面前承认喜欢顾循的事?”海星一脸哭相,撇着嘴强忍着想哭的冲动。

    “不,是刘老师在你爸面前狠狠羞辱你的事。”程葵轻轻拍了拍海星的肩,“没事的,不要理会他,全学校都知道他嘴巴坏得没边没际。”

    海星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几乎想抱住程葵大哭一场。可是,她还是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像是安慰自己一般:“没事了,都过去了。”

    出了校门,身后“澄景高中”四个大字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直至离远,那股无形的压力才逐渐消散。海星和程葵扶着单车慢慢走着,夜幕下,整个街道都沉浸在安静祥和的气氛中,沿路仅余照明的夜灯,身侧的草丛里,小虫鸣叫声三三两两。这样的氛围,其实很容易袒露心事。

    海星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整理好今天发生的一切,斟词酌句地讲给了程葵,程葵静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所以,卢贝贝觉得我们出身很低?”

    “重点不是这个好吗?”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海星想了一下,闷闷地说,“就是心里特别不舒服,可能是因为顾循……”

    “海星……”程葵打断她的话,扯了扯肩上的书包带,语气平静,“其实卢贝贝说得对,我们这种人,本身就不配产生太多不切实际的想法。”

    海星没想到程葵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怔在原地。

    “或许你被保护得太好,所以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看不清外界的现实。”程葵缓慢却清晰地说下去,“我这么拼命地学习,就是想有朝一日能逃离那里。”

    “那里”是有名字的,叫作港英小街。

    港英小街距澄景并不远,扶着单车慢慢走上半个小时,属于港英小街的地标建筑“港英大楼”就浮现在视野里。

    这里历史颇为悠久,因为太悠久而显得格外破旧。当城市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张之后,留给港英小街的就只剩一群无力跟上房价上涨速度的老百姓。他们盘踞在十三层高的港英大楼里,从事收入微薄的工作。

    港英大楼年久失修,外墙早已辨不清颜色,瓷片不时簌簌下落,自几年前就被政府列进危楼改造项目中,却因补偿款一直谈不拢而搁置至今。

    这就是海星与程葵生存的真相。

    海振国在港英大楼的底层租了一间店面开餐馆,他为人热情,菜的分量足价格低,生意一直很好。靠着这家餐馆,海振国一家也算衣食无忧。他又是远近闻名的宠女狂魔,虽然不富裕,但物质上从不亏待女儿,海星养成懵懂无知的个性并非偶然。

    而程葵的处境很糟,她的父母都有先天性的肢体残疾,常年靠领政府的救济金度日。钱肯定是不够用的,偏偏程葵的父亲程向明还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高,对残联安排的福利性工作挑三拣四,稍不如意便甩手不干,连累程葵一年到头总是欠着学校的各种费用,最后都靠住在对门的海振国帮着交上。

    港英大楼的金字招牌早已污浊不堪,楼梯入口处堆满了垃圾纸屑,每次海星经过时,总会捂着鼻子,冬天还好,一到夏天,入口处便会散发难闻的气味。

    楼道的灯泡都被一个不剩地拧走了,电梯早已出了故障,派不上用场。居民们舍不得用电,整幢楼常年浸在死气沉沉的昏暗之中。海星和程葵将单车停好,去餐馆跟还在忙碌的父母打了声招呼,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摸索着上了楼。

    到了八楼,海星刚从书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锁,便听见身后程葵家大门打开的声音。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酒瓶划过空气,擦着海星的右肩,撞在了斑驳的墙壁上,在昏暗的空间里炸出星星点点的碎片。

    海星吓得愣在原地,一颗心还未放下,就听到身后传来程葵竭力的惊呼:“爸爸!你又喝酒了?”

    程向明倚在门口,四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却几近花白,因为常年酗酒,眼睛总是雾蒙蒙的。他的左腿丧失了功能,又要面子不肯拄拐杖,清醒时还能勉强站一会儿,一旦喝醉,就跟烂泥似的,可以瘫在任何一个角落。

    程葵的家里只亮了一盏昏黄的灯,从卧室里隐约传来母亲低声的抽泣,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熏人的酒气。程向明直愣愣地盯着程葵,不理会她刚才说的话,抬起一根手指兀自指着她的脸,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钱钱钱!一天到晚就跟老子要钱!老子又不是开银行的!这辈子就被你们两个灾星拖垮了!”

    程葵对他的脾气习以为常,并没有反驳,低头看见一地的碎玻璃,默默走到门口,拿出工具准备清理干净。

    程向明在女儿这里吃了瘪,一拐一拐地走上前,夺下程葵的扫把:“怎么?连你都看不起老子?这么多年的饭菜都喂狗了!你现在上高中了吧?九年义务教育也完成了,明天去跟老师说,你不上学了,你要出去打工报答父母!”程向明耷拉着脑袋,嘴里喷出的酒气让程葵反胃。

    海星被他的蛮横无理激怒,走到程向明面前想要好好理论一番,身旁伸出的手默然却有力地拉住了她。程葵眼里含着泪,她强忍难过,微笑而执拗地对海星摇摇头。

    “算了。”她小声说,“别跟他计较。”

    程向明还兀自叫骂着什么,一句一句像刀子般划过程葵的心。她倏地拉起海星的手,飞奔下楼。

    一级级灰色的楼梯,一扇扇发黑生锈的铁门,一粒粒污浊的尘土,在她们身后纷纷掠过,如果这样奔跑,就能将生活中所有的不堪、不愿都抛在身后,就好了。

    当时,海星望着程葵那张流泪却倔强的脸,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深夜的港英小街,稀稀拉拉的星星挂在头顶,像黑丝绒上零碎的钻石,清清冷冷地泛着光,周围极其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程葵和海星坐在港英大楼后面的街道旁,许久都没有说话。

    海星侧着脸,望着将头埋进膝盖的程葵,一直等着她主动倾诉内心的难过,发发牢骚,抑或是哭一场,都好。

    漫长的等待过后,程葵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盯着破败的街道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水。

    她的眼里有难以言说的无奈,语气却像“去校门口买杯奶茶”一样平常:“海星,我必须赚点儿钱了。”

    “赚钱?”海星吓了一跳,“你还未满十六岁啊,能干什么工作?再说现在学习这么紧张,你如果因为赚钱影响成绩怎么办?”

    程葵笑了笑:“我要用我的成绩赚钱。”

    “用成绩赚钱?”海星疑惑道。

    “帮人……作弊呗。”程葵皱着眉头解释,“他们想保送,要靠成绩做资本啊!”

    每年,澄景高中的名气都能让不少大学伸来保送的橄榄枝。这几年,“暗箱操作”的空间越来越小,即使有纨绔子弟想走捷径,也不得不拿出硬性资本,比如平时一些重要考试的成绩单。海星知道程葵最不屑这种投机,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她肯定不会动这种心思。

    “被抓到你就死定了。”海星倒吸一口冷气,“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你再想想,你可以辅导他们功课,还可以打点儿零工。”

    “那样太慢了,而且我还不到十六岁,没有人愿意用一个童工的。”程葵叹息一声,摸摸她的头,“海星,我再也受不了从程向明手里要钱了。你不是我,你不懂我的感受。”

    “可是我不想你这么做。”海星摇摇头,“被别人发现,会很丢脸的。”

    “海星。”程葵意味深长地纠正她,“对我来说,贫穷比丢脸更可怕。”

    海星被堵得哑口无言。经过这一天,她仿佛瞬间长大了。晕眩、混乱、沮丧……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严严实实地塞满了她的身心。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学校放了暑假,她和程葵手牵手去友谊商场玩,那是哈根达斯入驻这个城市的第一站。她们被散发着奶香的冰淇淋吸引过去,盯着柜台里五颜六色的冰淇淋咽着口水,程葵扭过脸问她:“海星,你想吃吗?”

    海星当然想吃,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价牌,用力摇了摇头:“肯定和冰棍的味道差不多,我一点儿都不想吃,咱们走吧。”

    程葵没说话,只是按在柜台玻璃上的双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三天后,程葵趁程向明出门时偷偷把海星叫了过去,递给她一个纸杯,里面装着一个草莓味儿的哈根达斯的冰淇淋球。

    那是海星最喜欢的口味。

    程葵胸口起伏,后背汗津津的,从商场一路跑回来,冰淇淋已经化了一半,她没舍得吃,只是不停地催促海星:“快点儿吃,好贵的。”

    海星惊喜片刻,又很快狐疑地问道:“你哪来的钱?”

    “你别管。”

    “你不说,我就不吃。”

    “你不吃,那我就丢掉咯。”

    海星没辙,只好接过纸杯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草莓味儿混合着浓浓的奶香,冰冰凉的,海星咂了咂嘴,将纸杯推到程葵怀里:“真好吃,该你了。”

    程葵“咯咯”地笑起来,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手心却因为捧着冰淇淋而冰凉。她恶作剧般用手心贴了贴海星的脸颊,换来海星一声尖叫:“啊……好凉!程葵,冰淇淋快化完了,你吃不吃啦?”

    程葵笑嘻嘻地接过冰淇淋,海星看着她眯着眼睛一脸幸福的模样,也笑出了声。她没有对程葵说谢谢,这种发自内心的亲密,她相信程葵会懂。

    两个稚嫩的少女,在那个炎热的下午,互相推让着分享了世界上最珍贵的美味。

    暑假开学之后,海星才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程葵熬了好几个通宵,帮班上一个男生写完了整本暑假作业,作为报酬,换来了哈根达斯。而老师在检查作业时,发现两本暑假作业的笔迹相同,几乎没费什么事儿,男生就将程葵招供出来。

    程葵被老师罚站,海星趁着去厕所的工夫偷偷去她的班级瞧了瞧。程葵低着头,背着双手站在教室外面。看见海星,她抬起头,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只是罚站哦,我一点儿都没有后悔。”

    那时的海星只觉得程葵骄傲又勇敢,却不曾想过她是因着与生俱来的窘境,才不得不付出更多努力去实现自己小小的愿望。

    而现在,程葵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去逃离程向明,逃离这个家庭。

    海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寒气与慌乱让她不由得轻轻发起抖来。她搓了搓双手,裹紧衣服:“程葵,有些冷,我们回家吧。”

    “嗯。”程葵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仰头望着蹲在夜幕里犹如怪兽一般的港英大楼,忽然冒出一个不相干的话题,“对了,你知道这里就要拆了吗?”

    顽强屹立于拆迁传闻中十几年的港英大楼,终于要拆了。

    海星内心松动了一下。

    与程葵不同,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这里虽然破旧,却是他们一家人一直生活的地方,承载着她所有的记忆。

    但她知道,城市变革的大潮,必然势不可当地覆盖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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